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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爱情鸟形象成因探析

2019-03-02

阴山学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鸳鸯古人

葛 光 香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自古以来,鸳鸯一直作为爱情鸟被人们热情讴歌。文章里写着鸳鸯:从汉乐府“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孔雀东南飞》),到三国曹丕的“双鱼比目,鸳鸯交颈。有美一人,宛如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秋胡行》),再到唐人卢照邻的“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长安古意》)……鸳鸯不是主人公爱情的化身,就是作者爱情理想的载体;床品服饰上绣着鸳鸯:鸳鸯枕、鸳鸯被、鸳鸯帐、鸳鸯锦、鸳鸯衾,鸳鸯承载着人们对于夫妻恩爱、甜蜜美满的希冀与祝愿;年画中画着鸳鸯:“鸳鸯戏水”是常见的年画题材,象征着和谐愉悦的夫妻生活。在古人看来,鸳鸯一旦结为配偶,便终生相伴,相亲相爱,白头偕老。即使不幸失偶,另一方也不会另寻新欢,而是孤独地度过余生。遗憾的是,现代生物学工作者观察的结果表明,鸳鸯的爱情并非古人认为的那般美好,古人将鸳鸯视为爱情鸟其实是一种误解。那么鸳鸯的爱情真相究竟是什么?又是什么造成了这种“久远的误解”呢?

一、鸳鸯“爱情”的真相

鸳鸯是我国二级保护动物,属雁形目的中型鸭类。作为一种候鸟,鸳鸯多在每年3月末4月初陆续迁到中国东北北部的乌苏里江、黑龙江、吉林长白山等地繁殖,吉林省长白山自然保护区的动物学工作者赵正阶等人长期的观察和研究表明:

(鸳鸯)性喜群居,常成群活动。群体大小由3—5只到10多只不等。特别是刚迁来的时候,常成数十只的大群。随着繁殖期的临近,群体逐渐分散成3—5只的小群活动。进入繁殖期以后,直到孵卵开始以前,则多成对活动。孵卵期间则多单独活动,很少有成对活动者。有时也可见到3—5只的小群,但多为雄者。[1]52

由此可见,在繁殖期鸳鸯多成群活动,但这种成对的配偶关系仅维持在繁殖期到孵卵期前,短暂的“婚期”结束后,重大而艰辛的孵卵任务完全由雌鸟承担:

我们曾在孵卵的不同阶段做过多次全日观察,亦未见有雄鸳鸯出入于巢洞或在巢区内活动。每日孵卵时间随孵卵天数的不同而有所变化。在孵卵的初期和中期阶段,雌鸳鸯多在每天早晨3点多钟,上午10点多钟和下午4点多钟三个时候分别各出巢一次,每次1—2小时,其他时候全在巢中孵卵。在孵卵的后期,特别是在临孵出的当天,则整天都在巢中,日坐巢时间高达24小时。[1]55

而传说中的“忠贞不二”在实际考验面前更是不堪一击:“我有意在成对的鸳鸯中制造‘寡妇’和‘鳏夫’,结果并没有发现它们中间有谁因丧偶而殉情。经过几天孤独生活以后,它们又去另寻新欢了。”[2]24-28可见真正遭遇失偶,鸳鸯可以快速忘记旧情并迅速展开新的恋情,如此凉薄寡情与“雌雄未尝相离,人得其一,一思而死”(晋·崔豹《古今注》)的传说大相径庭。

二、鸳鸯爱情鸟形象的成因

生物学工作者的观察和研究表明,鸳鸯薄情且不专一,并非“一夫一妻”。雄鸟在家庭责任担当方面的缺失,也不符合我国传统的家庭伦理。这都表明,鸳鸯并不符合我们对爱情的期待。那么古人为何却将鸳鸯视为爱情鸟呢?笔者认为,鸳鸯之所以成为爱情鸟,主要有以下三方面的原因:

(一)鸳鸯是古人喜闻乐见的“明星鸟”

鸳鸯的外貌极富特色——雌雄异色,其中又以雄鸟的色彩最为艳丽夺目:嘴红色,脚橙黄色,羽色鲜艳而华丽,头具艳丽的冠羽,眼后有宽阔的白色眉纹,翅上有一对栗黄色扇状直立羽,像帆一样立于后背,非常奇特和醒目;雌鸟与雄鸟相比稍显逊色:嘴黑色,脚橙黄色,头和整个上体灰褐色,眼周白色,其后连一道细的白色眉纹,但也极为醒目和独特。天赋的美貌使鸳鸯获得了“世界上最美的水禽”这样的赞誉。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世界上最美的水禽”怎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与喜爱呢?故鸳鸯很早就受到关注从而成为古人喜闻乐见的“明星鸟”,这一点从古籍中有关鸳鸯的记载可见一斑。

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就已经出现了鸳鸯的身影。《小雅·鸳鸯》中有“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小雅·白华》篇亦载“鸳鸯在梁,戢其左翼”。此时的鸳鸯,尚只是普通的起兴意象,但这也表明,至迟在诗经时代,鸳鸯就已经进入人们的视野并引起了足够的关注。《山海经》中,鸳鸯凡六见,作者借鸳鸯之“状”“音”“大”三个方面的属性来描摹其它陌生物种,如“其中多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3]8“有鸟焉,其状如蜂,大如鸳鸯,名曰钦原……”[3]58“其中多鵹鶘,其状如鸳鸯而人足……”[3]135这表明,时人对鸳鸯已经非常熟悉,以至于鸳鸯之“状”“音”“大”已成为一种尽人皆知的常识。通过《诗经》和《山海经》的记载可知,鸳鸯在先秦时期就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鸟类。

汉朝是我国古代第一个中央集权的稳定王朝,强大的实力和雄厚的财力使统治者大兴土木、大建宫室园囿成为可能。从建筑发展史角度来看,西汉的“建筑规模和水平达到了中国古代建筑发展史上的第一个高峰”[4]5。据班固《西都赋》记载:“西郊则有上囿禁苑,林麓薮泽,陂池连乎蜀、汉,缭以周墙,四百余里,离宫别馆,三十六所,神池灵沼,往往而在。……后宫则有掖庭、椒房,后妃之室,合欢、增城,安处、常宁、茝若、椒风,披香、发越,兰林、蕙草,鸳鸾、飞翔之列”[5]236-237,可见西汉长安城的壮丽宏大,宫殿的奇伟华美以及数量之众。上行下效,有财力的富民也乐于建造园囿,《三辅黄图》记载:“茂陵富民袁广汉,藏镪巨万,家僮八九百人。于北邙山下筑园,东西四里,南北五里,激流水注其中。构石为山,高十余丈,连延数里”[6]275。由此可见汉代修建园囿风气之盛。

园囿除了居住,观赏游玩也是其重要功能,这便相应地带动了豢养珍禽奇兽,种植奇花异木的时尚。而鸳鸯因其外表美丽动人,又为人熟知,自然列入了被豢养的珍禽之属。前述茂陵富民袁广汉的园中即“养白鹦鹉、紫鸳鸯、牦牛、青兕,奇兽珍禽,委积其间”[6]275。《琅嬛记》也载:“霍光园中凿池,植五色睡莲,养鸳鸯三十六对,望之灿若披锦”[7]6,相传汉乐府《鸡鸣》所谓“舍后有方池,池中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所吟咏的即是西汉名臣霍光所饲养的鸳鸯。汉乐府《相逢行》“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入门时左顾,但见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体现的也是金玉满堂的富贵人家饲养鸳鸯的时尚。

俗语有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艺术创作也必须要有材料的准备即艺术积累,而“艺术积累的第一步,就是对社会生活进行深入细致的观察”[8]21。鸳鸯本就是为古人熟知的鸟类,汉代大建观赏性质的园囿,鸳鸯又作为观赏珍禽被饲养,这进一步使人们得以在更广阔的空间和更丰富的时间范围内见到鸳鸯的活动,对其进行深入细致地观察,获得艺术创作的材料,只有这样,人们为鸳鸯写诗、作赋、绘画、将鸳鸯绣在床品服饰上才成为可能。因此,本就是人们喜闻乐见的“明星鸟”是鸳鸯成为爱情鸟的前提。

(二)“止则相耦,飞则为双”的“匹鸟”习性

现代生物学家的观察结果已经肯定了鸳鸯在繁殖期到孵卵开始这一时间段内成对活动的事实,古人自然也观察到了这一点。

鸳鸯古又称“匹鸟”:毛氏在为《诗经》中的“鸳鸯”作传时说“匹鸟”[9]1012,郑玄进一步解释为:“匹鸟,言其止则相耦,飞则为双,性驯耦也。”[9]1012西晋·崔豹《古今注·卷中·鸟兽第四》说:“鸳鸯水鸟,凫类也。雌雄未尝相离,人得其一,一思而死,故谓之匹鸟也。”因此,“匹鸟”别称正是古人对繁殖期处于热恋阶段的鸳鸯“止则相耦,飞则为双”这一习性的概括。

历代文人墨客笔下的鸳鸯往往也以“双”数出现:“舍后有方池,池中双鸳鸯。”(汉乐府《鸡鸣》)“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古诗十九首·客从远方来》)“芙蓉随风发,中有双鸳鸯。”(西晋·傅玄《秋兰篇》)“去来双鸿鹄,栖息两鸳鸯。”(唐·王绩《古意六首·其六》)“纤罗对凤凰,丹绮双鸳鸯。”(唐·王勃《杂曲歌辞·秋夜长》)“锦水东北流,波荡双鸳鸯。”(唐·李白《白头吟》)“一对鸳鸯眠未足,叶下长相守。”(宋·晏殊《雨中花》)“豆蔻枝头双蛱蝶,芙蓉花下两鸳鸯。”(宋·张孝祥《浣溪沙》)……形成了蔚为壮观的“双鸳鸯”描写现象。

魏晋时期还曾出现以鸳鸯喻兄弟朋友的奇观。曹植《释思赋》:“乐鸳鸯之同池,羡比翼之共林,亮根异其何戚,痛别干之伤心。”即是赠别其弟之作,以“鸳鸯同池”“比翼共林”反衬兄弟离别的无奈与感伤。同出曹植之手的《赠王粲》“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则是以“求匹俦”的“孤鸳鸯”喻好友王粲。嵇康《赠兄秀才入军》:“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邕邕和鸣,顾眄俦侣。俛仰慷慨,忧游容与”也是以“邕邕和鸣,顾眄俦侣”的“鸳鸯”来比喻兄弟手足。

可见,无论是以鸳鸯喻男女爱情,还是手足亲情、朋侪友情,作者都着意强调鸳鸯“成双”“同池”“和鸣”“俦侣”的特性,即使是暂时落单的“孤鸳鸯”也是要“求匹俦”即最终的趋向仍是成双。而笔下的鸳鸯成双正是人们眼中鸳鸯“止则相耦,飞则为双”这一艺术积累在艺术创作中的反映。

古人因常常见到在碧波荡漾的湖水之中引颈击水、追逐嘻戏、举动亲昵的鸳鸯,这些肉眼得到的直观视觉印象使人们不免生发联想而产生美好的愿望,将自己关于爱情的美好理想,赋予了鸳鸯。而要弄清楚鸳鸯是否是一夫一妻制这个问题,笔者认为仅凭肉眼是做不到或者很难做到的,需要借助科学的观测仪器以及系统的观测方法,并且要取得最终结果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但对于古人而言,一方面,他们可能无意于探究鸳鸯的私生活,缺乏研究的动机;另一方面,古代科研水平有限,缺乏先进的观察工具和系统的研究方法。因此,他们被鸳鸯表面上成对活动的表像所蒙蔽,而未能发现鸳鸯并非一夫一妻这一事实也在情理之中。

诚如姚立江先生所说:“男女两性之间的相互吸引、相互结合、相互依存,是人类社会中一种最基本的关系,也是一种最奇妙的关系,和谐美满、稳定长久的两性结合是人类执着的追求,永恒的愿望。而鸟类所体现的雌雄相依,生死相随的生物特征,恰合于人的两性情爱的理想境界,所以受到古代中国人的普遍认同。”[10]24这无疑是对古人将“止则相耦,飞则为双”的鸳鸯视为爱情鸟的最好注脚。因此,“止则相耦,飞则为双”的“匹鸟”习性是古人被鸳鸯“欺骗”的根本原因,也是鸳鸯成为爱情鸟的根本原因。

(三)文学上的追逐以及民俗上的响应

历代文人将“鸳鸯”作为爱情鸟入诗入文,从文学传统上可以追溯至汉儒解《诗经》。《诗经》中有两篇提到了“鸳鸯”:“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诗经·小雅·鸳鸯》)“鸳鸯在梁,戢其左翼。之子无良,二三其德。”(《诗经·小雅·白华》)两篇中的“鸳鸯”只是作为普通的起兴意象,尚不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但毛亨在为《鸳鸯》篇作传时,注“鸳鸯”为“匹鸟”。郑玄笺进一步解释:“匹鸟,言其止则相耦,飞则为双,性驯耦也。”郑玄在注《白华》篇“鸳鸯在梁,戢其左翼”时又云:“戢,敛也。敛左翼者,谓右掩左也。鸟之雌雄不可别者,以翼右掩左雄,左掩右雌,阴阳相下之义也。夫妇之道,亦以礼义相下以成家道。”则直接将鸳鸯与“阴阳之义”“夫妇之道”联系起来,借此来阐释该诗“刺幽王”这一弘大主旨。所谓作者之意未必然,两位大儒的注解使原本只是作为普通起兴意象的鸳鸯具有了隐喻夫妇这样的特殊意义。

《诗经》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自是不言而喻。有了《诗经》这一高贵的“出身”加持,加上毛、郑二位大儒的代言,无疑为“鸳鸯”成为爱情鸟提供了坚实的舆论基础,导致后世文人墨客争相将鸳鸯作为爱情鸟热情讴歌,为它们写诗、作赋、著文:汉乐府《孔雀东南飞》“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中的鸳鸯是以身殉爱的焦仲卿和刘兰芝的化身;曹丕《秋胡行》“双鱼比目,鸳鸯交颈。有美一人,宛如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中的鸳鸯承载着作者的爱情理想;南北朝时期的徐陵、萧纲、萧绎、庾信皆不吝笔墨,有《鸳鸯赋》行世;初唐四杰中卢照邻、王勃都以鸳鸯入诗,卢照邻一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更是成为人们歌颂爱情信手拈来的名句;就连诗仙李白也曾有过“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白纻辞》)式的感叹,类似的文例不胜枚举,可见古人对鸳鸯的喜爱以及对其爱情鸟地位的认可。

文学上追崇还逐渐影响到了民间的风俗:如送给新婚夫妇带有鸳鸯图案的物品以示祝愿;鸳鸯戏水,更是我国民间常见的年画题材。除此之外,在一些像鸳侣、鸳鸯衾、鸳鸯枕、鸳鸯剑等俚语俗物中,也都离不开鸳鸯。而且我国历代还流传着许多以鸳鸯为题材,歌颂纯真爱情的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

文学上的追崇和民俗上的响应,客观上又起到了为鸳鸯宣传正名的催化剂的作用,以至于鸳鸯成为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吉祥鸟和爱情鸟。

总之,鸳鸯成为爱情鸟,是各方面原因综合作用,相互促成的结果。因为鸳鸯是人们喜闻乐见的明星鸟,古人才得以体察到它们“止则相耦,飞则为双”的生活习性,从而引起文人将其作为爱情鸟热情讴歌的时尚和民间风俗上的积极响应,而文学上追崇和民俗上的响应,又使得鸳鸯作为爱情鸟变得更为人喜闻乐见,其爱情鸟地位更得人认同。

鸳鸯成为爱情鸟是文学的浪漫掩盖科学的真实的结果,是一个美丽的错误。但我们不能让科学的真实成为文学浪漫的镣铐,即使科学证明鸳鸯的爱情并非古人想象得那样美好,也不妨碍我们用传统的文学审美眼光去看待鸳鸯,去欣赏古典文学作品中的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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