论唐君毅诠释视域下王阳明思想的治疗学向度
2019-03-06李玮皓
李玮皓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济南250100)
历来许多学者曾指出儒家义理中蕴含着“治疗意义”①。身为中国当代新儒家大儒之唐君毅先生(1909-1978),其虽未明确点出其之义理有“治疗”之义蕴;然吾人在细查唐君毅先生之诸多著作中,其对于吾人为何会“恶”之产生以及如何“去恶”之问题进而拥有道德生活之问题多有着系统性之思考。②唐先生称此为“人学”。是以其点出吾人常因意念所起而与外物接触之时,心不正进而有一念陷溺,由此陷溺而成无尽之贪欲之可能。[1]156然唐先生亦肯定吾人若在每个遭遇困难之当下一念自反,依着自我心中之天理而动,[1]168则吾人能复归于通主客、天人、物我,以超主客之分者之“天德流行境”[2]51③。吾人在平时道德实践之过程中,即蕴含着治疗自我生命意义之效果。
复次,当代许多学者亦指出唐先生之“人学”义理富含着治疗学之义蕴。吾人个人之体悟虽无法复制,然却是可提供他人作为参照之用,而其终极目的即在于使自我之心灵脱离虚妄之人生,进而拥有真实之道德生活,以成就其自身存在之意义。
明儒王阳明(1472-1528)之“万物一体”之义蕴,诚如阳明所自言:“良知犹主人翁,私欲犹豪奴悍婢。主人翁沉痾在床,奴婢便敢擅作威福。家不可以言齐矣。若主人翁服药治病,渐渐痊可……良知昏迷,众欲乱行。良知精明,众欲消化,亦犹是也。”[3]390阳明主张其良知学有助于当代之吾人立于生存需求之上,进而追寻“意义价值之需求”,自觉自我之生命意义并实践之。是以笔者拟就唐先生圆融无碍之义理为依据,试图诠释阳明义理中“万物一体”之治疗义蕴。希冀将隽永之阳明良知教体贴于吾人所处之生活世界中,并实践当代儒学之使命,治疗受疏离与异化之苦痛之吾人,并进一步做到挺立自我、及物润物,使吾人之生命获得治疗,恢复与天地万物本具之一体感。
一、 阳明“万物一体”中的治疗义蕴
首先吾人要问的是,既然阳明主张良知本体为至善之心体,那么吾人时常感受到之“恶”或私欲,是从何处来呢?吾人可从阳明以除去园中花间草之譬向其门人薛侃(?-1545)阐述至善之良知本体与生活世界中善恶之别: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曰:“然则无善无恶乎?”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着,习不察。”……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3]123-124
引文中阳明即阐述生活世界中“善恶”与“好恶”之别,花与草皆为吾人所处之生活世界之物,然之所以名为花,之所以名为草,乃因吾人判别而有花与草之名之别。然对于花与草之自身而言,此名之别乃是因吾人由躯壳上起之私念私意、动于气而外加之。是故因吾人外加之名,亦即皆随此名而伴随着对外物好恶贵贱之主观评价。⑤是以花与草之善与不善,甚至天地万物皆并无意义价值上之善恶之别,乃因吾人之良知本体之好恶判断而有此之分。是以吾人必须要做到不随自我之躯壳起念而不动于气。阳明在此并非要吾人不去作价值判断,而是在价值判断之当下,必须“循良知天理之流行”而不着意(不动气),进一步做到不滞不留,一以贯通。是以阳明言:“意与良知当分别明白。凡应物起念处,皆谓之意。意则有是有非,能知得意之是与非者,则谓之良知。依得良知,即无有不是矣。”[4]242阳明虽肯定吾人天生本具良知本体是以皆可成圣,而有“满街皆圣人”之主张。然若吾人不时刻加以对自身躯壳所起之意下工夫,则一念陷溺,恶即伴随而生,亦即偏离了儒家义理之正道,丧失了吾人生命之意义价值。
复次,见《传习录》载道:
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就如眼着不得些子尘沙。些子能得几多,满眼便昏天黑地了……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亦着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开不得了。[3]380
引文中阳明不只将“私念”当作恶,甚至“善念”亦将其视为“恶”,原来阳明以为只要吾人良知本体有了“着意”⑥,便不是处于未发之中之至善廓然大公之心。念若留滞,不论是善念恶念,皆会成为吾人良知本体流行于天地之隔阂。顺着阳明之见解,吾人先天之良知本体是纯然至善,是以“恶”与良知本体即无关联,如此“恶”即是来自于后天之习气影响。⑦
承继先秦儒者与宋代儒者“万物一体”观之阳明,加以深化儒家之“万物一体”观,吾人可在其《大学问》中,见其“万物一体”之义蕴,见其言: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小人之心既已分隔隘陋矣,而其一体之仁犹能不昧若此者,是其未动于欲,而未蔽于私之时也。及其动于欲,蔽于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则将戕物圮类,无所不为,其甚至有骨肉相残者,而一体之仁亡矣。是故苟无私欲之蔽,则虽小人之心,而其一体之仁犹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则虽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犹小人矣。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4]1066-1067
引文中阳明即言道所谓之“人”,乃是“天地万物之宰者”“天地万物之灵”[4]1478-1479皆具有天生本具灵昭不昧之良知。而“大人”与“小人”之别,即在于能否使自我之“心”在每个当下呈现之。阳明主张藉由良知本体在每个当下之呈现,则天理流行于吾人之心中,并以吾人之身体实践此良知,进而使自我达至“身心一如”之境,此即为“心即理”之旨趣。
阳明以为所谓之“大人”,即为时刻充尽自我之良知,发动怵惕恻隐之心而能与天地万物感通,此即为“万物一体之仁”,吾人皆可在自我之生命内部实践秉持儒学本质中所强调之意义价值之需求。依阳明义理系统而言,良知本心即为吾人心之本体,亦为天理,即为至善之存有,此为本体论;“致”即为充分推致与恢复,此为工夫论。致良知是本体亦为工夫,当吾人之良知呈现之时,其要求实践之范围即为无限也,而天地万物皆在吾人之良知感通之下,因仁心而及物润物,进而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是故吾人须致自我之良知于万事万物之中,以求一切皆得其正,此为推致扩充良知之义,在推致之过程中,亦即是恢复吾人之自我之良知本心,推致与恢复,此即为“致良知”之旨趣。
最后,阳明指出陷溺之念即为吾人生命中之病痛,“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若无有物欲牵蔽,但随着良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但在常人多为物欲牵蔽,不能循得良知。”[3]233-234是以阳明强调“知学”,只是将工夫用于遵循良知之发用流行,而“知行本体”亦即吾人皆本有之“良知良能”。是以若吾人时刻呈现自我之良知,此即为“知行合一”之旨趣。是以阳明以为若吾人无法充尽自我之良知至天地、孺子、鸟兽、草木、瓦石以及万事万物之上,将天地万物之苦痛视为自我内在之苦痛,即为吾人一念之陷溺,而成麻木不仁之“小人”矣。
综上所论,吾人之所以丧失自我安身立命之缘由,即来自于吾人自身一念之陷溺进而造成天理与性命无法相贯通,是以,吾人唯有透过复归与天理同流行之境,吾人与物、与他人之间才能真诚地相互感通,使个体之意义价值得以充分体现。
二、 阳明“万物一体”治疗义蕴之实践
如此吾人要进一步要追问的是,究竟要透过何种工夫,吾人之生命才能从小人上达为大人,以复吾人与天地万物之一体感呢?首先即见阳明阐述吾人“立志”之重要性,见其言:
夫学,莫先于立志……是以君子之学,无时无处而不以立志为事……精神心思凝聚融结,而不复知有其他,然后此志常立,神气精明,义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觉,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责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听一毫客气之动,只责此志不立,即客气便消除……盖无一息而非立志责志之时,无一事而非立志责志之地。故责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阳一出,而魍魉潜消也。[4]289-290
引文中阳明即说道“立志”即为吾人未临事时“存天理”之功;“责志”即为吾人遭遇困难时“去人欲”之功,然立志责志实为一,乃为吾人避免一念陷溺、省察克治之工夫之根本。阳明更以种树为例,阐述吾人“志”之重要性⑧。而唐先生亦指出:“立志亦是立一种理想。但此所立之理想,是直接为自己之具体个人立的,不是抽象普遍的;同时不只是立之为心之客观所对,而是立之为:自己之个人之心灵以致人格所要体现,而属于此心灵人格之主体的。此即是要使此理想,真实的经由知以贯注至行,而成为属于自己之实际存在的。”[5]76是故吾人对于“立志”不能只是就文字思辨上了解,而是要下一真诚之反躬体会之工夫,方可使自我超越,体现生命之意义价值。是以阳明言:“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只是立志。”[3]201阳明强调吾人若志不立,则天下无事可成。吾人当以立志为成事及为学之本,应事接物时皆不可舍弃之,使天理自然流行且凝聚于吾人之心中。⑨
复次,依阳明义理而言,复性之工夫,阳明即指出“明德”。所谓之“明德”,即为“致良知”也。是以阳明言:“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4]1067所谓“明明德”即为要建立“万物一体”之感;所谓“亲民”即是将万物一体之感落实于生活世界之日用人伦上实践,两者互为体用,其义理之根源即为“万物一体之仁”。是以阳明言:“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3]62阳明所谓之“事”,即指吾人生命中一切的活动,包含了吾人之意念、情绪、行为等,皆属事之范围。阳明以为时时刻刻贞定吾人之良知本心好善恶恶、进而为善去恶,方可使内心获得宁静。
诚然,此处“宁静”之意并非表示退缩逃避,吾人处于生活世界中,便无法离事而求静,是以吾人在生命中面对困难时能时刻把持良知本心之正,避免自我一念之陷溺,此即为“事上磨练”之旨趣。
吾人唯有透过实践自我之生命之过程中“一念自反”,进而与天地万物感通。⑩吾人之良知虽无法即刻遍及天地万物之间,然在此当下契入所感通接触之一切万物,由良知体现“格物致知”之旨,“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3]172阳明之义理探究的是当吾人生命遇到困境之时,该如何去复求心物合一。是以,吾人唯有将自我之良知安顿,实践了良知,亦实践了学问。
阳明以“明明德”诠释“诚意”,即是以诚意为主,去实践格物致知之工夫,工夫方有实践之可能。是以格物者,须要从吾人之内在良知下功夫,若能时时扩充此良知,自审不正而格其正,并于事上实践,安了此心后,方可追求外在之自然知识,否则此心不安,当吾人在生活中面临到困境时,无法使所学之知识发挥作用。如此追求外在之理亦是枉然。经由明明德之工夫,吾人即可由小人进而上达为大人,成就自我之生命之意义,“明明德”以显自我生命积极之意义价值,而通于“至善”之境,此即为阳明良知教中治疗之开展也。
吾人良知之自觉能否与天地万物感通,即为“治疗”之关键处。吾人可从阳明与其门人黄以方之问答,见其阐述“万物一体”之旨:
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请问。先生曰:“尔看这个天地中间,甚么是天地的心”?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甚么教做心”?对曰,“只是一个灵明”。曰,“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3]380-381
引文中阳明之门人即提出吾人皆有之疑问,即吾人与天地万物之间,究竟是怎样之一体感呢?原来门人之提问,即是局限于物我异体间之常识,而无法泯除物我异体间之差异。是以阳明即说道所谓之一体感,即是由吾人良知灵明所呈现之一气流通,而天地万物本具之意义,皆透过吾人在每个临事之当下之一点良知灵明而获得彰显。“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3]336在此当下吾人之心方可超越与天地万物之限制,将天地之高深、鬼神之吉凶灾祥、万物之存在之朗现与吾人之良知连结合一,“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3]327真实实践全体之大用。是以阳明言:“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3]328
诚然,阳明在此并非否定外在客观事物之存在,其以为吾人与天地万物以吾人之良知感通之重要性,藉由吾人对于自我内在良知之肯定,并以吾身实践之,进而通向吾人所处之生活世界,在此仁心感通之无限过程中,吾人之良知即为宇宙天地之中心,而宇宙天地即获得生生之机。是以阳明言:“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3]37吾人与天地万物感通所产生之一体和谐感,疗愈了吾人生命与天地万物之间之疏离与异化,使吾人据此万物一体感,参赞天地化育之流行,进而及物润物并实践自我安身立命之道。
三、 阳明“万物一体”治疗义蕴之境界
“好善恶恶、去私成己”一直为阳明义理之核心旨趣,阳明深信人性为至善之存有,天地之间并没真正之“恶”人,其只是因不修其身所发之“恶念”,因而“一念陷溺”而成为恶。然恶人若能真正地体悟扩尽良知本体“一念自反”,如此即使再恶之人,亦有向善、甚至超凡入圣之可能。是以阳明言:“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3]335若吾人能真诚地面对自我内在本具之良知本体,并对此良知本体做好存天理、去人欲之工夫并实践之时时知是知非、实时时无是无非,使自我之良知在临事之当下呈现流行,进而通于天地人我万物,遍润万物,周流四方。是以续见阳明言: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非故为是而以蕲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与非笑而诋斥之。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呜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乎……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犹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犹有丧心者矣。吾安得而非丧心乎?[3]258-260
引文中阳明即言道不论天下古今,吾人为圣愚与否,其皆有良知也。而只要吾人立志要求扩尽自我之良知并发用于吾人平时之日用人伦、洒扫应对进退中,不论是否为童子、卖柴者、士人以致于天子,皆是顺乎良知发用之自然之条理,则自觉能事父便是孝、事君便是忠、与朋友交便是信、治民便是仁。是以阳明之“万物一体”并非只是单纯之概念讨论,而是其欲建立“天地万物为一体”之理想境界。吾人能自觉地以内在之良知感通扩充于外,致乎其极,则自然能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将他人之苦痛视为自我之苦痛,体认吾人有此责任感,立己立人,超越人我之分。是以阳明言:“‘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3]112吾人良知之体现,天我、人我、物我之间即能互相真诚地感通,不只在良知呈现之当下即是,且良知润泽之所在皆是。
复次,见《传习录》载道: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3]101
引文中阳明以为吾人在尚未与外在之事物感通之时,吾人不可起种种妄念、恶念,此妄念、恶念即为私欲。是以吾人之心有所向进而留滞、陷溺于此杂念中,良知本体即会受私欲所遮蔽。是以阳明言:“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3]100吾人唯有透过对治自我之习气以复自我良知之本体,使其丝毫无妄念、恶念。如此当下即良知本体活泼泼地发用不息,亦体现良知纯然天理之流行。
最后,见阳明之《拔本塞源论》言: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3]194-196
引文中阳明即言道其致良知教是要使世人扩尽自我天生本具之良知,重新恢复诚爱无私之“一体感”,由“小人”成就自我为“大人”。是以阳明言:“若自己病痛未能除得,何以能疗得天下之病!此区区一念之诚……须是克去己私,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4]245吾人若真能克尽自我之一念陷溺,进而复得自我之良知本体,并将此真诚感通之良知契入于生活世界中,“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3]196以吾人之良知感通他人之生命、润化天地万物,以治疗吾人生命与天地万物本具之一体感失落之病痛,体现天地万物同体之“天德流行境”,使吾人与天地万物一体流行复归于和谐圆融、厚无间隔、诉合和畅,践履吾人生命中最真诚之至乐。
结语
经由上文笔者之梳理,吾人可从唐先生之义理中见得阳明所言之“万物一体”之治疗义蕴,可恢复吾人与天地万物间之真诚而体贴感通,进而安顿自我之身心,以追求自我之生命意义价值之需求;进一步回到吾人所处之生活世界作实践之响应,藉回归生命人性之根源以解决吾人生命与现当代文化因失本所造成之无意义感之危机。
最后,见阳明曾有诗云:
人物各有禀,理同气乃殊。曰殊非有二,一本分澄淤。志气塞天地,万物皆吾躯。炯炯倾阳性,葵也吾友于。[4]1146
吾人可从诗中见阳明主张吾人之良知虽具有普遍性,然因吾人现实生命个别之差异,吾人扩尽良知之程度亦有所差异。是以吾人只就每个面临洒扫应对进退之当下落实于自我之生命上做工夫,经由当下所经验之事上,随其分限扩尽自我之良知,真诚地践履自我之良知,如此即可避免受自我意念之陷溺所苦,在道德之实践历程中,逐渐理解自我、实践自我、创造自我进而成就自我之生命意义,使自我之生命成为真实之存在,立人道之极,行圣贤之道,充分体贴自我之生命于天地万物。
吾人能透过实践阳明“万物一体”之义理,将自我之良知体贴于天地万物之中,使自我由一个“小人”成为一个“大人”之余,进一步使天地万物皆能各安其所、各成其己、各尽其性,此时天地万物之意义价值必定随着吾人之存在而贞定其之存在,并于生活世界中开展一切人文化成之活动,体现儒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终极关怀。
注释:
① 关于儒家义理所蕴含之治疗意义,如彭国翔先生即指出:“儒家的修身(self-cultivation)传统不只是一种单纯精神性的修养,而是一种身心交关的(psychosomatic)功夫实践。这种身心修炼在积极的意义上充分肯定身体的向度;其次,儒家的身心修炼不是一种‘隔离’世事的智慧和实践,不但不以平淡繁琐的日常生活为障碍,反而注重将日常生活中的每时每刻都视为身心修炼的契机。这种身心修炼在终极的意义上肯定日常世界的真实性与价值,身心修炼的终极境界和目标并不在平常的人伦日用之外,而恰恰就在其中。”彭国祥:《儒家传统的身心修炼及其治疗意义——以古希腊罗马哲学传统为参照》收入于杨儒宾、祝平次编:《儒学的气论与工夫论》,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2:第3页。林安梧先生亦有专书讨论所谓“儒家型意义治疗学”,参见林安梧《中国宗教与意义治疗》,台北明文书局出版,2001年第51-136页。
② 唐先生在其《道德自我之建立》《人生之体验》《人生之体验续编》《心物与人生》《人文精神之重建》《中国人文精神之发展》《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病里乾坤》《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哲学概论》等著作中,皆可散见唐先生对于“恶”之义蕴多有所讨论,且唐先生即主张此为身处当代之吾人需要去开拓之面向。
③ 唐先生又言:“此儒家之思想,要在对于人当下之生命存在,与其当前所在之世界之原始的正面之价值意义,有一真实肯定,即顺此真实肯定,以立教成德,而化除人之生命存在中之限制与封闭,而销除一切执障与罪恶所自起之根,亦销化人之种种烦恼苦痛之原。”唐君毅《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下册,第158页。
④ 林安梧先生即撰有《开启“意义治疗”的当代新儒学大师——唐君毅先生》与《迈向儒家型意义治疗之建立——以唐君毅〈人生之体验续篇〉为核心的展开》。此二文收于林安梧《牟宗三前后:当代新儒家哲学思想史论》,台湾学生书局,2011年版第107-126页。另有期刊论文《再论“儒家型的意义治疗学”——以唐君毅先生的〈病里乾坤〉为例》载于《鹅湖月刊》2002年第28卷第4期,第7-16页。高柏园先生亦撰有《论唐君毅先生生命治疗学》收于景海峯主编《儒学的当代发展与未来前瞻》,人民出版社2014年出版第149-161页。郑志明先生亦撰有《从唐君毅的〈病里乾坤〉谈儒学医疗》载于《鹅湖月刊》2002年第28卷第4期,第17-28页。
⑤ 见阳明言:“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台湾学生书局2006年出版第305页。
⑥ 见阳明言:“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台湾学生书局2006年出版第141页。关于“着意”,唐先生曾指出:“我们并不必陷溺于声色贷利贪名贪权之欲时,才是罪恶,我们陷溺于我们之任何活动,均是罪恶,而我们之任何活动,我们都可陷溺于其中。此乃因我们之任何活动,我们都可对之加以反省。而任何活动,当我对之加以反省时,都可把它固定化、符号化,成一现实的对象;而我们将它固定化、符号化,成一现实的对象以后,我们又可对它再加以把握,使隶属之于我,执着之为我所有而生一种有所占获的意思。而当我们把一对象隶属之于我,生一种占获的意思时,同时我即隶属于对象,为对象所占获,而我之精神即为对象所限制、所拘絷而陷溺其中。”唐君毅《道德自我之建立》,台湾学生书局,2015年版第164页。
⑦ “夫恶念者,习气也;善念者,本性也。”[明]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083页。关于“习气”,唐先生即指出:“大率吾人之生活,随时间而流转,每作一事,即留存一以后在同类之情境下再作之趋向。此即昔贤刘蕺山所谓心之余气,是为习气。一事履经重作,则习气愈增。如人心能自作主宰,凡事之作……则此习气之流行,即化为无端而起之联想的意念之相续不断,而此联想的意念中,恒夹杂欲念,与之俱行。此诸联想、意念、欲念,相续不断,因其所根,在过去之习气,恒不能化为现在当有之具体之行为,以通于客观之世界,以其有价值与意义,故纯为一妄念而浪费吾人之生命力者……即又为分裂吾人之生命力,以使其难归统一,以成一和谐贯通之生命者。此亦正是吾人之具生命之身体,所以有生理上之病之一根源,而为吾昔所忽视者也。”唐君毅《病里乾坤》台北鹅湖出版社,1980年版第26-27页。
⑧ 见阳明:“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凡百外好皆然。”又曰:‘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台湾学生书局,2006年版第136页。阳明即以为致良知于事事物物,而致良知于事事物物之中即是肯定一个立志。
⑨ 见阳明言:“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台湾学生书局,2006年版第57页。
⑩ 唐先生即补充道:“当我对一特定人物有所事,与之发生直接关系时,我与他之间,即有一生命活动之相了解,精神上之相感通。只要此相了解感通,是真诚的,无私意间隔的,则我当下便与所接之人物为一体。我之仁心即昭露于相对并存的我与人物之关系中。由是而我们只要时随地,以真诚之心,以敬意与接之人物相遇,我即随时随地与之为一体。天地万物无穷,与我发生之感应关系无穷,我之真诚,皆可一一充满于此一切感应关系中。即见我之真诚无穷,我之仁心之本无穷,而其表现昭露亦无穷……我与天地万物原是一体,我之仁心即天心,我们亦只能从此逐渐契入。”唐君毅《人文精神之重建》,台湾学生书局,2000年版第2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