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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所有的分离

2019-03-06文|安

读者·原创版 2019年2期

文|安 宁

Claire一跳进门就冲我们哈哈大笑,因为她提来了一篮子蔬菜,其中圆滚滚的土豆和茄子全轱辘到地上去了。第一堂课,她就狂放地坐到了讲桌上,悠闲地荡着两条长腿,高高举着篮子里的土豆或者黄瓜、豆角,问我们这些菜用英语怎么说。

这还不算,她还将课堂搬到了学校东门的热闹集市上。在那里,卖油条的,做煎饼果子的,出售香酥煎饼的,还有卖生姜、腊肉、酱菜、鲜辣椒的,乱七八糟地汇聚在一起,这样的街道却是Claire的最爱。她在前面高举着衣服做成的旗帜为我们开道。Claire像个小孩子,所有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在她眼里都值得探索、挖掘。比如她看到一个蹲在地上卖菜的老农身上长长的耷拉着的腰带,就兴奋地靠过去,揪住一端,问人家这腰带是什么材料做的;遇到修鞋子的,她也会兴致勃勃地蹲在一边,跟人家唠嗑,一边唠,还一边给我们解释各个零件用英语怎么说。

集市上的摊贩们几乎都认识Claire,一看她来,就“Hi”一声打个招呼,还热情地招徕生意:“美女,捎一点回去,给你的学生们尝尝呗。”Claire就做出被撑得倒在地上的夸张动作,一翻眼,一趔趄,一个饱嗝,逗得摊贩们哈哈大笑起来。

莲子说,看Claire大手大脚花钱的样子就能断定,她对钱是没有太多概念的,所以才会将买来的东西随手就送给我们。我收到过一个精巧的笔袋,香樟得到一条产自印尼的长裙,嘎嘣脆收到一盒“可以吃出爱情味道”的巧克力。那些小小的邮票、硬币、纪念章、笔记本、小卡片之类的,就更不用说了,几乎每次上课,只要敢大胆地举手回答问题的学生,都会得到Claire的奖赏。有时候手头的礼物送完了,她就给学生一个拥抱,甚至是亲吻。

不过Claire养的小鸭子是断断舍不得送人的。那时候老师们养狗、养猫的都有,但是养鸭子的还是第一次听说,而把小鸭子带到课堂上来的,更是绝无仅有。那小鸭子是Claire在学校东门一个挑担卖鸭雏的农民摊上买来的。鸭子一踏进Claire的单身宿舍,就开始学习英语,听见主人喊“Come on”,便立刻扭着肥胖的小屁股娇憨地跑过来。它和Claire一样胆子大,第一次到教室,一钻出笼子,就跳下讲台,一摇一摆地沿着课桌间的走道绕教室转了一圈。熟悉了地形之后,便跟在Claire屁股后面,气定神闲地当起了小跟班,见谁面善,就“嘎嘎”叫上两声以示赞美;如果哪个学生面带杀气,它自然也不客气,拉下一坨屎或撒下一泡尿就扬长而去。

Claire宠小鸭子是跟爱男朋友一个规格的。她的男朋友是来中国后认识的,一个德国人,暂住上海,人长得像男模一样标致。Claire那阵子提及男朋友的频率跟提起小鸭子的一样高,我们于是戏称小鸭子是她的小男友。还说,如果飞机上方便,她定要将小鸭子一起带上,每隔两天便飞上海一趟的。这时的小鸭子俨然成了Claire爱情的绊脚石,让她每周才有一次机会,一解这两地分居的相思苦。临走前,她将小鸭子交给其他外教代为照顾。老外们似乎都热爱小动物,于是Claire不在的时间里,小鸭子便陪伴别的外教在操场上摇摇晃晃地散步,直散得月亮也困了,才恋恋不舍地回房睡觉。这个时候的Claire呢,大约正在花前月下与男朋友亲密痴缠。她给我们看过她和男朋友的照片,两个人像光彩照人的明星情侣,不由得人不艳羡。那些照片上,Claire总是小鸟依人地依偎在男朋友身边,或者如同被宠爱的小鸭子,热情地拥抱男友和这个世界。她陷在这份异地、异国的爱情里,并甘愿沉溺。

那时候在课堂上,Claire造句都要用到男友。以至于学生们也习惯了,还将她的男友给虚构进交上去的作文中。Claire脸上的幸福盛不住,自然地流淌了一地。世界上最深的幸福是什么样呢?或许就是像恋爱中的Claire一样了。

可是,再甜蜜的月饼也有吃完的时候。一次课间聊天中,Claire忽然有些惆怅地提及她和男朋友在很多方面的差异。而且,是无法更改,除了忍耐和宽容别无他法的差异。

“如果不能忍耐、宽容呢?”香樟没心没肺地问。

Claire第一次在我们的问话中保持了沉默。她只是继续笑着,脑袋转向她养的小鸭子。她抚摸着它日渐丰满的嫩黄色的羽毛,自言自语道:“我走的时候,你怎么办呢?”

无疑,这是Claire最担心的一件事,比她与男友的爱情归宿还要让她愁闷。她为此在课上专门跟我们对话,讨论这只小鸭子未来的去向。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说送给其他老师;有的说托运到美国;有的说卖给附近的农民;有的说将它放生到田野里去;有的说不管怎样,一只鸭子在中国都逃不过被宰杀吃掉的命运,所以不如让它“安乐死”,葬在学院楼下;有的说,与其让别人吃,不如自己杀掉吃了算了。

Claire大概从未想过她的中国学生会想出将小鸭子宰杀吃掉的招数,她很惊恐地注视着我们,大呼:“你们真可怕!”

Claire当然不明白,小鸭子对于从小生长在乡村的我们来说,不是什么宠物,仅仅是用来下蛋或者食用的家禽。既然她饲养的是一只不会下蛋的公鸭,那么除了吃掉,还能做什么呢?就像Claire的男朋友,既然彼此不能包容对方的信仰和文化,也无法为了彼此放弃自己国家的工作,那么除了丢掉这段爱情,还能做什么呢?

有一天,鸭子跳上讲台,镇定自若地拉下一泡屎。Claire抽出纸巾,蹲下身去,很认真地一下一下将那泡屎擦干净,而后走到教室一角,将纸团扔进垃圾筐,又重重地吁出一口气,笑道:“我跟男朋友分手啦,但我依然爱他!”

女生们都纷纷表达难过之情,Claire却一脸轻松,笑道:“我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小鸭子该寄养到哪里了,我去哪儿,小鸭子就可以跟到哪儿了。”

但这句话很快便落了空。有一天,Claire要回国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学院。我们猜测她这样匆匆地回国,跟失去爱情一定有很大的关系,她不想在中国继续待下去,因为这里处处都有她与男友的足迹,她要忘掉这些烦恼。但莲子反对,她说:“像Claire这样每天大笑的人,怎么会如此多愁善感?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你见过小孩子会记仇的吗?他们第二天起床后就忘记了一切。”

但不管原因是什么,Claire跟小鸭子终于到了需要有个了断的时候了。学校里多的是有亲戚在乡下居住的本地学生,于是Claire的小鸭子很快就寻到了归宿。据说整个过程颇多曲折,Claire像在为自己的女儿寻找婆家一样认真地挑选着可靠的户主。尽管每个想要接收她的小鸭子的农户心里唯一的想法,是这只已经够了斤两的公鸭子能够卖多少钱,或者吃几顿肉。Claire单纯地以为,同意接收的人一定会像她一样,善待这只懂英语的小东西。所以她在课堂上很开心地告诉我们,她的小鸭子现在在乡下幸福得很,过着古代皇帝一样的奢侈生活,拥有7个嫔妃,每天率领着它们在农场里摇摇摆摆地飞奔,拉风极了。哦,它一定很快忘记了英语,转而学会了新主人的乡间方言吧。

Claire描述这些的时候,清澈干净的双眸里氤氲起一层朦胧的水雾。没有人知道这凉薄的水雾究竟是为相爱却不能相守的男朋友而飘,还是为陪伴并给了她快乐的小鸭子而起。

这个世上的所有人,最终都会分离,而Claire的选择,是笑着看他们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