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经典化问题研究的现状及其趋势
2019-03-05王占军
○ 王占军
(深圳大学 美学与文艺批评研究院,广东 深圳 518060;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文化具有继承性,任何文本都不可能脱离传统而存在。作为代表“传统”的一种显性标识,“经典”文本在文化序列中无疑是非常重要的元素。“‘经典’是帮助我们形成一个文化序列的那些文本。某个时期确立哪一种文学‘经典’,实际上是提出了思想的秩序和艺术秩序确立的范本,从‘经典’的角度来参与左右一个时期的文学走向。”[1]223学界对于文学经典的形成通常有两种观点:本质论或者建构论。但两种观点并不是截然对立的,而是具有统一的一面。“建构”是基于文学经典本质的“建构”,“本质”则是在建构的过程中累积或是流动的“本质”。相对于讨论“经典”的定义,我们更应关注“经典”形成的不稳定性,它的变动,以及这种变动所表现出的文学变迁。文学经典化问题庶几成为重要的理论问题,并因其理论具有的当代意义呈现出一定的“在地性”。经典化是一个复杂的历史过程,其背后的权力话语多样且隐蔽。本文将对文学经典化已有研究进行梳理,并尝试对文学经典化研究的趋势做出探讨。
一、文学经典化问题的由来
文学经典,简而言之,即经典的文学作品。从学术角度考察,文学经典的定义复杂且莫衷一是。大致而言,文学经典是指具有恒定性价值、长久流传的文学作品。文学经典的现代意义大约是伴随19世纪末现代大学体制的进一步发展和文学研究逐步制度化、专业化而出现的。20世纪的前半期,西方文学经典建立并在体制上得以确认,T.S.艾略特、F.R.利维斯、诺斯洛普·弗莱等是重要的文学经典遴选者,作者、天才、传统等是他们常常考虑的理论范畴。此时经典体系的构建被看作一个自然的过程。20世纪六七十年代起,一方面,西方社会运动风起云涌,黑人、妇女、少数族裔等群体需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另一方面,学术上多元文化研究崛起,解构主义与后现代理论开始了对各种传统的质疑和颠覆。文学经典在此背景下受到重新审视。1981年,莱斯利·费德勒和霍斯顿·贝克主编的《英语文学:打开经典》出版;1982年,彼得·威德逊编辑的《重读英国文学》问世;1983-1984年,美国著名杂志《批评探索》刊登了一系列以文学经典为主题的讨论。自此至20世纪九十年代,文学经典的研究和论争蜂起。“从‘英语文学’教学大纲应包括什么内容,到关于‘文学’价值,关于评估不同的文学作品的标准,甚至关于文学自身范畴的有效性,总之,文学研究的全部‘标准’中被公认的概念,都受到根本性的挑战。”“在论争中,诸如‘谁的经典’、‘谁维护着何种经典’、‘如何鉴别经典’、‘经典有无统一的标准’……这样的问题得到热烈讨论。”[2]5
文学经典问题是文学研究中的重要问题,庞德曾经说过:“一切批评都是界定经典的一种尝试。” 经典的界定关系到文学的标准与尺度,是文学研究绕不开的话题。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提出的“美学的”与“历史的”相结合的观点是文学批评中具有宏观视野的一种原则和方法论。在1859年5月18日致斐·拉萨尔的信中,恩格斯即把这种观点称为文学批评的最高标准,他指出:“我是从美学观点和历史观点,以非常高的、即最高的标准来衡量您的作品的。”“美学的”,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文学艺术发展基本规律的深刻认识;“历史的”,既是将文学问题置于历史的语境中观察,同时也说明对文学艺术规律的揭示是马克思主义对人类历史发展规律认识的一部分。“历史的”与“美学的”观点的有机统一,是马克思主义揭示人类对世界的艺术掌握和艺术自身发展的特殊规律的创新认识,为我们讨论文学经典问题提供了指导和批评的依据。
较早将西方文学经典论争介绍到国内的,是南京大学中美文化研究中心沈宗美先生发表于《美国研究》1992年第3期的文章《对美国主流文化的挑战》,以及1993年荷兰学者D.佛克马和E.蚁布斯在北京大学的演讲。值得一提的是,国内在20世纪80年代就先后发生了“关于20世纪中国文学的讨论”(陈平原、钱理群、黄子平等)、1988年开始的“‘重写文学史’事件”(陈思和、王晓明等),以及20世纪90年代“给现当代作家重新排座次事件”(王一川、谢冕等)。国内关于文学经典反思的潜流和国外文学经典论争的影响相互促进,推动国内学术界对于文学经典问题的理论思考。文学经典相关问题研究在世纪之交几成热点,学界贤达纷纷撰文讨论,至今方兴未艾。
作为一种文学现实,文学经典问题由来已久。雅与俗的变迁、文体的衍变常常会引发关于何为经典的讨论。但作为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文学理论问题,从20世纪六七十年代问题的提出至今,文学经典问题已逐步发展成为一个问题域,它至少涵盖或涉及了如下主要问题:什么是文学经典(什么是经典)?是谁遴选和指定了文学经典、依据的标准是什么?文学经典的“经典性”是什么?文学经典是从来就有的还是逐步建构的?文学经典的建构主要基于内在的规定性,还是外在的其他要素?文学经典和政治权力、传播媒介、大众阅读、学校教育等要素存在怎样的复杂联系?我们应该掌握的文学知识和经典的关系是怎样的?文学经典是否是某种潜在的文化资本?等等。具体到中国的现实语境,还包括红色经典问题、当代文学经典化问题等。与以上问题密切相关的,是以下几个理论范畴:经典(文学经典)、经典性、经典化。简而言之,它们分别指代经典的概念、经典的特征以及经典的形成与建构几个核心问题。作为文学经典问题的一个子问题,文学经典化问题主要研究文学经典的形成与建构。
二、文学经典化问题研究的现状
文学经典的内涵及其经典性的所指,关乎文学本体的内在规定性,即文学从本质上是社会伦理的还是审美的、是语言本体的还是形象本体的等等。随着时代的变迁和理论研究的深入,虽然关于文学的本质仍不无讨论的必要,但从“经典化”问题入手开展文学经典问题的研究更具可行性,也更能带给我们更多有益的启示。
西方尤其是美国关于文学经典的讨论有“文化战争”之称,参与讨论的学者众多,著述丰富。其中,荷兰学者D.佛克马、E.蚁布思《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美国学者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美国学者约翰·杰洛瑞《文化资本:论文学经典的建构》等著作产生了较大影响。美国华人学者孙康宜《经典的挑战》是较早运用文学经典理论分析中国文学作品的著作。西方学者关于文学经典的讨论是丰富和多元的,其主要议题集中在文学经典作品的文本特征、阐释与阅读,文学经典的遴选、体制化,文学教育与人文学科的命运,以及文学经典与教育改革、文化、社会错综复杂的关系等。
关于文学经典的研究,西方学者已开展得相当丰富和深入。他们不仅基于文化研究的多种视角对文化经典的建构和解构进行了深入剖析,而且充分利用现代的文学文化理论对西方文学经典的传统进行了盘点和检视。如约翰·杰洛瑞等学者将布尔迪厄的社会学、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等理论引入文学研究的讨论,视野宏阔,见识深邃。值得注意的是,西方学者的研究仍是以欧美文学经典为蓝本,具有深深的西方文化背景的烙印。
自1993年荷兰学者D.佛克马和E.蚁布斯在北京大学演讲之后,文学经典问题开始引起国内学者的关注,许多知名学者撰文参与谈论,国内关于文学经典及经典化问题研究的内容和涉及的话题主要有以下几点:
1.文学经典的概念与特征。童庆炳在《文学经典建构的内部要素》一文中认为经典的普遍性在于:“写出了人类共同的‘人性心理结构’和‘共同美’,就是说,某些作品被建构为文学经典,主要在于作品本身以真切的体验写出了属人的情感,这些情感是人区别于动物之所在,容易引起人的共鸣。”[3]刘象愚《经典、经典性与关于经典的论争》,吴承学、沙红兵《中国古代文学的经典》,聂珍钊《文学经典的阅读、阐释和价值发现》等文梳理了文学经典概念的起源并概括了文学经典的特征,针对文学经典问题的基本问题阐述了各自的观点。
2.文学经典形成的因素。南帆在《文学经典、审美与文化权力博弈》一文中认为: “文学经典不存在某种特殊的普遍性质,经典的确认取决于一部作品在文化场域中的位置。经典在人文教育中举足轻重,得到批评家的频繁征引,是文学史记载的核心内容。经典并非实体性而是功能性概念,它是特定文化空间中的建构物,背后存在参与复杂博弈的各种势力。”[4]讨论文学经典形成问题的代表论文还有:陶东风《文学经典与文化权力(上)——文化研究中视野中的文学经典问题》、黄曼君《中国现代文学经典的诞生与延传》、童庆炳《文学经典建构诸因素及其关系》等。文学文本的经典化问题把文学经典问题的讨论引向深入,文学经典与权力、教育、传播等领域的复杂关系将对文学的讨论置于更为广阔的社会学背景。
3.当代文学经典化问题、红色经典问题、经典与文学史关系问题等相关主题研讨。洪子诚《中国当代的“文学经典”问题》、贺仲明《“十七年文学”评价与文学经典性问题》、程光炜《当代文学的经典化研究》等文对经典化研究的相关主题进行了探讨,将理论和批评接轨,丰富了理论的当代性和接地性。如贺仲明认为,“十七年文学”的文学价值固然不可忽略,却尚未达到文学经典的高度(也许部分作品距离经典非常接近,但总体上却未能达到),很难以文学经典来进行赞誉。他同时指出:“文学经典和文学标准问题如此之尖锐和严峻,对它的回答是绝对无可回避。在我看来,将相对性与绝对性予以统一也许是最恰当的。也就是说,一方面,我们应该认可文学(经典)标准具有一定的相对性。文学作为一种精神产品,其评价特别是作为经典的评价确实难以执行单一和绝对的标准,民族、地域、文化和时间等因素都会对它产生影响,使它处于流动和相对状态;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又必须坚持必要的基本标准,特别是要承认文学和文学经典建构标准的存在。”[5]
4.多元文化语境下文学经典的命运。孟繁华《新世纪:文学经典的终结》、赵学勇《消费文化语境中文学经典的处境和命运》等文章对当前多元文化语境下文学经典的命运提出了自己的忧思。随着时代的发展和认识的深化,文学经典褪去传统意义的光环将成为趋势,具体到文本个体,则将会遭遇不同的命运。
国内关于文学经典化相关问题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论文方面,但亦有部分学者著书立说进行全面研究或就某一方面开展深入研究。论著方面主要有詹福瑞《论经典》、李玉平《多元文化时代的文学经典理论》、舒开智《当代文化与文论视域中的文学经典研究》、阎景娟《文学经典论争在美国》、刘俐俐《文学经典·故事·方法论》等。詹著全面考察了经典的传世性、普适性、权威性、耐读性、积累性等特征,并对经典与政治、媒体、教育等要素的关系进行了探讨,其论述以文学经典为主,但不限于文学经典。李、舒等著则是从某一视角开展的对文学经典理论的研究。
综观以上论述,国内关于文学经典化的研究以论文居多,著作较少,对理论的集中论述和深入挖掘仍有不足。相比西方的研究,中国学者对文学经典理论的研究尤其对中国文学传统的整体关照还比较薄弱。正如有的学者所言:“中国学者关于经典问题的思考是相对分散的、各自为战的,基本上没有形成对话和成气候的论争。其中,有一部分思考还停留在浮表层面,例如,大多数学者认可经典的‘魅力’或永恒价值,而在论述这些‘魅力’时大多是以精神内涵、生命体验、心灵、道德、良知、人性、审美境界等这些笼统的范畴思考问题,这样的研究固然老到,但总有些大而无当,失之空泛。”[2]11同时,受限于社会发展和中国文化、文学的特殊语境,文学经典化研究理论层面的探讨各行其是,陷入某种意义的研究困境,亟待研究思路和方法上的突破。
三、文学经典化问题研究的趋势
文学经典问题的出现有其时代语境,20世纪后半叶后现代理论、多元文化思潮、解构主义思潮等理论流派席卷几乎各个学科,不得不承认,他们是睿智的,把固有的东西打碎具有特别的历史意义。但也要看到,若因此把历史和价值引向虚无主义、相对主义,则又是危险的。文学经典的形成不是理所当然的,一定意义上是权力意识形态、传播手段和读者等各种因素建构的产物。虽然文学经典有其固有的特征和价值,但看到和分析其形成过程,对于我们理解经典,完成对经典的“祛魅”并重新认识经典,乃至重新认识“文学”自身,是有其自足的意义和价值的。
文学经典化问题研究,既是一种理论研究,亦具有方法论意义。研究文学文本“经典化”的过程,也是“去经典化”的过程。“经典化”研究作为一种方法论,可以去伪存真、披沙拣金,是正视经典文本的意义与价值、实现审美发现和超越的重要理论工具。作为一种理论风潮,文学经典化理论研究近年来渐趋平静,各种已经阐明或未明的观点暂时被搁置,经典化作为方法论的意义则凸显出来。以经典化研究作为方法开展对文学作品及文学现象的经典化历程进行研究逐渐成为新的研究趋势。
较之理论的宏阔,具体经典作家作品的经典化历程可以给我们认识文学提供更多的启示意义。关于文学经典化研究,单一文学作品或作家的研究近年逐渐增多。如叶宽《论〈岳阳楼记〉的经典化过程》、陈夫龙《金庸小说经典化之争及其反思》、雷鸣《莫言小说的经典化路径考述》等论文,或以某个名篇、或以某位名家为鹄的,运用经典化理论对其“封神”的历程进行考证剖析,对我们认识经典不无裨益。值得注意的是,学位论文方面,蔡颖华的博士论文《沈从文文学经典化研究》、王骞的博士论文《宋诗经典及其经典化研究》分别对沈从文及其作品、宋诗经典的经典化历程进行了较为全面和深入的阐释。周春霞博士论文《红色经典的文本张力与生产机制——以〈青春之歌〉为个案》对《青春之歌》的经典化问题多有探讨。通过对不同时期文学作品经典化历程的深入研究,诸多经典文本得以被重新审视,文学经典的价值与迷雾重新为人们所认知。论著方面,洪再红《走向经典之路——以中国古典小说为例》、李建武《〈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的文学经典性》两株开始将古典小说的经典化研究纳入研究视野。前者侧重文类的经典化,后者侧重小说的经典性研究,和前述学位论文一样,开始将文学经典化问题研究引向集中和纵深,在“打开经典”的同时,也同时丰富了理论自身。
作为国内人文社科领域最高级别的研究项目,国家社科基金的研究选题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当前学界关注的热点和重点。自2009年迄今,以“经典化”研究为关键词立项的国家社科基金资助项目达21项,诸如“中国新时期文学经典化问题研究”“陶渊明经典化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经典化机制研究”“元明时期唐宋八大家散文经典化研究”等课题分别以经典化机制、经典作家或经典作品等为研究对象,将文学经典化问题研究推向深入。诸多经典化研究课题的立项,既说明了大家对这一问题的重视,也从侧面反映了这一问题具有重要的研究意义和价值。
“理解如何可能”是接受美学大师伽达默尔的名著《真理与方法》所关注的中心议题。台湾学者龚鹏程、大陆学者张江等也都对当前文学研究“稗贩西方成说,套用西方理论”的弊病进行了激烈的批评。因此,真理如何抵达,或者说方法如何保障学术目标的实现当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著名文学学者杨义在谈到自己的研究经验时认为:“理论关注应该从自己最有切身体验的地方开始,这样才能使理论不落于浮泛,而与自己血肉相连,心心相印。用心血浇灌出来的理论,是有生命和有色彩的理论。”[6]在明晰西方理论的优势和缺陷的基础上,对中国文学的民族品格和艺术魅力做出卓有成效的探讨,无疑是推进当前文学研究的有效途径。具体到现在的文学研究,方法的选择同样具有重要意义。国内关于文学经典化问题的研究呈现出由重理论阐述向重方法论应用转向的趋势,这既是对理论的突围,也是急于探究文学现实的期望。诸多经典作品和文学现象尚未被纳入研究视野,使得这一方面研究仍有较大的探索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