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美学视角下的散文英译策略
——以张培基《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一)》为例
2019-03-05汪梦婷张顺生
汪梦婷 张顺生
引言
张培基是中国著名翻译家、教授,28 岁时便在北京外文出版社从事编译工作,一生译出了无数经典译作,为中外文化交流作出了很大贡献,也给其他译者提供了很好的借鉴。他译注的《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收录其翻译生涯中的经典译作,让读者大饱眼福,也让译者深受启发。本文以张培基的《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一)》为研究对象,探讨如何在翻译中国散文时感受、传递和创造美,旨在为译者提供一个更广阔的翻译视角,启发翻译爱好者的翻译创造力,不断增强其文化自信,促使其译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从而使中国文化更好地走出去。
一、翻译美学及许渊冲的“三美”翻译思想
(一)从美学到翻译美学
对美学的定义是美学的最大难题。美学一词来源于希腊语,意为“对感官的感受”。苏格拉底(Socrates,469 B.C.—399 B.C.)及诡辩家希庇亚斯(Hippias,460 B.C.—399 B.C.)曾就美学一词的定义进行过一次激烈的辩论,仍未能定义何为“美”。最后,苏格拉底无可奈何地说,“美是难的”(董广杰等2011:12)。被誉为“美学之父”的亚历山大·鲍姆加登(Alexander Baumgarten,1714—1762)是第一位使美学成为一门学科并将其定义为“对好坏的评判”的学者(毛荣贵2005:1)。18 世纪,实验美学在欧洲兴起,其宗旨是在具体事物中发现美的本质再寻找普遍标准来定义美,而此后欧洲大陆学者将美学定义为人们的某种需要被满足之后产生的愉悦感受,即对美的真实且自然的情感流露(董广杰等2011:20-21)。在哲学视角下,美能使人感知欢乐、满足等情感。古罗马时期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106 B.C.—43 B.C.)主张“辞章之美”,泰特勒提出“忠实之美”等(蒋雯倩2018:73),它是人们找寻愉悦的反射,是抽象的、实在的,可以被发现、被概括。与西方美学有所不同,中国美学关注的是主体性审美实践,注重意象的表现形式,不太关注微观透视(刘宓庆2005:79-80)。
美学又是如何与翻译“走到一起”的呢?实际上,美学与翻译之结合渊源已久。一般来说,翻译美学是翻译学者用来研究和探讨翻译中的美学问题的一种实践方法(毛荣贵2005:7-9):译文读者不仅想要了解原文所指,还想在此过程中体味文章美感。该理论使译者更加重视翻译中的“美”,并帮助其更好地在翻译实践中传递美、创造美。翻译与美学的融合使中国散文英译不仅能够准确传达原文内容,还能再现原文风格与美感,让读者身临其境,体味原作者的真情实感。
(二)许渊冲的“三美论”
翻译家许渊冲教授以翻译中国古诗词而闻名于世。钱钟书(1910—1998)称赞他说,“你戴着音韵和节奏的镣铐跳舞灵活自如令人惊奇”(转引自覃江华、许钧,2017:163)。2014 年8 月2 日,许渊冲荣获国际译联颁发的“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成为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许渊冲不仅从事翻译实践活动,还阐释、发展了翻译理论,尤以“三美论(音美、形美、意美)”为著名。“三美论”最初由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的《自文字至文章》一文中提出:意美以感心,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原指中国文字之美。后来,许渊冲将其运用到诗歌的翻译实践和理论之中,成为翻译实践、翻译教学和翻译研究中的重要思想,是散文和诗歌翻译的热点理论。当下“三美论”依然热度不减,备受关注。
二、张培基的散文英译特点
作为译者,张培基擅长传递原文作者充沛的情感,并将其自然、流利地表达到译文中。其译作以自然流畅、情真意切、行文优美为特色。他的部分著名译作被《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收录,该作品选集是一部绝佳的学习翻译技巧、领略翻译美感的作品,很多学者对其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以中国知网为例,近三年对张培基的翻译研究不下百例。下面精选张培基所著的《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一)》中部分经典译例,探讨如何在翻译散文时处理美。
(一)音美
声音和形式是传递美最为“明显”的两种方式,因其分别可以为耳所听,为眼所见。本节探讨的是抒情散文英译中如何处理中文散文中的“音美”。
英国著名作家斯蒂芬·斯彭德(Stephen Spender,1909—1995)曾就写作的音乐性发表了以下见解:写作中的遣词造句如同编曲一般,让人为其韵律所吸引。事实上,文学作品不仅可供人们闲暇之余以眼赏玩,更宜以耳读之。每一个文字都潜伏着跳跃的乐感(毛荣贵2005:100)。
译者在翻译过程中需尽力体会原文的音美,并不遗余力地将这种声音营造出来的图像再现在译文中。常见的修辞方式有叠词、拟声词、头韵和尾韵等。通过用声音创造出的图景,读者能自然地沉浸在文章中,从而与作者及译者产生共鸣。
1.叠词
语言的节奏是可以通过翻译再现的,因为任何语言的节奏都是重复与变化的统一(余东、刘士聪2014:92)。叠词是通过字词的重复创造出循环往复的韵律感,在读者脑海中萦绕回荡,加深印象。
例1:
原文:田沟里的水,潺潺地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
——冰心《笑》
译文:The water in the field ditches was murmuring. The green trees in the neighboring village were shrouded in a mist.(张培基2007:96)
原文中,作者用“潺潺”形容田沟的水流动的声音,刻画了宁静夜色里沟渠中的水流之缓、之轻。张培基(以下简称张)在译文中用murmuring 重现了沟渠静静流淌的画面,营造了一种静谧平和的氛围。murmuring 两次发mur 音,回环往复,双唇闭合间给人一种轻轻缓缓的感觉,触动读者内心深处的柔软,使读者身临其境地感受到那一夜月色下安静流淌的溪水。
2.拟声词
翻译的形神之美与原作文体特征和译者风格息息相关(卢秀云、常留英2018:84)。若翻译时能模仿原文的表现形式,尽量保留原文风格,便可谓不失匠心。同叠词一般,拟声词也可以营造一种音韵和谐之美,通过对自然界声音的模仿让读者有种置身其中的感受。
例2:
原文:草场中牧放着的几条黄牛,不时曳着悠长的鸣声,好像在叫它们的主人快来牵它们回去。——郭沫若《夕暮》
译文:A few cows grazing on the pasture let out a long drawn-out moo now and then as if urging their master to lead them home as quickly as possible.(张培基2007:123)
原文中的“曳着悠长的鸣声”指牛发出的哞声,张在译文中加上解释性文字“let out a long drawn-out moo”来描绘哞声的悠长。moo 在英文中是一个拟声词,用来表示牛的叫声,与中文相呼应。张在此处的遣词于情于理皆很适宜,让夕阳下广阔草原中几头黄牛哞哞叫的场景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读者眼前,使读者仿若漫步于草原之上,和那几条黄牛一起享受着宁静的暮色。
3.头韵
头韵是英文中常用的一种修辞手法,通过采用相同的首辅音字母,让前后两词的发音具有了音乐美,声情合一。该修辞手法在张的英译文中俯拾即是,不胜枚举。举下面一例说明,不再赘述。
例3:
原文:有时流到很逼狭的境界……江河流于其间,回环曲折,极其险峻。
——李大钊《艰难的国运与雄健的国民》
译文:Sometimes it comes up against a narrow section... winding through a course with many a perilous twist and turn.(张培基2007:3)
原文描绘的是江河流转于崇山峻岭之间,两岸是悬崖绝壁,河流水势湍急。暗喻人生不是一条坦途,有时也会遇到艰难险境。作者将历史比作河流,虽有宽阔悲壮的境界,但会遇到狭窄闭塞的境界。人们在其中的生活也正如旅行一般,高低起伏,崎岖不平。张译twist and turn 恰如其分地突显了该段旅途的曲曲折折、弯弯绕绕,两个辅音[t]在唇齿流转之间生动、形象地再现了山峦叠嶂间的险恶陡峻,读来回味无穷。
(二)形美
英国著名诗人柯尔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0—1850)曾说过,“散文是井然有序的文字(原文为:Prose is words in the best order)”。不难看出,散文十分注重遣词造句。在翻译中国抒情散文时,不仅需要在意义上忠于原文,还需注意形式上的统一。但若译文和原文保持相同的形式而不及原文风味时,就要灵活变通,“以创补失”。
1.四字结构
四字结构是汉语中特有的词语形式,形式上整齐均匀,音韵上韵律和谐,在汉语中很常见。然而,在英语中没有相对应的形式;若想把汉语中的四字结构译好,就需要进行艺术美的创造。由此可见,翻译文学不可谓不是“创造美之艺术”(许渊冲2017:1)。翻译之难在于不仅要达意,还要悦目。张对下文的翻译给其他译者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示范。
例4:
原文: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花有实,有香有色,既须劳动,又长见识。
——老舍《养花》
译 文:Joy and sorrow,laughter and tears,flowers and fruit,fragrance and colour,manual labour and increased knowledge—all these make up the charm of flower cultivation.(张培基2007:147)
翻译中常常需要根据具体情况更改原文词语的前后次序(冯庆华2002:81)。以此处为例,前两个四字结构的A 和B 为反义,后两个四字结构的A 和B 为近似义,后面的“劳动”和“见识”构成了并列,张译对原文的四字结构进行了重新组合,使其成为了五组用and 连接起来的并列结构。如他将前两个四字结构“有喜有忧,有笑有泪”译为“joy and sorrow,laughter and tears”,将后两个四字结构“有花有实,有香有色”译为“flowers and fruit,fragrance and colour”,将最后一组译为“manual labour and increased knowledge”,不仅忠实地传达出了原文意义,而且结构整齐,排列得当。
2.化“竹”为“树”
散文属于“美文”,汉英皆然。因此,“求美”便是首要的选择(周领顺2015:117)。但英汉语言在句法建构上存在显著差异:英语通常被看作“树形”语言,重形合;汉语通常是由几个短句构成的“流水句”,重意合(王中心2012:92)。如何在双语转换之间求得平衡,译出“美”,下面通过一例来一探究竟。
例5:
原文: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冰心《笑》
译文:The angel in white was smiling on me with a bunch of flowers in his arms,his wings flapping.(张培基2007:96)
作者描绘了她房间墙上那幅画中的天使:身着白衣,手捧鲜花,扬着双翅。如此纯洁的形象怎能不让人心生喜爱之情?原文中有四组修饰安琪儿的短语,一处为衣着,三处为动作。若生硬地将这些修饰语不加调整地置于中心词安琪儿之前,读起来则会觉得头重脚轻。张将衣着描写处理为介词短语in white,并将“笑”译为主动作,将“抱花”和“扬翅”这两处动作分别处理为介词短语with a bunch of flowers in his arms 和现在分词his wings flapping,这种处理方式突破了原文的词句结构,且读来顺畅,符合英语的行文方式。
(三)意美
翻译是一门跨学科的学科,其理论更是与文化学、美学、哲学等各个学科知识紧密相关,这就要求译者进行广泛的阅读,来了解翻译双语文化之间的异同(陈雪乔2018:95)。意境在文学作品中是一个久远的概念,可以追溯到千年之前。但其“不可言传”性使重现原文的意境美成为抒情散文翻译的难中之难。这就需要译者深入体会原文,并在译文中对意境进行重新构建,使其具备原文的神韵。只有这样,才能让译文读者尽可能地体会到原文传达的意境美。
意境中含有不同的意象。要想把原文的意境美传达出来,首先要理解原文的意象。中英语境中有相似的意象,也有迥异的意象,下面分别对这两种情况进行探讨。
1.中英语境中的相似意象
相似意象的翻译较迥异意象的翻译而言难度稍低,但要想营造出原文的意境美也绝非易事。
例6:
原文:真愿成为诗人,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鹃似的啼出,北平的俊伟。
——老舍《想北平》
译文:If only I were a poet so that,with all the sweet and beautiful words at my command,I could sing a grandeur of Peiping in as longing a note as that of a cuckoo!(张培基2007:138)
中国古诗文化中的杜鹃是一种寓意着痛苦和悲伤的鸟。因其啼声哀怨,易让人联想到亡国故土及背井离乡的哀伤。事实上,杜鹃即布谷鸟。中文的“布谷”发音似“不归”,随后便逐渐有了“思家”的含义。张将“杜鹃”译为cuckoo,不仅明确表明了鸟的种类,而且引人遐思,将作者的思乡之情传达给读者,以情动人。
2.中英语境中的迥异意象
有时在中文中具有丰富寓意的事物在英文里却不一定具有同样的含义,此时需要加注解释性文字来说明该意象,或通过创造性的审美再现来丰盈译笔下的形象(毛荣贵2005:7)。例7、例8 为中英语境中的迥异意象。
例7:
原文: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它所有的丫枝,一律向上,而且紧紧靠拢,也像是加过人工似的,成为一束,绝不旁逸斜出。
——茅盾《白杨礼赞》
译文:With straight trunks and branches,white poplars aim_high. ... Their twigs,also like things artificially shaped,all reach out towards the sky and grow close together in a cluster without any side growth.(张培基2007:154)
白杨树是一种易成林、生命力顽强的树。在遭受风沙侵袭的中国北方,白杨被大面积种植,以防风固沙。原文选段描绘的是白杨的生长形态、品质及特点——高大笔直、简单质朴、真诚不屈。白杨体现了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赤诚之心、不屈不挠、勇往直前。作者在描绘白杨时饱含钦佩和喜爱之情,但若读者不了解白杨所体现的民族精神这一层含义,便不能完全体会到作者的感受,更不用谈体会原文的意境美了。张在处理时采用的大部分形容词均为积极的描述词汇,其中将“力争上游”的拟人手法译成了aim high,别有风味,使读者能更好地感受到白杨与风沙抗争的无畏与奉献精神,让人肃然起敬。
例8:
原文: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
——郁达夫《故都的秋》
译文:However,judging from the Chinese idiom qiushi (autumn scholar,meaning an aged scholar grieving over frustrations in his life)... Chinese men of letters seem to be particularly autumn-minded.(张培基2007:164-165)
“秋士”是指中国历史上喜欢写秋天的一批人,这批人想要实现自己的抱负却不得,因此感到自怜。秋天万物萧索,草木凋零,似乎更容易让人觉得凄苦无依,于是这些怀才不遇的文人便以“秋士”自居。但在其他文化中没有“秋士”这样的概念。张的译文采用了补译的手法,补充了文化背景,有利于译文读者了解“秋士”所具有的独特含义。
三、本研究的局限与前景展望
本文主要以张培基的英译散文为研究对象,虽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但是不能代替所有的中文散文英译。此外,三美中的音美及形美可以通过一种“可见”的方式来传达,即感耳、养眼,意美由于其“不可见”的特点,给译者带来了更多困难。一方面,由于人们有不同的知识背景、生活经验和专业技能,他们对艺术概念的理解有所不同;另一方面,情感是一种比较主观、私人的事物,人们对意境的体会也有所迥异。译者必须对作者的写作背景有深刻而透彻的理解,“知人论世”,全面掌握作者的写作感受和心理活动,模仿其风格,再现原文的情调及意境。在翻译时,译者可以有自己创造的尺度,但始终要以原文作者为中心,这样才不会失去原文的精髓。
尽管翻译美学理论有诸多优点,既可以传达原文意义,又可以再现原文美感,为中文散文英译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但是该理论指导下的翻译实践若一味追求“美”,过度翻译,则过犹不及,违背了翻译的主要目的。每个人对“美”的感受不同,译者不可以把自己认为的“美”强加于原文之中。如原文使用的是质朴、平实的语言,塑造的是朴实之美,在译成英语时就不宜使用华丽的词藻。此外,许渊冲(2006:81)认为三美中最重要的是意美,在英译时可能会有所偏重,导致译文有失偏颇。译者在美学理论指导下运用“三美论”翻译时应从实际出发,努力平衡三美。
结语
翻译是一个主体与客体均有参与的活动。当译者从事这类活动时,应谨记笔下的译文不仅仅是两种语言的转化,更是两种文化之间的传达。处理原文与译文的关系,尤其是翻译中“缺失的东西”,可以借助许渊冲的“三美论”,从声音、形式及意境三个层次使译文再现原文的美。笔者希望在不断的学习中,与读者一同探讨出更佳的翻译策略与方法,激励更多的译者和读者从事抒情散文英译事业,使中国的散文翻译更上一层楼,译出更多、更佳的作品,让外国读者一览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