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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芜湖街头吃碗葱花面

2019-03-06田永其

读者·原创版 2019年2期

文|田永其

每个人都有一段青春里的隐秘故事。我们在成长里获得的所有真知灼见,都是在各种貌似不可告人的禁忌和秘密里无师自通。

如果要把我的故事拍成一部纪录片,我打算从2016年的夏天开始说起。

那年我上初三,开始尝试写小说。那时我的成绩在班里属于倒数,老师上课总是拿我当反面教材,让同学们不要学我。还好我那时写的小说成了同学们争相传阅的读物,所以我倒也不觉得自己一事无成。

初三毕业,一是因为学习太差,二是因为我当时认为自己其实是个天才,便不随大流,而选择另寻他路,去了一所三流的中专。

我在以前的学校里是老师眼里糊不上墙的烂泥,这里挺好,都是和我一样的烂泥。我来这里的本意是可以安安心心写小说,我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出头。

可游戏是个好东西,生活安逸了,娱乐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时间,无心写作,我开始了和同学们玩玩闹闹、混吃等死的一年。

2017年秋,学校的大巴车将我们那一届所有人拉到芜湖的某家空调制造工厂 ,说是让我们开始社会实践。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有些学校名为办学,实质上是一家公司,主要业务是持续地把新人圈进来,再把圈进来的人卖出去。

工厂的工作很辛苦,一天工作12个小时,一个月工资3000多块钱。我突然陷入一种一眼望不到头的痛苦绝境中。每天面对重复繁杂的工作,碌碌无为,我很难忍受这种一事无成、平凡又普通的生活。于是我又开始写起了我的小说。

那是我精心策划的一场逃离计划,我想把我写的一篇长篇小说投到一家很有名的杂志社去,这样我既可以证明自己的能力,又能有钱逃离现在的处境。

从此,那篇小说像是我的救命稻草,我必须紧紧抓住它,不能松懈。我将所有希望倾注在它身上,就像我在每个凌晨期盼阳光,我会看见阳光一点点地透出来,洒在我身上。

既然这个世界上是有奇迹的,为什么它不能降临在我身上呢?

天气越来越冷,我的小说越写越长,它结束在某天上完夜班之后的清晨。我把它投到街道拐角的邮箱时,阳光正好照在我的眼睛上,我的心情无比轻快,剩下的只有期盼,它将背负着我所有的梦想让我逃离这里。

天气渐冷,人人都披上了大棉袄。站在干燥寒冷的街头,看着来来去去的长途车,我就会把那封薄薄的信想象成一张逃离现实的车票。

元旦过去,下了几场雪,起床上夜班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刚开始我还会以“路边的小摊贩都出来了”为由坚持起床,可后面天冷得街上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我们还是不得不按时起床上班。

天冷得站不住,必须要不停地干活。我们的工资全被扣在学校,我连一碗面都快吃不起了,我知道那个我所期待的结果可能离我越来越近了,我终究不属于这里。

救命的稻草可以给一个人希望,但当它飘落下来的时候,同样也可以压死一个人。

我等来的是一封退稿信。我把信的内容读了一遍又一遍,字字烙在我心头,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丧失了所有的动力。

那天,我很不愉快地和领导吵了一架,我打算逃掉晚上的夜班。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我溜出来的时候已经下午四五点了,冬天天黑得比较早,加上那天本就没有太阳,天色已经暗了。

我走在大街上给我爸打电话,说我不想做下去了。他在那边叹了口气,说:“也好,不如来这边学门手艺。”我突然有点难过,是那种无能为力的难过,我感觉自己很没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那么糟糕。

我爸问我还有没有钱。我说有,说完又后悔了。我摸摸口袋,身上只剩几十块钱了。

我走到一家面摊,是一对夫妻经营的,一碗色香味俱全的葱花面只要三块钱,加块卤干五角钱,加个卤蛋一块钱。你要是想吃大餐,还可以吃四块五的西红柿鸡蛋面或八块钱的牛肉面。

制作过程也很简单,先把面下在一口大的清水锅里,煮几分钟,捞出装进小瓷碗,汤汁是另配的,很鲜美,汤汁与面融为一体,再撒上葱花、香菜。一碗鲜美的葱花面只要三块钱,在工厂不发工资的那些日子,我们全靠这个撑着。

我打电话给我们宿舍的几个人,说了我要离开的消息,让他们一起出来吃个饭。他们推托天气太冷,不肯出来,后来我说我请客。几分钟后,三个人穿着拖鞋乐呵呵地跑了出来。

几个人发现我说的请客原来是吃三块钱一碗的葱花面时,有种当场把我打死的冲动。我不慌不忙,拿起筷子往面汤里搅,一块五角钱的豆干浮了出来,几个人才平静下来。

我们围坐在桌子边吃面条,附近商店的霓虹灯广告牌已经亮起来了,街上各色各样的人来来往往,有的人开着“大奔”踩着油门拼命往前跑,有的人垂头丧气地慢慢走着。而我,像是脱离了人群的异类,找不到方向,走走停停,再蹲下来独自感伤。

小M坐在我的对面一直低头吃面,小X说:“你和领导吵架的事,学校已经通报了,但你要是回去道个歉,我觉得倒是没必要走。”

“是我待不下去了,今晚就要走。”

小X没有再说话,小Z还想伸手加一个卤蛋,被我按住了。“我身上快没钱了,回家的钱都没有了,所以你们要帮我想想办法。”

哪儿有什么办法?

三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哭哭啼啼地给我凑了70块钱,并紧拽着我的手叮嘱,以后有时间一定要多回来看看他们,毕竟不管怎么样,钱还是要还的。

小X说:“其实我也早就不想干了,工资少得可怜,跟领导吵架这事我挺在行,你应该拉上我一起的。”我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不知道该怎么说。安慰他继续坚持,有点儿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让他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又好像在拖人下水。

面吃完了,他们坐在椅子上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我说:“我要去车站了,我刚才看了看,晚上7点有车,你们多保重,后会有期。”

他们说:“去你的吧。”

我来到江苏。过完年,我爸托人给我找了一个师傅,学做紫砂壶。我爸对于紫砂壶的理解是这东西能让人一夜暴富,前几年做这个的都在城里买房了。

我手笨,脑子也不够灵光,别人三个月能学会的东西,师傅说我要学一年。不过还好,师傅说,我还有一个已经学了一年半的师哥。

师哥比我大一岁,姓周,我平时喜欢叫他老周。老周有一双谜一样的小眼睛,戴了副眼镜,一笑起来眼镜往下掉时,那双小眼睛显得龌龊十足。

老周对于我的到来十分开心,说他做了一年多终于有人陪了。老周做事总是慢悠悠的,还喜欢教导我不要心急。我刚开始有什么不懂他会在一旁教我。他有种神奇的魔力,那些我本来懂的东西,被他一讲,我又完全不懂了;再让他说一遍,他也不懂了。

这里的日子倒是清闲了很多,但总感觉太过于平静了,身边没有了大家吵吵闹闹的声音,生活渐渐变得像一杯白开水一样,没有太大的惊喜,也不会有太大的失望。以前我像是一只蚂蚱蹦来蹦去,谁也奈何不了我,但现在生活突然伸过来一只大脚把我踩个半死,让我再也跳不动了。

无聊的时候,老周会带我到街上溜达。老周对车颇有研究,经常指着街上来往的车向我讲解,这辆车是什么牌子、什么车型,性能如何,最后跟我说:“这些都是好车,少说也要五六十万。”

我惊呼:“那像我一个月3000多,不得挣个十几年?!”

老周很老练地拍拍我的肩膀:“你要是一个月挣三四千,这车你这辈子别想了。”

偌大的城市人来人往,我和老周站在路边暗自神伤,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命运,而我和老周却很迷茫于自己以后的路。于是我们开始不断地寻找,想努力从这些人来人往、不断交错的命运中看到些什么。

我以前总是爱幻想自己长大后多么有钱,多么有出息,然后带动我们全村发展,没事还可以开个车带着各级领导下乡慰问,大喊“同志们好”。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这些事情离我很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生活变得很不堪。我以前认为自己理想远大,现在看来只是眼高手低。

7月,老周也要走了,我去的时候发现他在收拾东西。他说他已经学了一年半,亲戚朋友都在笑他,还是回家再练练吧,虽然现在做得不好,但用点心,做出来的壶还是可以托人拿去卖的。

我问老周:“你现在做一把壶要几天?”老周说:“两三天吧。”我又问:“那你现在做的壶一把能卖多少钱?”老周想了想:“20块吧。”我没有再说话。老周说:“没办法,还是先回家练着吧,实在做不下去就只能去工厂打工了。”

我突然感觉很可笑,原来我兜兜转转,最后可能还是要回工厂打工。

那天晚上是我最后一次见老周,我们在街边喝啤酒。我买了一瓶“山水”啤酒,格外苦涩。我问老周:“酒那么苦那么涩,为什么那些成年人还喜欢喝?”老周说:“酒精可以麻痹自己,逃避生活。”我又问:“为什么要逃避生活?”老周说:“其实生活更苦更涩。”

后来老周回了老家,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还在上学,大家都还热热闹闹地在一起。醒来的时候是半夜,睡不着了。我突然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好好学习;我很害怕,害怕自己没有文化,害怕自己没有出路。我不知道我以后会是什么样,但肯定不想活成现在这样。

我知道我很可能一直以来都选错了,我当年或许真的应该听父母、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又或许我不应该来这里,而是继续跟一群人混吃等死。

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了芜湖的那碗葱花面,它只是一位很普通的面摊老板煮的,也没有什么稀奇的配料,可是它就是那么好吃。

香港有一只卡通小猪叫麦兜。麦兜很笨,很善良。他从小被妈妈送到武当山上跟道长学习太极拳,后来因为要去参加国际幼儿园比武大赛,其他小朋友都跑掉了,只剩一个不被所有人看好的麦兜,可即使这样,他依然每天刻苦地学习太极拳。最后,他终于凭借一套打得又闷又慢的“太乙春花”太极拳,在比赛当天被人打得落花流水。

明明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被人打得像猪头一样呢?小时候的麦兜不明白。

香港有个张保仔洞,据说海盗张保仔在洞里藏了很多宝物,长大后的麦兜听说了这个传说,打算和朋友们一起去寻宝。洞口很小,当他千辛万苦地到达那个又潮又湿的山洞的洞底时,发现传说其实是假的,洞里只有一个被人咬了一口扔掉的包子。

麦兜说:“拿着个包子,我突然明白,原来有些东西,没有就真的没有,不行就真的不行。”

原来努力不一定会成功,努力也会失败;失败不一定很好笑,成功了也不一定就开心。

我们的梦境总是软塌塌的,可这个世界是硬邦邦的,我们只有狠狠地撞上去,撞得鼻青脸肿、脑袋发昏,可也撞得明明白白、脚踏实地。

而关于那碗葱花面,它终究只停留在某天的清晨,路是要往前走的,眼睛是要往前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