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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七首

2019-03-05杨炼

上海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蝴蝶诗歌

杨炼

莫斯科:相对的民谣

伊蕾的微笑再不会回来

伊凡雷帝的灰胡子还在不冻冰的莫斯科河上翘着

一架空荡荡的大钢琴朝空荡荡的暮色演奏

一朵用旧了的雪花用旧了女诗人铸铜的肩头

亡灵们等着带我上路的一天

伊蕾继续微笑她的冷已反客为主了

她的疼紧挤在别人故居的铺绿毯子的床上

卷曲的笔迹一如足迹温暖同一个人形的凹陷

只有这里异姓姐妹能共用一枚断了的结婚戒指

带着断了的手指目光初稿从政治的异乡出走

只有这里一杯伏特加清冷的苦味

能和窗外飘入莫斯科河的雪花押韵每首诗追上行刑队

总有更苍茫的天际线衬托猛蹬虚空的一双脚

亡灵们等着四面透风的耳语等着

柳条箱收拾好了木楼梯吱嘎作响女诗人

坐在桌前守着满城黑黢黢眼窝里昏黄烛火似的灯火

独居是个空想当死亡无限涌入

一辆面包车载着太近的终点零距离撞上心脏

革命像一声梗住的“啊”那样落幕

埋在满街中国诗歌垃圾里只一天

伊蕾已是玛丽娜玛格丽特笑着亡灵们的笑

一条用旧了的路用旧了我的咽喉

床边就是月台离开

这片灰隔着也连着你我

失散的体温失散在窗外

泥泞的大围巾裹紧莫斯科

肉体在融化当我们缅怀

前一秒钟褪掉的颜色

车开了冷雾像个深海

扑入血肉让出的轮廓

人的黑洞掏钻雪之白

匆匆行走就匆匆飘落

匆匆死一次被流放的爱

一站站摔下天空的陡坡

一架雪橇上拥挤一代代

天才和骗子生者与死者

灰蒙蒙归纳多少色彩

归纳成继续晚点的诗歌

一行撕裂声缓缓撕开

远是向内的沉默

把你借给鬼魂丢在

心那么深的黑暗里一颗

就是无边读秒的未来

惆怅从未被追上过

冷雾的脸冷冷退逼我猜

它的谜灌木丛砸穿此刻

生命里拽出两条铁轨

如丝系紧诀别的眼波

孤独的空间大合唱澎拜

在伤口中两场漂泊

汇入唯一的方向不在

正卷收夜楼群火车

我们焐暖冷却如时代

之病浸进黑水被淹没

*此诗基于2017年11月莫斯科国际诗歌双年展之行,其时伊蕾也在,没想到她竟于2018年心梗辞世。伊蕾曾以《独居女人的卧室》著名,又多年旅居莫斯科,故我在诗中以她和俄罗斯女诗人玛丽娜·兹维塔耶娃,及我最喜欢的俄罗斯现代小说《大师与玛格丽特》相连。诗中两节形式对比,为所有渐行渐远的故人一叹。

巴茨朵夫的鹤鸣*

(For Cornelie v. Bismarck)

生命有一根弦

黑暗有一根弦

捻着细细的喉咙回家

湖水是一块空地

早早摆进听觉一枚舌尖

打开红松林一把宋朝的扇子

鹤醒着乐谱间露营的音符醒着

光年精雕细刻一根

湿淋淋捞起的羽毛

有翅尖旅程就又吊着开始

有瞳孔天边就还是一处伤

邀你无尽跌入那冲动

一声接一声朝向家的呼唤里

家录制等待的苍茫

沉寂多少次就被捣毁过多少次

鹤颈弯下潜入水草的隐痛

二楼卧室的窗口罩着密叶

耳朵守候低音的绿宿命的绿

哀歌在回来哀歌从未离开

直到最羞涩的身子

满满住进我们的年轮

*巴兹朵夫,是德国一个小村的名字,只有三户人家,其中包括我们的好友Cornelie von Bismarck家的夏季别墅。她是德国著名作曲家门德尔松的直系后裔,也是现在门德尔松协会的主持者。门德尔松家原为犹太人,后来因为门德尔松银行的成功,获封为贵族。门德尔松银行的徽章是一只鹤,而巴兹朵夫是鹤群迁徙地,夏天去做客,我们常在清晨被鹤鸣声叫醒,冥冥中仿佛置身于宋徽宗画的鹤群之间。鹤无尽迁徙,总在回家途中。可是,对于拥有惨痛记忆的德国犹太人和同在漂泊途中的我们,“家”的含义,多么沉重复杂啊,惦念于此,遂成此诗。

柏拉图学园陶书*

卫城像片鱼鳞在天上融化

蓝滴下来像油橄榄树热得发苦

蝉声逻辑学衔着叶子和空水槽

让雅典是一个深海而我们在海底

碎一枚陶片晃着瓶子上

听讲的线条两千年的尘土还原

鱼鳃边一股腥味漫过松针和阳光

让一个正午过不去也回不去

抿着我们焦渴的被燒制的嘴唇

不回避荷马的盲眼

历史仍耽于臆想这对贴紧的肉体

一画下就发育完美的擎着衣褶

削出一个少女似的肩头刚刚

长出翅膀贴紧被揽进天空的渴望

水声从一只瓶里面荡漾到外面

我们磨擦每个尖端嫩之残骸

依偎进每一步走到这里好难啊

听那雅典口音说我们的毁灭已满了

注定被驱逐的一首诗注定在掰开

爱抚的无字碑伤痛的无字碑

肉之震颤完成那书写

肉一次震颤两千年像堆乱石

席地而坐叹出一只瓶被撕咬的呻吟

正午的灿烂笼子尾随四处游荡的

快门一页页关闭人形的园子

一枚陶片用暗红色舌苔舔到

死亡横陈的海底安卧的性感

抛光了沉溺树荫下一只空水槽

喃喃自語平衡粘土碎了又碎的沉默

灌木丛环绕四周卸下绿锈斑驳的盾牌

*雅典柏拉图学园遗址,正在卫城俯瞰之下。2017年夏天雅典国际诗歌节期间,我专程前去探访,漫步于乱石树丛之间,遥想两千五百年前群贤毕至,神思泉涌的盛况,不胜感慨。不经意间,脚下踢起一块土红色陶片,虽然没有希腊古瓶画上美丽的线描,也不妨想像是块属于它的碎片。诗,就这样来了。

蝶之湖*

——题友友《柏林的湖》组画

一只蝶翼蒙住整个湖面

另一只在你心中翕动抖落的粉末

解开满房间水波和树影芦苇丛

一夜金黄如一只准时栖落在窗台上的孔雀

一只蝶翼睁大亮晶晶的眼睛

另一只合拢下潜至漂泊中的漂泊

看啊你架在每道浪峰上的小小彩虹

都像栅栏细数抓不住的漏出的日子

画带着家抱紧沉甸甸的爱不停跳水

柏林是你的这夏天唯一一只孔雀

来找你要你飞追上翩跹的难度

要我们无限抵达刺痛的甜香的一刹那

跃入一个蜕变的躯体被水声吞没

一件艺术吮尽未完成的生活

*2012年,我们从伦敦搬往柏林时,我正在读纳博科夫的回忆录《说吧,记忆》。纳博科夫是著名的蝴蝶搜集和研究者,所以那本书上,每页纸间似有美丽的蝴蝶翩翩飞舞,而最美的那只,恰是纳氏优美清澈的书写风格。不可思议的是,当我们在伦敦的家搬得空空荡荡,客厅窗外却飞来一只绚烂无比的蝴蝶,暗红色的翅膀上,像睁着硕大的黄色眼睛,如孔雀尾羽上那些彩色圆环。她在我们窗台上栖落了一会儿,又翩然远去。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蝴蝶叫孔雀蛱蝶。这个“艳遇”,令我写出三首《蝴蝶》诗。无巧不巧,今年(2018)夏天,我到匈牙利领雅奴斯·潘诺尼乌斯国际诗歌奖,不仅朗诵了那首《蝴蝶——柏林》,而且我的受奖词也题为《一只海蝴蝶》。回到柏林的家第二天,友友在厨房里一声惊呼,原来又是一只孔雀蛱蝶不期而至,栖落在厨房窗台上。跨越六年,两次来访,莫不是同一只蝴蝶,抑或就是一只孔雀吗?这只会变形的、会做梦的蝴蝶——庄子的蝴蝶,是否干脆就是庄子本人?当我想给友友近年以“柏林的湖”为题的组画写一首诗,这只蝴蝶又飞进我的脑海,这首诗,就算在迎迓那些美丽神秘的灵魂。

芦苇信*

你的信让我躺下感到那指尖

拨开水的双腿水的唇水之蒂

揉啊弄啊一杆紫芦花竖着写

一丛绿吸管吸我肉里吐出的湖

汪在你脚下摇荡的影子撒着字

都有会抚摸的内涵水的裸体越摸

越大一个湖躺下让你看有多湿

追着钻心的一点香喷喷泛滥

水汪汪烫伤揉碎一次抱紧一次

跃下每道波浪的断崖夏天

向唯一的孤独打着手语

唯一的汩汩声淹没我也淹没你

无缝的绿意擎着那缝放弃到极点

听见你在里面折断艳冶无比

*柏林有无数大湖,湖边芦苇丛生,碧绿摇曳,秋天芦花抽穗,远望如紫。这封“信”,于是荡漾而来。

一颗落入泥土的葡萄*

——为意大利LAquila地震受难者而作

我碎了我的血渗入一小片泥土

把它变甜了我的肉

一刹那已长成甜甜的星球甜甜的世纪

月色拉不住流淌的山

一只鹰眼里

大地和葡萄一样小

睡梦中挤出的黑暗向下向上都是无限

陨落的一课诗歌拉不住

泥土裸露出一个荒凉的未成形的孩子

学习石头的心跳用零的高度

一颗葡萄甜甜搂着葡萄园我长成自己的诗

*2018年11月24日,我获得意大利拉奎拉(LAquila)国际文学奖。拉奎拉曾于2009年遭到地震和泥石流袭击,导致三百多人死亡,此奖希望获奖者为地震死难者写作些什么。我想到意大利著名的葡萄酒,和那些落入泥土的葡萄,它们的死亡,在泥土中辗转、蜕变、化身,终于演变为未来葡萄园的种子。这是不是一种我想表达的寓意?一首十一行小诗,就这么完成了。

来自水的触摸*

(诗歌五指练习)

1

世界上只有一个大海

它在这里登陆

2

一双手湿淋淋伸出

抓住我呼救

或邀请我沉入波涛?

3

“卡萨歌莱多”发光的岛

一朵凝定在夜空中的石头浪花

精雕细刻的阴影间

多少时代高擎船头的刀斧驶过

4

历史是一只螺钿盒

滚出指缝里偷看的眼珠

5

对岸的鱼市

摆放一排排依旧鲜艳的身体

海鸥高声叫卖

游客们刚被手机剁下的头颅

6

两手相对

拢着全世界的风暴

拢着你身上的小小潮水

腥腥咸咸香香手指间一条

运河威尼斯停不下沉溺

7

窗口悬挂这空白

空白没有方向

我们都逆流行驶

8

如桥墩追赶海鸥的暴力

布罗斯基瞪圆眼睛

阿东尼斯瞪圆眼睛

盯著把熟睡的孩子们涂抹成灰色的化学

9

一首诗不可能地倒映出整个世界

10

“卡萨歌莱多”眺望一片粼粼

一个标题拎起一百万行水的韵脚

一个幻影让我抚摸又抚摸

你的波浪环绕一艘石头救生艇

你的脚步从水的台阶门廊

升上来爱的海平线都是近的

11

水抓摇星空喊

我比人更孤独!

12

水攀爬一堵老墙

每块斑驳的皮肤都不是原版

墙关在墙外面

墙恶狠狠地匆匆轮回

13

手伸出想握谁的手?

滚滚波涛下有谁的身体?

谁穿过腐烂的树林向我泅渡?

14

呻吟声在一只酒杯里越沉越深

河面上无处可逃的金黄

旋转威尼斯被端在手上

15

一切都是玻璃

熔融流淌的生命

被一口气吹制成形

冷却

至尖锐的诗

16

手也会消失

手缩回水的伤口默默愈合

17

“卡萨歌莱多”歌手

在窗外唱一把彩色玻璃的小提琴

摆进记忆橱窗里空

被谁看见

音乐就为谁演奏

18

一滴水静观四周风暴咆哮

19

隐身之手无所不在

空荡荡的墙上

生在涨潮死在涨潮

镜子从反面握紧我们

20

黄书:“把手伸进土摸死亡”

蓝书:“眺望自己出海”

红书:你的身体是一块火中软软的玻璃

21

一张床漂浮在海上

预报到来的洪水推着我们起伏

22

“卡萨歌莱多”手在这儿

手不在这儿五指练习

始于波浪始于听

一堂无尽的第一课

水静默流过打磨玻璃花园的语音

摸到漆黑的海底

一再自我们皮肤下裸出

*“卡萨歌莱多”:CaSagredo Hotel, 威尼斯著名五星级酒店,原为卡萨歌莱多家族贵族府邸,地处威尼斯大运河畔。作为该酒店的当代艺术项目,2017年的作品是运河中伸出的一双大手,紧抓酒店墙头。2018年,大手被拆除,该酒店又与威尼斯著名的穆拉诺玻璃岛合作,进行《诗歌:玻璃花园的语音》项目,该项目将在2019年威尼斯双年展期间于卡萨歌莱多酒店展出。

又,这组作品,严格说来,不能称为“诗”,这是我为请我做特聘教授的汕头大学诗歌班学生创作的一组“诗歌练习”,从很简单的语言开始,逐步加深诗歌思维,目的是让年轻诗歌爱好者放松下来,知道诗歌没那么神秘,它其实很自由,很灵活,甚至没有大一统的优劣之分。每个人都有一部自己的诗歌词典,照你喜欢的感觉去写作或去演奏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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