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焦竑的身体与哲学
——兼谈晚明哲学中的“认知”与“体验”
2019-03-05代玉民
代 玉 民
(南京大学 哲学系, 江苏 南京 210023)
在中国哲学的研究中,哲学家的生平、疾病、经历等虽受到一些研究者的关注,但与其哲学思想之间仍是“两橛”。究其原因,中国哲学研究中存在一种预设:哲学家都是身体健康、精力充沛的人。也就是说,哲学家的思想是一个独立存在的、纯粹的思想体系,与哲学家个人身体状况并无关系。实际上,中国哲学作为一种体验形态、境界形态的形而上学,哲学家的身体状况对其哲学体验与思考是具有重要影响的,尤其在哲学家饱受疾病困扰时,这一影响更加明显。若能将哲学家的身体状况纳入哲学研究的视野,这既是摆脱研究预设的一个新视角,也是深入理解中国哲学的契机。
以晚明泰州学派大师焦竑为例,疾病甚少、身体健康的他,一生读书不辍,涉及心学、易学、礼学、考证、文学、佛道等方面。焦竑的博学与健康的身体不无关系,但身体的健康也使他在生命中没有真正遭遇生死问题,缺少切身的生死体验,尽性至命等问题对焦竑而言是一种外来的知识性问题,并非一种生命体验问题,因此,焦竑从体验形态的泰州心学中开出了认知形态的哲学进路。
如果将视域推扩至晚明哲学界,焦竑的情况并非个案。就身体与哲学的关系而言,晚明哲学家可以划分为两种类型:(1) 身体健康的认知型哲学家,受疾病影响小,在哲学上以认知需求为主导,形成了认知进路,以焦竑为代表;(2) 身体欠佳的体验型的哲学家,受疾病影响大,在哲学上以身体需求为主导,形成了体验进路,以公安三袁为代表。
一、 焦竑身体状况考证
焦竑,字弱侯,号漪园、澹园,南京应天府旗手卫人,师从耿天台、罗近溪,为泰州学派后期代表人物。关于焦竑的生卒年学界说法不一,但大体上看,他八十岁左右的年龄在当时已属于高寿[注]关于焦竑的生卒年,说法不一,有学者总结,焦竑生年有一五四一年(嘉靖二十年)、一五三九年(嘉靖十八年)与一五四零年(嘉靖十九年)三说,他的卒年亦有三说,即一六二零年(泰昌元年)卒,八十一岁;一六二零年(泰昌元年)卒,八十岁;一六一九年(万历四十七年)卒,八十岁(焦竑《澹园集》,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页)。钱新祖教授对于焦竑的生卒年亦有探讨,他表示“我们并不确定焦竑的生年”(钱新祖《焦竑与晚明新儒思想的重构》,宋家复译,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4年版,第35页)。他根据《明史》《明儒学案》《明状元图考》等文献,指出焦竑的生年有嘉靖十八年(1539年)、嘉靖十九年(1540年)和嘉靖二十年(1541年)三种可能,但他根据焦竑之师耿定向的信件将焦竑的生年确定在1540年。按此算来,焦竑寿命为八十岁。总体而言,不管焦竑的寿命是八十岁,还是八十一岁,在当时都已属高寿。。纵观焦竑漫长的一生,他所患的疾病大体有足创、肺病、疮伤和一些小病痛,如:
别后移居寺中,意图稍省厀,而足创苦不能平,殊恼人耳[1]1175。
春来肺病余蓬鬓[1]653。
吾人五十以后,血气日减,譬之天人,历劫既盈,衰相自现,此必至之数也。仆岁苦疮伤,积伤不已。目昏足弱,不复成步[1]868。
病来荤血欲全销,坐拥残书破寂寥[1]642。
从疾病角度看,焦竑一生所患的疾病仅此而已,且这些疾病并未真正困扰他。比如,李剑雄《焦竑年谱》记载,焦竑的疮伤在不久后的秋天已有好转[1]1304。而且,焦竑对其身体状况并未有深切的抱怨。总体而言,焦竑的身体基本处于健康状态。对此,相关的记载有:
行年七十,而昕夕披诵,不减少壮[1]1273。
盖先生生平无麯蘖、粉黛、弈博、珍玩之好,家人产绝不问,而独不忘学,故能养成无欲之体。自少而壮而老,恒如一日,同乾之刚,同乾之健,而自强不息[1]1273。
生来道者骨,不与俗人论。善饭辞医药,澄怀谢酒樽。安危谁借著,问字日盈门[1]1267。
先生素无疾,强饭。每与予对食,脱粟或数盂。面奕奕有光,似未衰者。行年八十,士大夫方歌颂为寿,夜啣杯而晓闻易箦,洒然於始终去来之际,何其顺化也[1]1235。
这些记载来自焦竑的弟子、朋友,印证了焦竑身体健康的事实。甚至在八十岁去世时,他的身体仍很健康,属于没有任何征兆的突然去世[注]关于焦竑身体状况的相关材料,除以上引用外,还有陶望龄写给焦竑“前闻郎君疾良已,尚未能起居耶?”(焦竑《澹园集》,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262页);陈懿典写“每从北来者,询知老师朝趋讲席,夜纂瑶篇,精神舄奕,深用慰藉。”(焦竑《澹园集》,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268页);“生平养深性定,无旁睇,无倚容,澹然得失之场,家居廿载如一日,惟问奇之履常满户外。拥书数万卷,日哦咏其中,有若寒士。副墨之传,得其片楮剩牍,争袭之”(焦竑《澹园集》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226页)等。。对此,钱教授将焦竑去世的原因定位为“年迈”[2]73,这与焦竑晚年身体健康的实情并不冲突,反而恰可说明他在去世时并非饱受痛苦。
那么,一生身体健康的焦竑恐惧死亡吗?余英时根据焦竑写给管东溟的一封信,断定焦竑对死亡具有恐惧心理,并受到生死问题的困扰。这一论断似乎和焦竑身体健康的事实有矛盾,为说明这一问题,现引此信内容如下:
弟结发向学,垂老无闻。自顾摧颓,怖心转切,坐本命元辰未能了了,虽吾性自足,而情尘未净,一毛千里,一旦死生至前,何以抵敌?故於平生之虚见戏论,深切悔恨,譬之心痛之人,自不能作闲语,理闲事耳,非敢独懈於丈也。丈嘉刻种种,闳阔瑰玮,创未尝有之见,开不敢开之口,读之如泛沧海,登蓬瀛,可谓大观矣。弟尚顾丈以切要一言,密相指示,俾弟无终迷焉。盖丈欲集儒禅之大成,所括者广,而弟苦心性之未彻,所求者约,分量异耳。序内寥寥,真参实悟之人,了不可得。何时合并,乃究此怀。未间,惟为道自力。不尽[1]860。
余英时就此信断定,“他(焦竑)真正需要的是一些简单而真实的信仰,从而帮助他战胜那种对死亡的极度恐惧心理”[3][注]值得注意的是,龚鹏程先生从儒佛道三教的角度展开对焦竑思想的诠释,虽然与余英时先生论证的角度不同,但二者的结论却是相似的,龚先生也认为生死问题是焦竑学术的核心问题,他指出“‘生死情切’乃是焦竑这类儒士的根本问题意识核心”(参见龚鹏程《晚明思潮》,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13页)。,其根据主要是“一旦死生至前,何以抵敌”[1]860一句。其实,焦竑在此看似表露了对死亡的恐惧,但细读此信,可知他“怖心转切”[1]860并非因为恐惧死亡,而是“本命元辰未能了了”[1]860和“心性之未彻”[1]860。退一步讲,就算焦竑想抵敌死生,这一“抵敌”似乎也不是逃避或摆脱死亡之意。因为焦竑一生以圣人之道自任[注]关于焦竑以道自任,《澹园集》中多有论据。如焦竑弟子陈懿典指出“千古圣学,所以立命而用乾者,惟其阳刚不屈,随潜见飞跃,皆龙德而中正也。……深叹先生之学直是乾体。非但俗学不能望其藩,而真禅真玄亦瞠于小乘矣。先生少为名儒生,即究心圣学”(焦竑《澹园集》,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272页)。《祭酒陶先生传》中记载陶望龄“与焦弱侯修撰读书中秘,朝暮相激励。于是除文人习,额力圣贤之学”(同上书,第1268页)。耿定力评价焦竑“综万方之略,究六艺之归,其於道深矣”(焦竑《澹园集》,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211页)。吴梦旸评价焦竑,“弱侯弱冠而志于道,其文未尝鑿鑿求合乎道,而出之皆道也”(焦竑《澹园集》,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212页)。,这里又明言“惟为道自力”,此“道”并非只是企求管东溟告知的佛教之道,而是儒禅所共同指向的道、儒家未明言之道[注]焦竑在答其师耿天台的信中曾表示:“孔孟之学,尽性至命之学也。独其言约而旨微,未尽阐晰,世之学者又束缚於注疏,玩狎於口耳,不能骤通其意。释氏诸经所发明,皆其理也。苟能发明此理,为吾性命之指南,则释氏诸经,即孔孟之义疏也,而又何病焉!”(焦竑《澹园集》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82页)可见,焦竑虽关注佛学,但其目的在于借佛学阐明儒学所未明言之旨,这说明,焦竑所关注的尽性至命之学,是为儒佛所共同指向,所以焦竑关注的并不是儒佛门户之别,而是其所揭示的道。。焦竑所怖、所苦之因在于此,而死亡只是他对未能在有生之年完成达道心愿的担心。因而,为了增加完成达道的可能性,他特别注意身体健康状况,比如,《焦氏笔乘》卷五《医方》中记载了很多治病的医方,这也表现出他对身体健康的关注。再加之,他注解佛道经典,晚年修净业,妻子赵氏“无疾而综养生”[1]1079,这些都促成了他的“无欲之体”[1]1273。
总体来看,对焦竑而言,病痛的困扰始终处于生命的边缘。即使偶尔表现出对死亡的“恐惧”,这也多是出于对未能达道的担忧,并非切身的死亡恐惧。正如李贽给焦竑的信中所言,“兄以盖世聪明,而一生全力尽向诗文草圣场中,又不幸而得力,故于生死念头不过一分两分,微而又微也如此”[1]1240,李贽对焦竑忽视生死问题上的不满,也反映出焦竑并未对生死问题有切身的恐惧[注]公安三袁中的袁伯修在写给李贽的信中,谈到友人聚会谈论生死、求道问题时,亦提到焦竑,认为“焦漪园常相会,但未得商量此事”(袁伯修《袁伯修小品》,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154页),这为焦竑并未切身体会到生死问题提供了佐证。。同时,一生尽力与诗文草圣场的焦竑读书不辍,撰写了大量的诰命、启、表、疏、序、诗、墓表、行状、神道碑等文章,在文学上深有造诣。而且,从这些文章与书信中,也可知焦竑身体健康、交游广泛,晚年生活舒适、自在。
二、 焦竑的哲学与身体状况
大体上,焦竑的思想包括尊德性和道问学两方面。就尊德性而言,他接受泰州学派心学传统,以孔子为典范,认为“古圣人之道,历千百祀岂有变哉,而莫盛于孔子”[1]198,同时,他以佛道思想诠释儒学。比如,在回应学生关于“化”的问题时,焦竑表示“胸中情识意见,一毫消融未尽,不可言化。昔李宏甫曾问罗先生於余曰:渠‘胸中已得干净否?’干净即是化。吾辈未易到此,须从知非始。老子曰:‘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知其为疵,即是涤除。若以为玄览,此物方耿耿於中,如何能化?曹溪云:‘人能一念自知非,自己灵光常显见’”[1]715。这种佛道化的儒学诠释,在焦竑著作中比比皆是。
就道问学而言,焦竑特别注重博学考据。明代学术以心学为主流,但自明中期以来,经典文献已经受到重视。如王阳明重视《大学》古本、罗钦顺为批判心学、禅学,维护程朱理学而回向经典文献依据。胡适也认为“人皆知汉学盛于清代,而很少人知道这个尊崇汉儒的运动在明朝中叶已经很兴盛”[4]。焦竑并未置身事外,他对音韵、字义、词义、史实、版本、校勘、礼仪、人物、国家制度等进行了大量的收集与考证,终成明代博学考据之大师。
关于焦竑的思想,余英时有一论断:“在心性之学方面,弱侯实可说是一结束人物。此与其在博学考订方面之为一开创人物,适成为有趣之对照。但他自己并不觉得其学之分为两橛,有何内在矛盾。此正是象征‘尊德性’之境既穷不得不转向‘道问学’一途也”[5]。余先生准确把握到焦竑思想的心性学与考据学两方面,但这两方面并非内外两橛。原因在于,以孔子为典范的焦竑,其学孔子之处正是“博约一贯”。他曾表示“学者真悟多即一,一即多也,斯庶几孔子之一贯者已”[6]271。可见,焦竑的博学考据,是辅助、阐明其心学的考据,是心学范围内的考据,并非清代乾嘉时期的纯考据。在博学考据的作用下,焦竑的心学思想逐渐偏离泰州学派的体验进路,转向对心学之道的知性诠释。这样,焦竑的形象与其说是一个气象不凡的心学家,不如说是一个刻苦读书、勤于思考的学者。
在某种程度上,焦竑思想认知进路的形成,与其健康的身体状况不无关系。具体来说:
(一) 良好的身体状况为焦竑的读书生活提供了时间保障与精力保障
他之所以能够一生研读不辍,除生活清闲之外,良好的身体状况既使他不必花时间对付身体的痛苦或不适,保障了充裕的读书时间,也能够使他不必被疾病损耗精神,保障了充足的读书精力。自幼读书的焦竑,一生有五次科举经历,五十岁高中状元后,也并未放弃读书这一志趣和习惯,在他七十岁时,弟子称赞他“行年七十,而昕夕披诵,不减少壮”[1]1273。以致《明史》评其为“博极群书,自经史至稗官、杂说,无不淹贯。善为古文,典正训雅,卓然名家”[1]1231。论博学,焦竑在有明一代都是佼佼者。不过,如果没有良好的身体状况作保障,这一成就是很难实现的。
良好的身体状况虽为焦竑提供了时间和精力保障,但这并非他在思想上选择认知进路而非体认进路的决定性原因。进一步看,良好的身体状况还对焦竑的心态与认知产生了影响,而这是焦竑走上认知进路的原因所在。
(二) 健康的身体使焦竑一生并未真正遭遇生死问题,这使他形成了一种健全乐观的心态
具体来说,疾病困扰较小,健康的身体使焦竑在读书生活中即可获得满足与快乐,这种生活方式对他具有潜移默化的吸引力,因而在平淡、舒适的生活中,焦竑并没有机会意识到生活的虚妄与人间的不幸。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焦竑因身体状况的优势,失去了在生命中切身遭遇到心性天理等形而上学问题的机会,他对生死、性命等形而上学问题的关注和认知,多是来自书本、师友、时代风气等外缘因素的影响。钱新祖比较焦竑和王阳明在教学上的异同时指出,和王阳明在教学中引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和体悟不同,“焦竑虽然在与学生的互动中带有同样的个人性质,而且对于学须自学的信念同等强烈,却喜欢引用其他人的经验与践履,特别是他们专注于个人的遭遇之中”[2]70。焦竑在教学中习惯引用别人的经验和体悟,从侧面正反映出他对生死、心性等问题缺乏切身体验。这也说明,生死、心性等形而上学问题进入的是焦竑的意识领域,而不是击中他的身体。这些问题对他而言,是一种外在的、知识性的问题,而非生命体验问题。因此,在面对这些问题时,焦竑呈现的是一种探索未知的好奇、求知的需求,这种需求导致他在解决问题时多采用客观诠释的认知态度,而非泰州学派的体验进路。
三、 认知与体验:晚明哲学家的两种类型
从焦竑的个案可知,身体状况对哲学家的思想具有重要影响。在此,我们可将视域扩大到晚明儒学界。以身体状况为标准,晚明哲学家可分为身体健康与身体欠佳两种类型。在某种程度上,身体状况的不同使晚明哲学家在哲学思想上形成两大阵营:认知型哲学家与体认型哲学家。
(一) 健康身体与认知型哲学家
除具有代表性的焦竑外,晚明时期的黄宗羲、陈第等也属于身体健康的哲学家。黄宗羲高寿八十六岁,纵观其一生,《年谱》中仅在晚年有关于疾病的记载,如“康熙二十二年,癸亥(1683年),七十四岁”条,记载“三月,梨洲患头晕病”[7]241;“康熙二十八年,己巳(1689年),八十岁”条,记载“是年秋,梨洲身体不佳,撰《卧病》。……除夕,梨洲还在病中,撰《除夕》诗”[7]241。在《明儒学案序》中,黄宗羲表示“壬申七月,余病几革,文字因缘,一切屏除”[8]8。看似黄宗羲身体状况欠佳,其实不然,这些疾病主要出现在黄宗羲的晚年,并不是其著作的高产期。在七十岁之前,《年谱》中并未有关于黄氏患病的记载,而且,直到六十八岁时,黄宗羲“仍讲学海昌”[7]211。可见,黄宗羲的身体状况良好。与黄氏类似,陈第高寿七十七岁,早年从军的他,除酷爱读书外,还喜欢游历名山大川,“晚出远游,登罗浮,历会稽,过潼关,出紫荆,溯襄阳,上均州,渡彭蠡,浮洞庭”[9]142。在《遗诫》中,陈第自述“吾七十五以前,健如黄犊,毕游五岳,避暑袁州,其时耳目聪明,齿牙坚固”[9]142。并且,《年谱》中关于陈第疾病的记载,仅足病、疟疾以及去世前的疾病而已。可见,陈第也属于身体健康型哲学家。
同时,黄宗羲与陈第的思想都具有明显的学术化、认知化倾向。对于黄宗羲的哲学,全祖望特别指出“梨洲于书无所不通,而解经尤能辟前辈传注之讹”,表明黄氏哲学具有学术化、认知化的倾向。同时,在《明儒学案序》中,黄宗羲表示“诸先生不肯以朦膧精神冒人糟粕,虽浅深详略之不同,要不可谓无见于道者也。余于是分其宗旨,别其源流,与同门姜定庵、董无休操其大要,以著于篇,听学者从而自择”[8]8。黄宗羲虽接受的是心学传统,但此序透露出的并不是体验型的心学进路,而是将诸儒之体验、思想作一系统整理、评判,这一工作具有明显的学术化、认知化倾向。这篇序文作于康熙三十一年,是年黄宗羲八十三岁,故此序可视为黄氏思想的“晚年定论”。相较于黄宗羲,陈第的学术化、认知化倾向更明显。陈第“专欲以发挥五经为业,今作《伏羲图赞》《尚书疏衍》《毛诗古音考》,《二戴粹纂》,又衍“毛诗作”《屈、宋古音义》”[9]142,这些著作都以考据的形式诠释古书、辩正谬误,以揭示古书本义。例如,他作《伏羲图赞》,因为“古今诸家皆言卦、不言图,是舍本而寻末”[10]223;作《毛诗古音考》,原因在于“诗本声教,宜可咏歌;世人知文不知音”[10]223。由此可见,陈第与黄宗羲都可归为认知型哲学家。
在身体状况与思想类型的关系上,黄宗羲、陈第与焦竑类似,他们都属于身体健康的哲学家,且都具有学术化、认知化倾向。健康的身体,一方面能够使他们拥有读书思考的充足时间和良好心境,另一方面则使他们对生死、心性等问题缺乏切身体验。这样,在面对心性、生死等形而上学问题时,他们不能从自身获得亲历的体验,当他们通过读书、讲学、讨论获知他人的切身体验时,他们也不能对之产生同感和共鸣。因为心性、生死等心学的核心问题以及其他儒者的切身体验,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种外在的知识问题与知识化的经验。作为结果,他们往往有将这些体验型的形而上学问题学术化的倾向。也就是说,健康的身体并未激发他们生命的内在感知,而是培养了他们的内心充实、积极乐观的健全心态,以及对现实生活的重视,从而开启了他们的知性思维,使他们能以一种客观的认知态度来思考形而上学问题。因此,焦竑、黄宗羲、陈第等人开辟、发展了明代学术的认知进路,成为认知型哲学家。在一定程度上,健康的身体正是塑造认知型哲学家的一个因素。
(二) 欠佳身体与体验型哲学家
晚明的体验型哲学家以公安三袁为代表。袁氏兄弟身体皆欠佳,比如,袁伯修“既爱闲散,亦复不能受苦担劳”[11]162,曾经“病泻甚久”[11]159,加之“丧却两子一女,一身萧然”[11]207的精神痛苦,导致“年近四十,日起先鸡,玄鬓化白,面纹渐多,异日相对,竟是一龙钟老翁矣”[11]219,因而中年去世。袁中郎则饱受为官之苦,屡次向友人抱怨,而且他也曾“病来五月,鸡骨支床,面貌如烟,肘指如戟”[12]46,亦中年去世。袁小修曾“以苦思得血疾”[13]29,“自中郎去后,弟无日不病,饮食日减,或夜不交睫”[13]11,加之其子四岁去世,小修亦饱受疾病困扰,身体、精神状况欠佳。
同时,身体欠佳致使三袁对生死问题特别关注。袁伯修主张“惟以生死事大,无常迅速”[11]162,袁中郎意图“究竟儒、佛之奥,商略生死之旨”[12]46,袁小修亦认为“生死事甚不容易”[13]11。有学者指出,中晚明学者关注生死问题的原因,一是“与佛教长期的交融互动以及阳明学者对佛教思想的主动吸收”[14]472,二是“明代政治高压体制对儒家学者的残酷迫害”[14]473。实际上,这是关注生死问题的外部原因,并非内因。就袁氏兄弟而言,欠佳的身体将他们置于生死边缘,至亲的离世也加剧了生死问题在他们生命中的分量。因此,生死问题对于袁氏兄弟来说,并不是通过读书、讲学或讨论而获知的一种见闻知识,而是切身遭遇到的一个重大问题。所以,他们对生死问题并不是秉持一种外在的认知视角,他们对生死的关注是源于一种寻求自身解脱的身体需求和精神需求。
在寻求解决方法时,三袁主要采取两种途径: (1) 佛教修证。如袁伯修“自今三十六年以后岁月,供养诸佛,决不以一知半解自安”[11]162,袁中郎想要追随管东溟“究竟儒、佛之奥”[12]46,袁小修则“誓毕此生,苦心参究,了佛祖一大事因缘,决不奔波红尘,终日为人忙也”[13]19。可见三袁在修养方法上皆以佛教修证为主。(2)寄情山水。三袁好与友人游山玩水,山水游记也使得他们成为晚明文学的著名派别,除却喜爱游览山水的性情因素外,袁小修点破了另一原因正是有助于缓解疾病困扰,寄情山水是一种有效的养生方式。在袁中郎去世后,小修写道“予忧伤之馀,疾病大作,且不堪家冗鞅掌计,惟有逃之山水间,可以息业养神”[13]102。
身体欠佳使袁氏兄弟不能安享生活之闲适,也不能获得安心读书思考的时间与心境,但这一身体状况却激发他们感知身体,为他们在安逸的日常生活撕开了一个缺口。对于生死问题,他们拥有的是切实的身体需求以及求超脱的精神需求,而这是焦竑等认知型哲学家未曾有的切身体验。对于袁氏兄弟而言,生死、心性等形而上学问题并非一个客观的知识问题,而是一种切身的宗教体验,他们“必须经历二度降生才能得到快乐”[15]122。所以,他们在哲学上走的是体验进路。欠佳的身体及亲属遭遇,使袁氏兄弟在晚明颇具典范性,可作为体验型哲学家的代表。除三袁外,体验型哲学家不在少数,李卓吾、陶望龄、管志道等皆属其列。
综上所述,从身体状况的角度,可将晚明哲学家划分为认知与体验两种类型:前者一般身体健康,以知性需求为主导,主张认知进路,以焦竑为代表;后者一般身体欠佳,以身体需求为主导,主张体验进路,以公安三袁为代表。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虽然强调身体状况是导致哲学家不同类型的原因,但这并不意味着,身体状况是决定性因素,或是唯一原因。除身体状况外,学术兴趣、师友影响、时代风气等都可能是导致这一区分的原因。在此,从身体的角度探讨哲学家的思想类型,意在打破中国哲学研究中的一个预设,即将哲学家视为身体健康、精力充沛的人,关注身体状况对哲学家思想的影响,同时也可以为中国哲学研究增添新的视角,开辟出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