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艾丽斯·默多克的宗教意识
2019-03-05倪玉琴王晓英
倪玉琴,王晓英
(1.江苏开放大学 商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2.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艾丽斯·默多克的传记作家皮特·康拉迪(Peter J.Conradi)认为,善的理念是默多克哲学思想中最具聚合作用的成分,因善而衍生的自由、爱、性和艺术等伦理观念共同架构起默多克道德哲学体系的整个王国。诚然,至善是默多克思想意识的焦点,《至善的主权》(TheSovereigntyofGood,1970)、《火与太阳》(TheFireandtheSun,1977)、《作为道德指南的形而上学》(MetaphysicsasaGuidetoMorals,1992)等哲学论著充分体现出默多克道德哲学思想的有力辩护,多部小说文本中诸多人物的言语行动间亦不经意地流露出人之存在与人之为人的哲理思想的对抗与交锋。
然而,笔者认为,默多克哲学思想体系的全部内涵不止于此。置身于基督教式微的年代与二战后存在主义激流的文化漩涡中,她始终保持着冷静深思的姿态,从孤独的自我身份意识出发,质疑、批判、反拨基督教中主体性泛滥和过分自我专注等不合理的成分,转向柏拉图哲学求经问典,又萃取东方佛教的文化精髓,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哲学伦理观宗教意识。笔者试图循着默多克的自我身份意识、至善的宗教理念以及形而上学的宗教构想等方面,考察她关注人类整体生存价值的宗教观。从本质上讲,默多克推崇的是一种没有上帝的宗教,也是无我的宗教。她信奉基督博爱,追求伦理至善;她笃信物质真实,迷恋缘起性空;她潜心于形而上学,也钟情于菩提般若。可以说,默多克关注的是基督教、佛教、哲学和伦理学等学科的交叉领域,对各自的精华兼收并蓄、截长补短,不仅在秩序匮乏和理性滥用的“本体论怀疑”的时代重构了严肃意义的道德形而上学及其文化心理机制,而且着力于为当代文化境遇和社会心理寻找历史范式,对现代主义和形而上学进行矫正和重新打造,更多地建构起后宗教时代的生存哲学理念及其思想表述。
一、渐行渐清的身份意识
源于信奉爱尔兰新教的家族身份以及20世纪上半叶世界动荡不安的历史记忆,默多克“寄居”英国的生命旅程中始终相携着一份莫可名状的“孤独”。她曾坦言:“我一直觉得我们(父母和她自己)是客居人;只是近来才意识到我是流浪者,属于无家可归的一类人。”[1]200-201因此,她的小说作品中也充斥了一些心理流亡的人物角色,大多是被“剥去历史和过去”“位于边缘地位”的爱尔兰人和犹太人。默多克与爱尔兰新教的历史亲缘关系一直是扑朔迷离的,她反对爱尔兰以宗教冲突“冠名”的战事行动,这一点在她的小说作品中可见一斑。她与笔下的爱尔兰人(1965,《红与绿》TheRedandtheGreen中的杜梅;1983,《哲学家的学生》ThePhilosopher’sPupil中的历史学家爱玛等)始终保持着亦步亦趋的情感同构关系。
也因这个缘故,默多克对爱尔兰这个熟悉的陌生国度总是秉持着喜恨参半的复杂情感。爱尔兰新教与爱尔兰天主教、英国传统新教等教派之间的矛盾冲突时有发生,这让默多克对准宗教和超宗教领域以外的相关现象进行深思,也让她对普世基督教充满疑虑。同时,这也使得默多克对自我身份意识的不确定性百感交集,她自诩为“盎格鲁-爱尔兰”族裔,以此区分于本土爱尔兰人,可这又成为新的困扰。皮特·康拉迪认为,“盎格鲁-爱尔兰人是非常特别的一类人,他们中涌现出许多天才作家,同时他们也是具有双重身份的人。某种意义上,他们既是真正的爱尔兰人,也是真正的英国人;但是却常常被认为两者皆非,被看作‘局外人’。”[2]10或者说,他们是属于英国和爱尔兰两国主流文化以外的“边缘人”群体。
可以说,身份的不确定与宗教意识的发展,这两者间呈现出双向互动的影响,默多克成为游离在英国与爱尔兰两国本土主流宗教思想之外的基督信徒。被疏离的宗教小团体意识与自我诊断、主动重构的宗教意识行为联结上强烈的身份意识,是默多克末了“成为最糟糕的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注]默多克的先生John Barley在An Elegy for Iris一书中提到默多克强烈的主体身份意识是她日后患上严重的阿尔兹海默症的原因之一。见约翰·贝利著《献给艾丽斯的挽歌》, 李永平译.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3, p243.的主要原因之一。与此相似地,她创作的人物也大多具有强烈的自我身份意识与思想焦虑情结,不愿屈从于外在的宗教环境,在与他人和环境的交互关系中往往习惯于臆想揣度、呓语交流(1978,《大海,啊大海》TheSea,theSea中的查尔斯尤为典型),生硬暴力的行动中透露出孤独残缺又渴望精神超然的自我意识。默多克没有就此搁笔,而是让人物直面外在宗教力量与内心信念的不匹配、社会理性与自我思维的不平衡,于孤独深处求思辩解,渐而获得改造自我环境的勇气与决心。可以说,正是这份如影形随的“孤独”和局外身份的对接让默多克更多地体感到移民(他者)的文化境遇以及宗教若即若离的原初力,并最终能够将此上升至文学哲学艺术层面进行形而上思考。
与移民身份的孤独意识相伴而生的还有战争中的心理“位移”(displacement)。二战中,默多克结交了一批转移到英国避难的犹太知识分子,他们是“很有魅力而且才华横溢的外国人……她(默多克)对他们的个性特征和不拘一格的行事风格大加赞赏,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不同程度地烙下了历史或战争的创伤印记”[3]。默多克非常乐意接近这些犹太朋友,凭此感受到犹太宗教信仰与生活憧憬的共生关系,世界因它所行的(而不是因它所信的教条)而受审判,现世拯救与美好生存体验可以较好地融合,这些人的“魅力”极大地影响着默多克于移民文化语境中焦虑又敏感的主体间性的生存意识。
与此同时,严酷战事造成人类生存的灾难性现实迅速瓦解了西方社会自柏拉图以降维系良久的二元论形而上学思想,经典现实主义时期的权威和秩序感不再适用。默多克认为,基督教业已无力阐释外在现实的剧烈变化;人成了被掏空灵魂实质的存在之躯,存在主义、价值虚无主义持续将人类的精神生活挤压至“无根”状态,现世基督教义显得苍白无力。
此外,从事难民救助的创伤记忆也更多地触发默多克对当下时代的本质形态、现代人的生命物质性焦虑和他者生命意识作反复叩问与深层思考。“默多克过去的经验也许能够较好地阐释(她道德哲学体系中的)他性意识(otherness)。这种意识在世界精神危机中趋于成熟,又通过缓解对战争的恐惧感而获得独立地位。”[4]86所谓“他性意识”,是指对自我以外的事物和现象进行观察与思考,这种意识行为不仅属于哲学范畴,而且也具有宗教学意味。孤独感能够让主体挣脱自我藩篱,打开封闭的思想闸门,进而认识到世界的初原性、一致性以及他人的真实存在,并且会产生自我与外在时空紧密联系的强烈需要。这个探究过程经过各种疑虑、探查、较量、接纳等步骤,因而也可以视为行为主体的一段向光向善之旅。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性意识与宗教的本质也是内在兼容的。默多克从战争中体悟出的善与他性意识出发,大胆质疑社会时代的弊病与症结,向生命意识和宗教本质进行纵深探索,力图解救众生于信仰贫瘠与精神荒芜之中。
可以说,孤独的自我身份意识和物质生命中的他性意识对于小说家来说是必要的,也是哲学家们天生的、必然的气质。含糊的国别意识和被疏离的宗教身份,使得默多克可以微距离和陌生化的视点来观察思考现世宗教的不合理成分,这些后来也自然而然地成为默多克进行宗教思想朝圣和构建哲学伦理观宗教意识的直接推力。
二、臻于至善的宗教朝圣
默多克的宗教意识形态像谜一样地闪现,一度辗转游离于爱尔兰新教、英国国教、罗马天主教、东方佛教等不同宗教派别之间,且最终选择淡出传统的宗教视野。默多克一生都生活在西方基督社会当中,但她对基督教的类别划分并不满意,也不愿认可其惯常意旨,认为“传统的基督教信仰与任何一种或善或恶的行为都是相容的”[5]74。在她看来,基督教因其可广泛通约和普遍归化的特质,使它在现世中缺乏明确的价值指引,因而成为冷漠旁观的在场,对战后的思想萧条与无序状态亦显得力不从心。与现实或与世俗的距离直接导致了基督教的神秘性,进而也架空了其存在意义。任何一种非基督教式的生活都能肯定基督教;相反,一种基督教式的生活也并非必然需要此种基督教。
这里有必要澄清一点:耶稣在创立基督教时,心怀民众、普善世间的宗教意志是不容置疑的。宗教的本质在于教人求善、臻于至善,后世许多的宗教改革领袖、神学家、主教,甚至无数的传教士都致力于坚守与传播这一教义的初心。他们和默多克都不同程度地遭遇了不同社会发展时期基督教面临的具体问题;不同的是,默多克不具有核心的宗教身份,她从哲学家和人文道德学者的视角观察当下时代的信仰危机,不接受现实基督教要求信徒必须相信一些历史事实的做法,认为这种做法无异于意识强迫,也使她极为苦恼。
从这个意义上讲,默多克的臻于至善宗教意识的追求与传统基督教的根本价值属性是不矛盾的。这也是她在整个学术生涯中,多次明确表示自己不再信仰上帝的宗教立场,但是对宗教始终饶有趣味且愿意致身其中进行探索的深层原因。因此,她内心所指的宗教和上帝宗教并非同一指涉。她曾直言,“希望这个地球上还有宗教信仰一说”[6]136,也坚持认为“整个世界都必须笃信宗教”。默多克的“宗教”到底意指何为?罗伯特·贝克(J.Robert Baker)给出了部分答案:“她(默多克)拒绝了幼时的信仰,又放弃了对天主教的钦羡;转而投身于通达意义层面的宗教学说(religion in general)。她抛弃了基督教中程式化、超自然的部分,但预留了对它的仪礼、神话精神和图解的研究。”[7]《独角兽》(TheUnicorn,1963)中恰有这种思想的朦胧体现,另一个意义层面的宗教构想始终近绕在她的周遭,潜留在她的意识深处,在她的哲学道德之路上益发清晰。这个宗教构想与创世纪的基督教义是一致的,差别在于不同的时空语境和不同的思想起点。一个运作的是至善的普及与固化,一个构思的是至善的找寻与回归;一个从宗教精神本体内部提出至善理念,一个从与宗教相关联的道德领域强调至善。两者的路径与侧重点不同,其意味却一样地深沉与凝重。可以说,默多克的一生都在倾力完成一次关于生命初始与道德起源的远航,宗教可谓其航标,她从形似完满的宗教体系以外的哲学与道德维度,对后宗教时代的现代主义进行修正与重新打造。
某种程度上说,一个人在基督教会的氛围中长大,他就不大可能完全脱身于基督影响之外。尽管默多克对基督教总是抱持着狐疑态度,对基督教义略有微言,对自我基督徒身份也多次否定;但是基督教总是能够给她思想给养,她的一生都未曾斩断与它的命运关联。她也反复强调:“我并不想彻底脱离基督教,因为它包含了一个人所需要的全部智慧。”[6]7所以,默多克至始至终都保留着基督教的礼拜习礼。侯伟文教授指出,“默多克不是基督徒,自称为基督徒的同路人,赞同基督教精神”[8]。这里的基督精神涵指耶稣基督的普世博爱,这种爱根深蒂固地内化到基督社会普通民众的思想意识中,也是后期形成的默多克思想的主体要素之一。它让默多克从哲学人文关怀的本真角度出发,再思宗教的本质属性,更多地关注人实际的心理困惑和真实的内心需求。
默多克在《作为道德指南的形而上学》一书中论及艺术与宗教的关系时也不讳言:“基督教是一种受难的宗教,它的中心意象就是一个忍受煎熬的人。”[9]81这种提倡以现世的受虐期待上帝拯救的做法并不能让人得到心理舒缓,与爱人爱己的基督精神也不完全顺应。《独角兽》中,汉娜的命运是一出时代信仰畸变的悲剧,众多他人以伪爱的名义把她想象成受难的上帝,对其进行恣意阐释,导致她越来越认不清自我,最终走向毁灭,以自我之死终结虚幻错位的时代精神依托。真相揭晓之后,爱的符咒破除了,曾经人类历史经验的最高价值废黜了,对上帝的膜拜也自然而然地褪去了浓烈的庄严色彩。在这部小说中,默多克并没有给人物一个积极的出路,也没有以死亡这一壮举成就汉娜的“献身”行为;而是让人深刻地反思什么样的爱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同时,她也在强调着这样一个事实:“生活中仍存有其他意义的救赎,我们完全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求得。”[10]这里,她推崇的救赎方式是一种务实宽容的宗教信仰,属于比具有确定性称谓的上帝更为根本的价值系统。这种信仰能够引导人超越自身而感知到善,一种没有上帝的善、净化求真的善,也是自在自为、淳朴自然的善。随着默多克宗教意识的发展,这种“善”的救赎思想益发具体,益发清晰。
默多克认为,人应该主动积极地寻求自我拯救,平静地自我修炼、行善布施、思想悟彻都可以帮助人抵达至善思想本源的彼岸,进而感受到大爱无边。东方佛教因具备这种特质,较好地贴合了默多克关于通达意义层面的宗教构想,因而她与佛教有一段异常的缘结。生活中,默多克结识了一些身体力行的佛教徒,深受其思想影响,积极参与一些佛家的日常仪式。佛教认为人生充满苦难,这与基督教的主张是一致的,但是,它又明确指出,苦难源于人内心的各种欲念,进而烦恼缠身,迷失自我,唯有认清这一根源,主动卸下包袱,断绝世间烦忧,思想遁入空门,才能从根本上消灭各种苦难,保持六根清净、离苦得乐。
总体上讲,佛教是一门有关修行的艺术,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佛学认为,人生面对的实相是现世此刻的生活,此在生活中如何处理人生的困惑,是生活禅的真谛。这与默多克关于“宗教关怀的是意识持续、立足当下、进入整体现实的问题”[9]464的主张不谋而合。《大海,啊大海》中的詹姆斯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宽广的心胸和豁达的情怀让他对堂兄查尔斯的嫉妒愤恨之心毫无芥蒂,并将佛学思想身体力行,全力解救查尔斯于狭隘的自我意识迷雾之中,最终使得后者精神释然、回归现实。佛教倡导将信仰落实于生活,将修行落实于当下,将佛法融化于世间,将个人融化于他人,人生才会变得空灵无物、返璞归真,继而获得无上菩提心和般若空慧,这一点恰恰是默多克满心希冀的。
尽管如此,默多克对于佛教的教义也并非全盘接受,她对佛教倡导的最大程度的清心净欲可以改变真实自然现象的巫术给予了有力的批判。物极必反,这似乎也走向了基督教在当下的发展中过于强调主体性的意识误区。实际上,对于在基督教氛围中长大的西方人,默多克很难轻松深刻地领悟到佛教博大精深的全部思想精髓,她的佛学修行一直在路上。和她爱着基督教矛盾又复杂的心情一样,她特别赞同的是佛教教人行善的思想,这种“善”在本质上和基督博爱精神是可以贯通的;她认为“将基督教和佛教综合起来,会成为某种令人满意的宗教”[1]207。可以说,默多克从人之存在价值和道德行为体系出发,剥离了基督教和佛教中无理性、神圣化或巫术化的元素,关注的是宗教、伦理学和哲学三者的交叉领域,并将此中间地带兼收并蓄,糅合成具体确切的道德理念:“至善”“无我”“求实”“真爱”等。
默多克认为,“宗教的本质可以在其最高的确定性中找到,也就是说,它存在的意义在现实生活中是具体的、开放的、可以理解的,它存在于现实中,而不是与现实的斗争中”[9]464。和上帝的存在一样,宗教应该是信徒们心正气和、上善若水的内心感受,是群体社会祥和安康、积极向上的气质景象;同时也是人类社会任重道远又始终坚持不懈的价值追求。宗教语言和宗教也是一样的,具有表达性,表现为精神向度的一种指引力量,而不是通过显性礼拜仪式等变成一些可述的东西。
她又指出:“宗教对人类来说是不可缺少的……宗教本身也一直在不断改变,希望能变成人们可以信仰、引导人们行善的东西,这才是宗教最根本的目的。”[11]换言之,宗教是虔诚的信徒们可以感知并引导他们行善的力量,宗教和个人的关系是平等尊重、互动共生的,彼此在世界的存在中相遇、对话,共同发现一切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而不再是前者规定的外在行为规范和对后者的内心束缚。上帝、宗教及其存在并非语言文字或者其他任何媒介可以准确界定的,当然也绝非飘渺空洞的。
宗教是人类社会精神领域无限感知与经验的崇高对象,而且这种体验与感受是持续更新、不断寻求超越的过程,最终聚拢内化成行为主体自觉无为的外在行动,服务他人与群体,从而也满足、实现了自己。这种体验或感受即为至善思想,是默多克道德哲学的核心理念,也是她哲学伦理观宗教意识的根本。默多克的至善理念不是从世纪元年的《圣经》文本中移植而来,而是通过身体认知与理性阐释考究柏拉图思想,又通过文学创作的现代路径找寻,由此形成的新形而上学观源自于对柏拉图思想的重新释义。
三、新柏拉图式的形而上学观
默多克对哲学领域的涉足可追溯到她在牛津读书以及在此执教的那段时光。她广泛涉猎柏拉图、康德、叔本华、尼采、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萨特等哲人的大量作品,体悟不同思想的碰撞与激荡,且最终在与存在主义学说的坐而论道中皈依了柏拉图哲学。思想界大多认为,在以达尔文进化论为代表的自然科学思想为人们熟晓后,尼采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说出“上帝被我们杀死了”的“真相”时,西方哲学史上延续两千多年的形而上学已在某种程度上自行丧失了它最切己的本质可能性,世界一贯连续的、隐喻的整体结构分崩离析了。由此产生的语言表达与释义危机造成了严重的阐释论危机,基督教没有在外部环境变化时而主动变化,脱离了宗教赖以存在的自然根基。
与此同时,应运而生的存在主义、弗洛伊德主义、后现代主义不但未给人们心灵带来慰藉;反之,主观主义、唯我论等极端自我专注思想日隆,将世界带入形而下的迷误地带。说到底,这是社会存在本体论的辩证困境,宗教也被染上了一层灰暗色调,变得逻辑不清、结构混乱,难以说服怀有崇高生活理念的信徒。《黑王子》(TheBlackPrince,1973)中的严肃作家布拉德利在小说伊始便明示自己的立场:“我不信仰宗教,只相信自己生存的责任。”[12]xviii布拉德利渴求的是一种形而上的生活,恬淡安然、厚重务实才是他生存的根本;在他看来,宗教已经丧失其人本学的基本属性,成了生活的附属品。在这里,默多克直接借小说人物之口道出了传统意义的宗教于生存现实的苍白无力。
默多克具有高度的哲学敏感和思想自觉,精准清晰地洞察到当下时代的虚空本质,从生命哲学视角对形而上学进行追踪溯源,求真求实,并提出“唯有柏拉图式的宇宙观才能调和我们的时代(危机)”[9]181。柏拉图本人是信奉宗教的,本能地将宗教和道德融入最深层的辨证意识结构中;自然,他对基督教后来的发展是有所贡献的。默多克认为后世许多的哲学家(尤指尼采)对柏拉图理念的认识失之偏颇以及存有不同程度误读,因而,对基督教的过激反叛也牵连了柏拉图哲学。《作为道德指南的形而上学》一书中有为柏拉图思想正身的辩护:“事实上,柏拉图已经呈现了本体和现象如何存在于个体内在生命,并藉此‘拯救’了形而上学。”[9]182默多克绕开了语词本身的阐述,她与一些哲学家就艺术、宗教、意识、道德、价值等话题的不同认知范式展开逻辑辩论与思想陈述,成功地将柏拉图的“三喻”理论与论辩说教精髓转换成一连串崇高的伦理道德符码以及后现代语言表征危机境况下严肃意义的生存哲学思想,形成新柏拉图式的形而上学。同时,默多克也于这个道德嬗变与神性隐失的时代寻得了主体之于宗教最本已的可能性。
虽然默多克从柏拉图哲学中得到启发,竭尽全力在混乱的、无理性的战后秩序中重新思考和界定形而上学存在者之为存在者整体的真理,并在多个场合下公然否定自己为存在主义论者;但是不可否认,默多克于孤独敏感的他性语境中形成的宗教观念与尼采致力于形而上学本质的探索还是有些相似的。基督教在人类社会发展两千多年的历程中,具有普世意义,用深入骨髓来论及其对西方历史文明的影响,是不为过的。默多克并不否定基督教强烈的文明缔造功能;但认为在外在社会发生猛烈变化的同时,基督教仍然意味着一种超感性的在场,从外部的、私利的角度规定尘世生活的绝佳状态,特别是其中被强调的一些僵化的礼仪成分,不能适度缓解人的心理危机和社会危重,一度被视为“西方人和西方现代文化形成之中的教会及其权力要求的历史性的、世俗政治的现象”[13]201。基督教基本的礼仪教义好比具体事物的框架性结构,能够便利地规训社会心理与行为意识,具有政治功能;但是这种被权力裹挟和利用的宗教主旨(比如,原罪说)有如柏拉图“洞穴学说”中囚徒们看到的壁面阴影或水中倒影,与主宰可见世界一切事物的太阳(真相)相去甚远,因而它与形而上学的存在本质也是相悖的。
所以说,哲学家们在将上帝从圣坛上拉下来的同时,再次在生命的对待性向度中深度掘挖,“在基督教信仰学说的跌落意义上的无信仰决不是虚无主义的本质和基础,而始终只是虚无主义的一个结果”[13]202,毕竟虚无主义的本质领域和发生领域与形而上学是一致的,或者可以被囊括到形而上学之中;对基督教权威的挑衅以及对虚无理论的探讨最终都可以归结为形而上的本质之思。“上帝死了”说明神观敬畏学说被动摇了,人性化的神被否定了,但是形而上学并没有自绝于自己的本质,它在建构或消解其他对象时,总是在借此间接地言说自身。对于在其内部并且作为其本身而真正发生的事情,它始终是淡漠回避的,至少说是遮掩着的。好比死亡,任何形式以及任何意义上对它的探讨都是在其外围展开的。
形而上学作为一种基本意识理念,与宗教的结缘是社会发展到特定时期的必然产物。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期内,两者的关系更为紧密,甚至于可以直接等同于彼此。但从根本上讲,形而上学根植于人的意识初念,宗教是其进一步发展的外在表征之一。形而上学的权威性和包容性为宗教思想的深入发展提供了现实土壤,而它也“更多地被视为一种综合话语,(后上帝时代的)宗教思想越来越多地向这种传统话语寻求庇护”[14]。从这个意义上讲,不管是世界图像时代的基督教还是“进化论”诞生后的上帝角色或基督教权威都不可以直接等同于主宰着西方社会主流思想领域的形而上学。“上帝死了”表明上帝的确存在过。那么也可以说,“上帝是存在的”这一命题在社会发展的不同时期有着具体不一的内涵;上帝存在是必要的,但不可以说这一命题建立在实体逻辑——形而上学之上,而要弄清上帝存在是何种意义、何种需要的存在。这正是默多克一直与基督教保持暧昧心理的关键所在,她一直沉浸于又相对独立于基督教进行形而上思考。在《至善的主权》中,默多克把上帝宗教定义为“唯一完美的、超验的、无形的同时又是必然的关注对象”[5]55。显然,此上帝非彼上帝。默多克渴求的是一种道德指引的形而上力量,是栖身于现世的宗教,也是至善意念的最高表达。
形而上学作为一种确定性的综合话语,以在场的存在者思考为核心,以现世灵动的物质世界为基础,遵循事物自在自为的发展规律,又经由推理论证、概念总结以及提纯推广,最后上升到精神意识层面回馈社会心理。默多克认为,“形而上学为所有人创设了一幅有吸引力的景象,以试测我们能否在最深刻的体验中发现它。这里的‘深刻’一词或一些类似的隐喻,也是吸引力本质的一部分。在这一点上,形而上的景象和宗教的画面是颇为相似的”[9]507。那么,也可以这样认为,如果这个世界有足够多的形而上学,或者有足够多的吸引力景象,人们就可以看到一个新柏拉图式的理念王国独立存在于我们熟悉的现实世界之外,一幅生动灵性、引人向善、超越自我的宗教景象存留于世界和信徒们的意念之中。
尽管至善、真爱、纯美、求实等道德理念不是物理世界的一部分;但是它们能够为人的心灵或灵魂辨证地感知,并渗入其中,缓缓地涌动,均匀地融合。作为绝对理念的存在,它们无法被准确地模仿、复制或表现,因而可以真真切切地引导灵魂由可见世界上升到可知世界。将作为终极形而上理念的善与宗教联结,组成一种新的介质,可以有效打通这一上升甬道;而在可知世界中花很大努力之后,最后看见的实相乃是善的理念。有别于传统宗教,这里的形而上宗教意识不是直接着力于人类的超感知层面;而是有个逐渐发展、反复验证和价值评估的过程,以探求绝对不可怀疑的东西、确定可知和价值持留的东西,这与默多克构思的通达意义的宗教原初力是一致的。默多克的理想是尽可能地简化宗教的外延,使其内涵变得更加聚焦、精准,使宗教理性与至善理念彼此双向建构,因而宗教能够自然地体现出净化灵魂的神性作用。于默多克的小说家身份而言,臻于至善、走向本真、祈向纯美、自由意志、艺术生活等都是追求新柏拉图形而上学式宗教生活的显性通道;如此,宗教走向生存,生存更加和谐,二者共同实现生活本体的完整回归。
四、结语
作为意识形态的一部分,宗教根源于不同民族特定的历史发展和文化记忆;作为集体无意识的一种隐性表达,宗教能够自然地将自己烙进民族独特的身份与气质之中,成为其心之所系、情之所依的栖息地,进而也成为本民族区别于其他民族的显著标志。二战时期,特殊的社会背景破坏了世人对宗教的虔诚笃信与基督教对人的驯化润泽的一致性心理需求。
默多克具有高度的哲学敏感和文化心理自觉,洞察了宗教信仰偏移以及社会思想危机渐浓的实质,从自我孤独感受体悟出的他性意识出发,结合柏拉图、尼采等哲人思想对基督教、佛教等不同体系宗教的原初力进行追踪溯源,摒弃其中非理性、无教化的部分,兼收并蓄其意识精髓,又对现代主义视角下的主体形而上学进行矫正和重新打造,绘制了她独特的生存哲学层面的道德伦理观宗教理念蓝图。可以说,默多克的一生都在努力思考存在者之为存在者整体的生存本体论哲学,也在积极践行道德的形而上学,选择将遗体捐赠给医疗机构作阿尔兹海默症病理学研究给她有生之年的道德实践和生存善念画上了一个圆满的休止符;当然,这个行为本身也有力地阐释了她的宗教理念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