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芽
2019-03-05邓安庆
邓安庆
(一)
母亲突然打电话给我。一般在我上班期间,母亲是不会打电话的,这次听她的语气,却是等不到下班后了。“武汉大医院的医生你认不认识?”我想了想,还真没有认识的。母亲叹气,“真是急人!”我问怎么回事。母亲说:“豆芽出事了,现在在市医院里抢救。”再一问,原来是今天早上有保安在造船厂附近的林子里听到有人喊救命,跑进去一看,豆芽浑身是血地躺在草丛中。豆芽当时虽然身受重伤,意识还是清醒的,他告诉保安我家的电话号码,是母亲接的电话。现在豆芽在抢救室里,生死未卜,他的爷爷夏康民、奶奶芸香、我父亲,还有几个叔伯都等在外面。
挂了电话,我连忙请假,火速打的去傅家坡客运站,买最近的一班车赶回去。高速公路两旁的油菜花都开了,远山绿意葱茏,而我无心观看。路上的三个小时,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尝试打电话给几位老同学,看能否有办法联系上武汉这边医院的医生,一圈问下来他们都说没有什么办法,我只好放弃。此时,我好懊恼自己平日认识的人太少太少,以致于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完全束手无策。打电话再问家里,母亲说豆芽还在昏迷之中,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我一时没有忍住哽咽声,母亲那头也沉默了,半晌后叹息了一声,把电话挂了。
一直以来,我都把豆芽当我亲弟弟看。他家在我家后面,都是本家,再加上我母亲跟芸香的娘家都在同一个垸,因而来往得十分密切。我大豆芽十岁,从小带着他玩,每回他要挨打了,总会跑到我这边来“避难”。我记得有一次坐在后门口剥花生时,芸香挥舞着扫把追打豆芽,“你又给我闯祸!又给我闯祸!”豆芽一边跑一边回嘴,“我冇!我冇!”跑着跑着就奔到我这边来。芸香娘站在自家的稻场上叉着腰,“孽畜哎!有种你一辈子莫回来!”豆芽躲在我背后探头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他的小手扒着我的衣服。我说:“你莫躲咯,你奶已经回屋去了。”他舒了一口气,坐在地上,帮我剥起了花生。我问他闯了什么祸,他不语。半晌后他怯怯地问了一声,“庆哥,我能打个电话啵?”当时那一带只有我家装了座机,邻居们要打电话都会到家里来。我问他要干什么,他从裤子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张纸条,“我想给我爸打。”我低声问他,“你奶晓得啵?”他摇摇头。我说:“电话不能瞎打。”他没有吭声。
上了个厕所回来,他还在,靠在门框上,个头还没到我腰高,头大大的,身子却细细瘦瘦,光着青头皮,脸上不知道从哪里蹭的灰,再加上将坠不坠的鼻涕,显得脏兮兮的。果然像棵豆芽,我心想。大家都快忘了他的真名夏斌,反倒是豆芽这个小名给叫开了。我看他,他掠了我一眼,身子一下又一下撞墙,我心软了,“你自己去打吧。”他一听,高兴地跳起来,连忙往房间跑去。我又坐下来,继续剥我的花生。听着隔壁豆芽传来的说话声,怯生生的,不到一分钟就挂了。豆芽又一次走了进来,垂头丧气,我问:“这么快就说完了?”他话中带着哭腔,“我爸爸说他上班,没得空说话。”我又问,“那你妈嘞?”他撇过头去,“她不跟我爸一块儿。”
中午吃饭时,问起母亲豆芽妈妈的事情。母亲偷眼往屋后看了一下,这才压低声音说,“王利华跟别的男人跑了。”我这才想起来过年时,只有夏志良从佛山回来,问起王利华,他只推说工厂里事情太忙脱不开身。这么一算,我有两年没有见到王利华了。以前在家时,王利华站在稻场的一边,芸香站在另一边,两人高着嗓子对骂,骂到后面,王利华冲着屋子里喊:“夏——志——良——你——给我出来!”芸香会立马回道:“志良你莫管!”王利华又骂,“夏志良,你不出来,我就跟你离婚!”夏志良慢慢地从堂屋走了出来,弓着高高瘦瘦的身子,谁也不看,谁也不理,忽然掏出一把刀子,割自己的手脉。站在两头的女人吓得都叫起来。
夏志良没有死,王利华和芸香也没有话可说。同一个厨房,两个灶台,各自做各自的。但豆芽不管,他在自己桌上吃着吃着,跑到芸香那头,夹起一块豆腐,舀上一碗汤,夏志良沉默地吃自己的,王利华便骂道:“夏——斌——你莫跳来跳去要得啵?!”豆芽只好又跑过来,王利华拿筷子对着他头就是一下,“你是饿痨?自家这边不够你吃的?”芸香和夏康民那头沉默不语。过不了多久,夏志良和王利华就去佛山打工了。走的第二天,芸香把王利华灶台上的锅碗瓢盆一一扔了出来,豆芽跑过来挡住灶屋门,“莫扔我妈的东西!”芸香对着他劈头一下,“你妈不是个好东西!”豆芽转身去稻场上捡起锅盖和筷子,“你才不是个好东西!”芸香气恨地骂:“你有种跟你妈去,我不拦你!你要吃我一口饭,我剁你一块肉!”
那天傍晚,芸香急冲冲跑过来问我有没有看到夏斌,一听到我说没有,她转身往大路上跑。过不了一会儿,夏康民从村口的铁匠铺回来了,芸香正沿路喊着“斌儿”,从地里回来的父亲和母亲,还有隔壁几家,都分头往不同的方向找去,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喊着“豆芽——豆芽——”,从垸中央一路延伸到远处的田野。我记得午后时分豆芽曾经往江边走,一想到此我心里一下子有点儿慌起来。我骑上自行车,飞快地穿过垸里的大路,冲上长江大堤。没有风,稠密的热气从河坡繁茂的草丛中蒸腾而出,小飞蛾慌乱地从我手边逃开。好不容易走到江边,浑浊的江水借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闪着金光,我对着空旷的河岸喊:“豆芽——豆芽——”
沿着河岸走了一公里,没有看到任何人留下的踪迹,天慢慢黑了下来,我只得返回到大堤上,找到自行车,一路往市区的方向骑去。长江大堤下面的村庄零零星星亮起了灯,风也起来了,身上的汗渐渐收干,皮肤有些发紧。过了百米港大闸,市区方向浮起一道光边,大堤下面的街道路灯亮起,车子越来越多。已经骑了几个小时了,实在有些累,想着是不是该返回,也许豆芽已经找到了。但我还是不甘心,继续往前骑,过了市区,路灯越发稀少,还好月亮升了起来。一路骑一路叫着“豆芽”,心里却越来越不抱希望。
骑过刘家口,远远地看到一个小人在走。我试着喊了一声,“豆芽!”那小人居然回头了,回应了我一句,“庆哥。”我让他坐在我的后车座上,他乖乖地上去了,细瘦的手搂着我的腰,我调转车头往回骑时,他嘟囔了一句:“我不要回家。”我不理他,继续往前骑,他头贴着我的背,搂着的手慢慢在松开,我扭头看了一眼——他快要睡着了,看来是累坏了。我停下车推推他,“豆芽——豆芽——”他咕哝了一声,“妈妈——”我又拍拍他的脸,“醒醒啊。”他这才睁开眼睛,怔怔地看我半晌,说:“我饿了。”我让他再次抱紧我,不要睡着,他连连点头。骑到市区,下了大堤,我找了一家面馆坐下,点了两份面,等面的当儿,我让他乖乖坐在那里,自己去借面馆的电话打回家,告知母亲我已经找到了豆芽,母亲那边说芸娘都哭得不成样子了。挂了电话,回来一看,豆芽趴在油腻的桌子上睡着了。我把他抱起来,放在我腿上睡,他發出细小的呼噜声,脸上手上全是土,手臂上有被茅草刮伤的血痕。面端过来了,我叫醒了他,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让他慢一点儿,他也不听。
吃饱喝足了,继续上路。月亮正当空,长江大堤如一条白色的河流,往前流淌。风吹得越发大了,因为是顺风,车子骑得特别快,豆芽的手搂得越发紧了。我问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他说要找妈妈。我又问他不知道妈妈在哪里怎么找,他说沿着长江大堤一直走到头就能找到。他把脸贴在我的背上,打起了嗝。我笑他是贪吃鬼,连我那份都给吃了。他嘻嘻地笑了起来。骑累了,我便哼歌,他也跟着哼。他常跑到我家里来看电视剧,我们便哼着那些电视剧的主题曲。他哼着哼着就跑了调,哼着哼着声音越来越小,那时估摸着已经凌晨两三点了,早到了该睡觉的时间。长江大堤下面的村落都已陷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回到家时,芸香、夏康民、母亲、父亲,还有另外几个叔叔婶娘等在那里。我刚把车停下,芸香已经奔了过来,抱起豆芽,喊着,“儿哎肉哎你真是急得人死!”豆芽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眼了,我对芸香说:“你快带他睡觉吧。”芸香忙谢过我,抱着豆芽来到我家堂屋,夏康民走了过来,猛地拍豆芽的头皮,“你个孽畜!”豆芽痛得哭起来,夏康民还要打,被父亲和叔叔婶娘拉住,“算咯算咯,人回来就是万幸!”芸香揉着豆芽的头,愤愤地骂,“你再打一下,我死给你看!”夏康民又要冲过来打,芸香抱着豆芽速速逃开。父亲把夏康民拉到门口坐下,递给他一支烟,他接着后手一直在抖,父亲用打火机给他点火,半天都点不上,突然他不耐烦地把烟塞到口袋里,起身走开了。
(二)
夏康民在村口有个铁匠铺。夏志良已经从佛山回来了,有时候我路过,见他蹲在灶前拉风箱,红红的火苗舔着灶台。旁边的铁质底座上,夏康民拿起一把铁钳钳着一个烧得通红的铁钎,夏志良站起身过来,两人配合着抡起铁锤上下翻飞地敲打,当当作响,火星飞溅,敲打成型后,放进冷水中,“哧”地一声,水汽蒸腾。除了敲打和冷却的声音,铺子几乎算是安静的。父子俩没有言语,一切动作都配合默契地完成。夏志良的帽子和衣服上,被火星烧出大大小小的窟窿,夏康民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眼睛受伤的缘故,还戴着黑框眼睛。到了午饭时间,原来是芸香来送饭,现在改成于霞来送,她是夏志良带回来的女人,胖胖圆圆的脸和身子,走路轻轻软软的,进了店铺,也不说话,把小饭桌搁到门口,两个矮树桩便是椅子,铺上报纸,从篮子里拿出一盘豆豉青椒,再拿出一盘油焖豆腐,还有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备上一份花生米,旁边一瓶白酒。夏康民夏志良父子俩洗完手后,过来坐下开吃,于霞进到店铺里打扫。夏志良给夏康民斟酒,夏康民一小口一小口嘬。
门口大路上大货车中巴小汽车来来往往,马路对面麻将室里,哗哗啦啦洗麻将的声音,还有从远处田地吹来的风声。不时有人路过,停下,“咿呀,吃得不错嘛。”夏康民招呼,“来,喝两口。”那人摇手,继续往前走,“你们喝你们喝,我屋里饭做好咯。”于霞在铺里说话,“夏志良,你为什么不把水杯放远一点儿?又烫破了!”她因为不是本地人,说的是普通话。夏志良闷声闷气地说:“破就破了,我能怎么办?”于霞叹气,“我下午去街上再买一个吧。”大家又一次安静下来。吃完饭,于霞就着店里的盥洗池,把碗筷杯盘洗净擦干,放进篮子里,收起小饭桌和树桩,搁在门后。一切忙毕,于霞走出去,“夏志良,我上街去了。”夏志良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于霞走到马路对面的车站去等车。
豆芽身上有了新衣服,手上还戴了电子表,坐在稻场上,趴着在长凳上写作业,写写看看电子表,再写写再看看。芸香在一边用耙子耙晒干的麦子,一回头看豆芽,便骂道:“你再看我把你头剁落哩!”豆芽不管,还看。芸香举起耙子要打,豆芽敏捷地躲开,绕着稻场跑。于霞出来了,坐在靠大门的矮凳上,手里捏着一把瓜子。芸香不追了,继续耙麦子;豆芽又回去做作业。稻场安静了下来,只有于霞嗑瓜子的声音。豆芽有时候跑到我家来玩,母亲问她:“豆芽哎,你后来娘对你么样?”豆芽仰起头,盯着母亲的脸半晌,忽然说:“你有眼屎!”说完迅疾跑开。而芸香坐在我家后门口,说起于霞,“我说话她听不懂,她说话我也听不大明白。一天也说不上句把话。”母亲笑,“那还不好?你还想以前跟王利华那样,吵得不可开交?”芸香撇嘴,“那个王利华,听说跟别人生了伢儿咯。”
有时候于霞也会来我们家借电话打,听着是南方某地的方言,唧唧呱啦唧唧呱啦,不大听得懂,基本上每周一次,一次说个十来分钟就挂了。打完电话,留下十块五块的话费,母亲让她坐着歇息一下,她笑笑说还要回家给夏志良做饭,慢悠悠地晃了回去。不过,于霞有一段时间电话打得频繁,几乎是每天一次,虽然听不懂说什么,但语气急切,像是跟对方在争辩什么。挂了电话,于霞坐在那里发了会儿呆,才起身,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放在电话旁边,冲我点点头,速速地走开了。
有时候于霞会带豆芽去街上看电影,他们坐在铁匠铺外面等。于霞拿着一本杂志,阳光底下眯着眼睛看;豆芽拿着一把小锤子,敲打塑料瓶子。夏康民和夏志良在铺子里,闷头干活,叮叮哒哒敲打之际,忽然停下,夏康民冲外面喊,“车子来咯。”于霞抬頭看,呀呀呀地叫起来,“斌斌,车子来了!”说着把杂志扔到凳子上,一把拉起豆芽往马路对面冲,豆芽手上还捏着小锤子。等他们都上了车,夏康民又开始叮叮嗒嗒敲打,夏志良闷声不吭地在一旁翻转铁钎。到了下午回来,车子在铺子前面停了,豆芽首先跳了下来,身上穿着一身新衣裳,嘴里还吃着冰棒,一边吃一边奔进铺子里,抱住夏康民的腿,“爷,我好看啵?”夏康民笑了笑,冲夏志良说:“你看你儿子。”夏志良抬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扫了一眼随着豆芽进来的于霞,“嗯”地一声。于霞说:“斌斌,回去了。我要回去做饭了。”豆芽说好,上前捏住于霞的手,一起离开了铺子。
于霞走的那一天也没有特别的征兆,还是像往常那样,把午饭送过来,等他们吃完,碗筷洗干净,装饭的篮子依旧搁在铺子里,走之前她跟夏志良说:“我走了。”夏志良忽然警觉地问了一声,“去哪儿?”于霞淡淡地说:“上街啊。”夏志良“嗯”了一声,于霞走到马路对面搭车去了。那天于霞没有回来,第二天还是没有回来。芸香跑到我家里来打电话,问了一圈人,没有谁再看到她。母亲问起家里有没有少什么,芸香跑到家里翻了一遍,并没有少任何东西,只是于霞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悄悄不见了。夏志良蹲在稻场上低头抽烟,芸香催他上街去找找,他便上街去了,白天去,晚上回来,说去了汽车站、火车站各处打听,都不见踪影,又问于霞过去好友,手机拨打不通,便知于霞不像是出事,是真走了。
豆芽那几日倒是开心,今天一包辣条,明天一包方便面,婶娘问他哪里来的钱,豆芽说:“妈给的啊。”婶娘告诉芸香,芸香把豆芽叫住问他,“你是不是偷了钱?”豆芽叫道:“妈给我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已经找开的零钱,原来是于霞走之前悄悄给了他一百块钱。这些零钱芸香都没收了,豆芽要去抢,芸香把钱举得高高的,豆芽使劲地上蹦,还是够不到,只好蹲在地上哭。芸香没奈何,又往豆芽手上塞回五块钱,豆芽突然起身把钱扔到地上,“我要找妈去!”芸香问:“你妈在哪里?”豆芽说:“她上街去了!”芸香说:“那不是你妈,你妈跟别人过生活咯。”豆芽愣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要等妈回。”芸香扭身往屋里走,“那你慢慢等,就算你等到太阳从西头出来,她也不会回来。”
豆芽先是在家里等,不肯吃饭,还闹脾气,被夏康民打了一顿。后来他又坐在铁匠铺门前等,每逢有车来,他总是充满期待地站起来,探头去看下车的人,然后又失望地坐下。夏康民说:“你是猪油蒙了心是啵?!”豆芽不理,眼睛直直盯着车子来的方向。夏志良坐在灶台前,点了一根烟,哧溜哧溜几口吸完,忽然眼泪就下来了。夏康民看了他一眼,“几大的事,没出息。”夏志良又点了一根烟,一边抽一边让泪水流着,也不去擦拭。烟吸完了,拿起火烫的铁钎放在台子上,配合着夏康民一下又一下敲打。
(三)
隔一天早上,芸香说起没看到夏志良的事情,夏康民说:“他可能去铺子里咯。昨天一把锄头还没打好。”吃完饭,去了铁匠铺,夏志良并不在那里,夏康民自己在铺子里忙了起来。中午芸香过来送饭,问起夏志良,夏康民反问:“他不在屋里?”芸香一下子急了,“该不是出么子事咯?”夏康民骂她,“你个大臭嘴!”芸香没有言语,跑回家问到我家,我们没有见到,又问其他邻居家,也说不知道。芸香拉一把凳子坐在门口,拍着大腿呜咽,“真是小的不省心,大的也不省心。”到了晚上,豆芽放学,芸香问起,豆芽说起夏志良昨晚到过他房间。半夜楼上老鼠跑,豆芽始终没有睡踏实,模模糊糊地听到房门外有走路的声音,豆芽问:“爸?”脚步声停了,门开了,夏志良走了进来,坐在床边。豆芽问:“你要做么事?”夏志良说:“上厕所。”说着摸摸他的头,“你怕是啵?”见豆芽点头,“没得么子怕的,明早叫你爷抱猫过来吃老鼠。”抽完一根烟后,夏志良起身,“你好好困醒。”说完就开门出去了。
芸香一听完,叫了一声,“不得了!真有事!”说完往铁匠铺那边跑,夏康民已经收了工,往家里走。芸香刚一说完事情,夏康民立马拐到垸里西头,叫了自己兄弟,芸香这边跑回来叫了我父亲母亲和隔壁几家帮忙,豆芽就托我照顾一下。天已经黑了,大人们打着手电筒,有往田间地头的,有往长江大堤的,有往隔壁垸的。豆芽坐在我房间里看电视,正好是他爱看的动画片,他笑得很开心。我拿出花生和瓜子让他吃,他吃了一把又一把。有时候我起身出去看看,豆芽家黑着灯,稻场上的衣服還没有收,风吹起来的时候,衣服在晾衣绳上飞动,一错眼还以为是一群人在走动。我心里一阵发毛,赶紧走进房来,豆芽已经倒在椅子上睡着了。
到了凌晨两点时,我也已经睡下了,电话忽然响起,是母亲从医院打来的。他们在河坡的林子里发现了夏志良,看样子是割脉自杀,现在送到医院抢救。挂了电话,睡意全无,看豆芽在床上睡得正香,我走出了门。暗沉的夜色扣在静默的村庄之上,屋前草丛中零星一粒两粒虫鸣声。远处的长江大堤像一抹粗重的黑条把我们这些人束缚在其中。有隐隐的叫声传来,仔细听是豆芽的。我忙跑进屋,豆芽坐了起来,我问他怎么不睡了,他说:“爸爸来了。”我吓了一跳,四处看了看,“那他人嘞?”他摇摇头,“不见了。”我说:“你肯定是做梦咯。”他坚持道:“他真来了。”我打开电灯,房间里除了我们两人,再无他人。豆芽眨眨眼,发了一会儿呆。我让他睡,他说:“你莫走。”我说好,便陪他一起睡了。
清早我被母亲叫醒,她眼睛里满是血丝。她探头看了一眼还在睡的豆芽,深呼吸了一下,小声说:“你志良叔不在了。”我身子一沉,母亲催我起来去芸香家帮忙。我慌乱地起身穿衣服,“豆芽么办?”母亲说:“我来。”我来到堂屋,透过敞开的后门,能看到豆芽家里已经聚集了一堆人。按照我们本地的习俗,非正常死亡,又有长辈在的年轻人,死后应立即埋葬,没有停放守灵,也没有乐队奏乐。我去的时候,夏志良的尸身已经被安放在匆忙准备的棺材里了。村里一个房头的人都来了,壮汉们抬起棺材往垸外的坟地走,我们跟在棺材后面。上了贯穿整个垸子的大路,往西走。秋日天气,天空湛蓝,一丝云也没有,地里还有人在捡棉花。沿途人家默默站在自家的门口,看棺材抬过去。
母亲和婶娘搀着哭得已经走不动路的芸香,夏康民抱着豆芽。豆芽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他趴在夏康民的肩头,看向我,笑了笑,又看大家,“我奶为么子哭?”夏康民闷声说,“莫说话。”豆芽盯着夏康民看,“爷,你鼻孔毛长出来咯。”夏康民不语,豆芽又看前面的棺材,“里面是么人?”夏康民不语,他又转头看向我,“庆哥……”我伸手摸摸他的脸,不知道说什么好。豆芽讶异地看看我,又扭头看棺材,看完后又看自己的指甲,抬眼又看看棺材,又低头看指甲,没有再说话。
夏志良下葬之后的第三天,夏康民轻微脑中风,被送到医院求治,芸香待在医院照顾,豆芽托付给我家照看。放了学后,豆芽坐在我家大门口写作业,我在一旁看书。他的课本和作业本都揉得不成样子,下笔太重,铅笔头老断。我让他轻点儿写,他手攥着铅笔,在作业本的格子上扫,莫名让我想起猫须掠过水面的样子,笔记清淡得看不出写了什么。我又让他重一点,他写了两个字笔头又断了。我给他圆珠笔,他说老师不让用,自己拿铅笔刀削铅笔,嘴里咕咕哝哝,我问他说什么,他说:“妈买的。”我没听清,他又说:“笔,妈买的!”我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于霞。我说:“那你要好好学习啊。”他咕哝了一声,“我要跟你一样考大学。”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妈说的。考大学,有出息,让我好好学。”
(四)
后来我上大学去了,假期也忙着去做家教赚学费,回去的次数也少。过年回来,路上相互见到,也只是打个招呼。工作后,更是忙得不可开交。等再一次见到豆芽,他已经大变样:原本细小如豆芽,现在却有了少年的模样,长胳膊长腿,头发也长,刘海遮住半边眼,脸上有了青春痘,额头和鼻头都是,走路垮垮的,有人叫他,他扭头也不看对方,仿佛对着空气,嘴角撇向一边,莫名多了一份不屑的神气。他来我家时,我几乎没认出他来。那时候我刚从外地回来,皮箱打开,正在整理衣服,母亲陪在旁边说话,一抬头笑了,“斌儿,你放学了?”他靠在门边,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母亲又说:“你庆哥从北京带了不少好吃的,你拿几包回去给你奶和爷尝尝。”母亲把我带的几包特产递过去,豆芽没有伸手,他往后退了一步,“奶让我把水桶还过来,我放在灶屋里咯。”没等母亲回应,他就跑走了。母亲把特产又搁到桌子上,“豆芽现在变鬼咯,一天说不了三句话,管么人跟他说话,他都懒带理的。跟他爸爸一模一样。”
收拾好行李,睡了饱饱的一觉,醒来一看是下午时分,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几年没有回来,家里和周遭变化感觉并不大。雨水打在窗框上,飞溅了进来,我起身去关窗户。窗外豆芽打伞走过,我叫了一声,“豆芽!”他停住了,立在那里看我。雨点敲打在伞面上,砰砰作响。他小声地叫了一声“庆哥”。我笑道:“现在不能叫你豆芽了,你现在都长这么大了。”他低头,头发垂落下来,露出染过的痕迹,“没关系的。”他簇新的运动鞋踩在水泥路面上,落下的雨水在他的脚下淌过。我又问他,“你读高几了?”他说:“高一了。”他的声音也变得粗嘎低沉了,不仔细听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身上的衣服也是新的,上身纯白色印着英文字母的短袖,下身蓝色牛仔裤。他被我打量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庆哥,我有事先走了哈。”我忙说好,他匆匆地挥挥手离开了。再一看他去的方向,等着几个跟他一般大的男生,我都不认识了。
芸香赶出来,冲着豆芽喊,“你要是再跑上街瞎搞,莫怪你爷又打你!”豆芽没有理她,跟那几个男生速速走远了。芸香老了很多,尤其是肩垮了下来,背也明显驼了,头发花白了好多。我叫她,她高兴地招手:“你回来啦?”说着也不打伞就冲了过来,捏着我的手,细细地打量我,“胖了好多咯。”她说话时,头和手都在不断晃动,嘴角一直在抖。我说起豆芽,“他变化好大噢。”芸香“哎哟”一声,连连摇头,“我越来越不懂他,他都不跟我们说话,成天学也不好好上,就晓得跟那些乌七八糟的人乱混。”我说:“青春期的男伢儿都这样。”芸香撇过头,脖颈皱纹堆起,“他爷管不动他咯。打了他几次,他就离家出走,几天不回来,急得人死!我四路找,不是在这个同学屋里,就是在那个同学屋里,我担心有一天他跑走,我哪里都找不到他。他爷现在也不管他了,随他自生自灭算咯。”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她,芸香也没有再说话。
夜里,听着雨声睡下,可能是白天睡得太多的缘故,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便爬起来看书。凌晨一点多,忽然听到“奶”的叫声,随之而来的是敲门声。我探头看去,原来是豆芽站在自家门口,全身都湿透了。很快,屋里亮灯,大门开启,芸香披着大褂出来,一见豆芽惊呼,“你头上为么子流血咯?!”豆芽丢下一句,“你莫管!”连忙躲了进去。门又一次关上了。还没过两分钟,门突然打开,传来夏康民的怒骂声,“滚!有多远滚多远!”豆芽被推到了门外。芸香赶过来拉住夏康民,“有话好好说。”豆芽转身向大路走去,芸香急忙喊道:“你还真走啊?!”正要出去拉,夏康民一把把她拽回去,很大力地关上大门,上了门栓。豆芽立住,回頭看了一眼门口后,大步往大路上走。
等我赶上豆芽时,已经到了村口。雨下个不停,路上全是水坑,匆忙出门穿的少,风一吹还挺冷的。我连叫了几声,豆芽才听见,他转身见是我,讶异地说:“庆哥……”我上前把他拉到我的伞下。他全身都湿透了,发梢上都是水珠,额头在昏暗的夜色中也能看到有伤口,而且还在流血,鼻梁和嘴角看样子也被打得不轻。我拉他往回走,他僵在那里不动。我看他,他低头。我再拉他,他还是不动。我说:“你今晚去我屋里。”他还是不动,我不管了,强拉着他往回走。他的手细而长,在我的手中像是难以驯服的野兽一般扭动。我还是不管,强拉着他到了我家,按在堂屋的椅子上,“坐好,不准跑!”我没想到自己的口气会这么重,他居然真的没有动,只是闷在那里。我叫起母亲,让她给豆芽找我以前读书时的衣服让他换上,我自己又去找来纱布、药棉和碘酒,给他的伤口上药和包扎,他的胳膊和脚都有瘀伤。母亲把衣服拿了过来,细细地看看伤口,摇头道:“豆芽啊,是不是又在街上打架咯?”豆芽立马起身要走,被我按住。我让母亲把衣服放下去休息,母亲又看了一眼豆芽,默默走开了。
我的衣服穿在豆芽身上,显得有些肥而短,他手臂和大腿都是没有什么肉的,细细的脚踝露在裤子外面,一时间我有些恍惚,感觉小时候那个豆芽还会从门背后跑出来。还是睡我的床,还是睡他小时候常睡的那边。雨声没有停歇,滴滴嗒嗒,遮天蔽地。我偷眼看他,他侧身缩成一团,没有任何声音。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他的姿势一直都没有变过。我叫了他一声,他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应。我接着说:“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他小声地说:“没有。”我又说:“我不管你是被人打了,还是打人了,我希望你有事情要告诉我们。你爷你奶太怕你出事了。你晓得不晓得?”他“嗯”了一声。我怕自己的口吻太像让他讨厌的大人,便闭嘴没有再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话,不多一会儿,就传来他细细的呼噜声。
早上醒来,豆芽已经不见了。我跑到灶屋问母亲,母亲说他已经去学校上课了,我这才放下心来。吃完早饭,收拾一番,走到村口的公路搭车去街上。车没来之前,我先去铁匠铺转转。夏康民似乎长缩了,原本高大的个子现在看起来小了很多,蜡黄的脸,磨花了的眼镜片后眼睛浑浊无神。他坐在椅子上,灶台没开火,铁钎搁在地上,墙上挂着各种农具,蒙了一层灰。我叫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见是我,勉力笑笑,给我递上小板凳,我接过来坐下。一时无话,马路上空空荡荡,车子没有来的迹象。夏康民拿起一把生锈的柴刀在磨刀石上耐心地磨,许久他才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听清,他只好再说一遍:“他伤口没发炎吧?”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么人?”他像是极不情愿地回答,“那个细鬼咯。”我这才知道他问豆芽的伤情,“没得事了。”他没有言语,继续磨刀,而我的车子总算来了。
再一次见豆芽,是在半年后。我因出差又回家待了几天,准备回武汉。去市里的汽运总站买好了票,因时间还早,狭小的候车大厅,座位都被占满了,于是出来到附近找个地方打发一下时间。沿着车站后巷一路走下去,溜冰场、麻将馆、桌球室、发廊、小超市,挤挤挨挨地贴在一起,年轻人成群结队地窜来窜去。好容易看到一个小网吧,一进去烟雾弥漫人头攒动,久不通风的腌臜气逼得我想要赶紧离开,但是出去也没有什么好逛,只好进去在靠近卫生间的地方找到一台电脑打开,随便点开网页打发时间。抬头看去,网吧里多是十来岁的少年,很多还穿着校服,他们基本上都是在打游戏,噼噼啪啪,敲打键盘,屏幕闪亮之时能看到他们既兴奋又专注的眼神。
豆芽。豆芽。我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心头莫名一紧。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转头看去,豆芽从卫生间走出来,嘴巴里栽着一根烟,头发黄绿混杂,走路的姿势垮垮的。他没看到我,我也不想他看到。叫他的人坐在我这边,跟他招手,他扬起手算是回应,然后坐到我斜对面的位置,继续开打。烟气缭绕,他眯着眼睛,盯着屏幕,手臂时前时后,嘴巴里嚷着,“操!操!你怎么打的!你配合我啊!妈的,我死了三条命了!”在家里那个安静少语的豆芽,原来只是一个假象。我久久地凝视他,他瘦削的长脸,淡淡的眉毛,随着屏幕闪动的眼睛,都让我陌生。豆芽。豆芽。又有人叫他,他回应,“娘个屄!这一盘要是输咯,你就去吃屎!”叫他的人笑着回骂,“豆芽你莫太神咯!看是你死还是我死!”我一看我的车次时间快到了,便起身离开,走过他眼前时,他正看着电脑,根本没有留意我。结完账,回头再看他,他跟网吧的那些少年们一样,几乎很难分清谁是谁了。
我没想到那很可能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五)
好容易到了市区,我又打的赶到了市医院,来接我的母亲告诉我豆芽已经从抢救室里推了出来,现在在三楼病房,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打他的人下手非常狠,豆芽的手和腿多处骨折,虽然出了抢救室,但并未脱离生命危险。我和母亲赶到重症病房,门外夏康民和父亲正在跟警察说话,进去后芸香和兩位自家婶娘围在床边。我靠了过去,豆芽躺在床上,眼睛紧闭,裸着上身,插满管子,额头、手臂绑上了扎带,脸颊和嘴角淤青,肚子轻微地起伏,显示他还在活着。芸香叫,“斌儿哎!斌儿哎!”豆芽没有反应。
母亲留下照看,我出去时,警察还在,夏康民和父亲正在讲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些都是豆芽还清醒时告诉他们的:一个月前,豆芽在溜冰场玩,经同学介绍,认识了一个叫大马的人,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大马对豆芽很好,请他溜冰,带他去吃烤串,还去KTV唱歌。两周前,大马邀请他去田镇玩,豆芽跟着他就去了。一到田镇,豆芽发现自己上当了。大马带他来,是为了打架。两拨人,大马这边十几号人,对面十几号人,各自拿着铁棒、刀子要干架。豆芽躲到一边,看着两边人打得不可开交,吓得动弹不得。不知是谁报了警,派出所来了警察,把两边人都逮捕了,连带躲在一旁的豆芽。虽然一再申辩自己没有参与打架,豆芽还是被拷了起来。警察挨个问话,很多人说自己只是玩,豆芽很害怕,说出是大马带他去的。
夏康民去派出所把豆芽从派出所领了出来,狠狠地打了他一顿。学校那边因为豆芽参与打架一事,又加上之前缺课太多,把他开除出校。前几天,芸香发现自己藏在衣柜里的一千块钱不见了,问豆芽是不是拿了,豆芽没有说话,夏康民又是一顿打,让他把钱拿出来,他说已经没有了。问他钱花到哪里去了,豆芽不肯说。第二天,豆芽跑到铁匠铺里,向夏康民要五千块钱,夏康民问他原因,他说:“这是救命钱!我要是不给钱,就没命咯!”夏康民又追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豆芽这才说起大马因为自己招供被抓,现在大马的手下过来要找他算账,条件是给他们六千块钱,不给的话要他命。夏康民因为昨天豆芽偷钱的事情正生着气,现在又来这一出,气得不行,拿起铁钎就打,豆芽往外逃,一边跑一边还在喊:“爷哎,真的啊!我实在没得办法咯。”夏康民吼道,“你看看屋里现在是不是有一分钱?!”夏康民后来才想起来,就在豆芽逃出去的时候,远处站着几个年轻人,但在当时他气糊涂了,根本来不及看这些。当天晚上,豆芽没有回家,芸香要去找,夏康民说随他去,反正他经常夜不归宿,谁也没有想到豆芽现在躺在这里。
警察做完笔录后离开了,我们又一次进到病房。豆芽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芸香一次又一次叫他名字,他都毫无反应。夏康民上前,轻轻地拿手碰他额头,又摸摸他的脸,豆芽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大家都莫名地兴奋起来,叫医生来看。医生检查后,摇摇头。到了晚上八点,豆芽醒来了一次,要喝水,芸香喂他喝了一点。夏康民问他饿不饿,他沉默了半晌,忽然说出了一个字,“妈。”夏康民立马要去找王利华的联系方式,他又说:“霞。”大家这才知道他说的是于霞,一时间有些无措,毕竟谁也没有于霞的联系方式。夏康民依旧说马上去联系。十来分钟后,豆芽又一次陷入昏迷。晚上十点零八分,豆芽停止了呼吸。
豆芽的尸体要被送到火葬场了,芸香拉住不肯,我们告诉她现在都是要火化的,不像以前可以直接土葬,她这才放了手。火葬场的化妆师功夫了得,豆芽躺在那里,身穿我上次回来看到的那套新衣服,脚上的鞋子还是新崭崭的,他脸上的伤痕扑了粉,看起来毫无痛苦的痕迹,甚至透出红润,一时间我觉得他只是沉睡入梦,只要等一等,就能睁开眼。芸香被母亲搀着过来,她伸手去抚摸豆芽的脸,又去摸他的胳膊,因为嗓子已经哑得说不出话来,全身抖得厉害,像是特别怕冷。夏康民不需要父亲扶,远远地立在那里,盯着豆芽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简单的告别式后,尸体被送进了焚尸炉,我们等在外面。过不了多久,师傅拿出铁盒,放在我们面前,“骨头还有一些没有烧完的,你们敲碎。”铁盒子里是豆芽细白的骨头,脚关节、手关节、腔骨……盒子边上是锤子,夏康民拿起来敲,每敲一下,芸香都一哆嗦。夏康民没有停,骨头敲碎后,装在事先准备好的黑色骨灰盒里。
在夏志良坟边上,夏康民拿铁锹挖坑,父亲和叔伯们要帮忙,他拒绝了,“细伢儿小,用不到这么多人。”他一锹一锹挖,我们静默地站在一旁,不敢动。坑挖好了,夏康民把骨灰盒放了进去,待要把土填回去,却没有力气了。父亲上前接过铁锹,继续填土,直到成了一个小坟包。芸香在坟头放上黄表纸,用砖头压上,又在坟前烧了一摞。黄表纸烧完后的纸灰,随风一吹,在空中舞动。
回到家里,我回到自己房间坐下。母亲问我想吃点儿什么,我说不用了,因为的确没有什么胃口。母亲又问什么时候走,一听我说明天,“这么赶啊。那我给你准备点儿菜带着。”说着转身离开,顺道悄悄把门关上。一时间静极,整个儿世界像是屏住了呼吸。我不敢动,像是在等待什么,却不敢说出口。刹那间,鞭炮声响起,把我吓了一跳。扭头看窗外,芸香家的稻场上腾起一阵烟雾,前来吊唁的人聚在门口。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稻场最右边的木架上,芸香晾晒的衣服,经风一吹,衣袖飘动,仿佛有个无形的人在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