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开篇“学而时习之”证解
2019-03-05赵志浩
赵志浩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 哲学与宗教研究所,河南 郑州 450002)
《论语》开篇:“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理解此开篇语的关键是理解“学”和“习”究竟何意。本文试从相关注解和《论语》文本中孔子之言,证解此首句中“学”与“习”的所指。
一、释“习”
《说文解字》认为,“习,数飞也。”[1]朱熹以此解释“习”字:“学之不已,如鸟数飞也。”[2]朱熹认为“习”字是“学之不已”之意,又引程子曰:“习,重习也。”[3]可见朱熹所解“习”有不断重复所学之意,相当于今天的温习、复习等意,“习”的对象很显然是书本知识。而何晏认为“习”是“诵习”之意,他引王肃曰:“时者,学者以时诵习也。诵习以时,学无废业,所以为说怿也。”[4]何为“诵习”呢?刘宝楠在《论语正义》中曰:“‘诵习'者,说文:‘诵,讽也;讽,诵也。'周官大司乐注:‘倍文曰“讽”,以声节之曰“诵”。'‘讽、诵'皆是口习。故此注言‘诵习'也。”[5]“诵”是口习,即“以声节之”,大致相当于今之朗诵、诵读等之意,“习”的对象依然是书本知识。
然而,刘宝楠又接着说,“但古人为学,有操缦、博依、杂服、兴艺诸事,此注专以‘诵习'言者,亦举一端见之也。说文:‘习,鸟数飞也。'引申为凡重习,学习之义。吕览审己注:‘习,学也。'下章,‘传不习乎',训义亦同。”[6]古人所谓“操缦、博依、杂服、兴艺诸事”之学仅用口习是无法进行的,即仅用“诵”的方式就不行了,而需动用眼、耳、鼻、舌、身等诸多器官。因“诵习”无法涵盖所学之内容,故而“习”字还应释为“练习”、“修习”、“践习”、“实习”等意。
因此,杨伯峻认为,“一般人把习解为‘温习',但在古书中,它还有‘实习'、‘演习'的意义,如《礼记·射义》的‘习礼乐'、‘习射'。《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这一‘习'字,更是演习的意思。孔子所讲的功课,一般都和当时的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密切结合。像礼(包括各种仪节)、乐(音乐)、射(射箭)、御(驾车)这些,尤其非演习、实习不可。所以这‘习'字以讲为实习为好。”[7]杨伯峻的注解偏重于实际操作技能之“习”,但对于一些义理之“学”和诗书之“学”,便无法像音乐、射箭、驾车等的技能之“学”那样演习和练习,就像钱穆先生所说,“社会文化日兴,文字使用日盛,后觉习效先觉,不能不诵读先觉之著述。”[8]不管是书本知识还是操作技能之“学”,也不管是形上之学还是形下之学,皆由“学”而得,那么欲明白“习”到底何意,首先要澄清“习”的内容是什么。
不少学者都把“时习”二字合在一起进行解读,刘宝楠和钱穆二人列举了“时习”的诸多含义,其中内含了古人所“习”的主要内容:
(刘宝楠)“时习”者,说文:“时,四时也。”此谓春夏秋冬。而日中晷刻亦得名“时”。引申之义也。皇疏云:凡学有三时:一是就人身中为时。内则云:“六年教之数目,十年学书计。十三年,学乐,诵诗,舞勺。十五年成童舞象。”并是就身中时也。二就年中为时。王制云:“春夏学诗乐,冬夏学书礼。”三就日中为时。前身中、年中二时,而所学并日日修习,不暂废也。今云“学而时习之”者,“时”是日中之时。[9]
(钱穆)时习:此有三说。一指年岁言。古人六岁始学识字,七八岁教以日常简单礼节,十岁教书写计算,十三岁教歌诗舞蹈,此指年为时。二指季节言。古人春夏学诗乐弦歌,秋冬学书礼射猎,此指季节为时。三指晨夕言。温习、进修、游散、休息,依时为之。习者,如鸟学飞,数数反复。人之为学,当日复日,时复时,年复年,反复不已,老而无倦。[10]
以上所引两例汇总了以往对“时习”二字的诠释,表明古人所“习”的内容十分广泛,包括音乐、诗歌、舞蹈、日常礼节等,既有诵习的诗书,也有实际演习的技艺。那么,把“习”理解为“诵习”或“练习”、“演习”等都只是看到了“习”的一部分内容。由于所“习”的内容也当是“学”的内容,所以唯有弄清楚孔子关于“学”的实际所指,才能够真正理解“习”之含义。
二、释“学”
孔子所谓“学而时习之”之“学”的内容究竟何指呢?按照刘宝楠和钱穆以上的列举可知,古人“学”的内容既包括书本知识,也包括各种实际的操作技能,根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11]这说明孔子教学内容至少包括“诗书礼乐”,以此而论,孔子所教习内容应是非常丰富的。但是《论语》所说“学而时习之”语境下的“学”是否泛指所有孔子的教学内容呢?
我们先看看古之“学”字何意,刘宝楠在《论语正义》中引《说文》和《白虎通》对“学”的释义:“‘学'者,说文云:‘斅,觉悟也。从教从冂。冂,尚朦也,臼声。学,篆文斅省。'白虎通辟雍篇:‘学之为言觉也,以觉悟所未知也。'与说文训同。”[12]这是说“学”的原始义与“觉”、“觉悟”等相关,而我们通常所谓的觉悟都与境界或道德有关,那么,孔子所谓“学而时习之”中的“学”其内涵是否就是指道德之学或境界之学呢?刘宝楠接着引用荀子《劝学》篇诠释“学”的本义:“荀子劝学篇:‘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又云:‘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13]只有通达道德境界方面的学问,并据以经常反省自身的思想行为,才会“知明而行无过”,“终乎为圣人”。
再看朱熹所注:“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14]朱熹认为,“后觉”效“先觉”即是所谓的“学”,目的是“复其初”,也就是恢复我们本来具有的善的本性,这应是在道德或境界层面言“学”。钱穆认为,“本章学字,乃兼所学之事与为学之功言。孔门论学,范围虽广,然必兼心地修养与人格完成之两义。”[15]因此,从各家相关注解来看,孔子之谓“学”乃道德和境界之学。从本章第三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也可推知孔子论学本义实乃为成就道德和境界的功夫,朱熹注此句曰:“愚谓及人而乐者顺而易,不知而不愠者逆而难,故惟成德者能之。然德之所以成,亦曰学之正、习之熟、说之深,而不已焉耳。”[16]朱熹所注正好诠释了“学而时习之”之“学”与“习”正是“成德之学”,也即是所谓的“大学”。《大学》首句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17]这种“止于至善”的学问是对“君子”而言的,君子之学绝非各种形而下的技艺之学,正所谓“君子不器”(《论语·为政》),“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18]君子不应局限于成为一个有用之器,而应专注于大学之道和道德境界的提升。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这句话还指出了所“学”和“习”之内容必须导向“悦”,或者说“学”和“习”本身就是喜悦的。什么样的“学”和“习”才让人喜悦呢?必然是止于至善的道德境界之学。学习一般的技艺也能够使人快乐或喜悦,但远没有道德和境界提升后从内在生发出的喜悦那样持久。道德境界提升之后所获得的喜悦唯有亲身体验之后方能感受得到,这就是所谓的“悦”,即从内心生发的欢喜,而非外在声乐等的刺激所产生的片刻之乐,这就是《大学》所说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19]的精神和心灵宁静之“悦”。
因此,“学而时习之”之“学”当是成德之学,即提升道德境界之道的“大学”,而非所有的学问,更非仅限于技艺或成为有用之器的学问。唯有时时修习此种学问,每日三省吾身,不断提升自身的道德修养和精神境界,才能够心生喜悦,“人不知而不愠”,成为君子。
三、《论语》引证
《论语》中出现的诸多言“学”的例子,都证明了孔子所谓的“学”是指道德境界之学。《为政》篇记载,孔子自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朱熹注之曰:“此所谓学,即大学之道也。”[20]孔子十五岁志于学,其“学”不是一般的知识和技艺,而是修身齐家等的大学之道。这可从《子路》中篇孔子之言得到证明:“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这说明了孔子所学不是技艺类学问,而是仁义礼智信等道德和境界学问。
《雍也》篇记载,“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颜回虽贫但不改其乐,说明其有很高的思想境界。而在同一篇章中,记载有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论语·雍也》)“不迁怒,不贰过”应具备很高的境界才能够做到,而孔子称其为“好学”,那么其“学”必定属于道德及境界范畴的学问。对此,朱熹注曰:“或曰:‘诗书六艺,七十子非不习而通也,而夫子独称颜子为好学。颜子之所好,果何学欤?'程子曰:‘学以至乎圣人之道也。'‘学之道奈何?'曰:‘天地储精,得五行之秀者为人。其本也真而静。其未发也五性具焉,曰仁、义、礼、智、信。形既生矣,外物触其形而动于中矣。其中动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惧、爱、恶、欲。情既炽而益荡,其性凿矣。故学者约其情使合于中,正其心,养其性而已。'”[21]
在《先进》篇中,孔子再次赞扬颜回的“好学”,当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孔子对善于学习圣贤之道的颜回之短命发出惋惜之辞,表明对颜回之“好学”和道德境界的赞扬。颜回所学乃“圣人之道”,即“约其情使合于中,正其心,养其性”,学而时习之,故形成了“不迁怒,不贰过”“其心三月不违仁”之品格。从颜回的表现及孔子对颜回“好学”的评价中,可发现孔子所谓“学”的内涵是指道德及境界层面的学问。在《学而》篇中,孔子对何为“好学”进行了一般性的描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孔子所谓的“好学”是指“就有道而正焉”,即“就有道之人,以正其是非”[22]。这也足以说明孔子所谓的“学”并不是具体的技艺之学,而是道德境界之学。
在《宪问》篇中,孔子认为,“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意思说是古之学者为提升自己的道德境界,而今之学者欲见之于人,以己之学示人。孔子通过对比古今之学,说明了提升道德境界之学的重要性。在《述而》篇中记载,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这是说孔子所忧者是人的德、学等的颓废,故需要重新开启这方面的学问,以便在生活中时时提醒自己,不断提高道德修养。
《卫灵公》篇记载,“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孔子认为自己并非“多学而识之者”,而是有其“一以贯之”之道。何为孔子的“一以贯之”之道呢?《里仁》篇中曾子给予了回答:“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孔子的门人曾子指出孔子的“一以贯之”之道即是“忠恕”之道。朱熹认为,“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23]程子认为,“忠者天道,恕者人道;忠者无妄,恕者所以行乎忠也;忠者体,恕者用,大本达道也。”[24]忠恕之道是处理人伦关系的道德和境界方面的学问,而孔子所学皆以“忠恕之道”贯穿其中,可知孔子所“学”以“忠恕”为旨归。
《述而》篇记载,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孔子认为学《易》的目的或效果是“可以无大过”,《易》显然不是一般的具体知识或技能,而是暗含着“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25]的大学问。
可见,《论语》中处处可证孔子所谓的“学”是有特定所指的,即“道德与境界”之学,而不是所有的学问,更非局限于某种技艺的学问或器用之学。那么,《论语》开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大致就可译作:“领悟了圣贤的道德境界,并据之时时修习,难道不是令人心生欢喜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