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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个体体验到整体荒诞
——论《私人生活》的超越性

2019-03-02

阴山学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私人生活西西现实

徐 庆 林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在《私人生活》的内容简介里,它被定义为“描写现代大都市女性生命轨迹的严肃的先锋小说,它以主人公自身的女性经验和隐秘的内心生活为视角,讲述了一个女孩儿在成长为一个女人的过程中不寻常的经历和体验。”[1]文学史的叙述中认为它是20世纪90年代西方女性主义思潮在中国风靡的产物。旷新年认为“个人化写作”是一种针对柳青、梁斌等人所形成的当代写作成规和传统,这是基于90年代文学的反传统写作特点而言的。[2]163戴锦华则认为陈染的写作始终是个人的,并且在其“由个人化而女性书写的过程,使她及其作品的位置变得愈加难于指认与辨识。在已颓破但仍巍然伟大的叙事传统面前,类似作品毕竟难免其暧昧与微末之感。”[3]但是从“人”这一本体出发,忽略“女性”这一角色的特殊性,《私人生活》在一定程度上让我们看到当代女作家在“女性写作”外衣下所表现出的对全人类生存境况的忧虑和思考。

一、零女士——“疯癫”的新代表

“疯癫”从字面意思上看是指精神失常、神经错乱或者指情况反常。18世纪末,疯癫被确认为一种精神疾病,理性与疯癫交流的支离破碎的话语被彻底抛弃。在西方文学中,疯癫和疯人形成了一个重大的现象:既是威胁又是嘲弄的对象,既是尘世无理性的晕狂,又是人们可怜的笑柄。福柯将文学中的疯癫分为四种大的类型:浪漫化的疯癫、狂妄自大的疯癫、正义惩罚的疯癫、绝望情欲的疯癫。[4]陈染的《私人生活》中,倪拗拗在多重沉重的打击下,变成了一个“疯癫”的人。她的疯癫表面上是一种精神的失常,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实际上,是作者在大的时代环境下变相地表达“失语”焦虑的一种极端方式。

“一个残缺的时代里的残缺的人”,一味的欢乐是一种残缺,正如同一味的悲绝。从十一岁时的麻雀之死,到在学校T先生的刻意为难,再到父母关系的解构。几种叙事看似毫无关联,但是却表现出“我”的疯癫潜质。“我从小就有一种特殊的消解、转移或忽略事物悲剧成分的才能”,“那种不惜同归于尽的毁灭感,很像一个有当烈士癖好的人”。对T先生的反抗,成为“我”的一次同归于尽的尝试。抛却T先生对“我”猥琐的近乎于变态的性启蒙,他的出现,象征着“我”以一个“人”的身份进入社会时所面临的种种问题和威胁。在“我”的心智还未完全成熟的时候,“我”会被这种对待所困扰,进而影响以后的人生选择。“与群体融为一体的快乐,是我永久的一种残缺”,“我”与同学们“陌生的熟人”的身份,表现出的是“我”与社会的距离。这种距离,是双方面的。疯癫本身是一种文明对人的压抑和强制改变,“我”在社会中慢慢变得疯癫,同时又在社会的“帮助”下从疯癫中走出来。[1]13-70

伊秋是“我”少有的伙伴,“我们俩都不被大家接受,我们根本就不在他们中间。我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站立在他们之外,不被注意”,在生理残缺的伊秋的眼中,心理残疾的“我”与她是一样的人,都是“病人”。[1]76-87但是“我”是出自于内心的体认,而拒绝与这个危险的世界沟通,她却只是出于世俗的活着的需要而做出的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两种完全不同的“残缺”,透视出的是“我”尝试与世界进行沟通的失败。与禾寡妇的交往,让“我”感受到生命存在的一点价值,但是随着禾寡妇的死亡,“我”与外界的联络又一次断了。与尹楠的爱情体验,让“我”“长时间沉浸在一种天真而浪漫的体验之中,憧憬着未来”,但是最后却不得不面临分离。瞎老头凄厉的尖嚎,“你有半个脑袋”“你只有一条腿”,带有象征性的隐喻表明两个残缺的人最终是没有未来的。[1]201拒绝母亲的死亡事实,“我”始终沉浸在自我的幻想之中,最终变成一个真正的疯癫之人。

疯癫是无理性可言的,但是“对疯癫的理性把握永远是可能的和必要的”[4]97。“我”进入了祁骆的医院,一个叫作精神病院的地方。零乱的言语和不完整的记忆,“我”把自己叫作“零女士”。这是一种潜意识状态下对过去的归零,对过去的抗拒。疯癫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社会对人的“异化”。这种异化不同于卡夫卡式的“变形”,而是一种对人的内心深处的潜移默化式的影响。“我”最终被祁骆治好,回归现实生活,但是“我”却仍然是以前那个对世界充满恐惧和担忧的人,“我不想见人,任何一种‘别人’”[1]9。

疯癫之人通过所谓“医生”的帮助,慢慢脱离其纯粹主观状态回到现实世界中,消除使自我异化的非存在,从而回到大千世界中去。祁骆对“我”来说,扮演的是一个唤醒者的角色。倪拗拗从梦境中的彻底疯癫中醒来,寄给医院的别有用心的信件,表明“我”开始让自己妥协于世界。但是,从“我”对“浴缸”的奇特感情可以看出,“我”并没有走出疯癫,本质上“我”依然是一个拒绝与世界沟通、和解的人。忽略女性身份,倪拗拗是一代人的真实写照。复杂的社会历史环境下,人面临着“失语”的危险和现实。有话不能说、有话无人说、说话无人听,这种情况下,人们忍受着非一般的个体孤独。这种由失语带来的焦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统治着社会,从而导致“有心”之人的自我异化。小说不指涉历史,却从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失语”历史时期的荒诞性的指责。

二、死亡的叙事目的

《私人生活》中有关死亡的叙事,会让人莫名地想到余华、苏童等人在小说中的死亡叙事。但是,与男性作家不同,陈染的死亡叙事,表现的是在时间观念下对死亡的一种重新定义,一种对人的存在的重新认识。

“时间”是小说中出现频率较高的一个词语,与时间相对应,“死亡”是在时间的长河中发生的一种生命存在的中断。“时间是由我的思绪的流动而构成的”,“我”的时间观与柏格森的主观时间相类似。“我的母亲用她的死亡,拒绝了时间的流逝”,在“我”看来,时间是只有过去的,没有未来和现在。[1]6在这种时间观念下,小说中的叙事带有一种时间上的随意性,无逻辑的回忆中牵扯出“我”的前半生。在这段由“死亡”编织的回忆中,“我”通过对死亡的体验发现人的存在的荒谬性。

小说一开始用倒叙的方式,对依然在流逝的时光中存在的我进行了简短的介绍。被“我”救来的麻雀,因为拒绝吃任何食物,最后活活饿死;而邻居家的猫却因为强悍的适应能力好好地苟且地活着。麻雀和猫,代表的是社会中的两种人,一种是坚定自我个性绝不妥协的人,一种是见风使舵顺应潮流的人。一定程度上来说,社会对后一种人的接受程度更高。而麻雀所代表的那一类人只能在时代的洪荒之中要么最后也顺应潮流沦为平庸,要么在孤独和饥饿中走向灭亡。社会对人的泯灭本身是没有大的问题的,有问题的是被泯灭的人都是心甘情愿。他们缺少斗争精神,一味地顺从,忘记了自己本来的面目,最后像猫一样成为一个毫无气节的投机主义者。麻雀的死亡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一种独立精神在现代社会的一种失落,“我”也在麻雀的死亡中透视出自己的前途和命运。

葛家女人的死亡,将“我”带入一个黑暗的世界中。一个女人被丈夫用腰带勒住喉咙窒息而死,很多解读都认为这件事情的发生促进了“我”女性意识的觉醒。葛家女人是女性荒诞的生命体验的代表,她所表现出的是全部女性的悲哀。但是,就死亡本身而言,只是葛家女人拒绝了时间的流动,虽然这种拒绝是被动的。在时间意识下,死亡成为一种永恒。而“我”之所以对葛家女人的死亡耿耿于怀是因为自己曾做过有关她死了的梦。当梦境转化为现实,恐惧感油然而生。大火中的强烈求生欲望,彻底消磨了我“想死”的决心,但是却带走了禾。“天空呈现出那种反常的钴蓝”与火苗的橘红色形成鲜明的对比,表明着死亡的来势汹汹不可抗拒。“仿佛有无数只死者的目光在上空浮动,它们用冷嗖嗖的嘴唇吹着大地”,禾寡妇的死亡是带有悲壮意味的。[1]215老化的电冰箱,最终导致死亡的发生,生命终结在自己亲手埋下的炸弹中,不能不说这是人的一种荒谬性。

对母亲死亡的本能抗拒,在叙事上表现为“我”的记忆的缺失。片段化的回忆,勾连起一个并不那么明晰的故事。探访住院的母亲,结果遭遇流弹,内心关于“被迫害”的忧虑因子被彻底地激发。与尹楠的最后三十分钟是“我”记忆中对爱最后的回忆,“这是人类关系中最为动人的结束”。当爱的因素彻底从生命中抛开,“我”成了一个像一只巨大的风筝一样的银灰色飞行物,飘浮在人世间。母亲死后,“我”固执地坚信“她不过是在和世人开玩笑”。而“我”因为这种不接受现实的“相信”而遭受老师和同学们的质疑,并且被学校勒令休学,最后被强制送进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我”与去世后的母亲的交流是带有一些诡异色彩的,这种意识的流动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癫狂状态下的精神实录。母亲最后死于疾病且饱受煎熬,这与她的一生相对应,表现出人的存在的无意义性。这个实录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陈染在倪拗拗身上所寄托的有关人的存在的思考。

“荒谬就产自人的需求与世界不合理的沉默之间的对抗。”荒谬的感情产生于“一个赤裸裸的事实与一种确定的现实之间的对比,或是一种行为与超越行为的世界之间的对比”[5]22-25。在《私人生活》中,死亡像一个影子萦绕在“我”的身边,而每一次死亡都带给“我”一种类似于自己到地狱走了一趟的感觉。对死亡的叙事,帮助“我”进一步看清楚人的存在的荒谬性,同时对现实人间产生进一步的思考。从麻雀之死到寡妇之死,再到母亲的去世,看似在写人世间的无可奈何的离别;但是,从不同个体的生命体验来看,他们各自代表着一种荒诞现实中的荒谬人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私人生活》绝不仅仅是单纯地描写女性的生命体验的作品,它是具有超越性意义的一部作品。

三、西西弗的挣扎与超越

《私人生活》创造性地将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引进来,不同的是命名为“西西弗斯的新神话”。对被诸神“惩罚”的西西弗斯来说,陡山和石块构成了他的全部。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发现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宁,在抗争的姿态中收获意外的平静和安慰,这是长期以来人们面对荒诞世界的最好结果。

与传统的西西弗斯神话相比,陈染的“西西弗”拒绝在无效而又无望的劳作中消耗生命。换句话说,“新西西弗”在绝望之中发现了新的对抗荒诞生活的方法,在荒诞的绝境之中坚守着最真实的自己,尽管那结果是无尽孤独。

倪拗拗对城市的改变持一种嘲讽和担忧的态度。“喧哗嘈杂而日益空洞”,把麦田和菜圃都“涂成坚硬的柏油马路”,城市正在“由于日益的膨胀而愚蠢麻木”。[1]271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游历的“我”发现自己无法找到安身立命之处。小说的最后是“我”沉迷于浴缸带给自己的安全感之中。在这里,“浴缸”作为一个使用起来相对私密的对象,象征着“我”为自己找到的与世界隔离的空间。用一封信向医院各位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证明自己是一个正常人,这件事很耐人寻味。“我”写信的目的是为了打消那些人对自己的关心,好让自己能够不被过多地打扰。人自己无法证明自己是正常人,只能寄希望于他人。把自己伪装出的一面给世人看,来换取短暂的平和的生活,而真实的一面留给“浴缸”。

在大多数人看来,陈染的“西西弗”是致力于表现一个女性内心的隐秘世界,从而表达女性主义的某种宣言。但抛开女性的性别身份,她首先是一个“人”,纯粹个人化的、私人化的经验解读是对人本身的忽视。在人类文明不断发展过程中,西西弗式的独立生存空间早已不复存在,每个人在复杂的社会关系网中,“你”不再是单纯的你,要被迫承担现实赋予的各种意义指标。欺瞒和隔阂、背叛和意外、离别和死亡等交织在生活之中,“落在一个人身上的痛苦,没有不被另一个人从中利用的”[1]299。其结果要么是伟大地选择妥协原谅,要么是走向绝对对立引发争端,要么是在自我的分裂之中成为新的“零女士”。

从以上的叙述我们可以发现,陈染的《私人生活》具有很多超越女性主义本身的内容。她以女性生存的现实荒诞为出发点,进一步表现出人类整体在社会快速现代化过程中的焦虑不安和对未来的绝望之感,表达一种绝不与现实荒诞相妥协的抗争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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