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奎律髓》对朱熹诗歌的选录与评价
2019-03-04吴长庚
程 荣,吴长庚
(武夷学院 人文学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
一、引 言
方回(1227—1305),元朝著名诗人、诗论家。其学问议论一尊朱子,崇正辟邪,不遗余力。其《杨初庵诗卷序》云:“吾州朱文公,集关洛大成,学也;排江浙异趣,识也;其著书为文为史为诗,无一不可,才也。盖唐三百年以词章取士,而知道者无闻焉。”[1]367《瀛奎律髓》是方回最经典的诗论专著,曾经“海内传布,奉为典型”,号称中国传授近体诗法最为“真切”“详密”的一本书,[2]142受到极高的评价。此书共49卷,编选唐宋两代律诗,加以分类且多有评论,是他晚年相当成熟的一部著作,对后世甚有影响。
关于《瀛奎律髓》书名的含义,方回自序曰:“是书兼选唐宋二代之诗,分四十九类,所录皆五七言近体,故名律髓。自序谓取十八学士登瀛洲,五星聚奎之义,故曰瀛奎。”注笔者所引《瀛奎律髓》为清代纪昀刊误,诸伟奇、胡益民点校,黄山书社1994年版。简单地说,《瀛奎律髓》这个书名含义相当于“唐宋律诗之精髓”。方回十分推崇律诗形式,并给予很高的评价:“文之精者为诗,诗之精者为律。所选,诗格也。所注,诗话也。”
相对于其他诗学评论著作,《瀛奎律髓》有其独特之处:它改变了以往很多选本只选不评的模式,突破了以往选本只通过对诗歌的去取标准来反映选录者文学思想的格局。《瀛奎律髓》每卷卷首均有总评,每首诗多有圈点和批语,不仅选录了各个门派的作品,而且根据不同的题材进行归类,并加进了自己独到精辟的评点,可以说集选诗、摘句、诗话、评点于一体,“是把有宋一代的‘诗话之学’和‘评点之学’两种体裁,结合起来,是很有规模的一本书”。[2]129方回对名家的作品往往持中肯的态度,并没有刻意去点评他们的好坏,这样可以给后人在欣赏名作时一个正确的引导。
很多学者发现《瀛奎律髓》的价值,但现有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方回与江西诗派、“格高”论以及“一祖三宗”之说等研究领域,很少有人论及方回对于朱熹文学成就的认可。朱熹作为宋代理学集大成者,通常以理学宗师的身份活跃于史册,他的理学声名把文学身份遮盖了,文学身份被历史性消解,[3]38因此,很少有人研究朱熹文学方面的成就,类似《瀛奎律髓》这样集中对朱熹诗进行选录与评价的研究就更少了。事实上,在宋代,朱熹在诗坛上已经备受关注。在他41岁时,曾被胡铨以诗人的身份推荐到朝廷,宋孝宗还专门下诏召见。他的《武夷棹歌》《斋居感兴二十首》等作品在当时已广为传诵,并出现了多家注解。如果我们要深入了解这样一位历史大家,就不能简单贴上理学宗师的标签,应该同时关注他诗人的身份。具有全局眼光的方回较早地关注到朱熹诗歌方面的成就,他在《瀛奎律髓》中共选录朱熹22首诗,对每首诗都有独特见解,其推崇之意十分明显。从《瀛奎律髓》对朱熹诗歌的选录与评价中,可以了解宋末元初朱熹诗歌的接受与传播状况,为还原朱熹的诗人身份,并为朱熹在文学史中找到准确定位寻找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二、概 述
《瀛奎律髓》共选诗2 992首,入选诗人380人。唐代作家163人,选诗227首;宋代作家217余人,选诗1 765首,从选诗数量上可以看出方回是偏重宋诗的。[4]71方回选诗的标准主要依据三个方面:(1)作家的个人人品,不仅要具有较高的才华和人格魅力,而且要符合理学的要求;(2)作家的作品要具有较高的艺术标准;(3)符合当时所处时代最流行的、最具代表性的题材。再考察每位诗人入选的篇数,超过20首的只有35人,其中唐代有12人,宋代有23人。全书选编朱熹的诗共有22首,由此可见朱熹诗歌符合《瀛奎律髓》的三个选诗标准,在方回心中具有极高的地位。
方回在《晦庵集钞序》中曰:“《文公集》一百卷,《续集》十一卷。日读一卷,计三月余日。日读三卷,亦三十余日始毕。学者能如是,鲜矣。凡天下之大编帙,立程用工不为事物所间断。日复日从事焉,必如期而周遍者,非身闲心静不能也。”[1]369可见方回是在潜心研读《朱文公集》后对朱熹诗文有了整体性观照再选录的。
方回对于诗歌理论的贡献之一是提出“诗以格高为第一”的批评标准。《瀛奎律髓》在选评咏梅诗时提出著名的论断:“夫诗莫贵于格高”,同时对所选诗歌作“格高”“格卑”的比较。在他看来“格高”即是好诗:“宋人诗善学盛唐而或过之,当以梅圣俞为第一。善学老杜而才格特高,则当属之山谷、后山、简斋。”依据这个标准,方回提出“一祖三宗”之说。方回在选诗的过程中,固然遵从“一祖三宗”的体系,如暮夜类共选诗61首,其中杜甫13首;晴雨类选五律95首,而杜甫、陈师道、陈与义、吕本中、曾几五家诗就多达57首。但是,方回在选编作品的时候并没有完全依据自己的喜好,而是关注到不同的学派,选诗的题材范围也很广。全书除去拗字和变体两类外,大体按作品题材分为49类:登览、朝省、怀古、风土、升平、宦情、风怀、宴集、老寿、春日、夏日、秋日、冬日、晨朝、暮夜、节序、晴雨、茶、酒、梅花、雪、月、闲适、送别、着题、陵庙、旅况、边塞、宫阃、忠愤、山岩、川泉、庭宇、论诗、技艺、远外、逍遣、兄弟、子息、寄赠、迁谪、疾病、感旧、侠少、释梵、仙逸、伤悼。每类各有一卷,五言在前,七言在后。如消遣类选诗39首,其中白居易10首,陆游12首,江西派却未选一首;怀古类选入宋代七言律诗共35首,而杨亿、钱惟演、刘绮等“西昆”诸公的作品就多达17首。
《瀛奎律髓》共选录朱熹诗歌22首,登览类(卷一)只选了朱子的《登定王台》;节序类(卷十六)选4首,包括《择之诵所赋拟进吕子晋元宵诗因用元韵二首》和《九日登天湖以菊花须插满头归分韵赋诗得归字》《 归报德再用前韵》;雪类(卷二十一)选朱子咏雪诗四首:《次秀野咏雪韵三首》和《次韵雪后书事》;寄赠类(卷四十二)选朱子《次韵》(原题应是《鹅湖寺和陆子寿》),是鹅湖之会时次韵陆九龄《鹅湖示同志》、陆九渊《和鹅湖教授韵》的唱和诗;感旧类(卷四十五)选录朱子《伏读二刘公瑞岩留题感事兴怀至于陨涕追次元韵偶成》二篇,为怀念他的老师刘子羽、刘子翚而作。
《瀛奎律髓》选录梅花类的诗歌总数位于全书第二。在宋代,诗人都偏爱咏梅,他们以赏梅咏梅为雅事,咏梅文学呈现一片繁荣景象。根据学者程杰先生的研究,《全宋诗》收诗约25.4万多首,梅花题材之作(含梅画及梅花林景题咏)4 700多首,占1.85%。[5]29《全宋词》收词20 000多首,咏梅词(含相关题材之作)1 120多首,占5.6%,这个比例相当可观。受此风气影响,方回选了朱熹咏梅诗10首,五律七律各五首,五律包括:《梅花开尽不及吟赏感叹成诗聊贻同好二首》《清江道中见梅》《宋文示及红梅腊梅借韵两诗复和呈以发一笑》;七律包括:《次韵刘秀野前村梅》《次韵刘秀野早梅》《次韵刘秀野雪后书事》《不见梅再用来字韵》《叔通老友探梅得句垂示且有领客携壶之约》等。对于相同题目的,只选录较优的几首,可见朱熹的咏梅诗在诗坛很受欢迎。
三、对朱熹诗歌艺术风貌的批评
方回在《瀛奎律髓》中对所选录的22首朱熹诗,都给予了较高的评价。
《瀛奎律髓》共分49类,每类有题解说明这类诗的性质和特点。如卷一登览类,题解为:“登高能赋,则为大夫。于传识之名山大川绝景,极目能言者众矣,拔其尤者以充隽永,且以为诸诗之冠。”认为登览类诗歌是作家登山临水之后抒发的感慨,自古以来备受青睐,而所选的诗歌都是其中尤为隽永的名作。方回对于选录的诗歌都有自己独特精心的评点、分析,在诗歌的后面交代了诗歌创作的时间、地点、创作的灵感,还列举与之相似的诗歌以供比较,在对比中体会诗人的创作风格。
时令节序的变化每每引起诗人对宇宙自然变化规律的探寻以及自我生命意义的反省与感慨。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曰:“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6]905四时景物与诗人内在生命相呼应,感时兴怀,诉诸笔端,便形成丰富多彩的节日风物景象和深刻的人生体验。朱熹节序类诗因其丰厚的生命体验、哲理性的内省、谨严的法度以及境界的浑厚高远特别受到方回的赞赏。
节序类所选朱熹《九日登天湖以菊花须插满头归分韵赋诗得归字》诗作于乾道四年,写的是重阳节时与友人一起登池州湖山的感怀:“去岁潇湘重九时,满城风雨客思归。故山此日还佳节,黄菊清樽更晚晖。短发无多休落帽,长风不断自吹衣。相看下视人寰小,只好从今老翠微。”此诗所用典故并无翻新,“短发”句用的是孟嘉落帽的典故,后世传为佳话,常用此词指重阳登高。“长风”句引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然而朱子此诗以浑厚雄壮见长,句法精湛。《瀛奎律髓》评曰:“且如‘故山此日还佳节,黄菊清樽更晚晖’,上八字各自为对,一瘦对一肥,愈更觉好。盖法度如此,虚实互换,非信口、信手之比也。山谷、简斋皆有此格。”回忆去年重阳九月九在家里过节的场景,对比今日漂泊异乡,虚实互换,法度谨然。这种对比不是随手拈来,轻率而作,而是经过“诗肠亦频搅”的艰苦创作过程。前句实写,后句虚写以烘托前句,在时间空间的对比中表达出作者洒落透脱、俯视一切的胸襟和气度。后四句尤意气阔远,作者通过雄奇豪壮的意境,来表现自己宏伟的理想与抱负。
又如朱熹的另一首节序类诗《归报德再用前韵》:“几枝藤竹醉相携,何处千峰顶上归。正好临风眺平野,却须入谷避斜晖。酒边泉溜寒侵骨,坐上岚光翠染衣。踏月过桥惊易晚,林坰回首更依微。”方回评曰:“诗思无一丝近尘土。此诗亦流美,然不及前篇之意境矣。”这首诗的时间和空间跨度很大,从白天到黑夜,由近景而远景,由地上到天上,不断变化,“动静之际从容如此”,有天马行空之感。作者把“我”融入天地之间,“直与天地万物各得其所”,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朱熹诗作有个特色就是随境而变,创造多样化意象,能够不断地选择合适的意象去适应不同的意境需要。这首诗选择藤竹、千峰、平野、山谷、泉水、月亮、桥等具有幽淡情调的意象,来表现悠适淡远的意境,可谓不落尘俗。几枝藤竹孤零零地相互依偎,泉水的流泻使人感觉阵阵侵入骨髓的寒冷。诗人藤竹相携,踏月过桥,惊叹时光易逝,无边的思绪引入身后那暮色中依微的林坰。景物描写中渗透了作者淡淡的忧伤,借物抒情,怀古思今,委婉地表达出内心的沉痛。朱熹在诗歌意象和意境创作上有自己独特个性化的风格特点,此诗意境可谓幽淡苍寒。
方回很欣赏朱熹的咏梅诗。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7]185在文人的眼中,优秀的咏物诗不仅要生动传神,而且要立意高远,思想深刻。清代学者沈祥龙《论词随笔》认为:“咏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咏一物矣。”[8]4058朱子以哲人的眼光看待宇宙万物,对事物持有格物致知的态度,因此他的咏物诗数量多,质量高,特别是他的咏梅诗,得到后人的称誉。朱子与友人反复咏梅赞梅,据胡迎建统计达36首[9]145,全部诗作“梅”字出现66次,另外还有两首咏梅词,包括红梅、白梅、腊梅等不同种类和不同时令、不同地域的梅。朱子托物咏怀,通过赞美梅花的高洁,来表达自己不同于流俗的品格。
《瀛奎律髓》咏梅类所选《次韵秀野雪后书事二首》是朱子为思念友人刘秀野而作,方回赞曰:“诗有兴、有比、有赋。如风、雅、颂,古体与今固殊,而称人之美即颂也。实书其事曰赋,要说得形状出,微寓其辞,则比兴皆托于斯。如此诗首尾四句,实书其事也。中两联赋则微寓其辞,言寻梅、见梅、寄梅,有比、有兴,而味无穷矣。”朱子咏梅诗的艺术手法有两种,一是直接描摹梅花的姿态;另一种是借物喻人,将人的道德品质与梅花紧密联系起来,借梅花来表达自己高洁坚贞的人格。这首诗的艺术手法属于第二种,寄意于梅,托物言志。朱熹与刘韫交情笃厚,他以这首诗来称颂友人的为人风度,用梅的风姿和气韵来赞美友人的人格魅力,借此表达对友人的推崇及思念。方回认为此诗深得《诗》“赋比兴”之法,因而兴味无穷,颇饶情致。诚如清人陈仅在《竹林问答》中所云:“咏物诗寓兴为上,传神次之。寓兴者,取照在流连感慨之中,《三百篇》之比兴也。”[10]2245朱子咏梅之作“意寄深远”,真切地反映了他的生命情感历程,表露了淡泊名利、坚持操守的心迹以及对高洁人格的追求,这是此诗寄托用意之所在。
朱子入选的咏梅诗还有《次韵刘秀野早梅》:“可爱红芳爱素芳,多情珍重老刘郎。疏英的烁尊中影,微月黄昏句里香。胸次自怜真玉雪,人间何处有冰霜。巡簷说尽心期事,肯醉佳人锦瑟傍。”此诗使用了借物喻人的艺术手法。方氏曰:“此皆寄意于梅,犹孔子所言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无上文无下文,只此十个字,足见士君子之为人也。”梅花的清香飘荡在微月黄昏里,诗人甘心醉倒于佳人的锦瑟边,胸中充满对玉雪般的梅花的喜爱,忘却冰雪世间的寒冷。不仅是咏梅,也是咏梅之人。作者在诗中极力表达了对梅花的喜爱之情,而友人刘秀野也同样喜爱梅花,以梅花为自己的知音伴侣,与梅有着不解之缘。朱子笔下的梅花在冰霜中傲然孑立,正是君子坚贞不屈形象的象征。
四、与陈师道诗歌比较
宋代诗人,方回最为推崇陈师道。陈师道以诗与黄庭坚齐名,并称“黄陈”,二人皆为江西诗派的宗师。《瀛奎律髓》选陈师道诗111首,名列第三。方回评曰:“山谷弘大,而古诗尤高。后山严密,而律诗尤高。”可见方回偏爱陈师道超过黄庭坚。宋人以平淡为诗歌最高美学范畴,在方回看来,作诗要达到平淡境界,学习陈师道是最佳途径:“学诗者不可不深造黄、陈,摆落膏艳而趋于古淡。”[11]158甚至将陈师道置于众诗人之上:“选众诗而以后山居其中,犹野鹤之在鸡群也。”方回提倡“一祖三宗”之说:“诗人当以老杜、山谷、后山、简斋四家为一祖三宗”,“老杜诗为唐诗之冠,黄、陈诗为宋诗之冠。”江西诗派中方回特别欣赏陈师道的诗歌,认为陈师道的诗歌为汉魏以来诗坛一奇,具有古拙、瘦硬、枯淡、深幽的境界,最逼肖杜诗瘦劲一面。方回有诗赞曰:“道自汉魏降,裂为文与诗。工诗或拙文,文高诗或卑。香瓯假山序,不妨自一奇。鳞橘多骨核,乃至肆诋訾。恭维陈无己,此事独兼之。五七掩杜集,千百臻秦碑。四海紫阳翁,归美岂其私。所以此虚叟,取为晚节师。”[12]235(《秋晚杂书三十首》其一)同时认为朱子诗歌美学风貌逼肖后山。
方回喜欢通过比较来体现诗人相似或不同的艺术风貌。他多次指出朱熹诗风实多承陈师道:“似后山”“深得后山三昧”“文公诗似陈后山,劲瘦清绝。”甚而认为朱熹诗超过陈师道,其《正月十九日四更起读朱文公年谱至天大明赋》十二首云:“澹庵老荐此诗人,屈道何妨可致身。负鼎干汤公岂肯,本来余事压黄陈。”[13]547这首诗打破了方回一贯倡导的“一祖三宗”之说,认为以作诗为余事的朱熹,其诗在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之上,可见其推崇之极。
“瘦硬”是陈师道诗歌的显著特色,这个特点也是江西诗派的诗风倾向,其实也是宋诗特色之一。“瘦硬”是诗歌给人的一种感觉,语言文字的生新矍铄,以及文字所营造出来的氛围的冷峻,甚至诗歌情感表达方式的超乎寻常的冷静,这些都会给人一种异常凝练峭拔的生新瘦硬之感。而陈师道诗“清雅幽独,言简意丰,达到瘦硬通神的境地。”[14]124在清新冷峻的景物描写中传达出一种瘦硬、苍寒之感,这就是陈师道的“瘦硬”风格。
方回认为朱子之诗深得后山清峻瘦硬之风,并选录了朱熹的咏梅诗来论述这种承继关系。如《观梅花开尽不及吟赏感叹成诗聊贻同好二首》,第二首描写水壶孤零零在几桌上,梅蕊已空,梅梢上只残留着雪,画面给人一种很凄凉但又很清新的感觉。作者独自一人,无人能与自己共饮,鼻内依稀残留着梅花淡淡的幽香,心里想着遥远的北方应该还有未开的花蕊。此诗写景虚实结合,夹入哀怨而又期待、失落而不消极颓废的感情,格调清雅冷峻,语言朴实平易,简洁明练,不见雕琢镌刻的痕迹,却意味无穷。方回评论说朱子与后山诗劲瘦清绝,迥别于晚唐诗人堆砌景物、求一字之工的雕琢习气:“文公诗似陈后山,劲瘦清绝,而后人不识。此两诗皆八句一串,又何必晚唐家前颔联、后颈联,堆塞景物,求工于一字二字,而实则无味耶。”在朱子笔下,梅花已成为其心灵的真实反映,从中可以看到理学家兼诗人身份的朱熹思理深刻、清雅冷峻的独特形象。无论是借梅抒情,托梅言志,还是以梅自喻,都是通过对梅花的描绘及赞美,寓丰富的思想内涵和饱满的情感于鲜明的形象当中,以寄寓自己崇高、坚贞的品格,从而达到“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的境界。
朱熹诗歌的格律也具有拗峭的特色。如登览类所选朱子《登定王台》,此诗风格自然明洁,又不缺乏高峻寥廓的气象。尤其“日月东西见,湖山表里开”一句,取境开阔,囊括整个宇宙于胸怀之中。诗中通过引用两个典故——定王台、雍门琴,来表达自己深沉的悲慨。末句“从知爽鸠乐,莫作雍门哀”,一乐一哀形成对比,意在警示统治者要仁政爱民,以德治国。五律和七律都要求用对仗,对仗的位置,一般在诗的中间两联即颔联和颈联,这首诗最难得的是四联全部对仗,番君对帝子、千年对万事、乐对哀等等,都遵守了诗律要求且十分工整。方回在评价此诗时再次将朱子比拟后山:“朱文公诗迫近后山,此诗尾句,虽后山亦只如此。所赋用事命意、定格下字,悉如律令,杂老杜、后山集中可也。”“亦只”断语即便是后山诗,最佳也不过如此了,此诗格律谨严,峭拔生新,直逼老杜、后山,表明方回对朱熹律诗格律成就的高度肯定。
朱熹的《次秀野咏雪韵三首》也同样具有诗律美的特点,如其三:“开门惊怪雪交加,乱落横飞岂有涯。密竹不妨呈劲节,早梅何处觅残花。山阴客子须乘兴,洛下先生想卧家。病废杯觞寒至骨,哦诗无复更豪夸。”方回评曰:“三诗未免用雪故事,然终不及‘瑶琼’、‘银玉’等句,诗律审细,有味。”赞美朱熹善于用典,诗律细密谨严,读来拗峭有味。
五、结 语
《瀛奎律髓》的选编评论,显示了方回巨大的才力和魄力,无论是对唐宋律诗的研究,对朱子理学诗价值的认识与历史定位,还是对宋元之际的文学批评,引导诗学正确的发展方向,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首先,方回较为客观地总结了朱熹律诗创作的诗学特色及其意义、价值,为人们认识和接受朱熹诗歌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从选录到评价,方回给予朱熹很高的赞誉,足以与他心目中的大家相媲美。通过方回的评论,我们认识到朱子诗歌具有独特的个性:在构思上,不刻意营求新奇,而是以口写心,追求内容的充实、情感的自然流露。在语言上,具有明白晓畅、简练精准的特点。其诗律对仗工整、峭拔,颇耐咀嚼。朱子诗风格具有多样性,或悠适淡泊,或苍寒幽冷,或雄奇豪壮,或古淡雅洁,在不同的意境中总会创造与之相适应的意象。朱子极力反对形式上的华丽,他的诗平实质朴,在雅正明洁的格调中,不乏雄奇辽阔的气韵,且深含理趣与思辨精神。总之,朱子诗歌符合方回“格高”的诗歌批评标准,绝非二三流诗人。《瀛奎律髓》的文学价值是巨大的,它是一部有特色、有规模的巨著,影响较大。《瀛奎律髓》的选录,在朱子文学家身份被理学宗师地位消解的历史语境中,重新肯定了朱子在文学方面的成就,使后人对朱熹诗歌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和更广泛的接受。
其次,拯救诗坛积弊,指引后学、以诗立言,树立一面回归风雅传统的诗学旗帜。方回选评《瀛奎律髓》的宗旨是标举以杜甫为代表的“一祖三宗”,来批判当时诗坛晚唐诗派、江西后学所造成的卑弱鄙陋诗风。方回提出了“格高”的诗学标准,通过选录他心目中具有“高格”的诗歌,来标举崇高、远大、真挚深厚的情感内涵和雄浑悲壮、瘦硬劲健的审美风格,以及平易自然而又意蕴深厚的诗风。朱熹是自觉承接先秦儒家诗学传统的诗人和学者,方回独具慧眼,发现了朱熹与陈师道诗歌的师承关系,通过推举杜甫、陈师道、朱熹等诗歌所蕴涵的“风雅”精神,倡导诗坛回归“诗言志”的儒家诗学传统,为重振日渐衰颓的诗道做出了积极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