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略选边与战略平衡：莫迪政府对华外交战略及演变

谢 超

【内容提要】莫迪2014年就任印度总理以来，其对华政策历经多次调整。在初期短暂试探对华合作之后，莫迪政府处理对华经济和政治关系日益强调竞争的一面，中印关系开始承受考验。进入2016年以来，莫迪政府对华冲突政策的领域不断扩大，双边关系下降的速度加快，到洞朗对峙时期达到低谷。2018年以后，特朗普政府的全球贸易保护主义政策开始冲击印美关系，美国对印度实际执行的是安全与经贸议题脱钩的政策。面对特朗普外交对国际环境稳定性带来的巨大冲击，莫迪政府很难在对美经贸受制的情况仍全力投入印美安全合作，此时印度有动力恢复在中美之间的战略平衡。为此莫迪政府不断释放对华缓和信号，中印关系出现新的发展态势。莫迪第二任期内，中印领导人继续通过非正式会晤加强战略沟通，中印高层之间的战略协调增多，有理由相信中印关系总体上将延续当前发展势头。但是，值得中国重视的是，历届印度政府的对华政策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印方所持有的“中国威胁论”思想，莫迪政府对华政策尤其如此，因此莫迪的大国战略平衡战略并不是印度发展对中美的等距离外交，而是更多地表现为深化印美战略合作同时保持与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大国关系的稳定，中印关系的平稳健康发展仍面临很大挑战。

导 言

本文主要总结和分析莫迪第一任期印度大国外交视角下的对华政策及其演变过程，并在此基础上展望莫迪第二任期的对华外交走向。

从国际环境来看，随着经济快速发展，中国的综合实力和国际地位显著提高。作为回应，美国的全球战略开始强调对崛起国的结构矛盾。在中美竞争态势下，一些区域强国认为中国崛起可能带来安全问题，因此开始积极采取“经济靠中国、安全靠美国”的双向对冲战略。既有研究认为，区域内的相对长和平状态，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中美分别提供的经济和安全产品，(1)刘丰：《安全预期、经济收益与东亚安全秩序》，《当代亚太》2011年第3期，第5页；刘丰、陈志瑞：《东亚国家应对中国崛起的战略选择:一种新古典现实主义的解释》，《当代亚太》2015年第4期，第4页。这是区域强国双向对冲策略生效的基础。但是，随着奥巴马第二任期和特朗普上任以来美国遏制中国崛起的力度加大，中美结构性矛盾导致的经济冲突和安全竞争有外溢的可能，将影响区域强国继续采取安全靠美国、经济靠中国的双向对冲策略，原因在于一方面美国可能不再允许贸易搭车，其他国家可能面临特朗普政府的贸易霸凌，另一方面如果区域强国被美制衡中国战略深度绑架的话，可能因为损害中国安全利益而导致中国在与这些国家的冲突中采取更加强硬的态度。也就是说，中美两极竞争加剧的态势下，区域强国战略选边美国的同时还能从中美两头获利的态势可能难以为继，他们面临在中美之间是战略选边还是保持平衡的问题。

印度是对华采取双向对冲策略的典型国家之一。美国和印度都有应对中国崛起的战略需求，但是印美合作也受到美国全球战略不确定性的影响，印度战略界人士认为，历史上印美关系总是在美国对华遏制与接触政策中摇摆，当美国对华合作和对话时，印度的作用和角色总是被忽略，即使美中战略竞争态势上升，印度也总是抱怨与美国合作得到的战略回报不够，因此印度战略界的一个重要认知是美国不值得信任。(2)谢超：《中印洞朗危机后印度的对华政策及其美国因素》，《和平与发展》2018年第6期。这种模式在具体外交实践中的体现就是，印度一方面强调与中国在政治和安全上的竞争关系，为此不断在美国的战略诱惑下与美合作，导致一段时间内的中印关系冲突的一面上升，但如果美国给予印度的回报不够或是重新强调对华合作，印度有可能在大国政治中被孤立，此时疑美情绪上升，印度有可能主动改善中印关系，重新回到在中美之间保持战略平衡的外交轨道。莫迪任内的对华政策也大致呈现了类似特点。一方面印度希望享受我国经济发展对区域经济的外溢效应，另一方面强调印度摇摆国家定位，在战略上选边，积极靠拢美国并主动加强与中国的对抗。在新时期，摇摆国家(Swing State)的定位仍然符合印度的国家利益，莫迪政府主推的“东向行动(Act East)”策略，印度希望借助美国提供的外部支持在区域内主动与中国对抗，其战略选择也契合美国政府此前力推的亚太再平衡策略和当前正在打造的印太战略。

本文注意到，莫迪第一任期内前几年对华的制衡和对冲的力度是比较强的。在一段时间内，莫迪政府的大国外交不再是在中美之间寻求战略平衡，而是突出中国在区域安全上对印度带来的所谓中长期威胁，以及印中同为崛起国之间的国际地位竞争，因此开始强调联合美国与华对抗，这导致中印关系进入一个冲突频发期。面对特朗普外交对国际环境稳定性带来的巨大冲击，莫迪力图恢复印度在中美之间的战略平衡，为此莫迪政府不断释放对华缓和信号，中印关系出现新的发展态势。接下来本文将梳理莫迪政府第一任期的大国外交，特别是在印美外交态势下对华外交的演变。

一、莫迪上任初期的与华冲突对抗政策

莫迪上任之后很快开始强调对华对冲战略，这里面既有两国的冲突历史和边界纠纷的因素，也有印度利用国际时机主动推动自身的外交和安全日程的因素。(3)刘红良：《论印度对华政策的对冲刚性与合作韧性》，《南亚研究》2019年第1期。莫迪促成奥巴马在任内将印度提升为美国“主要军事伙伴”，双方还签订了《后勤交流备忘录协议》，印美战略合作的力度之大，甚至引发学界关于印度在大国关系中全面向美倾斜，印度正在偏离不结盟政策的讨论。(4)李莉：《印度偏离不结盟及其动因分析》，《国际政治科学》2017年第1期。印度国内媒体也注意到政府对美战略靠拢的明确趋势。2016年6月，莫迪访美并在美国国会发表演讲，表示印美关系“已经克服了历史上的迟疑”，印美即将成为各自理想的合作伙伴，并再次启用“天然盟友”来描述对印美关系的憧憬。(5)印度前总理瓦杰帕伊曾经把印美比喻成“天然盟友”，但是之后的印度领导人很少使用“盟友”或“天然盟友”之类的词来描述印美关系，参见“India Truly Aligned with America Now, PM Modi Hints in His Address to US Congress”, Times of India, June 8, 2016, https://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india/India-truly-aligned-with-America-now-PM-Modi-hints-in-his-address-to-US-Congress/articleshow/52662044.cms。莫迪积极呼应美国总统奥巴马对于印美关系将成为21世纪具有决定性影响的双边关系的提法，美国也开始主动提升印度国际地位，并在特朗普上任之初将印美战略合作推到更高水平。在此背景下，莫迪政府对华经济和政治关系日益强调竞争的一面，中印关系开始承受考验。

(一)印度对华威胁认知加强，政治对抗加剧

莫迪政府对中国的印度政策不满，突出体现在印度加入核供应国集团(NSG)问题上。在美国表态支持印度加入NSG之后，莫迪政府对于加入核供应国集团的热情高涨，印度希望中国也做出类似姿态。但是由于NSG在接纳新成员方面有着系列完善制度，其中就包括NSG成员应是《不扩散核武器条约》(NPT)缔约国的规定。NSG本身是国际核不扩散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这一体系又是以NPT为基石的，这是国际社会的共识，并且2015年NPT审议大会也再次确认了这一共识，实际上一直以来所有多边防扩散出口控制机制都“将NPT缔约国身份作为是否同意一国加入的必要标准”。(6)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2016年5月16日外交部发言人洪磊主持例行记者会》， 2016年5月16日，https://www.fmprc.gov.cn/web/wjdt_674879/fyrbt_674889/t1363653.shtml。中方和其他很多NSG成员的态度是一样的，即对于非NPT缔约国加入NPT，应当充分讨论并协商一致后作出决定，这也符合NSG的既定议事规则，而且中方对有关讨论的态度是建设性和开放性的。但是鉴于印度对于NPT机制的抵制态度，中方的这一表态并不能让印度满意。

在2016年6月举行的闭门会议上，印度加入NSG的申请没能获得成员国的一致支持，包括中国、巴西、奥地利、新西兰、爱尔兰和土耳其等在内的六个国家表示反对。(7)“Six Nations Oppose India’s NSG Membership”, The Express Tribune, June 24, 2016, https://tribune.com.pk/story/1129138/six-nations-oppose-indias-nsg-membership/.尽管多个国家投了反对票，但最让印度精英们耿耿于怀的却是中国，他们认为这证明中国在系统性地针对和围堵印度崛起，中国一直在阻止印度获得更大国际影响力。(8)Rajesh Rajagopalan, “India’s NSG Membership and China’s Containment Strategy”, Observer Research Foundation, June 24,2016,http://www.orfonline.org/expert-speaks/indias-nsg-membership-and-chinas-containment-strategy/.印度国内的主流观点是印度需要对中国的行为作出强势回应，一些印度学者还把中国和美国在该问题上的不同立场做对比，认为美国是支持印度成为世界大国的，而中国是印度崛起的最大阻碍。(9)Harsh V. Pant,Arka Biswas, "Rising Powers and the Global Nuclear Order: a Structural Study of India’s integration." Third World Quarterly, Vol. 39, No. 12. 2018, pp. 2240-2254.这为印度国内盛行的中国威胁论再度提供口实，也在一定程度上为印度政府在对华政策采取更具挑衅性质的对抗政策提供了舆论环境。实际上，印度外交经常以中国作为假想敌或外部威胁来源之一，而中国很少将印度作为外部威胁。(10)Kanti Bajpai, “Strategic Threats and Nuclear Weapons: India, China and Pakistan”, in M.V. Ramana and C. Rammanohar Reddy eds., Prisoners of the Nuclear Dream (New Dehli: Orient Longman,2003), pp. 36-39.但这并不能阻止莫迪政府继续扩大对华冲突对抗的强度，这突出地表现在印度对待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敌视态度上。

我国政府于2013年提出 “一带一路”倡议，我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关系得到极大发展，为我国破解崛起困境和扩大国际影响力，构建国际命运共同体发挥了重大作用。但是我国在区域影响力的拓展也引起了印度的警惕和怀疑。实际上，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印度都自认为是南亚地区的霸主，对区域内国家的对外关系干涉甚多，可以说一直以来都是主导地区事务的。莫迪到任后，对“一带一路”倡议的看法更加负面，并且将反对意见逐渐与印巴领土争议挂钩，将中巴经济合作安全化。莫迪政府表示，中巴经济走廊(CPEC)的规划路线经过了印巴争议地区，构成对印度主权的侵犯。(11)“Pushing Back against China's One Belt One Road, India, Japan Build Strategic ‘Great Wall’, Economic Times, May 16, 2017, https://economictimes.indiatimes.com/news/economy/infrastructure/pushing-back-against-chinas-one-belt-one-road-india-japan-build-strategic-great-wall/articleshow/58689033.cms.印度从安全角度看待“一带一路”倡议，也决定了莫迪政府对华政策的基调是冲突与竞争。作为回应，莫迪政府曾经提出过“季风计划”，还积极与日本商讨建立“自由走廊基建计划”等。随着印中在政治和经济领域的冲突日益增多，莫迪政府在对待我“一带一路”倡议上的立场更加僵化。2017年5月，中国举行“一带一路”峰会，印度政府公开抵制峰会的做法将两国分歧公开化。(12)Ministry of External Affairs, Government of India, “Official Spokesperson’s Response to a Query on Participation of India in OBOR/BRI Forum”, May 13, 2017, http://www.mea.gov.in/media-briefings.htm?dtl/28463/Official+Spokespersons+response+to+a+query+on+participation+of+India+in+OBORBRI+Forum;“India Won’t Accept OBOR, It Ignores Core Concerns on Sovereignty: MEA”, Business Standard, May 14, 2017, http://www.business-standard.com/article/news-ani/india-won-t-accept-obor-it-ignores-core-concerns-on-sovereignty-mea-117051400020_1.html.冲突不断累积终于成为危机，随后发生的就是当年6月份开始的洞朗对峙。

(二)洞朗对峙危机爆发，中印关系进入低谷

2017年6月，印度出动军事人员，悍然干涉我国在洞朗地区的修路活动，随着我边防部队紧急干预，两国边防人员正式在洞朗区域进行对峙。从对抗程度上来看，印度此次越界与此前在未正式划定的其他边界的越界行为的程度更高。在洞朗对峙后印度议会调查后发布的有关报告中，印度政府也承认事发地段并不是印中争议地区，而是属于中国和不丹之间的的领土范围，因此即使有问题，印度也不是当事方。(13)Manju Rani Hara, “Reflections on Doklam Standoff: Views from India’s Mainstream Media”, Asian Politics & Policy, Volume 10, Issue 1, 2018, p. 163.面对印方的冒险行为，中国政府的回应措施是多方面的，外交上采取了主动出击的战略，积极向国际社会讲解此次印度越界行为的挑衅性质；军事上采取了主动展示实力的策略，积极加强在整个西线的军事部署和动员能力；政治上采取了主动设置对话前提的方式，要求印方人员主动撤离作为双方开展任何实质谈判的前提条件。通过综合应对的手段，中国政府展示了坚决维护自身主权的实力和决心，给印度施加了巨大的压力。

面对中方展示维护自身核心利益的决心和信心，印度领导人开始认识到采取切实措施缓和危机的必要性。(14)印度人民院外交委员会于2018年9月发布了一份中印关系报告，其中包括外交和国防部门高级官员就应对洞朗危机时的证词，提供给大量一手资料，印证了本部分关于印度危机谈判策略考量。详见“Committee on External Affairs, the 16th Lok Sabha: Sino-Indian Relations including Doklam, Border Situation and Cooperation in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September 2018, p.22. http://164.100.47.193/lsscommittee/External%20Affairs/16_External_Affairs_22.pdf；也可参见谢超：《观众成本理论的局限及批判:以洞朗对峙中的印度为例》，《南亚研究》2019年第1期，第29-54页。在印度人民院外交委员会质询时，时任印度外交秘书苏杰生表示当时印度方面向中方主动提出，“为了表达友好姿态，我们愿意迈出第一步，以打破当前僵局”。(15)Devirupa Mitra, “In Official Testimony to MPs, Government Revealed Full Story of Doklam”, The Wire, August 15, 2018. https://thewire.in/diplomacy/doklam-parliamentary-standingcommittee-india-china.2017年8月2日，中国对外发布《印度边防部队在中印边界锡金段越界进入中国领土的事实和中国的立场》，文件显示印度方面开始主动减少驻留在对峙现场的印方人员。截止7月底，印方仍在边界线中方一侧的人员剩下约40人，推土机减少到1台，而高峰期间，印方越界人数多达400人，越界设备包括2台推土机。(16)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印度边防部队在中印边界锡金段越界进入中国领土的事实和中国的立场》， 2017年8月2日，http://www.fmprc.gov.cn/web/zyxw/P020170802541371281020.pdf.可以说，印方主动减少越境人员和设备数量，释放了谈判的诚意。在此基础上，印度国家安全顾问多瓦尔(Ajit Kumar Doval)7月28日来华参加金砖国家安全顾问会议，并得到中国领导人的接见。作为国家安全顾问，多瓦尔同时也是中印边界问题特别会晤的印方特别代表，在莫迪政府国家安全政策方面发挥着重要影响力，中方最终同意多瓦尔访问北京，并且在其访问期间得到了中方领导人的接见，表明印方在对峙问题上的立场松动开始得到中方的认可。

印度政府和领导人急于缓和危机的想法也得到了印方高级官员在危机期间表态的佐证。印度外长斯瓦拉吉在8月3日接受人民院质询时，也反复强调战争不是解决方案，“耐心和言语克制(bhasha saiyam)对问题的解决非常重要，因为(我们)失去耐心只会激怒对手”。(17)“Doklam Row: India Reasonably Sure China does not Want War despite Angry Rhetoric”, Hindustan Times, August 4, 2017, https://www.hindustantimes.com/india-news/india-says-border-standoff-with-china-can-be-resolved-through-talks/story-sezoSO74OKlb4Xq81s8i1N.html.8月19日，印度媒体曝出经官方核实的8月15日双方士兵发生冲突的视频，视频显示双方在对峙现场出现互相投掷石块和推搡行为。(18)“Video Shows Clashes of Indian, Chinese Soldiers At Ladakh”, NDTV, August 19, 2017, https://www.ndtv.com/india-news/video-shows-clashes-of-indian-chinese-soldiers-at-ladakh-1739530.在接受记者询问时，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强调，冲突事件发生在中印边境西段班公湖地区的中方实控线以内，当时中国边防部队正在开展正常巡逻，“受到印度边防部队阻挠，造成中方人员受伤……(冲突事件)危及中印边境西段局势”。(19)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2017年8月21日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主持例行记者会》， 2017年8月21日，http://www.fmprc.gov.cn/web/wjdt_674879/fyrbt_674889/t1486239.shtml。此次冲突的地点并不在对峙的洞朗地区，而是扩至在拉达克(Ladakh)地区的班公湖。从视频来看，有中方人员拿手持拍摄设备在现场取证，这不仅显示了中方维护领土主权的坚定态度，还表明中方对于冲突有预见和准备，对印度方面发出的信号是中方不惧在洞朗之外的地方发生新的冲突，从而通过制造事前成本的方式表明了中方反制印度洞朗挑衅的决心。(20)谢超：《观众成本理论的局限及批判:以洞朗对峙中的印度为例》，《南亚研究》2019年第1期，第46页。这段视频通过社交媒体在双方民众中得到广泛传播，给印度方面施加了谈判压力。

事实表明，新的冲突事件推动了危机谈判的进程，双方即将就结束对峙达成一致。8月28日，中方对外宣布，“下午14时30分许，印方将越界人员和设备全部撤回边界印方一侧，中方现场人员对此进行了确认。中方将继续按照历史界约规定行使主权权利，维护领土主权。”(21)《2017年8月28日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主持例行记者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网站，2017年8月28日，http://www.fmprc.gov.cn/web/wjdt_674879/fyrbt_674889/t1487864.shtml。印方随后也对外发布消息，称是中印双方对峙人员正在“相互脱离接触”。也就是说，洞朗危机最终是以印度撤兵，中方现场查证的方式，实现了缓和，这既从技术上满足了中方设置的前提条件，也为印度在向国内观众解释时留有一定余地。从两国随后的发展趋势来看，洞朗对峙的和平解决，为双方在在相对较短时间内实现关系转圜留有余地。

二、2018年以后的印度对华政策转向

特朗普政府提出印太战略，意味着印度在大国博弈中的分量加重，莫迪政府对此也十分清楚，但是没有意料到的是随着印度在战略上向美国靠拢，特朗普政府并没有随之加大对印度的战略回报。进入2018年，特朗普政府的全球贸易保护主义政策开始冲击印美关系，印度很难在对美经贸受制的情况仍将全力投入印美安全合作。大国博弈的现实让莫迪政府认识到，印度只有在中美之间做到战略平衡，两面逢源才可能帮助印度从中国和美国两方都获取战略收益。(22)贺凯：《美国印太战略实质与中国的制度制衡———一种基于国际关系理论的政策分析》，《现代国际关系》2019年第1期，第20页。印度决心重新在大国关系间保持和提高政策灵活性，此时主动缓和中印关系成为印度做出的合理选择，印度由此前的对华冲突和对抗，转向在中美之间实行平衡外交。

(一)特朗普推行贸易霸凌，增加印美关系不确定性

2017年6月在洞朗危机发生之前，莫迪成功访美并与特朗普在白宫深入会谈，印美关系似乎将迎来一个加速发展时期。但是洞朗对峙中，印度发现一直强调加强印美关系的特朗普政府并没有明确支持印度在对峙事件上的立场。(23)Harsh V. Pant and Abhijnan Rej, “Is India Ready for the Indo-Pacific?”,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Vol. 41 No.2 (2018), pp. 47-61; Mahffoz Alam, “Magnifying Chinese Presence in South Asia and the Indian Ocean: Decoding Its Consequence for India”,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Applied Social Science, Vol. 5 No. 2 ,2018, p. 156.与实实在在的支持相比，特朗普在美印战略合作方面的词藻日益丰富。当年11月，特朗普正式提出了印太战略概念，印度成为美国全球战略的支点国家，“印太”开始成为新的地缘政治热词；12月，特朗普发布任内首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将中国定位为美国的竞争对手(Rival Power)，同时明确表示欢迎印度成为“全球领先国家”。(24)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the White House, December 2017, 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17/12/NSS-Final-12-18-2017-0905.pdf.这可以说是莫迪主导的“东向行动”获得的最大外部助力。(25)杨瑞、王世达：《印度与“印太战略构想”：定位、介入及局限》，《现代国际关系》2018年第1期，第46页。在历届印度总理中，莫迪也是上任时间较短但从印美外交获益较多的领导人之一。

但是美国政府对印战略合作方面华丽热情的语言与现实政策之间的差距明显，可以说特朗普对印外交具备明显的安全与经贸议题脱钩的特征，即安全上积极推动印美合作的深度和广度，经贸上则继续贯彻美国第一和单边保护主义做法，印度的经贸利益即将受到冲击。2018年3月，特朗普宣布对外加征钢铝关税，以保护美国钢铁业和制造业。几个特定国家，主要是加拿大和墨西哥，在附加条件的情况下获得短期豁免，此后澳大利亚主动让步也获得一个豁免名额，但是包括印度在内的其他国家就没有那么幸运，为此印度正式要求美国政府将其纳入豁免国名单，(26)“India Requests US for Exemption from Steel, Aluminium Tariffs”, Times of India, April 2, 2018, https://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business/india-business/india-requests-us-for-exemption-from-steel-aluminium-tariffs/articleshow_new/63580129.cms.印度的理由在于，印度一直被认为是美国的“天然盟友”，而且印度相关产品对美出口总额只有2.4亿美元，总额较小，根据构不成对美国的“安全威胁”。(27)“India and EU Give WTO Lists of US Goods for Potential Tariff Retaliation”, Reuters, May 18, 2018, https://uk.reuters.com/article/uk-usa-trade-eu-india/india-and-eu-give-wto-lists-of-us-goods-for-potential-tariff-retaliation-idUKKCN1IJ28N.但是，特朗普政府在5月公布的新一批豁免名单中，印度并未在内。让印度难堪的是，随后美国财政部又宣布将印度列入货币操纵国观察名单。(28)“Why Chances of the US Naming India a Currency Manipulator Are Slim”, Bloomberg, April 16, 2018,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18-04-16/why-chances-of-india-being-named-a-currency-manipulator-are-slim.虽然只是被列入观察国名单，但这成为悬在印度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印度有理由相信特朗普政府随时可以以此作为在印美其他问题上的施压手段，迫使印度做出不情愿的让步。

如果说以上还只是经济利益的得失，那么当美国开始干预印度与其他国家的战略合作时，印度发现自己珍视的战略自主(Strategic Autonomy)并没有得到美方尊重。例如印度一直进口伊朗石油，也有意采购俄罗斯S-400防空系统，与伊朗的石油贸易事关印度能源安全，与俄罗斯的军技贸易不仅事关印俄传统友好关系，也关系到印度国防现代化，但美国基于其国内《以制裁反击美国敌人法案》(CAATSA)干预印度政府决策，引发印度国内对外交自主权的担忧。(29)“No Waiver? US Wants All Countries to Import Zero Oil from Iran”, Times of India, September 6, 2018,https://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business/india-business/no-waiver-us-wants-all-to-import-zero-oil-from-iran/articleshowprint/65710612.cms.印度各界开始重新思考与美国深化战略合作是否值得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国际政治的现实，特别是特朗普政策的不确定性和大国关系互动的复杂性，让印度发现当前并不是在大国政治中选边站的有利时机。对于印度来说，特朗普对印政策的不确定性日益加大，印度外交有受制于美国的风险，这成为印度决心转变对华政策的重要外部因素之一，而我国对印度损害我领土主权行为的强硬反制，也是促使印度反思采取对华对抗政策的另一个原因。

(二)领导人外交推动中印关系回到正轨

在洞朗危机缓和之后，中印领导人于2017年9月5日在厦门金砖国家领导人峰会期间举行会晤，彼时的中印关系仍处于绝对的低谷，会晤时达成的基本共识是中印两国互为发展机遇、互不构成威胁，双方关系不应该受洞朗问题的影响，要共同维护好两国边境地区的和平与安宁。(30)《习近平会见印度总理莫迪》，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印度共和国大使馆，2017年9月5日，http://www.fmprc.gov.cn/ce/cein/chn/zywl/t1491330.htm；Ministry of External Affairs, Government of India, Transcript of Media Briefing by Foreign Secretary in Xiamen on Prime Minister’s Bilateral Meeting with Xi Jinping, President of China on the sidelines of BRICS-2017, September 05, 2017, https://www.mea.gov.in/media-briefings.htm?dtl/28925/Transcript_of_Media_Briefing_by_Foreign_Secretary_in_Xiamen_on_Prime_Ministers_Bilateral_Meeting_with_Xi_Jinping_President_of_China_on_the_sidelines_o.中印双方一致同意要防止再发生类似洞朗对峙这样严重的事件，但这只是保证了双边关系的底线，双方关系的破冰和转圜还需要更有力的举措，如何打破因为洞朗危机导致的战略互信僵局，考验双方领导人的政治智慧。(31)Observer Research Foundation (ORF), “The Wuhan Summit and the India-China Border Dispute”, June 2018, https://www.orfonline.org/wp-content/uploads/2018/06/ORF_Special_Report_62_Wuhan.pdf.2018年4月27日-28日，中国两国领导人在武汉再次会面，这是双方领导人首次采取非正式会晤的形式。双方就国际事务和双边关系中具备全局性、长期性、战略性的问题交换了看法，就各自国家的发展愿景和内外政策也深入交换了意见。

此次中印领导人非正式会晤虽未对外发布正式声明，但非正式会晤的形式，给了双方领导相互坦诚交流和相互加深了解的时间和空间，解决了此前中印双方因为战略沟通不够而导致的各种误解。(32)Ministry of External Affairs, Government of India, “India-China Informal Summit at Wuhan”, April 28, 2018, http://www.mea.gov.in/press-releases.htm?dtl/29853/IndiaChina_Informal_Summit_at_Wuhan; 《中印领导人非正式会晤达成广泛共识》，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印度共和国大使馆，2018年4月28日，http://www.fmprc.gov.cn/ce/cein/chn/zywl/t1555570.htm。印方分析也认为，武汉非正式会晤重启了两国关系的换轨发展模式，双方不再执着于具体的分歧和问题，跳出了以往的行为模式，转而集中寻找在更多的领域开始合作。(33)Observer Research Foundation (ORF), “The Wuhan Summit and the India-China Border Dispute”, June 2018, https://www.orfonline.org/wp-content/uploads/2018/06/ORF_Special_Report_62_Wuhan.pdf.武汉非正式会晤以后，中印关系不断出现积极进展的信号，表明双方都在积极落实双方领导人非正式会晤达成的共识。

武汉非正式会晤之后，印度在缓和对华关系主动采取多种动作，两国关系缓和态势明显。(34)谢超：《中印洞朗危机后印度的对华政策及其美国因素》，《和平与发展》2018年第6期，第46-47页。印度政府对华态度的转变非常主动务实，政府高官出面主动干预和引导国内媒体的涉华负面报道，这与此前的不置可否或被动应付形成鲜明对比。例如2018年5月19日，针对媒体猜测洞朗对峙区域的现状发生改变，中方重启该区域的修路计划等报道，印度外长斯瓦拉吉主动对外发声，强调和重申根据政府部门的消息，洞朗对峙区域的情况没有改变，媒体的相关报道是猜测性的，不符合客观情况。(35)“No change in Status quo at Doklam Face-off Site: Swaraj”, Times of India, May 29, 2018, https://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india/no-change-in-status-quo-at-doklam-face-off-site-swaraj/articleshow/64361203.cms.8月1日，在回答人民院外交委员会的质询时，印度外长再次确认“洞朗现状没有丝毫改变”。(36)“Doklam Status not Changed a Speck: Sushma Swaraj”, Times of India, August 2, 2018, https://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india/doklam-status-not-changed-a-speck-sushma-swaraj/articleshowprint/65236484.cms.印度政府积极主动回应外界的报道，通过外长发言等方式提供权威信息和对外传达立场，淡化了政府对中国行为的敌视态度，对印度媒体的涉华报道起到了很好的引导作用。一段时间以来印度媒体炒作“龙象之争”的风气有所转变，越来越多的媒体开始发出正面声音，积极倡导“龙象共舞”，这为印度政府转变对华政策准备了国内舆论基础。(37)朱文博：《印度媒体一年来涉华报道的变化》，《世界知识》2018年第9期，第32-33页。

三、莫迪务实外交与大国战略平衡

在莫迪第一任期的最后阶段，中印之间出现多种缓和关系的迹象，但国际政治的现实也一再提醒双方战略界人士，在国际事务中，在一些能够推动双方合作的议题上，例如气候变化问题，双方的合作基础已经减弱；双边关系层面，中印关系的稳定发展仍然受到传统争议问题的牵制，例如洞朗对峙危机的发生，提醒双方传统的分歧管控机制也面临挑战。(38)林民旺：《中印战略合作基础的弱化与重构》，《外交评论》2019年第1期，第28页。在这种背景下，双方通过领导人非正式会晤的形式，有助于加强战略沟通，探索新的互动模式，重新构建两国在管控分歧基础上进行务实合作的新基础。

(一)印度主动回应中国对印美合作的合理关切

如果说洞朗对峙及之前，印度是主动配合和参与美国围堵中国，那么进入2018年之后印度开始重新致力于在中美之间保持战略平衡，着力减少可能促使外界形成有关印美可能正在结成国家集团防范和遏制中国的印象，以平息外界特别是中国方面的猜测和担忧。例如印度所主导的“马拉巴尔(Malabar)”军事演习，是美日印澳四国集团机制的重要平台。2015年日本被接纳为正式成员曾引发中方的严重关切，而澳大利亚一直想成为马拉巴尔演习的正式成员，因此每次澳大利亚能否如愿获邀参加演习，成为观察印度态度的重要指标。2018年以来，印度的有关决策也开始更多地考虑中国的感受，在四国集团问题上的立场和表态日益谨慎。

面对外界对于2018年马拉巴尔演习的种种猜测，2018年6月，莫迪在香格里拉对话上发表演讲时，专门阐述了印度的外交战略，“印度并不把印太地区视为一个战略，也不认为它是一个由有限成员组成的集团，也不是一个试图占主导地位的集团。我们绝不认为它是针对任何国家的。”(39)“India, China should Be Sensitive to Each Other's Interests, Says PM Modi”, Times of India, June 1, 2018, https://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india/india-china-should-be-sensitive-to-each-others-interests-says-pm-modi/articleshow/64419442.cms.2018年6月6日至15日，“马拉巴尔2018”演习正式开始，澳大利亚并没有如愿参加，而印度军方也特地在演习之前就对外界表示，没有必要赋予四国集团(QUAD)机制以军事意义。(40)“Indian Navy Chief Says No Need to Give Military Angle to the Quad”, Hindustan Times, May 23, 2018, https://www.hindustantimes.com/india-news/indian-navy-chief-says-no-need-to-give-military-angle-to-the-quad/story-VZVrnkwhvVRICt5UwXB9tN.html.这也被认为是印度对待美日印澳四国集团机制的最新态度。印度政府低调处理与美国印太战略密切相关的四国机制，一方面是为了防止与美国在军事安全上捆绑太紧从而损害自身战略自主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刺激中国，不伤害两国来之不易的合作态势。

(二)中印保持战略沟通，寻找新的合作机制

武汉非正式会晤以来，中印领导人和双方高层官员互动不断增加。在出席2018年7月的南非金砖峰会之前，中国领导人顺访卢旺达，随后印度总理也到访卢旺达，两人在卢旺达的停留时间还有交集，这在两国外交的历史上是比较罕见的，不排除有事先协调的因素。事实也的确如此，中国外交部发言人随后印证了媒体的报道，强调这是两国领导人落实武汉非正式会晤是达成的“中印+1”和“中印+X”模式的举措之一。(41)Foreign Ministry Spokesperson Geng Shuang's Regular Press Conference on July 24, 2018,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https://www.fmprc.gov.cn/mfa_eng/xwfw_665399/s2510_665401/2511_665403/t1579914.shtml.印度媒体要认为这是中印在第三方国家合作方面的志同道合(on the same page)。(42)“China, India on Same Page in their Efforts to Assist Africa: Beijing”, Times of India, July 24, 2018, https://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india/china-india-on-same-page-in-their-efforts-to-assist-africa-beijing/articleshow/65122272.cms.在随后的南非金砖峰会的会晤上，中印双方更是再次确认了“金砖+”机制的有效性。(43)《金砖国家领导人第十次会晤约翰内斯堡宣言(全文)》，中国网， 2018年7月27日，https://news.china.com/focus/xjpcfyfwg/news/13002222/20180727/32738587.html.中国和印度是金砖国家中经济实力最强的两个国家，这种安排得到官方确认，表明双方在国际战略上已经出现一定程度的协调与合作，有助于防范和及时化解可能出现的冲突问题。

双方对于潜在的冲突领域开始做出预防性的安排。一直以来边界问题都影响双边关系的稳定发展。2018年8月中国防长访印，两国探讨建立信任措施(CBM)，军队之间建立军事热线，以及尽快恢复“手牵手(Hand in Hand)”军事演习等问题，力图构建双方战略沟通渠道，在未来处理分歧时采用“相互体谅且成熟”的方式，避免让分歧升级成为争端。(44)“A Year after Doklam, India & China to Discuss Border CBMs, Hotline, Combat Exercise”, Times of India, August 21, 2018, https://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world/china/a-year-after-doklam-india-china-to-discuss-border-cbms-hotline-exercise/articleshowprint/65491223.cms.预防性措施的引入，有助于为双方管控分歧和建立互信带来极大帮助，有助于守住中印关系不发生大规模冲突的底线。

两国的政治互信也有所提高，这体现在印度官方在对待我“一带一路”倡议态度的微妙变化上。2018年6月上合峰会，莫迪在会上建议要推动“各国在实体与虚拟层面的连接”，“印度将在上合组织框架内加强与邻国在实体与虚拟层面的连接”。(45)“SCO Summit Highlights: PM Modi Says Connectivity with Neighbouring Nations Top Priority”, Hindustan Times, June 10, 2018, https://www.hindustantimes.com/india-news/sco-summit-live-pm-modi-meets-xi-jinping-at-welcome-ceremony-in-china-s-qingdao/story-Xb9qGSR9ol0kXvHJxeGmzL.html.莫迪政府的态度与中方“一带一路”倡议所追求的理念日益接近。印度政府还有意支持或参与多边框架下的具体基建项目。在莫迪上合峰会讲话之前，印度外长斯瓦拉吉提前透露中印正在探讨在阿富汗开展基础设施项目进行合作，印方还明确中印有关合作将不受巴基斯坦问题的影响。(46)《印外长：中印在阿富汗项目不受巴基斯坦影响》，凤凰网，2018年5月29日，http://news.ifeng.com/a/20180529/58490439_0.shtml.作为务实合作的一部分，中印双方联合举办阿富汗外交官培训班，致力于将“中印+”合作模式提升到更广泛的领域。(47)“India, China Launch Training Programme for Af Diplomats”, Times of India, October 16, 2018, https://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world/china/india-china-launch-training-programme-for-af-diplomats/articleshowprint/66230150.cms.当然这并不是说印度已经完全放弃此前援引印巴边界争议作为反对中巴经济走廊的立场，但双方在区域互联互通方面的共识正在增加。目前双方对于如何深入拓展“中印+”模式仍十分谨慎，但类似协调与合作的尝试，已经凸显了双方致力于在新的多边合作理念下建立互信的努力。

根据媒体报道，中印还就尼泊尔的基建项目的潜在合作保持密切磋商，中印有意愿探讨在尼泊尔展开务实合作的可能，先后宣布将帮助尼泊尔修建铁路并展开分工合作。(48)“India offers China Access to Northeast in BRI Strategic Shift”, CGTN, August 29, 2018, https://news.cgtn.com/news/3d3d414d7a597a4e79457a6333566d54/share_p.html.让外界对类似合作持积极态度的是还有来自印度执政党方面的积极表态，2018年8月，印度人民党总书记马达夫(Ram Madhav)率领印人党代表团访华，主动透露中国企业将获准参与孟不印尼(BBIN)计划。(49)“Govt Seeks China Role in Northeast Connectivity Plan”, Times of India, August 16, 2018, https://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world/china/govt-seeks-china-role-in-northeast-connectivity-plan/articleshowprint/65417648.cms.前文提及， 2014年以后莫迪政府积极推动的区域互联项目之一，孟不印尼计划就是其中的旗舰计划之一，致力于提高孟加拉、不丹、印度和尼泊尔等南亚四国之间的区域互联互通，按照设计将打通印度东北部地区与孟加拉国吉大港之间的联系。吉大港是孟加拉湾区域的优质港口之一，项目建成后，印度将获得进入东南亚地区的交通枢纽，助力印度东北各邦对外贸易。孟不印尼项目一度被认为是莫迪政府针对中方的孟中印缅(BCIM)走廊计划提出的对策之一，是莫迪政府“东向行动”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50)Montgomery Blah, “China’s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and India’s Concerns”, Strategic Analysis, Vol. 42 No. 4 (2018), p. 322.作为战略优先项目，印度政府一直排斥中国企业参与该项目，如果中印合作得以实现的话，无疑将成为两国战略协调合作的范本之一。(51)Xie Chao, “How Status-seeking States Can Cooperate: Explaining India-China Rapprochement After the Doklam Standoff”, India Quarterly, Vol. 75, No. 2 (June 2019), p. 185.

在加强与主要国家战略沟通方面，中国方面也在做出持续努力。中方主动寻求印度的周边互联互通项目和中国“一带一路”建设之间的契合点，这些工作正在逐渐取得成效。(52)林民旺：《印度与周边互联互通的进展及战略诉求》，《现代国际关系》2019年第4期，第63页。中国倡导的共商共建共享的国际发展理念正在得到更多的国际支持。2019年3月，在我国领导人访问意大利，两国正式签署中意共建“一带一路”谅解备忘录，由此意大利成为首个加入“一带一路”倡议的G7国家。中国对于外界关切的切实回应，对于缓解包括印度在内的一些国家对我国“一带一路”倡议存在的关切有着正面作用。

四、对莫迪第二任期外交战略的展望

2019年是印度的大选年，5月23日选举结果已经公布，莫迪领导的印度人民党以较大优势成功连任，在印度人民院共获得303个席位，已经过半数，这意味着莫迪将迎来作为印度总理的第二任期，执政党在人民院的地位十分稳固，这意味着印度的内政外交政策将具备相当的延续性。(53)Election Commission of India, “General Elections to Lok Sabha Trends & Results 2019”, May 24, 2019, http://results.eci.gov.in/pc/en/partywise/index.htm.莫迪第二任期面对的国际环境仍然充满挑战，美国对印政策仍继续采取安全与经贸脱钩的做法。美国特朗普进一步强化了经济保护主义政策，并延伸至美印经贸关系，开始冲击印度的国家利益，同时印中两国政府持续相互释放善意，这为莫迪政府继续在中美之间寻找战略平衡提供了更多政策空间。

(一)印美分歧增加双方关系的不确定性

进入2019年，印度将继续面临国际环境不确定性带来的挑战。就在莫迪胜选的当天，印度政府就不得不在美国的压力下正式停止从伊朗进口石油。(54)“India Stopped Importing Iranian Oil after US Waiver Expired: Envoy”, Business Today, May 23, 2019, https://www.businesstoday.in/current/economy-politics/india-stopped-importing-iranian-oil-after-us-waiver-expired-iran-sanction-oil-economy-trump-us-iran/story/349815.html.美国插手委内瑞拉局势，使得印度另一个重要的石油供应国也处于动荡之中，如何确保印度的石油供应安全，将是莫迪第二任期的重要任务。贸易方面，美国政府高官和特朗普本人也多次在公开场合批评印度的贸易政策，认为美国产品和美国公司在印度市场没有得到公平对待，印度“未能确保平等合理的市场准入”。(55)“US Commerce Secretary Warns India on 'Unfair' Trade Policies”, The Economic Times, May 8, 2019, https://economictimes.indiatimes.com/news/economy/foreign-trade/us-commerce-secretary-warns-india-against-any-retaliatory-tariffs/articleshow/69217711.cms.可以想见，印度对美贸易顺差使得印度随时可能成为特朗普关税惩罚策略的目标。

特朗普政府政府对印度安全与经贸政策脱钩的政策仍在持续。一方面，特朗普在安全上的拉拢政策也在继续，2019年3月27日印度宣布成功进行反卫星试验，美国军方一度对试验造成的碎片表示关注，但随后在参议院听证会表示理解印方有关试验是出于太空安全的关切，印度方面也欢呼美国为印度立场提供“前所未有”的背书。(56)“In Unprecedented Support, US Defends India’s Space Weapons Test Saying It Understands New Delhi’s Concerns”, Times of India, April 12, 2019, https://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india/in-unprecedented-support-us-defends-indias-space-weapons-test-saying-it-understands-new-delhis-concerns/articleshowprint/68852883.cms.另一方面特朗普政府保持对中国的贸易谈判压力，同时也开始对印美贸易采取措施，于3月4日宣布美国计划在三个月后终止此前给与印度的贸易优惠待遇，理由是印度没有确保美国企业在多个领域的公正合理市场准入权利。(57)“Donald Trump Plans to End India's Preferential Trade Treatment”, Times of India, March 5, 2019, https://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business/india-business/trump-informs-congress-about-intent-to-terminate-gsp-designation-of-india-turkey/articleshowprint/68263146.cms.这意味着印度对美约64亿美元出口受到冲击，绝对金额不高，但仍是美国对印度采取的最严厉的贸易措施之一。

除此之外，特朗普本人多个场合公开谴责印度的关税政策，并威胁对印度进行关税惩罚。(58)“Donald Trump Says India Charging US over 100% Tariffs on Many Products”, Times of India, April 7, 2019, https://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world/us/trump-says-india-charging-us-over-100-tariffs-on-many-products/articleshowprint/68761360.cms.就在美国政府取消印度的贸易优惠待遇之后，美国商务部长罗斯(Wilbur Ross)公开称呼印度为高关税国，敦促印度政府降低对美国出口印度商品的关税和放松对美国企业进入印度市场的准入要求。(59)“‘US Least Protectionist, India High-Tariff Nation’: Official”, NDTV, June 14, 2019, https://www.ndtv.com/india-news/us-official-wilbur-ross-says-us-least-protectionist-india-high-tariff-nation-2052958.特朗普对印政策的两面性日益明确。对于莫迪政府而言，美国推行的战略合作和贸易政策脱钩政策并不符合印度的国家利益，美国在美印贸易问题上咄咄逼人的态势，迫使印度尽快做出回应。

此前在美国加征钢铝关税时，印度已宣布在WTO备案了将对同等金额的29种美国农产品加征关税的报复措施，但莫迪政府一直对特朗普政府留有期望，一直未正式施行相关措施。当特朗普政府正式取消印度的贸易优惠待遇和并不断对印施加贸易压力时，作为回应印度政府于2019年6月16日正式宣布对美国输印的29种商品征收惩罚性关税。(60)“Tariff war! India Imposes Higher Customs Duty on 28 US Goods from Today”, Business Today, June 16, 2019, https://www.businesstoday.in/current/economy-politics/tariff-war-india-imposes-higher-customs-duty-on-28-us-goods-from-today/story/356512.html.这标志着印美贸易冲突正式公开化，特朗普明确要求印度方面取消对美惩罚性关税，同时提议双方进行贸易谈判，但是随后在7月份印美两国的贸易磋商中，印美除了各自宣示主张，并没有在贸易问题上能取得任何突破。(61)“India-US Trade Talks End without any Breakthrough: Sources”, India Today, July 13, 2019, https://www.indiatoday.in/business/story/india-us-trade-talks-end-without-any-breakthrough-sources-1568152-2019-07-13.虽然现在谈论印美贸易战还为时过早，但是印度可能无法躲避特朗普的贸易霸凌行为，双方关系的不确定性增加。

(二)中印深化战略沟通，推动双边关系稳定发展

2019年上半年，由于印度大选等原因，印中在推进合作方面的步调相对谨慎，但是从选举过程中的一些现象，可以看到中印关系的一些积极因素。首先，2019年2月13日，印度安全部队在印控克什米尔地区的普尔瓦马(Pulwama)遇袭，事件引发了印巴敌对局势，双方爆发小规模冲突，对此中方积极斡旋推动印巴对话，为稳定印巴局势发挥了建设性作用。(62)“China Played Constructive Role in Easing Recent Tension between India and Pakistan: Envoy”, Times of India, April 10, 2019, https://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world/china/china-played-constructive-role-in-easing-recent-tension-between-india-and-pakistan-envoy/articleshowprint/68818053.cms.第二，关于马苏德(Masood Azhar)列名问题，中方在持续听取印度方面的解释和沟通之后，没有提出进一步的反对意见，2019年5月2日，联合国安理会1267委员会通过了印度方面的马苏德列名申请。(63)“UN Designates Jaish-e-Mohammed chief Masood Azhar as Global Terrorist”, The Economic Times, May 2, 2019, https://economictimes.indiatimes.com/news/international/world-news/masood-azhar-listed-as-global-terrorist-after-china-lifts-restrictions/articleshow/69131579.cms.值得注意的是，中方的正面答复并没有回避印度大选时间，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中方认可莫迪政府加强沟通双方分歧时的务实态度。

中印关系默契增加，也体现在此次印度大选竞争，选举并未过分渲染中国因素，在位的印度人民党没有突出所谓的中国威胁论，在野的反对党也没有炒作中国议题，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印度朝野在发展对华务实外交和稳定双边关系是存在一定共识的。让外界对于莫迪第二任期的中印关系抱有期待的原因还在于两国领导人将在会晤机制上继续发力，莫迪连任后不久媒体即曝出消息双方领导人可能在十月份在印度举行第二次非正式会晤，印度外交部发言人也证实双方正就有关准备工作保持密切沟通。(64)Ministry of External Affairs, Government of India, “Official Spokesperson’s Response to News Reports Appearing in a Section of the Media on the Next Informal Summit between India and China”, May 29, 2019, https://mea.gov.in/response-to-queries.htm?dtl/31396/Official_Spokespersons_response_to_news_reports_appearing_in_a_section_of_the_media_on_the_next_Informal_Summit_between_India_and_China.考虑到印度政治制度下，领导人对于外交有着较大的自主决策权，以及莫迪本人对华的务实态度，有理由相信其第二任期将延续中印关系的发展势头。

2019年8月5日，印度政府宣布废除宪法第370条，取消印控克什米尔地区此前在宪法框架下享有的特殊地位，克什米尔地区也被分为两个联邦管辖区(Union Territory)。(65)“Jammu & Kashmir and Ladakh to Be two Union Territories, Centre Scraps Article 370”, The Indian Express, August 5, 2019, https://indianexpress.com/article/india/jammu-kashmir-and-ladakh-to-be-two-union-territories-5879211/.印方举措不仅引发印巴边界危机，同时还涉及中方领土被错误划入印行政管辖范围，遭到中方的坚决反对。(66)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就印度政府宣布成立“拉达克中央直辖区”涉我领土问题答记者问》，2019年8月6日，https://www.fmprc.gov.cn/web/wjdt_674879/fyrbt_674889/t1686536.shtml。面对此次事件可能对双方关系带来的冲击，印度外交部长在随后的访华行程中，向中方解释了印方的立场，并明确做出“三不”表态，即“印方修宪不产生新的主权声索，不改变印巴停火线，也不改变印中边界实际控制线”，“恪守两国就维护边境地区安宁达成的共识”。(67)Ministry of External Affairs, Government of India, Visit of the External Affairs Minister to Beijing (August 12, 2019), https://mea.gov.in/press-releases.htm?dtl/31727/Visit_of_the_External_Affairs_Minister_to_Beijing_August_12_2019；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王毅就克什米尔问题表明立场》，2019年8月12日，https://www.fmprc.gov.cn/web/wjbz_673089/zyhd_673091/t1688117.shtml。随着2019年10月双方领导人第二次非正式会晤的顺利举行，有理由相信双方政府高级官员将就事关两国战略关系的问题继续保持密切往来和沟通，推动双边关系继续向前发展。

五、结语

本文的分析表明，莫迪政府在第二任期内有动力继续保持与中国的战略沟通，并在一些问题上开展战略协作。国际政治的现实迫使莫迪政府在推进印美战略合作的同时，必须充分估计美方从经济上打压印度的可能性，同时印度还需要维护自身安全决策的战略自主性，这在客观上促使印度主动降低与美合作对冲中国崛起影响的力度。印度这种实用主义大国外交策略不仅体现在对中美的政策方面，也体现在对其他大国间关系上，例如对美俄的关系方面。当前印度因洽购俄罗斯S-400防空系统多次被美国警告，但由于关系到自身国防安全，印度并没有屈服于美国压力，而是选择继续推进采购工作。(68)“India Vows to Go ahead with S-400 Contract Despite US Sanctions Threat”, Sputnik News, June 6, 2019, https://sputniknews.com/world/201906061075684281-india-s400-contract-russia-us-sanctions/.印美在S-400问题上的博弈将考验莫迪政府的大国外交能力。当然为了保持战略平衡，印度会继续展现自己是美国的“主要防务伙伴”，过去5年，印度从美国方面订购了120亿美元武器系统，莫迪连任后，印美军技合作也将继续深入。(69)[印]斯瓦兰·辛格：《印度靠什么与美国周旋》，环球网，2019年6月6日，http://opinion.huanqiu.com/hqpl/2019-06/14969087.html?agt=25441。从这一点来看，莫迪第二任期的大国外交战略将更加突出战略平衡的特点，不太可能在战略问题上选边站。

当然本文提到的印度不选边，并不是否定印美战略合作深化的大趋势，也不是预测印度将在中美之间开展等距离外交，而是指印度不全面倒向美国，在深化印美战略合作的同时将保持与中国在内的其他大国之间的稳定关系。特朗普以围堵中国和维护区域和平为由，积极拉拢印度配合美国的印太战略，但是特朗普政府争取盟友和战略伙伴支持的条件与众不同。根据美国国防部2019年6月1日刚公布的《印太战略报告》，美国将努力为印太战略争取更多国际支持，但明确强调与盟友和战略伙伴之间的对等(Reciprocity)原则，要求盟友和战略伙伴公平地分摊责任和义务(以及开支)。(70)Department of Defense, the Government of the United States, Indo-Pacific Strategy Report: Preparedness, Partnerships, and Promoting a Networked Region, June 1, 2019, p. 21, https://media.defense.gov/2019/May/31/2002139210/-1/-1/1/DOD_INDO_PACIFIC_STRATEGY_REPORT_JUNE_2019.PDF.显然，特朗普政府将继续区别对待与战略伙伴的安全合作和经贸关系，未来印度将继续承担美国施加的贸易压力。

本文认为，在莫迪第二任期内，印度对华政策将大概率继续保持稳定，但这并不意味着印中之间双边关系的不确定性减少了，应当清醒地看到，中印关系的平稳健康发展仍然面临很大的挑战，边界问题始终影响双方关系的稳定发展。当前中国和美国分别主导的两个主要倡议，在对待地缘竞争的根本态度和对外行为的原则上是存在根本区别的。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突出互联互通的发展理念，推动国家间的战略对接，是开放性的，而美国提出的印太战略主要关注两洋地区，强调地缘政治竞争和零和博弈的逻辑，依靠的是同盟国家之间的战略协调，具有一定的封闭性。(71)张贵洪：《“一带一路”倡议与印太战略构想的比较分析》，《现代国际关系》2019年第2期，第26页。可以说，中美之间竞争的本质已经不仅限于拓展利益和影响力，而是上升到更高的国际规则制定和国际秩序维护的层面，对于其他国家来说，意味着面临的国际环境正在发生变化，都必须思考如何在新的大国竞争态势下更好维护自身战略利益，莫迪政府在大国竞争中重回战略平衡轨道，是印度在这一大背景下作为区域强国的合理选择，有理由相信印中强对冲的局面在短期内不太可能重现，两国关系在一定时期内将继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