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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镜花缘》的史料价值
——兼议李汝珍的女性意识

2019-03-04雷晶晶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闺秀镜花缘二十世纪

雷晶晶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镜花缘》是一部逞才之作,构思、内容、意象、文笔无不显示李汝珍的才力和博学。前人也多从“百科全书式的才艺演绎”[1]6视角来认识这部旷世奇文。《镜花缘》确是李汝珍表现自我、表现才学的载体。值得指出的是,《镜花缘》中逞才的主体是“才女群”,即以十二位主要女性(女神)作为故事主角,兼及八十八位女性(女神)共同演绎妇女文艺之盛。因而,《镜花缘》的创作意图就超越了单纯的“才子书”,成为对“闺阁中历历有人”的强调和复现。因此《镜花缘》中所显现的女性意识也历来为人们所关注。吕晴飞站在阶级斗争的立场上,激赏《镜花缘》是“作者着意为妇女扬眉吐气,为妇女大唱赞歌,在中国小说史上,这是破天荒之作。”[2]34姜莉则从叙事结构的艺术特色与人物塑造的艺术特征两方面做了较为客观的分析和评价。事实上,《镜花缘》的艺术构思与清代重视妇女诗词创作的社会风尚有着密切的关系。故本文拟采取“诗史互证”的研究方法,观照历史中的文学现象,关注文学中的历史事件,通过对《镜花缘》“才女群”创作身份及特点进行分析,发掘《镜花缘》的史料价值,并再次审视李汝珍的女性意识。

一、《镜花缘》的史料价值

《镜花缘》是在社会风气的影响、作家的个性选择和文学内部演变的要求等多维因素影响下而生成的,自然在文本中有意或无意识地留存下时代的流行风尚、作家的思想倾向和文学创制的新旧特点。从这一角度来看,《镜花缘》的史料价值就在于其在文本中或显或隐中折射出的社会现象、社会意识,以及作家所生存的现实土壤孕育出的作家的思念观念。

(一)《镜花缘》再现出十七至二十世纪初的闺秀文化

十七至二十世纪初是妇女文学空前繁荣的时代。袁枚曾说:“近时闺秀之多,十倍于古。”[3]58从女性作家作品数量上看,“清代仅仅见于著录的就有三千家之多”[4]135,这一时期才女的诗作超过了历代妇女诗词的总和。坊刻业的兴起与大众读者群的出现为妇女文学的提供了传播和接受的现实基础。妇女吟诗结社①、拜师访友,批注小说、剧本②,专、选集的出版刊行,无不折射着妇女文学创作之盛。从创作者的身份地位来看,“晚明风流旖旎的青楼名妓文化在入清之后趋向衰落,并在盛清时期正式为闺秀文化所取代。”[5]32这一时代背景和内容意义在《镜花缘》以众才女作为表现主体中得到了充分表现。

闺秀诗人所创作的闺秀文化从称呼上即可见出其创作主体、创作属性和流传范围。不像文人那样,文学创作出于实用目的或抒发高远怀抱,是社会和文坛瞩目的盛事。闺秀文学往往出于娱乐消遣之用,只在闺房绣户间流转,闺秀诗人的创作只属于家庭。对闺秀文化的繁荣最有影响的是闺秀诗人所在家庭。家庭是否具备女诗人接受教育的条件,无疑对才女的出现有重要作用。《镜花缘》中才女虽处境不一,但多数出身官宦、书香之家,乃至高贵显赫之胄。百位才女中只有前十名才女史幽探、哀萃芳、纪沉鱼、言锦心、谢文锦、师兰言、陈淑媛、国瑞徵、周庆覃和缁瑶钗没有交代出身,其余九十位才女的出身都有相对明确的叙述。其中,阴若花为女儿国王子,宋良箴乃九王爷之女,地位最为显贵;燕紫琼之父曾任总兵,宰玉蟾、宰银蟾之父任陇右都督;窦耕烟之父为岭南节度使;唐闺臣是探花唐敖之女;枝兰音为岐舌国通史之女;黎红薇为黑齿国少尉之女;流落海外的徐丽蓉、骆红蕖、廉锦枫、魏紫樱、薛衡香、姚芷馨、尹红萸,她们的父亲都是唐室旧臣;钟秀田、苏亚兰、华再芳亦出身河源乡宦,林宛如虽出身商户,但生得伶俐、一心读书,尚有唐敖指点。对身份门第的强调不仅呼应四十二回武则天开女科诏书中的规定——“他如体貌残废,及出身微贱者,俱不准入考。”[6]268同时也是现实中真正拥有教育资源和资格的反映。冼玉清在谈到才女成名的三种条件时说,“其一名父之女,少有庭训,有父兄之提倡,则成就自易。其二才士之妻,闺房唱和,有夫婿为之点缀,则声气易通。其三为令子之母,辈所尊,有后嗣为之表扬,则流域自广。”[7]951-952由此可见,家庭成员之间,尤其是父兄、夫婿对妇女的影响,对才女的出现仍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作用。百才女的婚姻问题在《镜花缘》亦有交代。百才女中有三十五位提到出嫁,其中,三十四位才女的夫君都是扶唐倒周战役的将军,田秀英、田舜英同嫁文崧。而合婚之参照,“惟以品行、年貌、门第为重”[6],对品行的强调固然是建立在读书识礼的基础之上,因此也可以说是建立在对才能的要求之上。《镜花缘》中才女的出身和婚姻问题恰好说明了十七至二十世纪初妇女文学繁荣的基本条件。其二,百才女聚会后整天诗酒游宴,大部分时间依靠玩游戏、习诗赋来打发,对才与艺不吝笔墨的铺叙固然与李汝珍的创作动机密切相关,但仍不妨碍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是作者对才女们聪明才智的展现,“另一方面亦可以看出她们平时是怎样度过漫长的闺阁生涯的”[1]140,闺秀文化在娱乐、解闷这一功能背景下生长起来了。

值得指出的是,“一门风雅”在十七世纪至二十世纪初较为普遍的现象在《镜花缘》中亦有回应。《静居志诗话》中记载“商夫人有二媳四女咸工诗,每暇日登临,则令媳女辈载笔床砚匣以随,角韵分题,一时传为胜事”[8],可见“一门风雅”确是存在于十七世纪至二十世纪初的独特现象。这一现象在《镜花缘》中表现为文家二女五媳,章家四女十媳,卞、孟、蒋、董、掌、吕六家,共计三十三位才女展现了士大夫阶层中的诗歌之家。出现这一现象背后的原因在《镜花缘》中被解释为闺秀诗人的殿试成绩与“父母姑翁及本夫”[6]267有着荣辱利益的关切。规例十二条其一载:“殿试一等者:其父母姑翁及本夫如有官职在五品以上,各加品服一级;在五品以下,俱加四品服色;如无官职,赐五品服色荣身。二等者:赐六品服色。三等者,赐七品服色。余照一等之例,各为区别。女悉如之。”[6]267闺秀诗人的才学成为了家门的荣耀,这无不是现实社会中“一门风雅”的生动写照。闺秀诗人群体的壮大一方面引起了士大夫文人的关注,同时士大夫文人的关注亦促进了闺秀文化的进一步发展。《镜花缘》中武则天开女科则成为十七至二十世纪初的社会对重视闺秀文学的形象反映。第四十二回考才女的诏书上写着开女试的重要原因:“群推翘秀,古今历重名媛;慎选贤能,闺阁宜彰旷典。况今日:灵秀不锺于男子,贞吉久属于坤元;阴教成仰敷文,才藻益徵竞美。是用博谘群议,创立新科,于圣历三年,命礼部诸臣特开女试。”[6]267这也成为对当时社会中闺阁文化繁荣表象的最佳注解。小说在虚构的框架外壳之下包蕴着社会现实的动因。闺秀文化的繁荣成果有着极为复杂的原因和途径,然而在多维因果的交错杂糅下,闺秀文化终究显现出了最后的光辉景象。

(二)《镜花缘》反映出十七至二十世纪初的思想观念

《镜花缘》的叙事结构体现了十七世纪至二十世纪初比较流行的一个观念,即“才女福薄”。所谓“福薄”,其一指多才多病,早慧早夭。其二指姻缘错配,夫婿庸俗。这一观念在清代文学家沈复《浮生六记》中凝练成“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9]。在《红楼梦》中这一观念与大观园内女儿的命运相呼应。《镜花缘》亦是印证这一观念一重要史料。在第九十回“乘酒意醉诵凄凉句·惊芳心惊闻惨淡词”中,通过道姑吟诗这一动作,预示了众才女的运途。“裂帛凄环颈,雕鞍惨抱尸。寿阳梅碎骨,姑射镞攒肌。染碛模糊血,埋尘断缺胔。甫为携帚妇,遽作易茵嫠。泪滴天潢胄,魂销梵宇尼……”[6]576-579或自缢、或战亡、或守寡、或为尼,这些理想女性无不遭受着命运的同一个诅咒了,才女福薄的宿命观点果在其后一一应验。田秀英、田舜英死于乱箭之下,宰玉蟾、燕紫琼被害。在第九十六至九十九回中,武四思、武五思、武六思施邪术、摆毒阵,在酉水阵、无火阵、巴刀阵、才贝阵中,男人们深陷酒、色、财、气之囹圄,以致丧命,足可见其之庸碌。章荭、章芹、文蒒、文萁、文?、林烈、阳衍、燕勇、谭太、叶洋无不如此。而他们的妻子,即才女们的命运跟这些俗子联系在一起,便成为才女们的人生悲剧。钱文英闻知丈夫被害,“只哭得死去活来”[6]627,而阳墨香、戴琼英姑嫂两个“抚着阳衍、文萁尸首恸哭一场”[6]635,“旋即自刎”[6]635。这当然是李汝珍头脑中思想观念在《镜花缘》中通过艺术构思的具体外化,这样的构思安排当然与十七至二十世纪的思想观念有着密切的关系。

才女们早夭或错配庸夫的命运一方面说明了“才女福薄”的思想观念。当个别才女的不幸被夸大成一个必然的、普遍的现象时,这种思想观念的背后便隐藏着男性中心批评,即才高不寿。“才”是闺秀的附属品,“贞”才是妇女的“本色”,才高反倒害德贞,因为“才”是为世人,尤其是文士所欣赏的,女子多才在男性中心批评下被理解为女性个人魅力的外化,女子的才能与“美德”似有水火不容之势。尤其当夫婿早逝,这样的矛盾似乎更加突出。为了解决这一矛盾,才女们只有用生命作为代价方可保住才德两全的美誉。邵红英、林书香、谭蕙芳、叶琼芳以及阳墨香、戴琼英的自尽说明了这一潜在的思想观念。这些自尽的才女多是一等才女,林书香第十六名,阳墨香第十九名,邵红英第二十四名,叶琼芳第五十名,多才的女性在《镜花缘》中被要求多情且专情,因而“烈妇”便是文人眼中笔下才女们最后的归宿,是文士恒久的想象。

实际上,清代大量涌现的贞节牌坊即是这一思想观念的现实产物。“在296座贞洁牌坊中,明代有22座,清代有251座,其余为民国时期以来及未确定建设年代。”[10]90受理学思想、旌表制度、宗族制度的影响,清代将“无才是德”的消极防范升级为“德才兼备”的妇女自我奴化。这些才女在更多地侵染了父权伦理教化之下,相较于普通女性对“三从四德”更加谨遵。袁枚之妹袁素文便是典型的封建道德伦理吃人的事例。素文自幼婚配高氏,高氏好赌,高家因之请求退婚。素文却以“女,从一者也,婚不可离。疾,我侍之;死,我守之”坚决拒绝。素文过门后受尽侮辱和虐待,直到高氏欲卖掉她以还赌债,她才被迫回到娘家,用智于诗文,以消磨残生。袁枚在《祭妹文》中哭怨:“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坚贞若是。”袁香亭《哭三妹》憾叹:“少守三从太认真,读书误尽一生春。”由此观之,才女较之普通女性,也只是多了一个能诗的本领,同样的社会文化背景之下,才女们的行为和观念不可能和其他妇女有本质之别,甚或有“变本加厉”之倾向。而《镜花缘》中女性的走向是在具有主导和支配作用的男性视角下,现实女性的理想归途。

(三)《镜花缘》讽刺了十七至二十世纪初的科举制度

李汝珍对十七至二十世纪初的科举制度有着比较复杂的心态。一方面,科举制度是文人立身扬名重要乃至唯一的途径,反映在《镜花缘》中,众才女一心赴考,对科考名次的重视,以及武则天形象的塑造无不说明李汝珍对官方科考行为的正向态度;另一方面,作者对科考中的无常又颇有微词。科考之无常主要指决定“士子”前途的官方意志的无常,具体表现为皇家诏书规例与其后行为的矛盾,在官方意志下,具体个人的才与名的错位。

首先比较明显地体现在众才女科考成绩名不副实。第六十七回李汝珍安排多久公为此一现象讲出“真相”缘由:“起初原是闺臣小姐第一名殿元,若花小姐是第二名亚元。谁知榜已填到八九,太后忽然想起闺臣小姐名姓不好,因史幽探、哀萃芳、向日绎的诗句甚佳,登时把前十名移到后面,后十名移到前面,复又从新填榜……”[6]425这与此前所宣讲的“昭下之日,亟拟科试以拔真才”[6]268之间的矛盾,相形之下讽刺之意油然而生。相较于众才女的名不副实,唐敖的遭际更值得反思。在第七回中因言官之遑论“将来出仕,恐不免结党营私”[6]33,武后密访“唐敖并无劣迹”[6]33,后仍降“探花”为“秀才”。唐敖自此“遂有弃绝红尘之意”[6]33。尽管是在结构需要之下李汝珍设置唐敖弃尘嚣、游寰海,方能探取十二名花,但同样有意为之的“弃绝”之因却同样值得我们关注。

“作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都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11]680李汝珍个人生平文献记载不多,但根据有限存世的资料胡适推测说“大概是个不得志的秀才”,或可说,李汝珍无处施展“经世才”③,只得用智于《镜花缘》,而书在有无之间便带上作家自己的生存体验。或可说,科考上的无常绝不是李汝珍臆想出来的,当现实社会中个人意志代替了制度安排,科举制度便成为权贵的绝对统治和绝对压迫的工具,反映在《镜花缘》中相关的种种场景便成为李汝珍对现存秩序的认识和理解,这种认识和理解伴随着作家的强烈情感,且这种情感具有正确与合理性时,一种私人的体验便具有了某种普遍性,从中可以看出弊陋制度下广大生员的悲剧人生。

值得说明的是,《镜花缘》作为史料对历史反映具有以下四个特点。即直接性、形象性、全面性与零碎性、以及模糊性。直接性主要是从作家是当时社会生活的直接参与者,是社会思想观念的直接接受者与输出者这个角度来讲,因而文学作品能够更加真切地反映出作家的思想意志和情感态度。譬如上面提到的《镜花缘》与十七世纪至二十世纪初的闺秀文化、思想观念,只有当社会出现妇女文学的繁荣现象,作家才有想象众才女赴考的现实根缘;只有当社会上流行“才女福薄”的观念时,作家才能安排众才女的不幸结局;只有当现行科考制度有弊陋之处,并且作家本人有所触动,作家才能获得表现此弊陋的内动力。形象性指作家往往通过塑造某一具体形象或场景来实现其思想观念的传达。譬如在第六十六回“借飞车国王访储子·放黄榜太后考闺才”中,众才女面对报喜的炮声提心吊胆坐立不安,声声细数每每惊魂,“急的满房乱转”[6]420“心里发慌”[6]420“掐着指头数”[6]421,“坐在椅上,面如金纸,浑身瘫软,那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直朝下滚”[6]421,“彼此面面相觑,个个脸如金纸,一言不发。点心拿到面前,并无一人上唇,那暗暗落泪的不计其数。”[6]421这一场面的形象描写,将放榜前的大喜复大悲的情感体验刻画得淋漓尽致。全面性指一部作品往往是作家所接受的全部观念作为背景而催生的产物,而作品具体的反映又是片面的、零碎的,是有所侧重的。在十七世纪至二十世纪初的社会条件下,借鉴了《山海经》《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乃至《封神演义》笔法的《镜花缘》方能问世;由于作家个体的局限性和认知的选择性,《镜花缘》中反映的社会生活又是不全面的。“百科全书式的才艺演绎”并不能涵盖政治、经济、社会等历史全貌,小说不能也不必成为反映一个时代的全部镜像。模糊性可以理解为超越个别事实的真实,是本质的真实。这种真实不同于史实,表现出的是作家对社会人生本质的认知,这种认知在文字的隐喻性与理解的多义性之下,有时则是表现对象的复杂性和作家思想的矛盾性,从而显现为作品具体指向的模糊性及作品本身传递出的信息所具有的争议性。譬如李汝珍对科举制度的心态。

二、李汝珍的女性意识

对妇女才学的关注和妇女文学的空前繁荣是否意味着妇女地位的相对提升?妇女与男子才学相当是否意味着十七世纪至二十世纪初男女政治地位的相对平等?李汝珍在《镜花缘》中提出女考、缠脚、建立功业等问题是否可以看出十七世纪至二十世纪初的女性对男女平权的迫切要求?回答这些问题需要从《镜花缘》成书意图和书写内容中寻找答案。

(一)《镜花缘》的创作动机与李汝珍的女性意识

《镜花缘》长久以来被视为一部“炫才”之作,所谓“炫才”,即是说小说的创作不以人物的性格塑造、事件的铺叙展衍为中心来喷洒笔墨,反之作者要牺牲人物、事件等小说的构成要素并以之为表现学识、夸饰才能服务。十七世纪至二十世纪初之所以能够出现《镜花缘》等炫才之作,是在“小说”概念尚具复杂性、模糊性的情况下;清王朝的文化政策和乾嘉学派学术风气的影响下;以及李汝珍重视显示才学的多重原因中生长出来的。“才学”是李汝珍主要的表现对象。值得注意的是,《镜花缘》在表现才学时具有明显的两个特点。其一即扩大了才的内涵,譬如《镜花缘》写成后,李汝珍好友许乔杉评论道:“《镜花缘》一书……无一字拾人牙慧,无一处落前人窠臼,枕经葄史,子秀集华,兼贯九流,旁涉百戏,聪明绝世,意境天开……而意主劝善,且津逮渊富,足裨见闻。”[6]无所不包的才艺展现,使得才的内涵由诗词歌赋进一步扩大到百戏九流;其二,《镜花缘》强调才对女性的重要意义,这一点相较于前代文人从色艺的狭邪角度表现女性,以满足自己的好色心理,或以政教之需,树立起理想女性的范式来说,无疑具有积极意义。譬如第十六回至第十九回唐敖一行人游历黑齿国识字辨音之争,才学作为超越相貌之于女性的重要作用被提出。对才学的关注和表现,一方面使得“《镜花缘》突破了《红楼梦》中才女‘以才娱情’的单一模式,肯定了才女‘以才试举’的大胆行动”[12]40,“才女们已经走出了传统的庭院深闺,深入到复杂的社会中,在更广阔的舞台上展现自己的才能”[12]40;另一方面,由于过分地重视显示才学,李汝珍“甚至不惜牺牲作品作为一个整体的形式的完美性”[13]22,前五十回海外游历的风格与后五十回欢游宴饮的风格形成割裂,“作品中情节结构的布局也很不匀称”[13]22,而更为严峻的问题是,众才女被当做表现李汝珍才学的一个符号,一个对象,作家并没有深入到才女内心细腻深入地表现才女们的情感状态,以致这些个投射着作家理想美的女性失去自我个性,缺乏感人的力量。同时,内容与艺术的断裂,导致众才女明显地表现出主体意识的缺乏。譬如小山赴考只是为了了却父亲的一桩心愿;数位才女的自尽在没有深刻的情感起伏的揭示下,读者只能理解为才女“被殉节”。

诸多细节表明,李汝珍仍然是在男性视角下将才女视为表现自己心中美与理想的对象,“他将女人看作诗,极尽赞美之能事,但他仍将女人作为另一性,在他眼中,女人是真,美,诗——她就是一切,在那另一个形式下的一切,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14]189深究其因,作家并没有完全真正地关心女性问题。闺秀文化繁荣表象只是男权加持下的泡沫,众才女的悲剧结构因为对应了才子们的悲剧结构才成为被表现的对象,现实中绝大多数女性,即便是才女,仍然是男权社会的附庸,要在政治上争取权力只是台本上的戏言,甚至是创作“戏言”的作者,深层次上也没能涉及问题的本质。

(二)《镜花缘》的书写内容与李汝珍的女性意识

诚如康正果所言:“真正的妇女文学将由认清了妇女自身的处境,并为改善妇女的处境而努力的女性去谱写,从传统的古典文学中根本不可能衍化出这样异质的文学来。”[15]399考量《镜花缘》一书是否具有女性意识,关键在于看书中有没有反映出女性的期待和要求,有没有为着女性的解放和自由、女性的权利和幸福而做出思考和反省。显而易见,《镜花缘》又是存在着这样的思想的,尽管它还只是浓雾中的点点微光,但亦足以刺透深沉的黑暗,放射出憾人光芒。

在第七回小才女月下论文科中以小山的视角提出妇女的受教育权利和参与政治的权利。而现实中是考试有甚女科,“朝中并无女臣”[6]33;不能接受教育、无法参与社会政治的女性只能做针线活,小山“学了几时,只觉毫无意味”[6]33,作家以没有接受过太过社会规训的孩童的心灵,写出一直存留于古代社会中的悬疑,尽管这多是为着推动情节发展的需要而提出的。在此不能对作家的思想任意拔高,《镜花缘》毕竟多神魔之奇幻,而少现实之描摹,写的是才子心目中的理想女性,但这个问题仍然具有社会价值——即在“才子书”的外衣下,隐含着作家对理想社会的期待,尽管这种期待是模糊的。但仍不妨碍作家设计理想世界男女共同享有同等机会和权利,共同创造和建设理想美的理念。

在第三十二回女儿国中反观男女关系。女儿国中男女之间的关系、地位与十七至二十世纪初中国的男女关系、地位颠倒相对,尽管名义上仍是“男权”社会。女儿国中“妇人”的玩物似的妆扮、器械式的活计、奴隶似的遭际实际上就是十七至二十世纪中原女性的命运写照。在第三十三回中,《镜花缘》将镜头拉近进一步放大女性世界。“粉面郎缠足受困”一节通过林之洋的体验清晰记录女性缠足过程的悲惨,进而提出这样的痛苦,男人是否体味并能承受,这样的“妇人”,男人是否愿意来做?李汝珍对妇女缠足问题无疑有着冷峻的思考,对妇女缠足的生存状态的关怀无疑是《镜花缘》最为精彩的一部分。

在受时代条件和思维惯性限制的情况下,要求李汝珍在《镜花缘》中去彻底清算妇女问题是不可能的,但是《镜花缘》毕竟又暂时超脱了时空的限制,站在人道主义立场,对妇女问题有一定的关注和思考;尽管在游戏的笔墨中,作家也并没有提出现实社会解决妇女问题的现实路径,但不可否认的是,《镜花缘》中的神幻的空间完成了作家对理想世界的构建,完成由写貌到写才,由写欲到写艺,由写理想到写才女的跨越,并以独创的构思、渊博的学识和丰富的想象创制了一部旷世奇书,对妇女问题的涉猎使其具有了一定的思想价值和史料价值。

[注 释]

① 如谈迁《北游录》记载浙江妇女吟诗结社之事。

②如吴山家的“三妇”批《牡丹亭》。

③许乔林予李汝珍的赠别诗《送李松石县丞汝珍之官河南》,曰:“吾子经世才,及时思自见。熟读河渠书,古方用宜善。下僚谈大计,侵官亦近擅。且须听堂鼓,循分逐曹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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