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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实用·情感
——清代宦台官员衙署之空间特性与文化内涵

2019-03-04郑丽霞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空间

郑丽霞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台湾衙署是清代宦台官员在台权力的象征,也是其在台期间的生活场域,不仅连结其办公、社交、休闲等所有日常空间,同时也是清政府跨海而治的政治延伸。诺伯舒茲指出:“当人们定居下来,一方面它置身于空间中,同时也暴露于某种环境特性中,这两种相关的精神可称之为‘方向感’(orientation)‘认同感(identification)’。要想获得一个存在的立足点,人必须要有辨别方向的能力,他必须清楚身置何处,同时在环境中认同自己。”[1]18据此而言,场所的环境特性是由生活于其中之人所界定的,“是人们在某处空间实际生活的体验、参与的凝聚。主体的意向性投射在其中的实质感受,赋予某空间意义,而生成地方感,再经由社群的往来联系,形成某区域独有的空间秩序。”[2]97-98空间内的事物,通过“占有地方(taking place)或是占有和转换空间与自然,而共同建构、维系和塑造了地方。”[3]91是故,这个由集体共同营造的地方,承载了主体投注其中的认同感与归属感,从而对空间中的一草一木产生熟悉的亲切感,或对其中的人文历史与文化情境生发出浓厚的情感牵系。对于这些空间内涵,段义孚认为:“附着于乡土是通常的人类情绪。它的力量在不同文化和不同历史时期皆有差异。附着愈多而情绪的结合愈强……因为可以有一个以上的感情结套。”[4]152他以南太平洋岛民对岛上某山峰的情感结加以说明:

南太平洋的小岛Tikopia上的Reani峰,像岛的皇冠,航海的岛民对它至少有三个情感结,第一,它能使大海漂泊者作距离的地标,估计距离陆地还有多远,这是实用性的原因。第二,它也是情感的对象,当一位流浪者离开的时刻,山峰的景点渐渐失落在海浪之下而感到悲伤,但在回程时,山峰突然浮现在海浪上的第一眼,则可带来无限的喜悦。第三,它是神圣的地方,它是神降临大地时最初站立的地方。[4]152

可见,一个景观往往兼具实用性、情感性与神圣性等内涵,三者并存构成地方感的整体。本文将从这三个层面,分别探讨台湾衙署的空间特性与内涵,分析中原文化与儒家道统如何通过官署场域,得到传承、发扬与深化。同时聚焦于台湾衙署内的著名景观——澄台与斐亭,呈现官员在衙署内的生活实践与文化展演,以及从中折射出的归属感与认同感附着。

相较于源远流长的中原文明,清初台湾草昧初辟,荒蛮未化,无论是阴森诡谲的海上航程,亦或是迥异中原的海岛风情,于宦台文人而言均带有“理亦难明”[5]6的困扰与忧虑。季麒光《寓望园记》指出,台湾乃“东宁荒海之岛,不入职方,有山则元翳于蔓草,有木则卤浸于洪涛,求天作地成之景,皆无所得。是盖造物者之有所缺焉,以俟乎名贤之补救乎。”[6]109于是,整治并经营一套符合中原文化的地理景观,成为清政府理台的重要一环。杨廷耀为高拱乾《台湾府志》作序曰:

我朝应运鼎兴,圣明接武,指挥万国;虽已建旐、设旄于禹贡、职方之外,然未有遐荒穷岛如闽之台湾者。……若台者,素为积水岛屿,窃计流寓之外,其民若盲之初视、寐之初觉,虽更数载,犹是鸿蒙浑沌之区耳。[7]5

传统士人眼中,台湾是块“鸿蒙浑沌、盲之初视、寐之初觉”之地,务以“德教”风化,积极导入中原文化与儒家道德伦理,使台地“既富且教”[7]6,逐渐步入中原文明生态圈。为使宦台官员身处蛮烟之地而不觉郁陶,且能凝聚认同感,明确身负“振纲饬纪,分扬清激浊之任焉;正己励俗,有端本澄源之责焉”[7]270的教化重任,于是将官厅公门营造出庄严肃穆的秩序感与威仪感。

清初台湾府署多沿用明郑旧宅,余文仪《续修台湾府志》载,“台湾府署旧系伪宅,两座毗连;后左畔一署倾圮,惟存右署,规制稍隘。雍正七年,知府倪象恺即左畔基址恢廓重建,大堂、川堂、二堂、东西斋阁、厢房以及大门、仪门悉具”[8]64,经过改造,府署显示出比较正式的公门规模。此后,历任官员陆续增设、扩建,“雍正九年,知府王士任建三堂一座,又置四层住屋一所,为东宁新署。署右侧旧有榕梁、四合亭遗址,地甚宽敞。乾隆三十年,知府蒋允焄改建官厅二间,曲槛回廊,重楼复阁,池台亭沼,各色悉备”[8]64,旧日宅院,转而成为具有权威象征的政府机构,寻常人难以随意出入。衙署是地方行政制度的象征,首任知府蒋毓英曾亲题匾额“开疆立本”[7]29,明确点明衙署所承载的责任,即治理台湾,教化百姓。

即便是级别较低的县署,也极力营造出公门应有之气势。诸罗县令孙元衡有感于辖内缺少衙署之设,一则无所承宣圣谕以教民,二则不足以彰显朝廷威严,遂动工兴建县署,其《新建诸罗县署记》曰:“虽丹漆未施,而公堂内署已井然有序矣。从此莅政之暇,或与邑绅士坐论桑麻,即不敢侈规模之大备,亦不至以百里官署等诸荒田野草,是则余之所差慰也。”[9]379衙署对于朝廷权威与官吏身份的重要性,可窥一斑。是故,历任官员在原有设施的基础上,或扩充,或新建,并借助公堂议政、升堂问案等形式,构建出神圣庄严、合乎中原文化的空间规范,借此宣扬清朝威严。台湾道署,同样如此,高拱乾《台湾府志》曰:

台厦道署,在府治西定坊,西向。由大门而仪门、而厅事,扁曰“敬事堂”。堂之右,为斋阁、为驻宅。其前,为校士文场。堂左,则椽史案牍处;其中慎出入,加扃钥焉。堂下左右廨舍,舆隶居之。庭前植榕树四株,皆移根会城;今扶可盈丈,郁可观矣。大门之外,左为文职厅、右为武职厅;其为照墙、为鼓亭、为辕门,悉如制。照墙外,为巡捕厅。辕门之左有屋三楹,则为府、县属僚诣谒停骖之所。[7]28

道署内分三进,具有政务、议事、官邸等功能,从厅堂配置到功能设施,简单有序,具有明显的官厅秩序感。署内设有公文案牍存放处,专门加锁,常人不能随意进出,更显道署之森严。此外,道署外的文职厅、武职厅、鼓亭、辕门,以及府、县属僚诣谒停骖之所,亦井然有序,彰显出作为台湾最高官方机构的庄严肃穆。

衙署不只是办公之所,宦台官员往往在衙署一隅另辟室或亭,营造具有自身风格的私人空间,使之成为在台为官生活的场所。而他们在场所中的生活模式、行为模式又体现了空间的文化特征,“不只说明了你的住处或家乡,更显示了你的身份”[10]136。以道署为例,其内增设的斐亭、澄台,虽是休闲好去处,却非位高权重者难一窥其貌,即使朱仕玠、邓传安之流亦需受邀方可入内,可见衙署空间乃是权力的象征,宦台官员对于衙署的修筑,是基于自我对陌生场所的认同感与支配权。道署内的澄台、斐亭,此后更是超越了官员的生活场域,成为“文化的记忆库”与“过去言行与知识的残余”[10]28,成为清政府连结大陆与台湾的文化凭借。道光十三年(1833),台湾道刘鸿翱《绿野斋集》曰:

因考台湾自前明红毛与郑氏相继为患,潢池中雷击电掣,波涛腾沸。我国家龙兴辽海,一戎衣而天下大定,惟浙闽洋面祲氛未靖;施大将军琅扫除蛟鳄鲸鲵之怪,然后海若肃清,盖二百年于兹。今余蒙圣恩观察是邦,睹是台之命名,思与僚佐戮力永澄海疆,不仅夸游览之壮也已。[11]76

身为清朝官员,维护统治,力求边疆安定,是其职责所在。受固有思想与文化背景影响,他们在考察台地风物时,会在不自觉间以中原文化作为参照系,字里行间流露出自尊自贵的文化优越感与神圣感。于大陆文人而言,增辟景观的背后,不仅夸游览之壮,更在于彰显清朝的显赫皇威,是朝廷政治权力的延伸。而观者的视线范围,也会从该场所透显出来,“透过地景(Vista,亦即物体在一段距离外呈现)这个观念,视觉控制了地产”[10]28。刘鸿翱《台湾道署澄台记》云:“惟道署之澄台,见西南海之一角。台下屋三楹曰‘斐亭’,郡志所谓‘斐亭听涛’也。登高远瞩,则安平晚渡、沙鲲鱼火、鹿耳春潮、鸡笼积雪、东溟初日、西屿落霞,近在珠帘画栋间。盖台湾之八景,道署有其二,澄台又兼擅八景之美。”[11]76对此,有学者指出:

从官署与安平地区的相对地位,可以视为从斐亭与澄台观看“安平晚渡”“沙鲲渔火”“鹿耳春潮”等三景,亦即“台湾八景”中安平地区的景致入选,除了位居地域上的地缘关系外,更是由官署所望出去的景致,……观看之人就是前面所言的官吏。居于澄台的高处,官吏俯瞰安平一带的景致,而眼界所见的人们,都为治理上的人们,……大有“眼见之人皆为我邦之民”之意。[12]23-24

上述所言有一定的合理性,登临澄台,既可欣赏道署内的二景,也可遍览道署外的其余六景。这个视线展现的不只是观者的角度,更显示出清政府收服并治理台湾的政治理念,代表政治权力的运作与延伸。此一趋向,可从数量庞大的台湾八景诗中,窥知一二。试以《澄台观海》诗为例,如娄广的“海国淼无穷,澄台瞰四封。自从归禹贡,何水不朝宗”[13]408;金文焯的“层台轩爽俯神州,岛屿凝茫一望收”[8]987;以及王善宗的“巍峨台榭筑边城,碧海波流水有声。济济登临供啸傲,沧浪喜见一澄清”[7]290等。上述诗歌多作于康乾年间,诗人均为奉旨入台的官员,具有官方身份,他们的作品字里行间传递出庄严神圣的家国意识。以上诗作多被方志收录并重复刊刻,一定程度上传达出官方的审美形态与理台意识。

作为地方行政制度的象征,台湾衙署兼具文化传播的功能。乾隆二十八年(1763),台湾府知府蒋允焄于衙署后方增设“鸿指园”,既作游览、休憩之所,也兼宴集饮聚会之地。乾隆四十年(1775),知府蒋元枢,基于“台郡为海外重任,团斋为司土者所居;纲纪政地,自宜整饬,以壮观瞻”[14]79的理念,重新经营官署空间,打造出“迎晖阁”“景贤舫”“夜告台”“书斋”[14]79等传统士人的文化空间。这些空间,可供游赏,可供宴集、吟咏、也可供朝拜神祇、夜观星象。这些由官员发起的文化展演,展现了传统士大夫式的生活模式,进一步传递出儒家秩序化的深刻内涵,借助这些士大夫所起的示范作用,希冀能够潜移默化地教化百姓,从而塑造淳厚有序的社会风气与文化氛围,使台湾成为日迁善而不自知的文教之地。

如前所述,清代台湾官署多沿用旧有建筑,较为简陋。是故,历任官员往往加以修整,重新布局,改造成集政务、社交、休闲于一体,且适合自身品味的空间,同时努力营造新的文化传统,通过“参与这些日常操演(performance),得以认识地方,觉得自己是地方的一份子”[15]59。改造的典型特征是在衙署后开辟一方具有江南风格的园林景观,规模虽小,但亭台楼阁,假山池沼,一应俱全,“兹则五六同心……相与乘舟弄月,荡浆迎风……,使数万年以来蛮烟瘴雨之乡,有兹游为独开生面,当亦嫦娥之所许也。”[6]112公务之余与同僚俯仰其中,宴饮吟咏,别有一番闲情雅趣。

晚明以降,美学风气盛行,文人醉心经营水泽山林,将其打造成宜居之所,坐卧行住悠游其中。清代宦台者致力于空间改造,进而熟悉空间,复置身于空间恣意游赏,不可谓不受此风气濡染。首任台厦道周昌“于署后筑小室,中置图史尊彝,琅轩满壁,珍赏盈几。庭前只植花竹,盆鱼拳石依约。西园南墅傍构一亭,颜曰‘寓望’,……复结草作亭,颜曰‘环翠’,以蕉阴竹韵依绕左右。”[6]109-110颇为雅致。草亭右前设一方台,“天空海阔,而安平胜状如在几席。若夫朝潮涨紫,晚照留红,飞鸟翔烟,孤帆映浪;雾之晨,星之夕,波涛澎涌,争奇逞媚于楼之前者,皆公麈尾之谈资也”[6]110。庭园空间不大,论意境、论韵味,却并不逊色广袤的江南园林。继之的高拱乾在“寓望园”的基础上兴筑“澄台”与“斐亭”,此过程见诸《续修台湾县志》:“巡道署:在西定坊,西向。中曰敬事堂(‘旧志’),其后堂曰鹤驯堂,右有厅曰‘若济’(俱乾隆五十三年,观察杨廷理题,有跋)。署后有园,旧曰寓望园(康熙二十五年观察周昌辟);有亭,曰斐亭(康熙二十二年,观察高拱乾建。丛篁环植,翠色猗猗,故取卫诗有斐之义。每夏秋间,清风掠树,竹韵璆然,与海涛声相和答。亭虽屡圮,后亦屡修,且常易其故处焉。嘉庆四年,观察遇昌修建)。亭之右,曰澄台(亦观察高公建。台可观海,升高旷览,沧溟岛屿,悉入望中。故旧志所称八景,有‘斐亭听涛’‘澄台观海’之语。嘉庆四年,观察遇昌题匾)。”[16]86乾隆时翟灏在衙署后兴建的“聚芳园”,与澄台斐亭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春日融和,黄蜂满院,欹枕听画眉声,雌雄相应。时而隔帘香透,花影参差,盖酴醉将卸也……兰蕙、素馨之类,随地布置,栏槛芬芳,溢于亭榭。[17]9

画眉、黄蜂、花影,寻常之物却蕴含着不寻常的生命乐趣,“夫人惟不滞于境之内者,斯可超于象之外……视君之茅舍柴扉,纸窗竹屋,不啻霄壤也”[17]9。作者融情入景,拉近了对象物与自我的距离,使彼此的存在有‘互有主体性’的关系,从而感受‘生活经验’与‘生存情境’,透过‘生命意识’的升扬,心灵自由的扩大,达到一种‘生命智慧’的体验过程。[18]284-285这或许是园林给予宦游人最突出的实用性所在。道光十三年(1833),刘鸿翱《台湾道署斐亭记》曰:

道署小平泉西两槛外,丛竹千竿蔽日,浓阴交错;院中有亭翼然,名曰“斐”,盖取“淇澳”之“菉竹有斐”以名。由亭之东折而北,为“寄云曲舫”;早起,云常满室中。澄台在其东南,可望海。台之外为圃,可习射。泉溢为池,池中堆石为岛;双鸥戏水面,时飞时止。芭蕉大如树;畜麋鹿,每日午卧蕉阴下。海外奇木异卉,如佛桑,洋桃、文元、桂子、番石榴、黄梨之属,经冬花蕊不断。[1]74

斐亭的空间布局极为精巧,室内烟云迷漫,室外浓阴交错,泉溢为池,堆石为岛,各臻其妙。园圃中奇木异卉,经冬不谢。澄台凭眺,大海咫尺,午卧树下,或观双鸥戏水,或闻满室花香,惬意之极。有学者指出,“经过修饰整理过的村庄园圃,提供文人闲游观赏自然生态的场景,植梨花,以待香雪满庭,植柏树,除避暑取凉外,夕阳佳月的微光,由摇曳的树叶间隙透漏投影到居室衣物,均为文人生活中极动人难得的审美景致”[19]326,颇有道理。

道光二十七年(1847),徐宗干在澄台下方另辟一室,其《退思录》云:“每日澄台下小室午后焚香趺坐,闭目静养片时,最为得力。有句云:绿纱窗裹香烟袅,仙鹤一声午梦醒。生平嗜新茶,有句云:呼童扫叶烹秋露,对饮清茶是菊花;又,午梦初醒檐溜滴,知曾有雨润花来;又,咏台地气候云:寒露重分身马路,秋风清拂纸鸢天;又,日添一线纸鸢风,腊月榴花照眼红。”[20]65斯室清幽,闲暇之余,悠游其中,或焚香打坐,或沉思吟咏,怡然自得。又在荷花池畔修筑“君子轩”,其《君子轩偶记》曰:“檐前结布幔承雨贮缶中,闻挈壶声;呼童煎茶,闻瓶笙声。此静中籁,惟能静而后其动也中。斐亭前植篱落、种瓜豆,蓄水莳稻,并种地瓜(即番薯),可以验晴雨之时。”[20]53听雨、承雨、煎茶、品茗、筑篱、种植,安静的时光,慵懒的幸福,俨然成为徐氏生活中的一部分,带给他一份心灵上的宁静与安稳。甚者,徐宗干竟在庭院中养起鹅来,其《壬癸后记》云:

斐亭有鹿无鹤,以鹅代之,戏题其栏曰“鹤鹤”。一日,大风雨,毙之,余一雌;友人馈一雄配之。时卵已累累,或云未配以前,卵而不能育也。既配,生二卵,尚未和合,而气已相感矣。雌伏墙下四十余日,不思饮啄。而鷇出,淡黄可爱。其母已狼狈不堪,雄者同保护之,狸犬皆不敢近。弥月而一鷇死,仍以翼覆之,三月不去。携而弃之,戛然长号,闻之恻然。此可以见为人子者当思父母恩勤之冈极矣。[20]75

上述描写极富生活情趣,徐氏从养鹅中收获诸多乐趣,更从母鹅的护仔行为,感受到人间至爱。这份安宁自适的“使署闲情”让徐氏备感珍贵,遂延请画家蒲玉田为其描绘在台为官的生活图景,“属画台地花果六幅,又为乘风破浪图一、登岸图一、斐亭课子图一。尝拟画册十二帧,曰重译宣纶(归化生番)、静参定谳(登台打座)、斐亭草疏、榕坛选文(海东书院)、鹤堂校书(署有驯鹤堂)、鹿场习射、北郊试马、西港造舟、禳风酾酒(祭海)、喜雨品茶、瓜圃学农(有句云:曰晴而晴、曰雨而雨,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竹轩听读(斐亭前荷池,其旁有廊,新题君子轩)。”[20]80以上场景,可以说囊括了徐宗干在斐亭、澄台,以及澄台下方“君子轩”的全部生活,公务与休闲各得其所,相得益彰,传统士人的闲赏美学于此清晰可见。

现代人文地理学认为,“地方”的形成取决于人类对空间的意向,而空间要转而为地方,必须经由人的居住、以及经常性活动的涉入;由亲密性及记忆的累积过程;经由意象、观念及符号等意义的给予;经由充满意义的“真实性”经验或动人事件,以及个体或社区的认同感、安全感及关怀的建立。[3]86对宦台者而言,离开故土,任职于台湾这块边疆之地,羁旅之愁在所难免。何以解忧?显然,在衙署内修建类似中原风格的园林亭台,悠游其中,能使身心得到放松,从而消解羁旅之苦,逐步建立起“家园”的归属感与认同感。

宦台文人在陌生的场域中扎根,并建立属于自己的领域,有学者指出,这是“为了一种归属(belonging)的感觉,全然是我们天性的一部分。在场所中,有根使我们在面对世界时有了一个起点,并让个人在事物的秩序中掌握住自己的位置。”[21]7且看台厦道高拱乾《澄台记》一文,修筑动机与目的可窥一斑:

台湾……厥土斥卤,草昧初辟,监司厅事之堂,去山远甚。匪特风雨晦明,起居安息之所,耳目常虑壅蔽、心志每多郁陶,四顾隐然,无以宣泄其怀抱;并所谓四省藩屏、诸岛往来之要会,海色峰光,亦无由见。于是捐俸鸠工,略庀小亭于署后,以为对客之地;环绕以竹,遂以“斐亭”名之。更筑台于亭之左隅,觉沧渤岛屿之胜,尽在登临襟带之间;复名之曰“澄”。[7]270

高氏言台湾地处偏远,杂沓无章,在台为官常有心志郁陶之感,筑台乃为舒啸消忧之故。于是,在官署一隅辟建室与亭,营造具有中原风格的亭台楼阁,目视佳景,耳听涛声,既可消愁解忧,达到“浩渺心俱阔,澄清志若何”[7]286的超然物外;也可登台观海,回望故土,聊却思乡之情。同时,将浑沌漫乱的地理景观重新修葺,营造成文人宴饮、交游、聚会之所,进而将其纳入中原文化圈,借此建构起个体与地方间的归属感,“这样的赏景位置不仅仅因‘美感距离’,形成了‘距离美感’,而且这个‘距离美感’还使得蛮荒的台湾景色不再具有危险性。这种‘俯视’‘全览’的观景位置不仅消解了大陆文人对荒蛮台湾所产生的恐惧感,也使得创作者观赏台湾山水时产生较为朗阔的心情”[22]133。

高拱乾编纂《台湾府志》时将“澄台观海”“斐亭听涛”列入“台湾八景”,二者也因此成为宦台文人钟爱的吟咏题材。八景作为具有象征意义的景观,实是一种建构出的文化认同,“认同(identification)意指去经验一个有意义的完整环境,然而在这整体之中有些事物的特殊重要性必然会显现出来”[23]202,自高拱乾修筑澄台、斐亭,并划定台湾府八景来说,此后开启县级、厅级,乃至于园林的八景取景与命名风气,相关八景诗作品纷然而至,达五百三十二首之多。[24]141可以说,清代台湾八景的产生与鉴赏,来源于宦游文人集体认同感的凝聚,“他们择定、兴建景观,并透过一连串的八景诗加以吟咏,且诗作又多收录于方志之中,重复抄录、吟咏,其传达出的意识形态,让八景成为一个既定的‘专门词汇’,而这样反复经由个体与社群之间互动经验的累积,物质空间被编排成有意义的秩序,空间秩序的长时间聚合,于是成为了该地方的实质内涵”[25]29。在这样的空间内涵中,宦游文人才得以充分感受到适得其所的归属感与认同感。

乾隆初年,斐亭倒塌,台厦道庄年于旧址上重修斐亭,修缮一事见其《重葺斐亭记》。乾隆三十一年(1765),台湾知府蒋允焄“增饰澄台旧迹,更移构斐亭于其东偏”[26]49,“亦于署后构褆室,又创延熏阁、挹爽廊、檥月楼、鱼乐槛、接叶亭、花南小筑、花韵栏,复辟丛桂迳、得树庭、小仇池、瑞芝岩、叠云峰、醉翁石”[26]49。新辟的十三处景观,名称多雅致有趣,彰显文人的文学涵养与生活情趣,并与原有的二景,合为“褆园十五景”:“计新辟者凡十有三胜,各有记。澄台、斐亭或新垩之,或移置之,名从其旧,不复记,然合之为胜十有五,凡此皆有室也”[16]87。这些景观,从布局到命名,从内在的经营理念到外在的建筑格局,均与江南园林异曲同工。置身其中,仿佛回到故土中原,从而产生深厚的文化认同感与归属感,漂泊之苦得以暂时消除与忘却。

此外,台湾海峡以风涛喷薄、瞬息万变著称,外加科学知识的不足与航海技术的落后,横渡重洋可谓是一场生死搏斗,葬身鱼腹者十之八九。而当他们成功越洋,回望彼岸时,曾经波云诡谲的海洋却又成为乡愁的诱发因子,“海上棲迟及早秋,登台骋望思悠悠”[8]975,登台远眺,观景伤情,挥之不去的是对故土的眷恋与渴望。“澄清惟此景,耸立素怀开”[7]294,澄台、斐亭的出现,同时又为这份无法言喻的离愁别绪提供了倾吐凭借。觉罗四明有诗曰:“骇浪吼声度竹,高台雨气生寒。莫道天涯寂寞,凭栏是处奇观。”[8]960登临澄台,目之所极尽是变幻万千的“奇观”,天涯寂寞得以尽情释放。又如刘鸿翱的《台湾道署澄台记》:

余家东海之表,莱郡有勺蠡亭,缘事至郡,必登亭俯瞰沧溟……庚寅,余升守彭城,登云龙戏马台,顾视黄河洪流;而观于海者难为水,未尝不思勺蠡,冀得再览其胜。癸巳,余由南韶连道调台湾道,……惟道署之澄台,见西南海之一角。台下屋三楹曰“斐亭”,郡注所谓“斐亭听涛”也……余乡勺蠡之奇特,殆未能逾乎此也![11]75-76

不难发现,对宦游者而言,家乡永远是最美的守望,不管任职何地,游览何处胜景,总在不自觉中以故乡作为参照系,借由澄台远眺,抒发渡海的无奈与惆怅,以及浓浓的游子情。乾隆十年(1745)出任巡台御史的范咸,其《再叠台江杂咏原韵十二首》之二曰:“云日有情随我往,鲲鲕未辨悔空游。剧怜春瘴迷人目,清梦何从觅九州。”[27]42处处透显出羁旅异乡的寥落与孤寂。又如张琮《澄台观海》:“微躯薄宦重洋隔,欲叩君恩仗呼吸。”[13]413铺陈出任职他方的无奈和浓郁的愁绪。“借问中原路,奔腾落日边”[9]30,他乡“纵有阆苑蓬瀛,不若吾乡潋滟空蒙处,箫鼓画船,雨奇晴好,足系吾思也”[5]42,深沉的乡愁,溢满笔端。

言而总之,衙署是地方行政制度的象征,作为当时权力核心的一部分,衙署后方所开辟的园林景观及其相关诗文书写,不可避免地带有一定的政治意味。宦台官员入台后,面对陌生空间,选定、修筑、甚至改造景观,不只是建构自身与场所之间的地方感,同时勾连出家园的认同意识,并以此重新诠释台湾的人文历史与文化情境,从而构筑出中原文化的认同感与归属感,通过官署这一空间场域,将中原文化价值与儒家秩序化的深刻内涵予以发扬、深化。而作为风景的一部分,官署则融入了个体独特的生活美学,经过重新置放、编排过的衙署空间,清幽雅致,置身其中,或煮茶,或品茗,或听雨,舒啸解忧,怡然自得,透过宦台者在衙署中日常生活的文化操演,展现了传统士人的闲赏美学。而情感性的地方内涵则反映出浓郁的乡愁,凭栏远眺,脑海中浮现的是魂牵梦萦的故土之景,笔端流注的则是深切的生命体验。风行草偃,对于景观的欣赏与经营也从衙署空间延伸出去,成为文化意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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