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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美学观之赏析
——读《人间词话》有感

2019-03-03王书慧

语言与文化论坛 2019年2期
关键词:人间词话词话王国维

◎王书慧

引 言

王国维先生,1877年出生于浙江海宁,字静安,号观堂,是中国近代的著名学者。他一生从事文史哲数十载,是近代中国最早运用西方哲学、美学、文学的观点和方法剖析评论中国古典文学的学者。《人间词话》是王国维的代表作之一,可以说集中体现了先生之文艺美学观念,提出了词之“境界说”的美学评判标准。他运用传统的词话形式及传统概念、术语并较为自然地融进了一些新的观念与方法,所总结的理论具有相当的普遍意义,至今仍闪烁其睿智的光彩,拥有着深远的影响。本文意图赏析《人间词话》中部分重要的美学观点并简要阐述其理论对当代文艺批评的借鉴意义,浅谈笔者的收获与感悟。

一、境界本也

“境界”是王国维《人间词话》的核心观点。“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一切诗词,凡上乘之作,都应该是“有境界”的。“境界”论诗,当始于《诗经》之“思无疆”,言其之思深广无穷也。思无疆,意无穷,也就是所谓“意趣高远,言有尽而意无穷”。这是内容与形式、思想情趣与艺术技巧结合的品格,包含着诗人的禀赋、胸襟和才学。①中国历代“能自树立”的豪杰之士无不在力争这“第一义”的“境界”,可见“境界”于诗词的美学价值有着决定性的意义。《人间词话》的“境界说”蕴含着极为丰富的美学内涵,笔者经过归纳总结,认为主要包含了如下的几个方面。

其一,格调之雅。刘熙载《艺概》云:“余谓论词莫先于品。”同样,王国维也非常看重诗人的人格品质,他说:“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内美”是指人高尚的道德品格。“王国维曾赞颂彪炳于中国文学史的屈原、陶潜、杜甫、苏轼等大诗人‘苟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他将‘人格’置于境界之首,故论文天祥词,谓‘风骨甚高,亦有境界’。‘风骨’即由‘文格’所表现的‘人格’,惟‘人格’与‘文格’统一才称得上‘有境界’。”②王国维对创作主体的“内美”的强调,体现了他对主体人格的审美取向。③“‘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学之事于此二者不可缺一。”④人格之境界来自心灵之涵养,是诗词作家对于道德品格的内在要求,对人生崇高境界的坚定追求,是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修养的综合呈现。高格的作品来自美丽之心、高尚之品,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为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可见王国维对词人人格品质之看重。

其二,胸襟旷豪。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道:“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苏轼、辛弃疾是两宋词人中的大家。“旷”和“豪”说的既是他们的性格特征也是两人词的风格。王国维认为“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所谓“胸襟”即二人浩然旷达的英雄气概。苏、辛词似天马脱羁,以阔大堂庑、超迈气概,“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让人读来荡气回肠,词境更为深邃廓大,清雄淡远。⑤“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⑥王国维谓之“雅量高致”,其意可作这样理解:一是意趣不凡,气度之旷达宏阔;二是秉直高洁,情致之雅正不阿。苏、辛是忧生忧世的热血男儿,心中正大光明,词中自有正气充盈其中,“不平之鸣,随处辄发”,“骨劲气猛,自成高风”。所谓“有境界”即他们的诗词中所体现出的崇高的“人格”力量。

其三,气象万千。在王国维的“境界说”中,除了看重诗词的“高格”外,特别推赞诗词之气象。“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阕’,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⑦李白的《忆秦娥》结句意境开阔,气象沉雄悲壮,使人在对景象的凝望中慨叹历史的沧桑巨变,在悲悯的沉痛中陷入对历史的深刻反思。繁华之景一一略过眼前,昔日煊赫的业绩已成过往,短短8字使人感到空间的广阔和时间的悠长,营造出一种穿越古今的时空感,大气而雄浑。“所谓‘气象’,王国维不是一般指景象,而是与他所强调的‘境界’相关联,即‘境界’中的一境——气象之境。这种‘境’,侧重于‘气’,而抒由‘境’激发的一腔之情,吐萦绕于胸的满腹感慨。故这里的‘情’,既非‘柔’的浅吟,又非‘软’的低唱,显得豪放俊逸,大气磅礴。”⑧同样,王国维认为李后主的词也充满了“气象”,“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词人的忧愁感慨已不仅限于一己之沉痛,而是对国亡家破,人生兴衰的万千身世之感,显得阔达雄深,构成了沉哀高远的意境。这种意境中所呈现出的万千气象自是“高格”之作,具有强烈的感人力量。

以上三个方面是对“词之有境界”的重要衡定标准。在王国维的“境界说”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评价准则——“真”,他十分看重词之“真实”,认为这是古今第一流之作品所不可或缺的品质,这种“真实之美”包含了真切自然、真情真意、真实不伪。

二、唯真即美

其一,真切自然。“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些诗句不事雕饰,客观真切地呈现出自然之美,就好像脱口而出。王国维尤爱这种自然真切的表达,称之为“不隔”。“不隔”之作,作者能够体物真切,由形传神而又不破坏自然本身的特征,从而能够深切地感染读者。学者叶嘉莹在其《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中写道:“作者有真切之感受,且能做真切之表达,使读者亦可获同样真切之感受,如此便是不隔。”“不隔”之作质朴晓畅、明白如话,其写景必能传达出自然的本性,其抒情必能传达真实的心声。反观“隔”之作品往往雕琢玩味、刻削太过、用典颇多,给人“有心为之”的感觉,“有心为之”则“真”的纯度打了折扣,少了自然之趣,难免给人“矫揉妆束”“隔雾看花”之感,让人亲近不得。

其二,真情真意。“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⑨王国维认为李后主是拥有“赤子之心”的真性情之人,虽为人君但内心葆有纯真,恰“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后世认为他之所以能够写出“非人力所能及”的“天籁”,在于他“于富贵时能作富贵语,愁苦时能作愁苦语,无一字不真,无一字不俊”。⑩“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11]王国维在谈到“屈子文学之精神”时,以两字括之,曰:纯挚。在他看来,“丰富之想象”必须附丽于“纯挚之感情”,方可产生像《离骚》这样伟大的诗篇。诗人词家必须以真感情观人事物,这样他的作品才不辜负于自己的心声。敢发真声,敢言真话正是诗人气骨之彰显。除却诗人、词人,王国维本人之学问、之文章亦皆可以“忠实”二字当之,他的成就无不来自“忠实”,来自内心的真情、真意、真思想。艺术创作要能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以真情济之。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12]。

其三,真实不伪。在《人间词话》手定稿第三十二则,王国维提出“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这是一个很超卓的美学见解。他要求我们评判一则词的美学价值的高低要透过其现象来观其本质,不仅要关注其外在的语词表达,更重要的是词中所呈现出的思想内涵,其词品是否高雅,其所表现的人物品格是否美好,情感是否真挚,而非拘泥于其语词形式是否“淫鄙”,由此词之高雅浅俗即可判别。与之相联系的需提到他对“淫词、鄙词、游词”的看法。他认为即使“淫鄙之尤”如《古诗十九首》中“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轗轲长苦辛”,也能够流传百世,关键是在于其不失为“真”——真实地抒发了“荡子妇”之心声,真实地活现了那批精通“市侩哲学”占据“要津”的高位者的嘴脸。故而读之不觉其淫,但觉其“亲切动人”,不觉其“鄙”,但觉其“精力弥满”。而“游词”如《论语·子罕》:“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则“哀乐不衷其性,虑叹无与乎情”,显得虚伪又轻浮,故孔子讥之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与“淫词、鄙词”相较来看,宁要前者之“真”,而弃后者之“游”。由此可见,王国维在词的本质上既区分雅俗,又主张“雅而不避俗”,而评判雅与俗的关键在于“神之真”与否。因此对于“淫词、鄙词”是否低俗,不可妄下判断,其与那些“假清高”之作相比较却要真实的多,而王国维真正要否定和批判的是虚伪的“游词”。

三、物转心则凡,心转物则圣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有一个很鲜明的创作特征——“摘句法”,即“断章云尔”,善于拈出诗词中的个别语句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主张或赋予诗词以新意达到一种再创造的意境之美,以此来抒发自身对诗词独特的哲理感悟。

其一,他的“摘句法”表现在论证词人的“词品”上,“于其词句中求之”的论证方法显得十分具有说服力。“‘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13]王国维采用他擅长的“拈”出法,从温庭筠、韦庄、冯延巳三位词人的词中各“拈”出一句来区分他们各自的词品,这种方法抓住了不同词风的特征,不仅饶有形象而且言简意赅,生动地活现了温词之“艳”,韦词之“直”,冯词之“深”,真可谓是妙评,堪称一大创造。此外,他在论证“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的观点时,分别拈出了属于同一诗(词)人的两首诗(词)中各一句来作比较,而非选择不同流派的不同诗人,如此既有说服力,又带领人们窥见诗(词)人创作风格之多样化,可见先生说理论证十分之严谨细致。

其二,表现在“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在浩瀚如烟的中国古典诗词中,精言妙语,不可胜数,先生能取前人词中名句独创其理论,是因他胸罗万卷,殚精竭虑。尤为典型的就是他借古人的诗词名句来表现他独特的对人生三重境界的感悟。诗词的境界亦是人生的境界,先生在评词的同时品评的也是人生的不同境界。人生的境界亦是诗词的境界,先生在诗词中读懂人生,感悟人生,他的解读赋予了诗词深刻的人生哲理内涵,这种对词境界之再创造,无疑使这份感悟带有了佛性的意味和色彩。其感受之丰富细腻,思想之深远博大,故而成就了“三境界”说不朽的学术名论。

“《红楼梦》里有句名言,叫作‘编新不如述旧’。‘述旧’即引用古人的诗文来传情达意,抒写自己的志趣、意念、追求。”[14]物转心则凡,心转物则圣。在人的内心中需有一份定力,能将所见的“外物”经由自己的“心”转化为自己的独到见解,长此以往可形成自身独到的世界观,而不是被纷呈的外像牵着鼻子从而迷失本性。王国维堪称“心转物”的高手,在他对诗词意境的再创造中带有着创造性的背离和超越性的见解,同样自成意境和高格,自成“我之境界”,是“古人亦为我用”之典范。

四、诗人之眼

《人间词话》手定稿之十一则中提道:“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王国维之所以认为冯延巳之词而非温之词当得上“深美闳约”,是有他深刻认识的。温庭筠是“花间”一派的代表人物,他的词多抒写闺怨之情,尤擅长于对女性容貌服饰的描绘,擅写居室中陈设的堂皇,色调耀光闪彩,炫眼夺目,可谓情采缤纷,精艳绝人。但冯之词虽也落笔于闺情但往往寄托着个人的感慨,有时在浓丽的哀伤中会出现俊朗高远的佳句。“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之意境不同于“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而显得深沉曲折,笔细而情深。他的情感已不再寄托于具体的客观之物上,而是着重于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及对人生意义的深切体验,逐步地脱离了妇女的闺愁之阈,上升为一种抽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之情,使情感带有了一定的普遍性。故王国维又说其词“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可见其词境的宽阔。

同样,王国维提到的另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是南唐后主李煜,“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15]李后主的词无论题材和意境都突破了花间词派的范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重晚来风”“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他所写的不仅不再是歌辞之词所热衷于的美女与爱情,也超越了冯延巳所表达的人内心中的一种惆怅的情绪,而是把古今所有人类的无常的悲慨,对宇宙人生运行规律难以把握的无奈囊括进短短词句中,是对人世间兴衰沉浮之无常的慨叹。这种情感超越了一己之阈,其眼界之开阔、感慨之深沉,“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16]李后主命运的不幸却促成了他在词风上的无心之改变,始变为歌女立言的“伶工之词”为言情述志的“士大夫之词”。这种由“歌辞之词”向“诗人之词”的变化,无论从视野和意境上都使词具有了更深广的意蕴。诗人之眼,需通古今而观之,不域于一人一事,不囿于“一时”的“物质上之利益”,而为人类谋“精神上永久之利益”,发“人类全体之感情”,引发古往今来人类对命运体验与思考的共同感慨。这正是大词人、大诗家之伟大而珍贵之处,同时也是王国维先生如此珍视这些大家之缘由。

五、当代意义之思考

王国维先生对于诗词的品评其实就是他的美学观念、美学思想的鲜明表述,他对于“美”的理解,对于什么是“美”的看法,有着十分确切的答案和十分坚定的准则。《人间词话》与其说是一部诗词的批评论著,不如说是创作者审美理想的寄予。其中关于“美”、关于“境界”的品赏标准以其丰富而具真理性的内涵于当代社会中仍在沿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审美判断与选择,经久而不衰。《人间词话》于词是如此而评赏各类艺术作品亦是如是,当今社会为何难有经典之作,有高原而无高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少了“高格”少了“境界”。王国维是很看重词之思想精神境界的,消费社会中人云皆云之作颇多,而在艺术创作时却很少注重艺术作品所应当具备的高雅情调和高尚品格。“词格”亦“人格”,而为了经济效益一味媚俗,是以放弃创作者自身之“格”为代价的。没有真实,没有气骨,没有格调的作品,那也只能是泛泛之作,经不起时间的检验。无论是什么形式的艺术创作,作品于其思想“境界”上之高雅应当是每一个创作者所追求的。在这一点上艺术工作者应当要进行深切的反思。

此外,王国维对于雅俗的见解于当代也很有启发意义。“雅而不避俗”,即使艺术作品在形式上显得通俗、浅俗,只要不失其“真之美”,亦可接受。先生在这里无疑放宽了标准,让我们突破固有偏见以更加宽容的视角和宽广的胸襟来观照艺术作品之多样表达,由此可见先生善意之胸怀,正直之人格,而这是后世之人所更应当仰重和学习的。我们需认真审视,《人间词话》于当代艺术创作的参考意义和借鉴价值,不要将经典弃于一旁而不顾,视“光辉”而无睹,任凭我行我素。如果能对这些问题进行深思并不断改善无疑将会推动文艺作品创作向更加有境界的道路发展。

结 语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17]诗词的意境之美就在于其含蓄蕴藉、气韵无穷,中国古典诗词的发展承载着中华民族美学理想的演变,更是中国古代文人人格和气骨之彰显。王国维身处乱世潮流,却能气定神闲地带人们走进美的领域,感受中华古典文化中那最幽微深隐、缠绵往复、浩渺如烟的诗词意境,他所身处的黑暗的时代却更加深了艺术家对于人生的思考和对真理探求的执着信念,可见文化艺术在任何时代都是人们精神之引领。《人间词话》之美,美在其真,作者之言之真,词话之理之真,寥寥数语而能烛照真理;美在其创,“拈句法”的运用展现的是作者对古典诗词掌握得游刃有余之功力,尽显其洒落飘逸之风采。先生以他参悟古今的睿智,感悟天人的纯情,对自然、对词人、对宇宙人生之真理无不进行着感受、触摸和探寻。其忠实自我之真诚,追求真理之精神,有太多值得我们去思考和继承。诚如陈寅恪所说:“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载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18]

注释:

①②④⑤⑧⑩[14]陈鸿祥:《〈人间词话〉〈人间词〉注评》,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23、3、281、131、31、49、79页。

③ 罗云汉:《〈人间词话〉中“内美”的人格内涵》,《剑南文学》2012年第3期,第211页。

⑥⑦⑨[11][12][13][15][16][17]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9、5、9、65、3、7、8、10、46页。

[18]汪泽:《百年的等待一评叶嘉室先生〈人间词话七讲〉》,《博览群书》2014年第12期,第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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