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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危机与清末政治群体的趋同与合流
——以改良派和革命派为讨论中心

2019-03-03曾黎梅

云南社会科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清政府危机革命

曾黎梅

政治群体往往会随着社会局势的变化发生分化与重组,而某一政治群体力量的强弱将不同程度地影响国家政治的发展方向。改良派①本文所指“改良派”主要包括拥护“君主立宪”,主张“改革”“改良”的官僚、士绅及知识分子等群体,因此,本文将“维新派”“保皇派”“立宪派”或倾向改良、立宪主张的知识分子都纳入讨论的范围。与革命派是清末最主要的两个政治群体,在不同时期对政治局势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对于改良派与革命派之间的关系,学者们关注的重心多在于两派之间的论争与分歧。二者的路线之争,使两派被划分为政治观点截然不同甚至完全对立的政治势力。但二者并非一直处于对立的状态,而是一度走向合流。目前,学界对这一问题的研究已经有较为丰富的成果,但对改良派与革命派合流原因的探讨还不够全面。②关于改良派与革命派关系的研究有较为丰富的成果,主要包括:李细珠《试论新政、立宪与革命的互动关系》(《社会科学战线》2003年第3期),认为立宪派与革命派曾经斗争激烈,但走中立宪派被推上了革命道路,两大运动走向合流;秦晖在《继承辛亥 反思辛亥》(《南方周末》,2012年1月12日)、《走出帝制——从晚清到民国的历史回望》(群言出版社2015年,第17页)提出,在辛亥前后,革命派与立宪派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并没有明显的界限,在国内他们更多的是互相协作和互相支持,甚至很多情况下革命派与立宪派的分别就很模糊;卢伯炜《立宪派与辛亥革命》(《苏州大学学报》2001年第4期)指出立宪派与革命派有从对立到联合的过程,并认为这是立宪派对清王朝从幻想到背弃的转化关键;郭绪印《辛亥革命前后立宪派与革命派的关系》(《史林》2012年第5期)认为辛亥革命前后两派的关系经历了对立—联合—再对立—再联合—再对立的过程;等。这使学界难以对清末知识分子和社会精英思想的变化和发展有较为完整、深刻的认识。本文以近代中国边疆危机的爆发为线索,试图通过报刊媒体的呈现,分析面对关系国家危亡的边疆危机时,改良派的思想、立场的变化过程。

一、维新派对边事之态度及立场

甲午战争的失败,对中国朝野震动极大。被“撮尔小国”击败带来的挫败感,严重动摇了清朝上下自以为仍是“天朝上国”的自信心。清政府面对贫弱的国家形势不得不向西方国家学习,适当推行改革,维新派因此顺势得到清光绪帝的“青睐”。这一时期,维新派在国内有着极大的影响力,这与他们对报刊的运用密切相关。据冯自由回忆:“康有为派所出版杂志,风行内外。戊戌前有上海《时务报》、澳门《知新报》;戊戌后,有横滨《清议报》、《新民丛报》、神户《亚东报》、新加坡《天南新报》、檀香山《新中国报》、旧金山《文兴报》、纽约《维新报》、澳洲《东华新报》等等。革命党对之,实属相形见绌。”①冯自由:《革命逸史》(上),北京:新星出版社,2009年,第21页。

《时务报》②1896年8月9日,由梁启超、黄遵宪、汪康年等人在上海创办。是维新运动时期著名的维新派报纸,也是当时维新派最重要、影响最大的机关报。考察该刊所载内容,可以管窥维新派对边疆危机的认知。在甲午战争失败刺激的背景下,《时务报》刊载介绍西方国家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军事、交通等方面的先进制度及相关政讯,为发展本国的相关领域提供参考和借鉴,受到国人的关注和重视。梁启超回忆当时的盛况道:“甲午挫后,《时务报》起,一时风靡海内,数月之间,销行至万余份,为中国有报以来所未有,举国趋之,如饮狂泉。”③梁启超:《本馆第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清议报》第100期,1901年12月21日。

起初,该刊刊载“边事”内容所占比例较低,但从中亦可考维新派对边疆危机的看法与态度。“东文报译”栏连载日本京东古城贞吉译《中国边事论》,该文用较长的篇幅记述了满洲的自然、地理、人文环境及其发展的历史,文中涉及中国北部边疆存在的问题及危机。④分别刊于:《时务报》(第12册),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十月廿一日,第249-255页;《时务报》(第15册),光绪二十二年十一月廿一日,第451-458页;《时务报》(第16册),光绪二十二年十二月初一日,第526-529页;《时务报》(第18册),光绪二十三年正月二十一日,第117-120页。《论中国以地献英》一文介绍了中日甲午海战爆发时,清政府为避免台湾落入日本手中,曾多次联络英国并请英国干预停止战事,并将台湾拱手献与英国作为酬谢,但英国外交部坚辞不受的过程。作者在文中分析:

盖先曾另有一岛,隶入英国版图,彼此邻居,历五十载,相安无事,且台湾为中国沿海诸处之咽喉,及沿长江重地之屏藩,遽与此岛,则沿江海各处将惟日本是主,是以欲以此岛割与英国,使日本不能遂其所欲,以除后患,英国亦明知此意,告以收受此地,不独恐各国或为难,并防与中国大有碍,盖各国亦藉此端,亦向中国求地,法求于南,俄求于北,中国将何辞以对?加之日本不得如愿以偿,必曰此中英之巧计也,益加愤怒,将来所求之地,或比台湾尤为紧要为报复计,将奈何?英受台湾如此,嗣后曾否献诸他国不得而知,惟中国彼时为敌所困,以地献英,出诸万不得已,闻犹妄想,议和之后,仍可设法向英索还。⑤《论中国以地献英》,《时务报》(第16册),光绪二十二年十二月初一日,第509-510页。

字里行间,并没有看到作者对割让香港等地给国家带来危害的评论,反而认为彼此“相安无事”,并据此分析将台湾割让与英国较之割让与日本危害更小。显然,此时的维新派并未对清政府的行为感到不满,而是为其开脱责任,认为此举是“出诸万不得已”,甚至对英国“坚辞不受”表露出失落感。

自1896年创刊至1898年停办,《时务报》每册中刊登边事的内容较少。这固然与当时中日甲午战争后的国家形势密切相关,但这也表明,一方面维新派此时并没有过多地关注边疆危机带来的危害;另一方面维新派不想把割地、赔款等责任完全归咎于清政府,而更多的是阐明清政府在其中的不易。在分析国家衰微的原因时,维新派为维护皇权不遗余力,驳斥“中国之弱,君权重也,民权轻也”,认为“中国宜尊君权抑民权”。⑥麦孟华:《论中国宜尊君权抑民权》,《时务报》(第二十一册),光绪二十三年二月二十一日,第287-290页。举人丁其忱在阅读《时务报》后,致信汪康年:“顾国家近来情形,已如病入膏肓,不可复治,偷安苟且之习,牢不可破。”尽管他认识到中国此时已是病入膏肓,但他赞同的解决之法仍然还是“非变法制,不足以除锢习,振人心”⑦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札》,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年,第1页。。清末维新派报刊《湘报》在分析中英两国在勘定西南界务面临的问题时写道:“中英两国委员互勘滇边疆,其在缅甸一边者尚易就绪,惟勘至滇省南界忽然中止,缘两国所订之约内有一语似有两歧之处,颇费商量,因此不能确为遵守,须禀候两国批示也。”①《界务待商》,《湘报》(第53号),1898年。可见,维新派报刊中措辞与分析只是报道交涉情况,对清政府并不带指责的态度。

国人对维新派抱有极高期望,“一班青年学子,对于《时务报》上一言一词,都奉为圭臬”②包笑天:《钏影楼回忆录 钏影楼回忆录续编》,刘幼生点校,太原:三晋出版社,2014年,第111页。。顾维钧回忆,在其青年求学时期,学校老师讲课,“读报纸社论,介绍维新派新出版社的杂志里的文章。这些确实使我们感到振奋”③顾维钧:《顾维钧回忆录》,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0页。。社会各界人士也纷纷致信汪康年,对《时务报》所载内容或表钦佩、赞同之心,或抒发所思所感,反映了维新派取得的社会影响。④参见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札》,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年。青年时代的钱玄同通过《新民丛报》接触到维新思想,对康、梁希望以儒家思想挽救“国势凌夷,教祸日迫”极为推崇。而《清议报》“多有尊皇之论”,“遂有尧囚慨叹之心”。⑤杨天石主编:《钱玄同日记》(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页。

总之,1895年前,中国已经在各项屈辱的不平等条约中被迫割让大片国土,但当时的报纸宣传尚未对清政府失地形成有威胁的社会舆论。中日甲午战争的刺激,使维新派所办的报刊风靡全国,此时的国人关注重心仍在于谋求“自强”。整体而言,维新派的宣传基调是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及先进社会制度,维护清政府的统治,且在维护皇权方面不遗余力。加之这一时期革命舆论并不发达,因而边疆形势虽然危急,但舆论并未对清政府的统治不利。

值得注意的是,戊戌变法期间,曾有报刊刊登列强瓜分中国的报道,消息一出,就引致“远近震恐”,使清政府不得不对“讹言”采取措施,⑥胡思敬:《戊戌履霜录》(卷1),台北:文海出版社,1970年,第5页。足见有关国家统一与边疆安全的报道能够带来的舆论威力。清朝末年在中国传教的美国传教士阿瑟·贾德森·布朗介绍:西方社会曾多次公然地讨论瓜分中国的计划,西方国家的报纸上充斥着中国哪个区域该由哪个强国掌管的辩论,清政府在这些辩论中被无视,中国驻欧美各国的使领馆都据实向清政府进行了报告,而中国的英文报纸也以加按语的方式,有选择地刊登了关于瓜分中国的部分辩论文字。布朗进一步阐释道:“有了上面的诸多信息来源,中国的有识之士迅速认识到,他们的国家已成为西方列强眼中的‘待宰的东方羔羊’。”⑦[美]阿瑟·贾德森·布朗著:《中国革命1911:一位传教士眼中的辛亥镜像》,季我努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8年,第83页。可见,瓜分中国的言论并非“讹言”,这些言论促使中国的知识分子群体开始警醒。随着戊戌变法的失败,促成了中国士人群体的第一次整体分裂,一部分知识人以“国家”为名义脱幅于君权。⑧杨国强:《论清末知识人的反满意识》,《史林》2004年第3期。

二、边疆形势恶化与革命舆论的发展

革命派的形成、壮大与严峻的国家危机关系密切,而国家危机最明显的表现之一就是大片领土被瓜分。在说明立志革命缘起时,孙中山自述是自中法战败之年,“始决倾覆清廷、创建民国之志”⑨尚明轩主编:《孙中山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75页。。清政府在边疆问题上软弱无能,妥协退让,以至于中国“不败而败”,可以说是使孙中山对清政府失望,转而采用革命手段推翻清政府统治的直接因素。在维新思想风靡全国时,革命派还没有在国内产生大的影响。顾维钧回忆,“我们感到到处是维新的呼声,并觉得这是好事。孙逸仙对学生的影响呢?在那时,还没有什么影响。在我的记忆中,当时舆论界对孙逸仙没有多少议论”⑩顾维钧:《顾维钧回忆录》,第21页。。其时,孙中山等革命党人的主要宣传阵地仍然是在留学生群体和海外华人中。孙中山在美洲各地华侨中宣传革命,极力劝导民众参与到反清斗争中,然“听者终归藐藐,其欢迎革命主义者,每埠不过数十人或十余人而已”。在日本的华人风气锢塞,闻革命而生畏,与他处华侨无异。而“内地之人,闻革命排满之言而不以为怪者,只有会党中人”①尚明轩主编:《孙中山全集》(第1卷),第77、79页。。吴稚晖第一次听人说起孙中山时,只把孙中山当成一个“江湖大盗”,并怀疑他并不识中国字。②[美]史扶邻:《孙中山与中国革命的起源》,丘权政、符致兴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262页。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革命派的主张和思想未能得到广泛支持,革命宣传效果并不理想。据中国近代民主革命家、中国国民党早期主要领导人胡汉民回忆,当时他们在日本留学时,留学生群体多不满意清政府的政治,傲然以未来主人翁自居,“然思想无统系,行动无组织,保皇党之余波,立宪派之滥觞,亦参杂于其间。吴稚晖于留学生总会欢迎会演说,亦仅能为痛诋西太后之言论而已”③胡汉民著、张殿兴编:《胡汉民自述》,第12页。。

东北危机的爆发,是改良派与革命派社会影响力悬殊发生大转变的重要时间节点。19世纪,沙俄强迫清政府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掠夺了中国东北、西北15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1900年,沙俄与其他帝国主义国家组成八国联军,再次入侵中国,并武装强占东北三省,妄图侵占黑龙江以南100余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随后,沙俄政府又企图签订一系列“密约”,巩固和扩大其侵略成果。与19世纪不同,20世纪初中国的报刊业已经得到一定程度的发展,清政府与沙俄签订“密约”的消息传出后,借助报刊的传播,引发大规模的“拒俄运动”。

改良派创办的《中外日报》,是较早对拒俄运动进行宣传呼吁的报刊,该报对版面设计进行了改革,采用新闻纸两面印刷,分版分栏并加以句读,因此可读性更强,也更容易吸引读者的关注。更重要的是,在清朝末年,报刊的老板和经理决定着哪些人、哪些事以及这些事实的哪一种说法可以向大众公开。《中外日报》的创办者和管理者虽然是改良派,在报刊中仍主张改良,但东北危机发生时,该报刊载时政,谴责沙俄的侵略野心,揭示民族危机的危急,同时呼吁清政府“力拒俄约,以保危局”,并多次要求清政府“始终坚拒”“勿受恫吓”,对沙俄的要求“万不可许”。④有关拒俄的消息分别参见《中外日报》,1901年3月16日、3月25日、4月4日、4月5日、4月6日报道。转引自杨天石:《从帝制走向共和:杨天石解读辛亥秘档》,重庆:重庆出版社,2016年,第60-61页。《中外日报》并非将清政府作为抨击目标,而是以边疆危机激发国人的爱国意识,以捍卫东北边疆的安全。《中外日报》的宣传报道在国内产生了较大反响,这为此后革命宣传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东北边疆危机的爆发,激发了国民,尤其是亲身体验了发达国家先进制度的留学生群体的爱国情绪。在此期间,清政府强烈感受到来自国民的舆论压力。清政府有官员认为“留学日本学生品类不齐,中有不安分者,在日本编立学生军”,以拒俄为借口,煽惑民众革命。⑤《端方致政府电文》,见杨天石、王学庄编《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拒俄运动》(1901-1905),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第314页。在这样的形势下,对民众的引导就尤为重要而关键。在湖北武汉就有一次较为成功的舆论应对案例,东三省遍插俄旗的消息疯传,“学生闻悉大哗,集议要求宣战”,“起草宣言,书于黑板”,担任监督的王同愚当即宣布“我爱国不落君等之后,决取一致之行动,唯恐传闻失实,务须查明真相,冷静稍后”,并立即请总督张之洞电询东北实情,复电一来立即张贴公告,说明“俄之越境,事常有之,东北易帜一说则系虚构”,随后王监督又乘机劝告学生:“爱国应去虚骄之气,否则爱之足以害之。即如此次事件,应先明了中俄疆界,若俄人果有侵占,首应据理力争,如不成再行宣战。爱国行为需要准备与学问,宜趁此时机将两国疆界弄个清楚。”⑥沈云龙访问,谢文孙、胡耀恒纪录:《辛亥革命及国民党的分裂——国民党湖北省主席口述历史》,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10-11页。学生听后心悦诚服,此后学校又安排教师讲授中俄界记课程,学生风潮也因此平息。此次事件中,湖北武汉的官员对学生的爱国运动因势利导,使爱国运动不至流于盲目和冲动。然而,能像此次事件妥善处理的并不多见。在拒俄运动大规模爆发的过程中,清政府处置失当,对国内学生进行了逮捕,取缔了一些活动。在回应民众抗敌御侮的要求时,清政府下令逮捕主张抗击沙俄的学生代表,引起众多倾向改革的精英分子的不满。

最初,革命派的社会动员影响并不大,这与革命派大部分成员是年轻留学生,不能熟练运用报纸这一新兴传播的手段,且措辞激进有一定关系,直至1905年钱玄同还评价兴中会机关报“内容不甚佳,《江苏》杂志之俦耳”①杨天石主编:《钱玄同日记》(上),第10页。。胡汉民也曾评价,清末排满宣传以章炳麟、邹容、陈天华“为最有功”,但他也指出“唯邹、章只言破坏,不言建设,只为单纯的排满主张,而政治思想殊形薄弱,犹未能征服留学界‘半知识阶级’之思想也”②胡汉民著、张殿兴编:《胡汉民自述》,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9页。。但很快革命派就认识到边疆危机的社会动员作用,并迅速在报刊中运用。除刊登宣传革命的文章,也刊登爱国学生、知识分子的时事评论,关于发展政治、经济、文化,维护边疆领土完整等方面的文章,使革命派的报刊内容更加丰富,更容易为民众所欢迎。③代表如《云南》杂志的撰稿群体,主要由三部分力量组成:一为同盟会员;一为非同盟会员;一为旅京、旅各省与侨缅、侨越之滇人。(李根源:《云南杂志》发刊词,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编,《云南杂志选辑》,北京:科学出版社,1958年,第5页。)国人关注和重视的边疆危机与政府腐败成为革命党人激发民众爱国情绪的两把利器,声讨满清政府卖国、亡国的重大罪责,大大提升了革命舆论的理论深度和社会影响力,以此打碎国人对满清政府能够挽救国家危亡的期望。

革命派还善于利用漫画、图片等表现方式进行宣传,以通俗易懂的白话文解说中国的边疆危机,使国人都了解边疆危机带来的危害,最大限度地发动群众参与其中,代表如影响较大的《中国白话报》。《中国白话报》1903年创办于上海,采用白话文的方式进行革命舆论宣传,其存续的时间也较长。以第2期为例,该期共24篇报道,有关边疆危机占8篇。开篇《大祸临门》,以通俗的文笔痛诉列强侵占中国广袤领土的罪行;《论做百姓的责任(其二)》对中国普通大众进行启蒙,呼吁“做百姓的大家都担起了这个责任”④白话道人:《论做百姓的责任》,《中国白话报》1904年第2期。,不能听凭列强瓜分;《中国地理问答序》讲述各国瓜分中国土地过程,向国民普及国土观念和主权观念;《新闻》介绍沙俄侵占东北情形;《时事问答》继续讲述欧洲各国瓜分中国情形;《告诉大家:俄事警闻》强调看中外日报的大半都是念书人,“我们中国还是有许多男男女女却不能够个个都会看,现在挨不过,所以握着一把眼泪做这白话给列位通知一下子”⑤《告诉大家 俄事警闻》,《中国白话报》1904年第2期。。另有两篇《主人睡》《黄人死》均为唤醒国人之呼吁。由此可见边疆危机在该报中分量较重,且注重以通俗易懂的语言唤起普通国民的国家观念和主权观念。边疆危机在每期中所占的比例,也恰恰说明其在社会中的受关注程度,所达到的效果不言而喻。

随着报刊媒体的发展,殖民活动在知识精英中传播扩散,列强对弱国的大肆瓜分与宰割刺激着中国人的神经。布朗在目睹这一过程后感叹:“我们可以想象,当中国人看到这些饿狼般的列强强行踏上他们土地的时候,他们的内心是多么的恐慌,他们害怕有一天他们的天朝上国也会沦为列强的附属国、殖民地。”⑥[美]阿瑟·贾德森·布朗:《中国革命1911:一位传教士眼中的辛亥镜像》,第85页。这种恐慌在清政府对边疆危机的无能为力中进一步蔓延、放大,为革命思想的传播奠定了基础。革命舆论发展到20世纪初年,维新派舆论一家独大的局面已经发生了改变。梁启超在《革命驳议》一文中写道,“革命之说,非自今日始。然从前持此议者,仅三数人而已,近则其数渐多,血气未定膂力方刚之少年,辄易为所惑。”⑦梁启超:《革命驳议》,原载《中外日报》1903年6月7日,收入《章士钊全集》(第1卷),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年,第36页。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主张革命的人数迅速攀升。

三、改良派在“边疆危机”上升到“国家危机”时的转向

如果说中日甲午战争的失败使众多知识分子开始推崇变法与改良,那么沙俄侵占中国北部边疆领土与英国企图侵占中国西南边疆,则将更多改良派或倾向改良的知识分子推向了革命派的阵营。改良派曾在《中外日报》刊载《论政府当求消化乱党之法》分析革命思潮风起的原因,谓:

自乙未以后,割地之案,层见叠出。外人于我国各省,公然有势力范围圈之说,而我国莫敢谁何。东三省地方,固国家之丰沛也,而任俄人之占踞,莫之能阻。则遂以为政府于本国之土地并不顾惜,见本国之人民属诸他国,并不动其悯恤之心,遂以为政府不足倚赖,亟欲离国家而自立,以为保存之际。①《论政府当求消化乱党之法》《中外日报》1903年7月31日,见杨天石、王学庄编《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拒俄运动》(1901-1905),第345页。

据改良派的认识,革命派的壮大也是因边疆危机的日益严峻,清政府一味割地妥协,以至于民众对清政府失望,认为其不足以倚赖,需要推翻其统治以救亡图存。因此,改良派进一步提出:为政府计,应该“锐意维新”,这样革命党就会“消化”,“普天之下悉是甘雨和风”了。在拒俄运动中,革命党人纷纷组织义勇队,“虽曰拒俄,实含排满革命性质”②刘揆一:《华兴会的成立》,见杨天石、王学庄编《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拒俄运动》(1901 -1905),第321页。。以拒俄为名,秘密邀集革命同志分赴各省,潜谋起义③《秦毓鎏自书履历(节选)》,见杨天石、王学庄编:《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拒俄运动》(1901-1905),第331页。,一场拒俄运动,夹杂着革命派与改良派的共同诉求,即“抗敌御侮”,保卫国家领土完整。然而,清政府在此后的与俄交涉中,并没有呈现民众期盼的姿态。同时,清政府没有将爱国行为与革命行为有所区分,驻日公使蔡钧密电外务部,说留学生“以拒俄为名,实图不轨”,正“分派会党”“纠合同志”,“密置党羽”于长江、北洋等地,准备起事。④《大公报》,1903年6月28日。清政府忌惮边疆危机带来的舆论压力,更忌惮革命党势力的扩大,对此类活动采取一律强力镇压方式进行处理,不论这些运动组织者的目的是“改良”还是“革命”。这使“全国人心激愤”,痛斥清政府辱国丧权。众多充满爱国思想与爱国热情、原本倾向于改良的知识分子,对清政府强烈不满,深感改良救国无望,转而投向革命的阵营。列强的侵略,加之清政府的处置失当,堵塞报国之门,反而起了相反的作用,使国人对革命逐渐采取了同情、宽容的态度。清政府对外投降,对内镇压,展现给国人的即为“帝国主义走狗的真面目”。广大知识分子很快信服了革命党人的观点:“只有推翻清政府才能挽救国家危亡!”爱国风潮涌动,也促使众多革命会党纷纷成立,如“对俄同志会”“华兴会”“光复会”等。曾任国民党湖北省主席、亲身经历了辛亥革命过程的张知本回忆,到辛亥革命爆发前夕,湖北省内的革命组织很多,成员身份较为复杂,其中如共进会会员中有少数原为君主立宪派分子;日知会中,君主立宪派分子尤占优势。⑤沈云龙访问,谢文孙、胡耀恒纪录:《辛亥革命及国民党的分裂——国民党湖北省主席口述历史》,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22页。

清政府在应对东北边疆危机时的失当造成严重后果,其中具有重要影响的是《俄事警闻》《苏报》等报刊的转向,成为宣传革命的喉舌。《苏报》⑥1896年6月26日创刊于上海,创办人胡璋。1900年后由宣传改良转为倾向于革新,连续发表大量文章,"放言革命"。1903年7月被清政府以“痛恨政府,心怀叵测,谋为不轨”的罪名查封,是为震动全国的"苏报案"。原为鼓吹“保皇立宪之说”的报纸,颇受读者欢迎,热衷于康、梁学说,因此被视为“康党”。其主办者陈范因不满清政府在边疆危机中的应对,且对国内的爱国行为进行打压,对改良失去希望,转而“改倡排满之说”,并聘请吴敬恒、章炳麟、章士钊、蒋维乔等人分任撰述,措辞激昂。⑦冯自由:《革命逸史》(上),第95页。1903年6月5日,《苏报》揭载清政府《严拿留学生密谕》,并发表《读〈严拿留学生密谕〉有愤》等文,谴责清政府“以我土地江山”“送人赠友”的卖国行径,明确提出“排满”的口号。⑧《苏报》,1903年6月10日、11日。章太炎在《苏报》“痛诋满清罪状,一声载湉小丑,震动天下。”⑨刘揆一:《华兴会的成立》,第320页。历数的满清罪状中,失地实其中之一大罪状,这从“失地当诛”的指责就可见一斑。⑩参见杨天石、王学庄编《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拒俄运动》(1901-1905),第344页。

《俄事警闻》创办的最初目的并非宣传革命思想,而是“因俄占东省关系重大,特设警闻以唤起国民,使共注意于抵制此事之策”⑪《本社广告》,《俄事警闻》,1903年12月15日。。创刊者之一的蔡元培,原为清政府翰林院编修,1903年底还在《俄事警闻》上刊载《告革命党》等文,认为侵略者在“盗劫吾物”时,不该“不追盗而徒责吾仆通盗之罪”①《告革命党》,《俄事警闻》,1903年12月30日。,而是要包括清朝统治者在内的满、汉“合起来”“商议打退俄国的法子,免得我们旗人、汉人通通受罪”。②《告满洲人》,《俄事警闻》,1903年12月31日。甚至认为“李鸿章当中日战后外交棘手之际,欲牺牲满洲以救全国,其计虽愚,其情可谅。”③《批评国民与联俄者》,《俄事警闻》,1903年12月17日。但随着主编及撰稿者对清政府处理东北边疆之事不满情绪的积发,《俄事警闻》(后更名《警钟日报》)转而大力宣传“抵御外侮,恢复国权”和“革命排满”,成为革命党人宣传革命思想的重要报纸之一。

革命派报刊的创办人和撰稿人,有不少是原来的改良主义者,例如“国民报”的编辑沈翔云、秦力山等,在1900年时是属于康有为系统的自立军运动的积极参与者。《訄书》作者、《国民报》的撰稿人章太炎以及在戊戌变法时期是梁启超的主办的时务学堂教习、《新湖南》的作者杨笃生,“大抵受过改良主义的熏陶”,但才几年就以革命鼓吹者的面貌出现了。④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序》(第1卷上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0年,第10页。

沙俄侵占东北边疆的风波,则使革命者更加坚定了推翻清政府的决心。被誉为“旧民主主义革命的先驱”的程家柽,“会俄人满洲撤兵违约,君以人心愤懑,至此已极,以拒俄为名,开大会于锦辉馆。痛哭宣言,誓以排满为事”⑤宋教仁:《程家柽革命大事略(节录)》,见杨天石、王学庄编《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拒俄运动》(1901-1905),第330页。。陈天华因日俄战争的爆发,“以为国难在眉睫”,毅然只身回国,动员游说,谈论亡国亡家,“唤醒人心”,写下著名的《猛回头》。⑥杨源濬述、张篁溪记:《陈天华殉国纪》,《湖南历史资料》1959年第1期。

改良派在与革命党的论战中,无法逃避清政府在边疆危机中严重的处理失当与软弱无能的问题。梁启超说:“中国今日,必不可以言革命,一言革命必启内乱,一启内乱则外人必乘虚而至”,沙俄即以平乱为借口侵占东三省就是前车之鉴,“奈何欲自启乱机,而勾引外人,使其瓜分吾宇也?”⑦梁启超:《革命驳议》,原载《中外日报》1903年6月7日,收入《章士钊全集》(第1卷),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年,第36页。他认为一旦中国走革命的道路,必然引致更加严重的边疆危机乃至国家危机。他们将政府腐败与边疆失地归因于部分统治者,即慈禧太后的因素,寄希望于明君的重掌政权以实现国家中兴,改变晚清国家危亡的局面。而革命派认为,清政府已经腐败得无可救药,惟有通过推翻其统治才能得以救国,这与保皇派形成了根本的矛盾与冲突。无论如何,大片国土的丢失成为革命党人反击保皇派的重要论证依据,孙中山在《驳保皇报书》中认为,“满清政府失去东北边疆,要害之区尽失,发祥之地已亡,寖而日削百里,月失数城,终底于尽而已”,并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案,即“一起而倒此残腐将死之满清政府,则列国方欲(钦)我敬我不暇,尚何有窥伺瓜分之事哉?”⑧尚明轩主编:《孙中山文集》(第2卷),第53页。以此反驳改良派对革命将带来更严重的国家危机的论断。

尽管在戊戌变法失败后,仍有很大一部分维新派并没有放弃改良的主张。如在维新派所创《清议报》中除了歌颂光绪圣德并攻击慈禧太后、荣禄、袁世凯诸人外,几乎没有其他更为消极的评论和宣传。康有为甚至在见到《清议报》刊发带有排斥满清论调的文章时,“遽命撕毁重印,且诫梁勿忘今上圣明,后宜谨慎从事。”⑨冯自由:《革命逸史》(上),第57页。但在改良派与革命派的辩论中,更多的人接受了革命派的观点。留学早稻田大学的汪东回忆,在日本留学生中,有很多《新民丛报》的读者转而看《民报》了。⑩汪东:《同盟会和〈民报〉片段回忆》,《辛亥革命回忆录》(第6集),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63年,第25页。同为留日学生的马凌甫回忆:自《民报》出版后,我们站在同盟会的立场,不仅在言论思想上和《新民丛报》划清了界限,在行动上也和立宪派展开了斗争。⑪马凌甫:《回忆辛亥革命》,《辛亥革命回忆录》(第5集),第55页。即使是在西南边陲,尽管东北边疆危机与其相距极为遥远,影响力同样也到达此处。东北危机使身处西南边疆的云南人在目睹越南、缅甸先后被沦为殖民地后,更增忧患意识,感叹“我云南遂从此成东三省矣乎?吾辈虽学成,究无家可归也。吾辈男儿,生兹末运,既无长策可以救亡,又安忍目睹我云南千二百三十余万同胞顶香炉,竖降旗,五体投地于异族马前,而为我中国十八省开门揖盗”①《云南警告》,收入李学通、孙彩霞编:《辛亥革命资料选编》(第1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572-573页。。

革命思想的迅速传播,以及同处边疆,目睹边疆领土被侵占,使边疆地区知识分子逐渐放弃改良的主张,接受革命的思想。“检阅清末革命志士的经历,许多人都是在拒俄运动中开始其政治生涯并投向反清革命的。”②杨天石:《从帝制走向共和:杨天石解读辛亥秘档》,第69页。报刊对清末社会的革命动员,收到了极其可观的效果,孙中山也认为“革命成功,全仗报界鼓吹之力”。③尚明轩主编:《孙中山文集》(第7卷),第153页。毫无疑问,对清政府产生釜底抽薪的社会动员内容,边疆危机处理失当可以说是其中的重中之重。维新变法以及预备立宪的失败,使诸多倾向改良的知识分子放弃对清政府的幻想,他们最终接纳了革命者推翻清政府以挽救国家危亡的主张。尤其是在西南边陲“片马事件”的发生,清政府以一隅之地换取弱国和平的妥协外交,在舆论发酵下引发了国人强烈的不满,④参见曾黎梅:《边疆危机与清末社会动员:以“片马事件”的舆论参与为例》,《新闻与传播研究》2017年第10期。以至于出现“普通一般之人民,虽未必个个赞成革命军,然却无一人反对革命军者”⑤无名:《今日各种人之心理》,《申报》1911年10月15日。的状况。到此时,无论是改良派还是革命派,在保卫国家统一与边疆安全方面,表现出的爱国热情是一致的。在严峻的边疆危机的触发下,大部分改良派对革命的主张或支持、或包容,动摇了清政府维持其统治的社会基础。

四、结 语

近代报刊业的日渐发达,使清末的不同群体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到公众舆论的影响。而公众舆论的形成与当时的改良派、革命派等政治群体密切相关,他们借助报刊媒介发表政治主张掌握话语权,在这一过程中壮大各自阵营的力量,扩大各自的社会影响。在话语权的争夺中,边疆危机的日趋严峻,成为媒介传播的重要内容。

边疆危机本身仅为一个新闻事件,但在媒介的传播过程中,通过传播者对其意义、影响的阐释,有引导性地帮助民众了解边疆危机事件的“危机”所在。起初,国人对清政府的割地赔款并未产生广泛的自觉,边疆危机并不是当时在社会上掌握了重要话语权的改良派的关注点。最初的割地赔款,大多数国人尚不能完全理解其后果,但部分有识之士开始对清政府产生失望和不满的情绪,这为革命派的出现和壮大奠定了基础。一方面,随着边疆危机的进一步加剧,革命派在话语权的争夺中,紧紧抓住清政府的“失地”罪证,极力宣扬清政府的“卖国行径”,进一步激发国人对清政府的不满情绪。另一方面,在国家危亡的情况下,众多改良派或赞同改良的人群逐渐从支持清政府、开脱其在边疆危机中失地赔款的责任,转变为或持中立、或持批评的态度、或直接投入革命派阵营中,体现了国人对清政府从灰心、沮丧到愤怒、不满乃至绝望的心路历程。因此,边疆危机在大众媒介中的意义阐发及其所形成的公众舆论,在清末政治群体的分化与重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成为清政府走向覆亡的重要因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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