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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中篇小说)

2019-02-28陈鹏

小说林 2019年1期

我被人忘记,如同死人,无人纪念,如破碎的器皿。

——《圣经》

假设,嗯,我说的是假设,假设某一天,你被人送上一座岛,一座你城市腹地最大一片湖中间的岛,你必将找到写小说的全部素材甚至将你的生活变成精彩的小说。我相信岛和岛没有区别,任何岛,仅仅是一座岛。它们之间仅有外貌、大小、气候和植被的差异,如果功能上出现异同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嗯,老弟,现在我想说说那座岛。你就让我叫你老弟吧。你多大?三十?四十?真年轻。有娃娃?也是儿子?真好。儿子,真好啊,我也有儿子,快三十啦。我们不说他。继续说我吧,说说那座岛。我被送上岛的日子距今至少四十多年了,不会更晚,也不会更早。时间是个大问题,也是关乎这部小说的重要问题。我必须澄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也未必久远得让人忘掉,所以我才有机会重新说说它。我提前声明,我写下来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绝对是真的,要说半句假话我不得好死。行吗?我知道写小说这行当已经式微,也知道作家们多多少少不受待见,这不是作家的错。我的意思是作家有错但没有太大的错。你很难明白到底哪个环节出问题了,总之就像将死之人奄奄一息了,无论怎么使劲儿也很难挽回,很难将结局变成开始之后永不结束。我们必须原谅自己因为无人原谅我们。我们只是我们。宽恕吧,这是最起码的,对吧?

好,我们接着讲。我是被一艘铁皮船送上岛的。不知名的岛,不知名的湖。上船之前你搞不清到底去哪,上了船你更搞不清了。但你清楚你要去的地方和你熟悉的厂子、郊区再也没有关系。岛的形状像顶帽子,它在里面。最深最深的里面。岛,一座孤零零的你从没听说也不敢想象的岛。当它终于出现渐渐逼近越来越大的时候你才发现它一点也不好看,相反,它蠢笨,呆滞,冰冷,毫无想象力。岛上有一座大大的砖砌房子,屋顶竖着大烟囱,窗户闪闪发亮。你忽然紧张极了。船底翻腾的浪花让我想起小时候我爹带我去大广场观看的国庆焰火。船的突突马达震得我两耳发麻,一行白鹭直上青天。岛越来越近了,房子也越来越近了——高三层,镶马牙石青砖墙面,每层楼六扇窗户,每扇窗户后面似乎藏着一双恶狠狠的眼睛。什么人住里面?强盗小偷还是强奸犯杀人犯?我怕了。越来越怕。船主将船靠岸停好,高声命我上岛,我哆哆嗦嗦问他,到啦?他说,废话。我走上船头,准备跳下。他忽然伸出又黑又糙的大手厉声说道,给钱!我说我没钱啊,我哪还有——去你妈的!他一声恶骂,不由分说将我身上的黑布外套剥下,卷巴卷巴塞进船舱。滚,妈个屄。

我想问他凭什么如此凶恶?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我从来就是个胆小的人呐,小时候被人欺负从来不敢回家告诉爸妈。从小到大也没什么朋友,一个人孤孤单单蹚过那些黑暗险恶的日子忽然长大了,脸上都冒出青春痘了,我对付它们的办法是怀着恶狠狠的恨意一颗一颗挤掉,再用我能搞到的烈性高度酒消消毒。嗯,船家调转船头,突突突的马达声在微寒的空气中像一匹黑布越拖越长。我望着他和他的船渐渐远去,猛然意识到我这条命多么卑贱而且再也无法更改。我转身往上走,岸边杂草丛生,几只白鹭贴着湖面飞去。我顺着崎岖小径来到房子入口处,门边站着一个穿蓝军装(或制服)的小老头,他光秃秃的脑袋像老式马桶一样幽暗发亮。我报上名字,他将一份表格递过来,让我在写有自己名字的空白处签名。然后他带我往里走,楼道狭窄阴暗,有蜂窝煤、木头和粉尘的霉味。楼是筒子楼,走道很深,靠墙有露出碎屑的桌子椅子。老头打开一间小屋为我取了被套、枕套和毛毯,让我捧着,带我上二楼,210。他开了门,给我一把钥匙。房间很小,顶多十个平方米,靠墙有小床,床头一张生铁焊接的小桌,桌上有半支蜡烛。我挨到床边坐下。老头大声说,去,见见T医生。楼下,左手第一间。

一楼左首第一间的房门又厚又重,而且有两道门——外门是钢板铸造的,看起来一吨TNT炸药也奈何不了它;里层是一面墙似的花梨木门,门后有手腕粗的钢筋插销。我走进去,见一个穿白大褂的丰满女人坐在桌后看报纸。请问,您是T医生?我说。她放下报纸说,你新来的?叫什么?她核实了我的名字,又问我判了几年,我说,二十一。她抓起钢笔记下来。我说,我,还能活着出去?她说放心,什么二十一三十一,转头就忘了。上了岛,就什么也别想了,听天由命。是啊,听天由命。窗外,几株野山茶开得正艳,红彤彤的花朵有拳头那么大。会吹什么,笛子?她问得很突然。我说我什么也不会,只会开车床。我想了想,又胆战心惊地说,喜欢听书算不算?算,她说。什么书?我说《舵手》啦《青春》啦,收音机里播什么就听什么。她说你雅兴啊,不过岛上没收音机,你再也听不了书啦。有报刊,够你学的。她笑起来倒也温和,我猜她二十出头。可再细看,她笑容里藏着一种阴郁严厉的东西,让我想起雨天泥泞的工厂。你多大?她又说。我答,十九。她说,抽烟?她取出一包“蓝城”,我说我不抽烟。她划亮火柴给自己点上。烟雾弥漫开来。我问她岛上没警察?她吐一口烟说,哪还用警察。有我,有老C——对,带你上楼的老C。我问她,岛上多少人,她说,加你,九个。我又问,没人逃跑?跑?你跑一个试试?她指了指远处的湾流,岸边一座青砖水塔,我就是在塔下上船的。现在细如钢针的塔尖像小小的蜡烛一样发出点点微光。瞧见了?我使劲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有什么东西。狙击步枪。她说。神枪手三班倒,二十四小时轮值。一枪正中脑门。我说不出话来。从湖面涌过来的冷风把什么东西吹得啪啪响。四周架子上放满医疗器械、瓶子罐子,桌上是一部白轮盘的象牙色电话。我怕了。就像一颗螺丝慢慢从你脚底钻进去,被T医生一点一点拧紧。外面,除了野山茶还有秋海棠、秋葵和沙松,湖面平静无波,你再也看不清你来时的远方了,只是一条模糊暗淡的细线,就像小孩子隨手画上去的。

嗯,说哪算哪吧,你别介意。我老了,你还年轻。我们从哪说起呢?再说我已经不是岛上的犯人了,没人再给我这规定那规定的了,我干吗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很久没吃大白菜了。上了岛就再没吃过。我问T医生和老C,为什么食堂没有大白菜,他们说有土豆不就行了你还指望什么大白菜?你知道大白菜多少钱一斤?我摇头说不知道。他们再不解释。按理说大白菜不算贵,我终于明白他们的用意了:哪能事事让你满足?

真想念香甜的大白菜啊。

反而不缺啤酒,你吃饭的时候随便买,只要有钱。但限购三瓶。老C说这是防止我们喝多了打架,限量供应。那年月就连擦屁股纸也限量供应。当年,我提醒你啊,我开始说当年了。当年一个限量供应的中午我打了限量供应的饭菜端出食堂,听大喇叭里说一个蓝眼睛高鼻梁金头发的外国人今天参观工厂。我那天吃的是红烧茄子干椒大白菜。那叫一个好吃,红干椒爆炒水灵灵的初冬大白菜啊你看我说起来就咽口水呐。那天从中午到晚上一直飘着甜滋滋香喷喷的大白菜味儿,我一辈子忘不了。下午我们涌进礼堂,门口有人提醒说进去规规矩矩坐好,不准乱说话乱放炮就听外国人怎么说。大约半小时后,工会主席跳上台说外国友人K临时改变主意,直接参观车间。我们哄一声往外涌出去。电线杆子上的麻雀唧唧叫着飞走了,人群散开尘土飞扬,车间油腻腻的红砖墙到处开裂。但是很快前面的人就跑起来嚷起来,大伙向前飞奔一模一样的蓝色工装掀起巨浪扑向工厂大门。我被裹挟被推搡像一起往前跑啊跑。K的到来让我们陌生又亲密了,不再像平时的我们了。有人跌倒了拍拍膝盖继续跑,人群的嗷嗷喊声被压得极低,像被石板、钢筋压住或木条轻轻刷了一下两下三下。总算跑到了,大门口人满为患。我看向周围,破破烂烂咧开大嘴的红砖墙时隐时现。大片大片的蓝色工装上的污渍像一摊摊屎尿。脸上挂着油污的人直勾勾望向门口,像等待施舍的狗。我们跳上砖堆土堆刨木堆垃圾堆。一辆银白色小汽车开过来了,人群喧嚷骚动。一些急于看清楚的人从高处跌下去大叫一声引来哄笑。更多人沉默着就像一伙死人。我们在高高的刨木堆上保持平衡。轿车猛然发出反光划过直僵僵的脸,我喘不上气来,这么多人共同呼吸这么有限的空气(充满臭味铁锈味汗味)实在太遭罪了,何必非要挤在一起而且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人流起伏不定又突然静下来,人人脸上都带着仇恨,小心回避对方视线与呼吸。我看向身后的红砖墙,一条咧开的大口让我半天回不过神。轿车在人们围拢又退开的空地上停稳了,车门砰一声打开。我回头再看那面有疤痕污迹蜘蛛网的咧开的红砖口子,下面突然硬了。

上岛那天,我找到一块不大不小的七人制足球场,球场四角草皮都黄了,中间裸露部分像老C光秃秃的脑袋;两个木头球门挂有残破的球网。我中学可是踢过校队啊,如果凑齐两支7人制哪怕5人制球队该多好!按T医生的说法,我们一共9个,十缺一。我当年替补左边锋,速度挺快,脚法不错,只是因为胆小怕事害怕受伤一直踢不上主力。那也没关系,踢不上就踢不上呗。后来进了工厂每周踢球,嗯,你会发现你比周围的人还是厉害多了,你会油然而生自豪,可见人生在世多一门手艺那也比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强太多了。我的偶像是贝利。你没听说过?球王呀。嗯,当你发现岛上居然有足球场别提多激动了;当你踩着柔软小叶草和硬邦邦的泥地,真想踢几脚或来一场正儿八经的比赛。问题是,只有9人,再来一个多好。我相信这人早晚要来。从场地情况看,犯人们必定经常踢球。我的到来,岂不打破了4对4的惯例?

我抬起头,再次感到三层楼房三六一十八扇窗户后面都藏着一双冰锥似的眼睛。直觉告诉我只有男犯。女人很少踢球嘛。周围高高低低的柏树、黄花树、刺槐、缅桂和冬青树黑漆漆的,再往后是更黑的湖,像厚厚一层油漆。你能闻见烟味腥味臭味泥巴味,像什么东西正慢慢腐烂——对,这地方就是我劳动改造的地方了。我必须待满二十一年的地方。我早被告知岛上的工作是从南岛将湖水背送至北岛,再从北岛把水倒回湖里。如此循环,直到刑满离岛。我不明白这么干的意义。可是身为劳改犯还有什么资格追问什么意义。况且岛上风景真好,树木葱茏鸟语花香,鸥鹭成群结队。住的条件也不差。你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你是犯人,你犯了法,你是来劳动改造的。说白了我们这些人活着就算万幸啦。我沿中场线走了四个来回,晒足太阳吸够新鲜空气才慢慢回到房间。屋门又厚又重,床下一只白搪瓷盆,一双塑料拖鞋,一双蓝帆布胶鞋——应该就是球鞋。窗口没装钢条,一眼可见对岸的青砖水塔,塔尖的确有什么东西闪闪发亮。我想起T医生说的半自动。对,就是那个玩意儿,让我们老老实实待着。除此之外,我看,岛上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不知道几点了。没钟,更没手表。时间不再重要。我在床上躺了一阵就觉得无聊。嗯,随处可见的白色让人沉闷、压抑。你很快发现,其实你无路可逃,无处可去。你始终惦记着水塔上那支二十四小时值班的半自动。窗外的野山茶娇艳似火,湖水沉默灰暗,太阳隐退的水面出现大块大块的铅灰,对岸湾流中影影绰绰像旧鞋子的铁壳子船消失了。该主动拜访一下左邻右舍吧,只要你客客气气的,他们没理由讨厌你。于是我出去敲了左边的门。半天才有人应门。此人极瘦,像棵竹竿,看我的目光冷冰冰的。我做了自我介绍,他说,好,叫他老3就行。老3满头的发茬全白了。他瞅着我说,还有事?我说,没事,我——再见!他砰一声关了门。我有点气馁,但还是依次敲下去。右邊屋子的主人稍稍客气些,他说他叫老4,看起来最少50了。再往后,分别是47岁的老5,32岁的老2,61岁的老1和29岁的老7。我上三楼,走廊尽头还住着61岁的老8和51岁的老6。没错,一共8个男人。我是老9,而且年纪最小。我粗略算了一下,9个人平均年龄48。我猜,像老3老1老8这样的老家伙一辈子也不可能刑满离岛了。也许他们所犯罪孽比起终身困在岛上都算轻的。嗯,我不也21年?难道我犯的罪必须让我待那么久?这个问题太大,让人无法思考。不如像T医生说的,都上岛了还想这些破事干吗,慢慢总会习惯。

后来我发现筒子楼还没住满,按每层六个房间,三六一十八,我们九个,正好一半。据老C说,十八个房间从没住满过,最多十四个,中途有人病倒、死掉。我们九个人的房间一模一样:铁皮桌子,铁架子床,配有毛巾拖鞋胶鞋;每层楼均有公厕和洗澡间。这些人,其余8人对我的态度相差无几:谈不上友好,也不算冷淡,那种没精打采心不在焉就像一群老狗打量一条新来的狗;平静的外表下面藏着一股忍饥挨饿的狠劲儿。总体印象是木讷、阴沉、疲乏,似乎脑子都坏了。成天背水,要的是力气,要什么脑子呢?

我后来才知道,刑期最长的是老4,无期;最短老7,七年。他已服刑两年半,再有四年半就出去了……嗯,不管怎么说,我们算认识了。有两人还让我进屋小坐,给我泡了茶。居然有茶。一律从老C手里买的,价钱还算公道。你还可以用肥皂啊饭票啊找他换。后来窗外响起当当当的敲钟声,我最后一个拜访的老7起身说,走走走,下楼吃饭。我问他现在几点?他说,管他几点,反正是饭点。我发现他的铁皮桌子生锈了,比我那张旧得多;一双蓝帆布胶鞋洗净了靠墙竖着。他带我走进一楼食堂,突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那个大概叫老4的家伙(我还没记住他们)突然蹿出来一把薅住我,低声说他牙膏没了我必须给他牙膏否则宰了我。这个刚打过招呼态度友善的老家伙是不是疯了?老7退到一边。随后赶来的人没一个将他拉开。我以为自己年轻,身体还行,能顶住这个年过五十的老东西。不料他力大如牛,很快揪住我的衣领将我搡在墙上。我瞥见T医生来到食堂门口,抱着手冷冷瞧着。老4恶狠狠骂我:狗日的强奸犯!然后用力抽我,打得我眼冒金星,鼻孔流血;后来干脆跳起来踢我小腹,我应声倒地。我日你妈,狗日的强奸犯,牙膏,你给不给……他冲我的脸狠狠诅咒,满嘴臭气喷我脸上。T医生走过来大声喝道,行啦,老4三天禁闭!你,她指着我,起来,去老C那儿领你牙膏去。就一支,用完了自己掏钱买。我忍住剧痛,慢慢腾腾起来。周围的人一声不吭。有人说新来的你他妈咋不还手,咋不弄死他?T医生呵斥道:都给我吃饭去!老4被老3老2左右架起来扔到楼后一间漆黑的小屋关了禁闭。一路上我仍然听见他骂我强奸犯。是啊我咋不还手?我说了我从小到大没打过架被欺负了不知道该不该还手也不敢还手。要打就打吧,打不死就是了。那天以后,他们都叫我牙膏。还好,没叫我强奸犯。大概都听说了,我不是真正的强奸犯。

饭菜清汤寡水的,量也不够。想多吃也不可能。就算你有饭票有钱也不可能,岛上粮食一律限量供应。但也还好,还不至于让你饿着,毕竟每天都要干活。那天我头一次吃岛上的黑皮面包玉米粥,味道还好。我会慢慢习惯的,会的。我嘴唇肿胀腹部剧痛,抬头看见足球场上一只硕大的灰背乌鸫贴地而起,箭一样飞走了。

没有大白菜。岛上只有瘦不拉叽的小青菜,味道很苦,煮汤更苦,喝多了立马拉肚子。

我习惯了没有大白菜的苦日子,习惯了把大白菜的欲望狠狠镇压下去。很多东西你慢慢也就习惯了哪怕周而复始千篇一律。人无非如此,对欲念不管不顾它就不来烦你了。我另一个念想是红烧茄子,它是在我出事前那个中午,也就是老外K抵达那天中午我饭盒里的另一样好东西。不过它在我上岛第三个年头出现了,我吃进第一口就为熟悉的一模一样的香味激动得热泪盈眶。是它,就是它。现在二缺一呀还缺大白菜而且是干椒大白菜。我又偷偷问老C,还有没有可能吃上它,他横着眼睛瞅我,说不是早说了上面不让弄,你老实点。然后语重心长:别惦记没法实现的破事。作死呢。我发现他的话有理,上了岛,任何帮你撑下去的希望必须高度警惕,就像惦记牙膏的老4到头来关禁闭饿肚子。还有老6,竟跑去老C屋里讨要一双合脚的皮鞋;老3想喝咖啡,干脆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结果,老6被罚双倍运水量,每天累个半死;老3关了九天禁闭,像死狗一样趴在老C脚边……算啦,去他的大白菜,没有它,照样活。

K出现的日子就像,嗯,就像一把尖刀,要把它从记忆的烂泥里拔出来绝非易事。我不喜欢回忆,也不懂历史。多数人经验的集合才算历史吧,一个人的经验连经历都算不上。现在我连岛上的流水账也记不清啦。每天一个样,今天重复昨天,明天重复今天。也许我脑子出了毛病。你在烂泥里滚来滚去久了就不再觉得是烂泥了。也许我现在跟你讲的全是我瞎编的,全是我脑子里的幻觉就像一堆苍蝇绕着玻璃乱撞。我拿不准。但我知道希望,希望这种东西可能会要你的小命。好吧我在说K。我说的是金发碧眼的老外K。他来的那天下午,嗯,他大鼻子金头发多多少少符合你从黑白老电影《锚》《卡尔保卫布达佩斯》见识过的形象。黑西装红皮鞋身材不太高,他踩着还没打扫的污泥浊水和钢渣碎屑走过来,环卫工早忘了操起扫把。K的随和真让人意外,走路的姿势像只大猩猩,但他肤色雪白,白得吓人,白得像是盐巴和盐巴的杂种。风中传来新新鮮鲜的香水味就像十只蚂蚁公然交配,我们抬着鼻子捕捉这丝丝缕缕比雪花膏好闻十倍的香气,突然又开来一辆黑色轿车,车上钻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是啊一个女人。我现在有点語无伦次你一定发现了。因为她是货真价实的白种外国女人一个高大的红发女郎,在太阳下亮得像一团红彤彤的烈焰,像机床轧出来的铁皮路标。我觉得空气烫得没法呼吸,只好张着吐出大白菜红烧茄子气味的嘴巴站在一堆刨木花上。严重一点说,我没法从这气味里跳出来也不太清楚我想抓住的气味到底对还是不对。她的香味真香,像一只小鸟飞过钢渣。我突然难过得想哭。高大的红发女郎穿着紧绷绷的金色短裙戳在太阳下简直像太阳本身。男人们的呼吸就像烧着的草。我狠掐自己,确定我看见的全是真的。她甩甩长发,摘掉墨镜,露出一张白得像镀了水银的瓜子脸。天爷!我听见周围咕咚咕咚咽唾沫的声音,沉甸甸的蓝天像钢珠一样迸裂,风中有幽香和汗臭混合的气味。我一动不能动直到他们一行四人走过来了。不对,是沿着我们让出的通道往前走。我紧紧盯住舍不得眨下眼皮。然后响起低低的赞叹议论然后又是死一样的寂静,就像我们离死不远了,说话只是为了确定马上就死赶紧抓住什么东西再撑过一时半刻也就值啦。她每往前迈一步都像敲在一面大镜子上好让我照见自己低过尘埃连抬腿迈步都不配。大地摇晃波动,地心仿佛也有颗心脏有个老二,它将迎着她又直又白的大长腿硬邦邦地挺起来以便警告我们这帮吃大白菜烧茄子的低级蠢货。我脸上身上手上被白光注满,耳朵里充满巨大风声,就快往自己身上吐口水了。你要么将溜到嘴边的唾沫灰尘擦掉要么吃下去,要么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一声不吭,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旗子在风中哗啦啦响。

晚上十点,走上女工宿舍楼梯我又闻见香味了。我还听见树上麻雀被扛气枪的人哄醒的啾啾声。它们又暖又硬像一面墙。我的手就在墙上,就在一面粗糙拉毛的开裂的红砖墙上,凉飕飕的。我来到走廊尽头。D的门关着。我是认真敲的,一下,两下,三下。门后没有声音,那时候我才十九,才十九。你没经历过十九?我抱着肩膀用力撞。门开了。进去时我见她穿戴齐整坐在床头。我小声问她,咋不开门?她说凭什么开门?就因为一个陌生人——说好听一点是同一批进厂的男工友深更半夜敲门她就必须开门?女人的门不是随便开的。你回去,从哪来回哪去。这话让我十分困惑,我说不清楚我从哪来的宿舍只是宿舍不是家。我们都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了。能在这地方待多久呢?我在她对面坐下。沉默像铁铸的山一样。如果能一直容忍孤单、无聊和绝望就好啦。那些油腻腻的车间轰鸣那么多人按时按点吃喝拉撒,在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辨别自己微弱的心跳,就像扑在墙上的影子往前飞奔。我受够了。D问我这么晚了来干吗?而且——她不再说话,望着被我撞坏的门。我们继续藏在沉默中。她也许期待沉默的庇护,而我刚好相反,我从沉默、黑暗和乱糟糟的车间噪音钢渣油污高大红发女郎身上汲取东西,像渴坏的马。我记得我听见山坳里轰隆驶过的运煤火车的吼声,但是我拖住她把她压在身下的动作根本继续不下去,我没一点力气。完全没有力气。我吓得发抖。

D迅速反抗,我毫无还手之力。我瞧着我露出来的软塌塌的小鸡巴差点哭了。好在她没打我骂我,也没报告上面。我颓丧倒地,出溜在她床脚动弹不得。我想逃,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她一把拖住我,说话声像冷却的机床一样。起来。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连连说,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跑起来。踩过烂熟的煤渣路土路水泥路回到男工宿舍区。月光越来越亮,我冲进门,躺在黑沉沉的床上。好像只有这么躺下去永远躺下去死掉烂掉才是唯一归宿。眼前除了充满蛐蛐叫声的黑暗之外,什么也没有。

嗯,岛上的生活一模一样,一模一样。除了每天背水,周六晚8点准时开会学习——学习铁壳子船送来的书籍报刊,由T医生亲手分发,再分组讨论;每周日下午4到6点踢一场球,年过70的老C充当裁判。他攥着上面特批的银哨子,吹罚相当严,我们的犯规越来越少,也就避免了严重受伤甚至小擦小碰。如此一来,足球赛多多少少不再像足球赛,毕竟最老都62啦。我年纪最小也最能跑,很快成了最佳射手,每次双方争着要我,后来老C出面让我带领三个老头一边,其余5人一边,4对5。其实我一个人对付他们8个也没问题。我经常进一大堆球,把对手彻底打垮。老4就被我彻底打垮了。他尽可能避免和我碰撞,我动作稍大就像兔子似的蹦到一边。后来他涎着脸讨好我,好像完全忘了曾经为一只牙膏给我下马威还被关了禁闭。有一次干脆肉麻地说牙膏,你他妈可以踢世界杯啦!这帮老家伙毕竟老了,我还年轻,足球终于给了我尊严,终于让我从替补的阴影里走出来扬眉吐气了,终于让我明白我还有一样震慑老家伙的好东西,让他们再也不敢模仿老4对我胡来。有时候我必须踢假球,把胜利让给人多势众的一方,让他们像咂摸周五的腌萝卜一样整整咂摸一个礼拜。

说说周六晚上的学习会吧。会议室在三楼,T医生通常脱下白大褂换一身蓝军装一双半高跟黑皮鞋噔噔走进来,手里捧着书报。她头发短,皮肤白。我经常听见老7老1咽唾沫的咕咕声,老4趴我耳边叨咕:我操,你瞧瞧这对奶子,这把屁股!我装没听见。但是她的奶子屁股和老鹰牌香皂气味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老4继续说,真想日她。我要是有你那么年轻我现在就日她。我狠狠瞪他,让他闭起臭嘴。但我必须垂下脑袋脚指甲使劲抠住鞋底才能渐渐平静。老4淫荡地傻笑着,T凑近时终于不吭声了。然后我们埋头阅读,分享心得体会。谁都老老实实的,据说表现优异的可以减刑,可减免半天到一天的背水苦工。也会发生点小意外,一旦T缺席,我们就互相攻击谩骂。老3老5彼此瞧不起,说对方是猪狗不如的诈骗犯,老1老7也吵得厉害,老1称老7哪有球本事杀人,脑门上的刀疤是在码头搬货划拉的。至于老2,所有人看法一致:贪污5块钱公款早该拉出去毙了……有时候这些指责谩骂会演变成一场恶仗——桌子底下藏着手腕粗的皮带,你可以抽出来冲某人劈面就打。据老2说,曾经有个家伙被活活打死。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晚T医生缺席),此人被老5一皮带下去即刻见血,新血像刺激鲨鱼一样刺激了老家伙们,他们左右夹击,金属扣子砸进脑骨脸骨的声音就像斧子砍进废柴。后来老3摸了那人脉搏,听了心跳,冲大伙摇了摇头。他们一致决定送他去湖底睡一个长长的安稳觉。他们集体背诵着蓝皮语录像高举棺材一样将他举过头顶出门下楼,穿过足球场,来到湖边。老C用他锋利的匕首掏空内脏。他的躯体沉入湖中。老2形容说,就像一只下沉的帆布胶鞋。他们回到三楼,继续开会。

扯远了。我想说说T医生。一个女人,你想想看,一个女人凭什么管住九个男犯?一次学习会上,老5,这个老不死的政治犯忽然张开右手,手心里居然有一颗水果糖。我们吓傻了。岛上没人敢捎带这种东西,它的出现相当于你在沙漠里发现一朵玫瑰。T醫生也吓着了,低声说你干什么?老5的目光就像翠绿的水果糖提前融化了。送你的。他说,我有两颗,一颗给你。另一颗,还是给你。这话像在小小的会议室扔下一枚原子弹。老4趴在我耳边叨咕说,狗日的找死啊。一片死寂。然后她命令老5再说一遍。她说。于是老5重复:送给T医生的。她说,为什么送我?老5说,我喜欢你。T医生问我们都听清了?我们默不作声。她忽然取出榔头和铁钉,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钉子敲入老5掌心。她动作很快。就三下,钉子砸进去了。水果糖滚到一边。老5发出被阉掉的马一样的惨叫。T放下家伙,拍怕手,让我们继续学习,继续在老5的惨叫中背诵语录……血越流越多,将整只手都糊住了。半小时后,T招呼老C拔出钉子,干净利落为他做了包扎。老5一直咬牙扛着,但刚包扎完毕就倒下去了,我和老2一左一右将他架回二楼。

当晚我去了医务室,T医生给我一袋药片让我转交老5。她问我你有话要说?我说,没有。她说我今晚的发言一般,很一般。我垂下脑袋。她笑了,从三抽桌里掏出一只小手枪。我呆呆瞅着。没见过枪?她说,帮我擦擦。放心,岛上是有纪律的,不准随便开枪。我抄起纱布,接过沉甸甸的枪。它一股机油味,冰凉滑腻的手感就像黑糊糊的梦,跟K出现的下午差不多。T问我,知道什么枪?我摇头,她说,美国勃朗宁。1945年经典版,7发子弹,有效射程三百米。我看着她把枪膛里的子弹一颗颗卸下来,又一颗颗安上去。我想起洒在学习室地板上的两颗奶糖,两颗老5落下的奶糖。它们去哪了?被老C收了?T又问我怎么上的岛,我不吭声,她接过话头,强奸,二十一年。算轻的,按宪法刑法,强奸犯直接枪毙。我瑟瑟发抖。她手里的枪夹、枪管时而融合时而分开。我真怕她举枪打爆我脑袋就像她将老5干净利索地钉在桌上。她问我,为什么没枪毙我?我浑身冒汗心跳声大得离谱,嘴里冒出的字眼只有我能听清。她命令我大声点儿,我只好说,因为,因为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她瞪着我,手枪转来转去,黑洞洞的枪口时而对准我时而挪开。我想起D,想起高大的红发女郎。她忽然咯咯直笑,牙膏啊,她也这么称呼我,我说了岛上有纪律的,别怕。这是医务室,你怕什么。她把手枪放回抽屉,上了锁。非常认真地打量我,带着十足的怜惜就像姐姐怜惜弟弟那样轻声说,哎,你到底咋想的,莫说女人,它连猪啊狗啊驴啊都不是,它只是一面破破烂烂的红砖墙呐。

太阳火辣辣罩着,他们将把我带到铁路外面的小广场上,我将坐上一辆没有帆布棚的大卡车,迎着风和沙尘上到台子上俯瞰人群。我很快得知将由‘喷气式步行押送,穿过长长的油腻发黑到处是臭气苍蝇污水钢渣的厂区。而他们,认识不认识的人会簇拥我一起往前走,一起越过火车不时驶来你必须停下等它通行的亮得烫脚的铁轨,来到大广场。哎,那天夜里他们将我从小黑屋子带走,为了让我清醒,他们兜头泼我两瓢冷水。我打个激灵,嘶叫几声,立马醒了。他们推着我往前走。道路又宽又脏又直又黑,我还不熟悉吗可我真的不太熟悉,因为你头一回认认真真小心翼翼走完它。时间真长啊,我好像看见D了又似乎没有。我见她冲我笑笑。我醒了,从豁开口子的红砖墙里抽出来好在我还穿着鞋。我没高兴多久他们就让我把鞋脱了,又命令我将两只通洞的袜子也脱掉。我两脚暴露在太阳下。他们让我走,走。刚开始的时候还好,我走得不错,但他们命令不可走太快也不可太慢。就用一种比正常步子稍慢一点的速度往前走。走啊走。很快踩上我们倾倒的还没运走的钢渣。我知道脚破了。那种尖锐的疼就像刀子往你身体里慢慢挖,要挖出你深处的东西因为这东西帮你长成现在这样,奇怪的是你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到底是不是你的。我流血了,只能咬牙挺住。很快就会麻木的。走吧,继续走。疼够了就不疼了。死不了就得流血。

但是钢渣越来越多我终于明白是故意倒上去的了,就连黑漆漆的掩人耳目的脏水也是泼上去的,否则干燥的七月哪来这么多水?昨天根本没下雨呀。我走啊走。暗处的大厂房和扁扁的锡板檐下出现一个个人形,他们像从水底浮出来从地下走出来从空中渗出来,不完全像人,倒像是似人非人的动物。可明明是人,并且越来越多。他们慢慢聚集,无声无息站满两侧没水也没钢渣的干燥的地面,有人跟着我慢慢往前走,更多的人站下来,钢钉一样的目光追在我身后,不过也许只是瞧着,就像瞧着机床、轮轴和螺丝刀。跟着我一步步前进的人终于叫出来,血!血!这话激起一阵小小的声浪,像粪堆上一群苍蝇轰地飞起来。我流血了是的我知道低头就能瞧见我的血,身后还干着的地方留下一溜儿或浓或淡的血,它们一点儿也不像血,倒像是什么奇怪的灰色的东西随随便便滩在地上。走到一半也就是距离K下车地点约两百米的地方,他们用上喷气式,将我两只胳膊架高,再架高。哦,疼痛像一条麻绳将我捆住,像两条恶狗使劲咬我。眼泪下来了。真他妈疼啊。我快倒下了,跪在污水里,跪在钢渣上。好在没有,我还能坚持。继续走,走,现在你知道我使劲弓着腰已经超过90度否则两条胳膊就完蛋了。这么走的唯一好处是,我能清楚看见自己开裂的脚趾甲和它下面冒出来的血,看见它们被赃污的黑水吞掉,我的两脚像剥了皮的老鼠在垃圾和污水里钻进钻出,喇啦喇啦的声音倒像是车间机床的轰鸣。我鼻涕口水出来了。我听见越来越多的人叫骂,大意是弄死他弄死他。太阳出现在污水中,晃得你无法睁眼。我数着步子以便忘掉恶骂,我知道人越来越多因为水里的影子越来越多,这些人的汗味臭从喷气式上方砸下来,我能清楚闻见因为我也闻见了我自己的:酸得发臭,臭得发甜。然后我越来越像一条佝偻丑陋飘忽的影子了,一条狗,他们之一却又不是他们之一的那一个。

有人往我身上扔东西。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也不想看清是什么东西。钢条,铁片,砖头,泥巴,石头。无非这些。总不能冲我扔馒头呀。给我上喷气式的男人及时喝止,因为他们也遭到了袭击。有人高喊,你狗日的咋不干老母狗的屄呢那只是一面烂东西啊虽然它有条缝,缝就只是缝呀。一个男人,咋要日一面不是东西的东西难道你不怕鸡巴断了?有人说他当然不怕,他弄了二两猪肉啊这个驴日的杂种。是的,我被发现后撒腿就跑,把高价买来的肉忘在墙里。我还知道高声追我的人把它掏出来藏怀里了。他们像追一条狗一样追我……二两新新鲜鲜的一块五的大猪肉啊!数到三百零九步时广场的生铁旗杆和旗杆下面的水泥台子出现了。台上白亮耀眼,我老远就闻见它呛人的灰味。那些人纷纷站定,让出一条窄窄的通道。我被人送上去不是喷气式推上去。人群升起气流,我看不清他们同样也在流汗的一張张通红黝黑的脸,面黄肌瘦,兴致勃勃。汗水早就蒙住眼睛但我觉得是眼泪。我终于转着胳膊擦擦脸。一片死寂。他们首先用沉默惩罚我。太阳像翻倒的熔炉脏污的黑水被踩得啪啪响。他们穿得一模一样长得也一模一样。然后,人群中出现D。是她,真的是她。她慢慢往前挪动直到为我让道的人也为她让开道,直到她走到我面前瞧了瞧我又被人群一口吞了。不,没那么快。她两眼漆黑闪亮。我瞧着,抬头仔细瞧着,瞧得我眼睛都疼了,像被钢片砸伤了。我闻见雪花膏味道,就像冬天抽条发芽的杨柳。我想说话,但发不出声,好像我没长嘴巴。她也许走了,也许还在。谁往我脸上唾了一口,没人帮我擦,直到它在太阳下慢慢干透。人群还是沉默。最终有人宣布、说话的声音让台下腾起一片掌声,叫好声。然后,一个人凑近我,将我裤子拽下来,一直撸到脚跟,亮出鸡巴,用一根细细的铁丝吊起来拽到背上,只要我抬高或低下脑袋我就把自己的老二揪扯得像要掉下来。他们笑啊,像滚沸的噗噗冒烟的沥青一样。他们像打量一只猴子似的打量我和我老二难道你们没有老二?我知道少数几个女人走开了,我该感谢这些剩下来有老二的,这些工友,他们看一阵就没兴趣了,没有叫嚷着要把我老二割下来。他们突然安静了。因为提出要求和命令的是给我上喷气式的男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干,更不知道下面的人为什么让他们这么干。除了哭,我什么也不会。于是我不哭了,忍着剧痛抬起头,望着太阳。又低头望着下面。他们凑近了。刀锋闪亮。是车间里磨得精光四射的工具刀。很薄,不过半分。有人给我抬来一把椅子,有人把绳子解下。又来两人一左一右按住我的腿。另外两人按住我的肩。一共五个。下面像死了一样,或者,他们本来就死了。

嗯,后来老4告诉我,T医生的勃朗宁可不是当首饰一样戴着玩的,跟一伙流氓犯强奸犯杀人犯政治犯关在一起必须有枪。怎么能没有枪呢?不可能没有枪。老4说,三年前,二十来岁的小E跑到湖边枪响了,一头栽进湖里,连起码的警告也没有或者有过但没人记得。那天风高浪急,叫小E的人刚上岛不久。枪声很响,把湖水的哗哗声都盖住了。谁也不明白小E犯什么事了。T医生的半高跟皮鞋踩着沙砾小径走过去,水鸟惊飞,水天相接的远方一眼望不到头。T蹲下仔细检查,叮嘱老C说小心别让他漂走了啊,然后回倒医务室拨通水塔电话。铁壳子船突突开过来了,他们眼瞅着那个胡子拉碴一脸凶相的船老大将小E捞上船。小E渐渐肿胀越来越大,像一头肥猪。老家伙沉着脸,瞪着岛上的人调船走了。那以后他们尽可能远离T医生——这娘儿们多可怕啊。她年轻,漂亮,可越是年轻漂亮才越可怕啊。

小E被毙的原因至今是个谜。老2咧着龅牙说,小E是惯犯,判了八年。一天夜里他潜入医务室偷走一卷胶布,恰好被T撞个正着。老4说不不不,他亲眼瞧见小E给T写情书,还去湖边采了一把野山茶送她。T怎么可能收犯人的花?她把花扔到大门口,让所有人经过时踩它,很快踩个稀烂。小E晚上闯入医务室讨说法而且动手动脚。天爷,这不是活腻了?第三种说法更离谱:小E之死不是因为偷东西更不是因为求爱失败图谋不轨,是因为饭票。半斤饭票。他年轻,吃不饱呀。口粮限量供应,T把自己的饭票匀出二两送他,小E非但不感激,还得寸进尺想要更多的饭票,理由是活计太累,吃不饱啊。我说过,岛上的活计无非背水倒水,但没人质疑工作的正当性,它早就写进我们的判决书——上岛背水是唯一的劳动。最早,没人把它当劳动,毕竟那是湖水不是脏水不是石头更不是臭大粪,而且还是在空气清新的岛上干活儿,你怎会认为这种毫无难度的搬运是苦役和折磨呢?直到一个月最多三个月后你才发现这工作多么痛苦,只要湖水不干,你就得无休无止干下去。一直干下去。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你的腰弯了背驼了胳膊两腿不听使唤了。我说的是天气好的时候,遇到刮风下雨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你真想一头扎湖里淹死。此时你只要向上面,主要向T医生提出减少背水量,大多获得批准。你立即心情舒畅了,腿脚利索了,但七天之后又将接到增加背水量的命令。你将发现从较好状况回到较差状况简直生不如死。我就无数次面临这种两难:到底减量,还是咬咬牙?很多人宁愿选择后者,因为在能力范围内完成工作总比低三下四获得希望又扼杀希望好得多啊。不过,你也可以申请把工作量恒定在最低限度,你会发现,随着年岁增加,你能承载的那几公斤雖然没有变化但越来越重了,你终究被几公斤水压得伤痕累累衰弱不堪,那才是酷刑呢,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酷刑。很多人受不了,想自杀,比如用鞋带,用碎玻璃和钢条;也试过跳湖自尽。但大多不得好死。一旦你没死成(通常都很难死),必然大大增加牢友的心理压力,你就成了岛上最受唾弃而不是最该可怜的人,你将被集体排除在外,无论吃饭学习还是开会踢球,你会遭到彻彻底底的孤立,没有一个人搭理你,T医生老C更不搭理你。你只能带着自杀未遂的伤口和彻底报废的一堆烂肉活在我们中间,像狗一样。你想过那有多惨吗?好吧,如果你死了,老C就掏空你的心肝脾肺肾沉入湖底。你真想好了?不过,有人觉得这么多水要背,这么多活要干,还不如死了痛快。问题来了——你真这么想的?真想死了喂鱼?才不呢,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要能胜任一项简简单单的体力劳动,还多多少少为一周一次的足球赛锻炼身体积攒体能,干吗要死?你难道不觉得日子还是值得一过的吗?你瞧,人总得找点希望,足球就是希望。哎,每天背水比起世上的大多数人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你有饭吃,有书看,还能和你越来越熟的牢友说说话聊聊天。活着,好赖不都是活着?

我扯远了。据说小E想纠集了三五人写了联名信,要求增加一两定额。对,每人每周,多给一两。老4说小E真他妈活该,老子无期,从没想过多要一两饭票,小E才八年,一晃就过去了,闹什么呢?人就为这一两饭票死了,真他妈傻到家了。

嗯,岛无非就是个岛。有湖,有房子,有吃的,有足球——草皮是本地小叶草,七八月的时候简直像地毯一样滑溜——有水塔。到底有没有半自动?你没碰上那就当它不存在,可以不用想它。我们每天干着背水的苦工,却又活得相当自由。你怎么理解你丧失了自由又获得了自由?

嗯,该说到她了。她。后来我们叫她A。该说说A了。她被铁壳子船送来那天是个大晴天,她二十出头,白衬衫、工装裤,黑皮鞋。她是那些年唯一上岛的女人。我说过岛上只有男犯,这回居然送来个女的,就像T医生居然只身呆在岛上。T肯定知道内情,可她绝不会讲给你听。我的理解是女人所犯之罪和男人一样,或者,面对徒刑和苦役我们全都一样没有本质差别。后来我们隐约听说她是因为一桩重罪被送上岛的。这种罪行时刻都在发生,只要没被抓住就万事大吉,否则没一个轻判。比如说了不该说的话啦,失手打了领导啦。罪名千奇百怪,她也是千奇百怪又稀松平常的获刑者之一,她的到来仿佛一桩云彩幻化的影子和奇迹。铁壳子船调头离开,她一步步往上走,走得相当慢,就像根本没想好是否在此安顿下来,是否必须安顿下来。我说了她二十出头吧,衬衫那叫一个白呀,跟她身后白花花的云彩差不多。走近了才发现她梳一条长长的麻花辫。我瞧她取了东西上楼,慢腾腾去了我隔壁——从前老5的房间空出来了,胆大包天血流不止的老5被送出去急救再没回来。也许死了,也许去了别的岛。你知道我们这地方有的是岛。那天晚饭时每个人都不说话,只有筷子勺子乒乒乓乓响。老7突然把搪瓷碗摔在地上,我瞅见角落里新来的她抬头扫了一眼。老4又趴在我耳朵边叨叨了:快瞧,瞧她奶子,把他妈的确良顶多高!羊角奶,我操,百分之百羊角奶!我看他就快流口水啦。老1踹他,骂他看什么看,老实点。他一拳打去,嚷嚷说你他妈没看?老1低声说,我日,这把身材呀!瞧她圆溜溜翘兮兮的屁股尖呀……我不听他们胡扯,溜到一边待着。她呢,这个新来的姑娘埋头喝粥,安静得像她身上那件干干净净不见一丝褶皱的白衬衫,像白墙生出来的另一面墙。连续三天她跟我们一起出工背水,一起吃饭休息,始终没说一个字。老1老3老4猜她是不是哑巴,后来又觉得哑巴不可能上岛,况且她当然能分辨老C的出工哨。事情发生在八天后的夜里。他们闯进去的动静一清二楚,我从轻重缓急的脚步声一一认出他们。我终于听见她开口了——是呼号,证明她能出声的,一点儿不哑。

我缩在床上不敢动弹,连下地站住的胆量也没有,然后拽起被子蒙住头。我闭上眼睛就回到四年前的晚上和白天。到处垃圾污水钢渣的大白天。对一个人来说那种日子一天就够了,我竟要活活忍受两次。我不想听见一个女人的谩骂嘶吼但就能听见啊。她像条狼,一条走投无路无论怎么惨叫也无济于事的狼而且这种惨叫差不多超出了你能忍受的极限,变得不再像喊声了,就像钢针扎进铁里。黑暗像蛇一样从我窗台上溜出去。老1突然跑来问我要不要制止他们?我捂着耳朵缩在被窝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人也不相信。老1走后老2来了。他问我知不知道这女人什么来路什么货色,我无法回答。她的嚎叫一声高过一声。短促、凄厉,像被划开喉咙放血或是连血里的脏东西都吐出来了。老2问我真不去?他淫邪地哈哈一笑,骂我胆小的傻逼,转身加入他们去了。后来她的嘶喊一声低过一声,最终像炭火一样暗下去。再后来就不叫不喊了。第六个进去之后她又叫起来,但是男人的惨叫比她的叫声还惨。接着是扭打声咒骂声她得意洋洋让人浑身战栗的尖笑。她声带哑了,像染血的沙子。男人(老2)冲出来直奔一楼医务室。几分钟后我才知道他的脸被她生生咬下一块(第二天老2乘船赶回市里,整整住院三个月。脸差不多毁了)。

我是当晚最后一个进她房间的人。我刚进门就看见四年前的自己蹲在床沿上,松垮的身体就像像一条破败的影子。不,我不想进去,但我想看看她,看她活着还是死了,是不是还能喘气说话。屋里没灯,只有嘶嘶的喘息。我想,一个人痛到极点也就不痛了,何况她把疼痛还给了一个男人。她怔怔看我,我站着没动。月光像擦过的白银,她与黑暗融为一体。我能感觉到她疲惫黯淡又极其明亮的目光。我咬下你鼻子,你试试!她嘶哑地说,忽然将嘴里咬下的东西噗一声吐我脚下。我吓坏了,不敢看,也不敢开灯。我闻见血味。我想吐出来但拼命忍着。我说你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我只是来看看,看看,你要不要,帮什么忙。她一声接一声冷笑。猫哭耗子。帮什么忙?你能帮什么忙?我答不上来,这个银装素裹坚定又衰弱的轮廓慢慢挺身坐直,赤裸的身体在月光下就像铁打的。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不说话,继续嘶嘶喘着。从声音上判断她挺过来了。我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她黑亮的眼睛,像长长的钉子。我不再挪动,持久的沉默大概让她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了。但她继续说,你要敢过来——我没吭声,回房给她取了点茶叶,外加晚饭时偷偷带回的一只苹果。她终于说,你走。我问她要不要找T医生。她不回答,忽然问我有没有烟,她从不抽烟但是现在,有烟吗?于是我找到烟和火柴,她抽两口就掐了,说想喝水。我找到暖水壶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她让我站住,放桌上就行。我看她慢慢挪下床,缓缓靠近那杯水,端起来仰头喝尽,然后她弯腰低头佝偻着身体一步步向前挪,终于挨到床前坐下。这双好看的眼睛真黑真亮啊,像晶莹的油墨。我问她还要什么?她缓缓躺下,一声不吭。我走出去,听见她小声说:谢谢。

是的,谢谢。这两个字像滚烫的湖水灌在我身体里,来回激荡。我回到床上躺下来,突然觉得一切像假的。我怎么也睡不着,一直竖着耳朵留意隔壁动静。她无声无息,像沉入湖底一样。外面真黑,没星星也没月亮。天快亮时我晕晕乎乎睡着了,忽然被尖厉的哨子惊醒,猛然发现夜里的事情多么惊骇。我跳下床,光着身子,浑身冒汗。说实话,当时最最害怕的是住我隔壁的她死了,或者,自殺了……我敲了门但是没什么动静,只好头一个赶去食堂,远远望见铁壳子船突突驶来,老C搀着重伤的老2上了船。再然后,是死一样的寂静。我的玉米粥也渐渐凉了。陆续响起脚步声,他们一个个来了,打着哈欠,精神萎靡,老4老1互相开着污秽的玩笑。他们埋头吃饭,少有的安静疲乏像黑牛皮似的将每一个老杂种紧紧裹着。她最后一个进来,像过去八天一样独自坐在角落里,脸上有大块淤青。我想凑过去说点什么,但我没这胆量。沉默中只有一束光罩在一连串吸吸溜溜的声音之上。我想告诉她,用我自己的声音告诉她,是我,我呀。但我很快发现老家伙们已暗暗将我归入他们之列,是侥幸逃脱利齿的男人之一。我什么也吃不下,直到她起身离开。奇怪的是她的姿态和步伐一点儿也不凄惨和懦弱,除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孤独一点也没有求助的气息。还是没人说话。我知道更大的罪恶正暗暗候着,等待新的更沉更暗的黑夜哪怕门上挂一把大锁或别的什么东西。

嗯,围住我的家伙要来最狠的了。他们之中一两个我还认识,还在食堂一起吃过饭抽过烟喝过小酒,平常他们总是笑眯眯的还都喜欢开玩笑,笑起来声音很大很响快活得像一帮孩子。我们无冤无仇啊。如果我们算不上朋友,也绝不是仇人。但是现在他们鼓着血红的眼睛要来最狠的了否则不会亮出刀子。他们逼近我,我连哭都不会了。我像被麻醉被哄骗心甘情愿被他们这样。实际上我抖啊抖啊抖啊。我觉得我尿都洒出来了,因为有人嫌恶地扇了我两个嘴巴,有人狠狠踢我一脚,用最难听的骂我,诅咒我。关键时刻她来了。我以为是迷迷瞪瞪的幻觉。但不是,我看见她苍白的圆脸从人丛中浮出来,像一朵花从深蓝的画里长出来。她看看我又看看他们,高声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们调查了吗?你们请示过厂部还是工会?得到谁的批准?他们鸦雀无声。之后,有人咕咕哝哝哝说他犯了流氓强奸罪,我们请示委员会了……我就是委员会的,你们请示过谁了?D斩钉截铁。无人回答。她大声命令,让开。周围的人纷纷避让。D朝我走近时闭上眼睛。没人说话。只能听见他们粗重的被镇住的低声呼吸。他们瞧着她。瞧着她将身上的蓝色工装脱下,给我盖上。这样一来,底下就连呼吸也变得细弱了,像一群胡闹的学生被老师吓得不轻。他们穿一模一样的蓝色工装脸也一模一样。我认得他们,又不认得他们。

后来他们将我关起来,我想去看看她,他们不准。我给她写信,没人帮我寄这封信。这样也好。她是D啊,我呢,我不过是罪大恶极的流氓强奸犯。

我不明白T为什么不管这事。没听见?怎么可能没听见?或者,A的到来正好转移了男人的注意力,不再让他们饥渴地单单盯着她?

为此我小心翼翼问过老4,他嘿嘿傻笑,冷眼看我,摸摸我脑袋说牙膏你他妈还想再熬二三十年?我使劲摇头。他叹口气说他和老2老3老7们也没办法,岛上哪怕有只母猪也好;T的屋子你做梦也别想钻进去,她手里的枪和子弹不是开玩笑的,E肿胀的嘴脸也不是开玩笑的;他的十八年刑期也他妈不是开玩笑的。有种你自己问问看,问问T医生她咋就不管管哩?咋就没听见呐这么大的叫声呐把我们耳朵都戳碎啦。我想了想,又问他犯的什么罪,老四说你给我牙膏我才告诉你,好吧我给了他牙膏,他欢天喜地手舞足蹈就像获准加入先锋队的小队员,我操你妈的牙膏,我告诉你我他妈就是因为偷牙膏被判无期呐,我们那个鸡巴厂的鸡巴物资办公室——哈哈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给了我牙膏,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他捂着牙膏跑掉了。

隔三差五,是的,隔三差五,总有人冒着掉鼻子掉耳朵的危险破门进去,A的惊叫将夜晚撕个粉碎。她试过桌子,也试过床,但这些老杂种一个个身手矫捷总有办法闯进去,甚至不惜冒着坠楼的危险小心从窗台上爬进去。后来他们三人一起行动,由另外两人绑住她。这样一来,她的惨叫最终变成咻咻谩骂和诅咒,最终他们连她嘴巴也堵死了。最终的最终她就用死一样的沉默报复他们,那真比他们互相用肮脏的手还恶劣无趣。最终的最终她每天准点在食堂出现,但已经像木乃伊一样直僵僵的了,整个人在短短半月之内瘦得不像话,眼里也没了光彩。这副尊容终于遭到男人的厌恶——不再反抗的沉默和干燥费力像死尸一样的抽动,就像往自己身上撒尿呢。他们像狗一样撤退,用恶狠狠的目光打量我。我再次去看她的夜里,她躺在床上,憔悴不堪地抬头看我,之后扭头倒下。长长的沉默横在我们中间。她忽然发出冷笑,转身指着桌上的肥皂和茶叶,看见了?我点头。他们居然给我捎带东西了。妈的,我成了,成了——她差点说出来,好在没有。今天真热啊,她说。我还是一声不吭。夏天太长了。她又说。今天晚饭的时候我没见你吃多少东西。我为这话感激她,她居然留意我吃没吃东西,吃了多少东西。我激动起来。我也没怎么吃,油太少,土豆太咸了。她说话的声音像从漆黑的湖里传来的,像夜风一样轻飘飘的。你没法判断她消瘦的皮囊下面藏着什么。是啊,老C就只会做这几样东西,我们都吃腻了——她忽然用一支没头没脑的歌打断我,听起来很像先锋队队歌或者邮局的送信歌,我不知道,我对唱歌一向不在行,听过的歌也非常少。我不敢打断她,只能默默听着。她的嗓音非常好,但是唱到一半时她忽然停住了,说做了一个决定。我心惊胆战地说,什么决定?她说,你是我朋友?我说不出话来。她黑亮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流转。你是我朋友。她说。让你做我朋友,就是我的决定。我一动不动瞧着她。做她朋友?除了每天背水干活,偶尔在学习会上发表看法、摸摸皮带,周末踢一场必胜的足球我还能干什么?况且我也一个人。孤零零一个人,年龄最小的一个人。我不知道是否接受她的决定,不,它更像是夹杂请求的命令。我没有开口。我早就习惯一个人待在自己房间抽烟喝茶背蓝皮语录了,习惯一个人去湖边球场溜达散步,看看周围风景,眺望塔尖上青烟似的白光。我向来没什么朋友。这帮老杂种不可能是我朋友。他们不会拿我当朋友我也不会拿他们当朋友,除了踢球的时候他们争先恐后要我和他们一边,此外我就是个多余的小崽子,一个令人耻笑的强奸犯,一个胆小如鼠没想法没魄力没爱好连女人都不敢碰的小杂毛。四年啦,我像条缩在墙角的狗一样默默挨了四年,想想看,够久的对吧,但在我看来这四年一共1460天比我倒进湖中的湖水速度还快,又比我用大铁勺子从湖里舀起湖水灌到背篓里的动作还慢。

我退出来,回到屋里。

你说她是不是欠日的娘儿们?你说啊,你说说啊。老4瞪着T医生的目光一次次瘫软,又一次次变硬。我猜他老二也一次次瘫软又一次次变硬。服刑多年,他还惦记着我们早就熟视无睹退避三舍的唯一的T医生。瞧瞧,奶子,多他妈大的奶子。屁股,我操,这把屁股我不信你不想把你老二插进去。最过分的是这老家伙竟然在洗澡间当着众人将软塌塌、阴毛花白的老二撸上撸下。如果你骂他,抽他,老家伙立马嬉皮笑脸冲你嗷嗷大叫唱着歌像小丑似的蹦起来……

你说说你,多久没碰女人了?有种你说呀!

你还没碰过女人吧我看你连女人头发丝都没沾过手哩!

用你舌头舔她奶子用你老二捅她湿漉漉的缝,你他妈真该试试不然你白活了我告诉你!

我日她我日她我日她!”

……

好在老4的疯话只限于口头上,每次当面见到T还是忍不住低头顺眼绕道走像条脱毛的老狗。他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是个贼,就像我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是个强奸犯,没有强奸过活物的强奸犯。我私下问老4有没有想过逃走,他撇撇干瘪的嘴巴说从来不想,水塔上的枪和T手中的枪不是吃素的,除非你运气好到天上去。曾经有三个人打算这么干,哪怕自制了潜水设备也没用,岸边拉着防鲨网,你做梦也别想越过去,一旦你屁股烂了胳膊残了总算过去了必然引起狙击手的注意,他们一枪就能轰掉你半个脑袋,三个家伙就都被轰掉半个脑袋重新飘回岛上,被老C掏空了沉到湖底喂鱼。喂,牙膏,你想试一把?老4说。我说我不想。他说不试就对了,十几二十年嘛,一晃就过去了,为它送命不值啊。再说了,就算逃出去你能做什么?去哪里?你還是废人一个。活着嘛,无非有口饭吃。你在这里就有饭吃嘛。只是,他妈的,他挠挠裆部,只是他妈的缺女人,我操,他死死盯着我,嘴角浮现出我熟悉的淫邪的微笑,我就是闯进T的办公室操她也不想逃走。宁可操她,操她。在任何地方活着,嗯,任何地方活着你也见识不了这么好的女人呐。

我必须说说T。岛上唯一拥有权威而且是无上权威的女人。这么些年过去她几乎没有变化,唯一变化也许只是其威严被不断巩固而不是递减。除了挺拔的腰身漆黑的长发,她一身军蓝毛呢大衣二十多年来也从没更改。我说的是从没更改,我们知道每年都要换上新的,由铁壳子船送来,再把旧的运走。帅气的军蓝毛呢大衣从来掩盖不了她的女人味儿。有一点是肯定的:你摆脱不了她又逐渐忘了她;你以为她已经是你生活里的一部分了可你一不小心就会梦见她,让她赤身裸体闯进你梦里来让你梦遗弄得到处都是把自己弄醒,醒来悔恨、懊恼得想把冷冰冰的铁架子床拆掉毁掉。当然,在大多数关于T的梦中你什么也没做,只要她忽然冲你露出微笑而且是非常善意的微笑就够了,就谢天谢地了。一点色情意味也没有。你醒来也不觉遗憾。一丝一毫也没有。你突然发现,原来这些乱七八糟的操她或不操她的梦才是帮你撑下去的最重要的东西啊。很多时候,我们私下小心交流过(绝对秘密的交流)——梦见操她是否也犯法?得出的结论是肯定的,所以我们更加谨小慎微绝对不宣之于口以免遭到加刑或者更可怕的处罚。万一,我觉得,万一要是让她本人知道她没准会冲我们开枪的,就像冲E开枪,砰一声就结束了。彻底结束了。好在绝大多数白天,她已经像湖水石头球场灌木丛冬青树一样寻常了,像你不得不面对和依赖的日常事物的一部分,你把她忘了,根本不记得她了,或者不愿意记得她。于是也就再也不愿谈论那些扯不清楚的美梦或噩梦了。(在老4的梦中甚至出现她抡起巨大的牙膏把他脑袋砸个稀烂)唯有那支小小的勃朗宁偶尔让你心惊肉跳。几年后,我已经闻不见北部香皂的芬芳了,也看不见她高耸的乳房上翘的屁股了——每天高强度劳动和有限的饭菜让我那点欲望差不多降到零点,因此,你该知道,当隔壁的A,刚来几天的A竟发出凄惨的尖叫时我的反应不是亢奋,而是惊骇。我吓个半死,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再也不用出来。我不明白T医生为何不追究它?她真没听见?怎么可能没听见?A的叫声大概连湖里的鱼也会吓跑的,她为什么不掏出勃朗宁把这伙杂种一一射杀?她有这权力,而且理所应当。难道,除非他们闯进的是她上了三把精钢插销的一楼房间、木门外面套着精钢铁门(窗户同样如此,结实的钢条能把老天爷也锁在里面)的房间才扣动扳机?又或者,她早就意识到她也是岛上的囚徒,和我们没有本质区别?

让人吃惊的是她主动找我去医务室谈话了。而我呢,打算鼓足勇气说说A。我不得不说,我有充足的理由为自己说话。我受不了她的嘶吼啦,哪怕叫声已经低得像湖水的喁喁声也受不了啦。白天,医务室敞着门,窗台上竟有一盆鲜亮的百合花。我进去时,T正在看一本厚厚的《创造》,我走进满屋子的百合香味。她开门见山,问我是不是对她有意见,我磕磕巴说没意见,绝对没意见。是吗?她盯着我,板着脸。我禁不住两腿颤抖。我稀里糊涂说,老5老4老2老7们一个个吓得半死——在这件事情上,他们觉得后果相当严重。我没提A。如果T明明听见了叫喊却装聋作哑那就说明最好不要提她。他们害怕什么呢?T淡淡一笑。怕我开枪?岛上有纪律啊哪能说开枪就开枪。此时,窗外的凉气像水蛇一样钻进来。行啦,她说,你到底为谁打抱不平?我直直瞪着水泥地面,想抓住什么东西。平时累吗?她又说话了,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我说,累。她说,我不是核减了你的工作量?我小声说,为什么非要背水?上面,上面完全可以让我们种种地养养花什么的,还可以干点手工业,就能为我们一穷二白的国家创造点价值了……T医生的微笑变成冷笑,你今年几岁?我仔细算了算:上岛四年,二十三了。她说,真快,你老了一大圈。我说是,因为我累呀。她说,你平时看书?我说,除了学习会上看一点,基本不看。她说,这书你没看过?我说,没有。她说,我懂了。我很想问问她,懂什么了。但我不敢问。她又说,你的意思是,我该把他们就地枪决?我不敢说话,脊背嗖嗖冒汗,她迟迟不让我坐下来。远处的湖水像苍白的尸首。我知道你没参与,所以你觉得他们都该死?你为什么不参与?她说。我低下头,她又笑了,你不想,还是不敢?我还是不说话。她的声音绕着我脑袋飞来飞去。你很想吧?还是,你吃过这方面亏所以想都不敢想?我继续摇头,想表达我既不想也不害怕,但也许不过是下意识地像木偶一样摇晃脑袋。你还是有希望的。她说。希望?我懵懵懂懂地回答。不不,我觉得,他们也都不坏,只不过,那么久不见女人——我不是女人?她打断我。不不不,我前言不搭后语,上级,您是上级啊,您是管我们的人。她不笑了,声音像板结的足球场,你知道A犯了什么罪?我使劲摇头。她说,她完全够格就地枪决,但是认罪态度好才从轻发落。我问她,什么罪?T说,叛国。几年?无期。我说不出话来。T说,毕竟还活着,活在你们中间。现在你懂了?我说,懂什么了?她说,上面早就安排好了,那些老混蛋们反倒可以减刑哩。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T忽然问我,百合好不好看?我扭头瞅着百合,不敢说好也不敢说不好。她说,送你,拿去好好养,每天浇水。少了一片叶子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不敢吭声。瞧你吓的,我会吃了你?她说,我的花更吃不了你啦。花递进我怀里的同时,她轻轻摸了我的手腕,叮嘱我说,三天后务必还回来……我的心发疯似的怦怦乱跳。四年来这是唯一一次被一个女人触摸特别是被D触摸之后,我像被刀子划伤了。晚上9点。她又说。我无法分辨此话是她个人还是代表上面发出来的。我丧魂落魄回到房里,将香得过头的白百合放上窗台,又捧回桌上。想想又重新放回窗台。如此折腾多次总算让它在桌上安静呆了三天。这三天是几年来我在岛上渡过的最可怕的三天,我备受煎熬,起床、出门、干活、收工唯恐发生不测,好在出门进门的时候百合还好好的,丝毫没有化。我小心浇水,一天多达十几二十次,它巨大的白色花瓣几乎把我的牢房撑破了。三天后的夜里,我捧着它悄悄下楼。灯早灭了。一楼走廊与二楼灯光熄灭的时间都是八点,九点不到你就能听见各个房间忽高忽低的鼾声了,像猪狗发出来的。

我沿楼梯下去,碰见两只大摇大摆的老鼠。我紧走几步,来到一楼。破天荒啊,大铁门虚掩着,门下泻出淡金色灯光。我捧着百合的手缓缓伸出去。夜里有神秘的夜来香、砖头、木料和湖水混合的气味,与百合的幽香缠在一起。我轻轻敲门,T医生出现了,冲我招了招手,之后她带我穿过医务室,进入一道小门,来到内间。当她那只手从我熟悉的蓝军装下面裸露着抽出来,我的恐惧就像亲眼见她抽出手枪打开保险准备将我干掉一样。我听见她称赞我听话、稳重、守纪律、有主见,干活从不偷工减料,从没在学习会上和任何人发生冲突……总之,她认为,一个不参与新一轮犯罪的老罪犯是值得表扬的。嗯,她暗中传来的声音相当严肃就像开会并且决定处罚我,再一次处罚我。我感到莫名仇恨和厌倦,就像厌倦自己居然还活着。当她离我越来越近,特别是丰满的乳房越来越近时百合已经被她毁掉大半了。她攥住它。我说花花花,花呀。T低声说,不管它。我听出了复杂可怕的梦游气息以及这气息后面像漩涡一样的黯黑,我一下子猛跳起来,高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把你的花弄坏了我写检查关禁闭。我冲向门边却无法打开两扇厚实的门,她赶上来。我以为她将掏出勃朗宁把我当场射杀,我以为她立马就要扣扳机了,可她手里没枪。除了两片碎花瓣什么也没有。下面的对话就很重要了,所以我永远忘不掉:她说你敢走?我说是是,不不不。我说明天明天明天明天就把检查检查检查检查交给你——她盯著我,不说一句话。我语无伦次,我走了,我该走了。她后退一步,说你真想走我也不留你。你会杀我吗?我哆哆嗦嗦地说。她忽然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大笑,是我很少见识的无奈又疲惫的高傲的笑。走走走,你走。她这么说,我反倒不敢走啦。我站着不敢动弹。然后她又说话了,你习惯了?习惯?岛。嗯嗯,四年了。是啊,四年。你四年,我十年。十年?对,我警官学院刚毕业就来了,射击成绩十发十中。我家就我,没有兄弟姊妹。工作十年,回家见父母不超过十次。哦,可是,你的工作,你们的工作,多让人羡慕啊。我说。对此T不理不睬,说她总有一天要离开,漂漂亮亮离开。回市里,去上面找个部门待着,至少干个副主任。要不怎么对得起这十年?是的是的,你完全够格啦。我说。昨晚下雨了。她忽然说。我说,好像是。下了一夜。天没亮的时候停了。你没注意?不,早上起来的时候,石头滑溜溜的,草上树上有水。你没注意你们背过去的水很脏?又混又脏?哦我没注意。我只顾着百合花啦。而且,而且每天干的活都差不多呀。是的这是你每天的工作。每天每天每天。她说。你满意?你也许很满意,我刚来的时候也很满意。因为你会习惯,习惯就是服从,服从必然满意。你再也不想别的了,不想你口袋里还有没有饭票和钱,不再想你还能不能回去。什么也不想了。T凝视着墙,凝视窗外陷于黑暗的湖。静默中我能听见耳朵磨出茧子的水浪声。哗啦,哗啦,哗啦。之后她轻声说,往左,拧到底。我呆立不动。她又说一遍。我按她说的,先后打开两道厚实的门,来到充满木头味石头味水味脏味灰味的过道里。从她的香皂气息里抽身出来就像从一个梦境去往另一个梦境,你暂时分不出它们谁比谁更好一些。我往前走了,但走得很慢,慢得像岛上的四年。1460个日日夜夜浓缩在沉重的无法追述的此刻之中。我听见她哭了。几声嗡嗡嘤嘤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昨夜的大雨。我慌不择路,对自己的厌恶就像广场上那天,当着那么多的人亮出老二那天。我回房躺下,花了大半夜总算睡着了,次日起来,我头一个想见又怕见的人当然是T。我见她像平常那样穿了一身黑色运动衣绕岛慢跑,然后我们在食堂碰了面。她不看我。连一瞥都没有。没事了。我知道没事了。我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沉重的铅一样的湖水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慢慢都会习惯。我们早已对黑暗对湖水习惯得不能再习惯。我甚至怀疑我对A的叫声也会习惯。她说得对。习惯了就会服从,服从了必然满意。是的我很满意。我有什么不满意呢?我就该像所有老家伙一样安心吃饭安心干活,安心又累又老地活下去。

后来的一天,要么傍晚要么黄昏——在我记忆里它们差别不大,嗯,要么傍晚要么黄昏,A主动来我房间,她说她就我一个朋友了。我到底是不是她朋友,是不是她唯一一个朋友,否则我何必一再跑去她房间安慰她探视她呢?如果我不是假惺惺装出来的,如果我也是一个人干活一个人吃饭,我又何必拒绝做她朋友呢?我不知如何回答。我知道沉默没有一点用处,可还是不由自主保持沉默。她憔悴孤单、筋疲力尽,但整个人相当漂亮,尤其笑起来而且是竭尽全力笑起来的时候比T漂亮多了。我终于明白那帮老杂种为何拼死也要闯进去了。麻花辫,蓝囚服,她单薄得像是画出来的人物,就像岸边野花,在挺过那些支离破碎恐怖凄惨的长夜还那么平静那么单纯,你怎么可能不动心?我担心我们的谈话被隔壁偷听或被T或老C发现,于是干脆敞着门,我像平常一样坐在门口,A靠墙站着。她的声音轻得连我都必须竖起耳朵。如此一来楼上楼下将发现不了我屋里有人。总之我有点紧张过度,但T医生事件发生后我的恐惧有增无减,这种恐惧也远非我现在能用语言描述的。

嗯,那天,我基本上充当听众。她说她在一个小镇当邮递员,她喜欢她的飞鸽28寸大单车,每三天为它上一次油,把它擦洗得闪闪发亮;她工作时心情愉快,嘴里哼着曲子唱着歌,那些青瓦石砖的老房子老街道陪伴着她,让她以为她将在这里快快乐乐过一辈子。工作三年了,她从没出错。直到两个月前她将一封平平常常的信从甲信箱投给乙信箱。她很快遭到拘禁,他们打她,把她吊起来,她只好在审判书上签字,十天后被遣送上岛。自始至终没有通知家属。

失误呀。她说。我从来不失误。他们让我在两只一模一样的邮筒面前站了两天两夜,让我找出它们的差别但我还是看不出来——四四方方,像两只大肚皮青蛙,就连粗糙硌手的油漆粒子都一模一样。以前送信全凭经验,谁会仔细看呢?可它们是真不一样,一个省外,一个本市。我想不通,三年来我年年先进,最佳邮递员,我怎么能出这么大差错呢?我当时在想什么,到底在想什么?我想不清楚,脑子一团糨糊……

无期呀,无期。她又说。

慢慢就习惯啦。我说。

习惯不了。

会习惯的。我就习惯了。

习惯不了。她说。

每天干活,吃饭,睡觉。周末还能踢场足球。还派发球鞋哩,而且是能量牌球鞋。偶尔还让你吃顿饺子呐。你还没吃上饺子吧?你刚来,会吃上的。快了。我估计你下个月能吃上饺子了。芹菜猪肉馅儿的。我想念白菜猪肉馅儿的都快想疯啦,可仔细想想这已经相当不错,除了吃不上大白菜我看比我原来那个厂的伙食一点儿不差。

我不想吃饺子。

那你想什么?

她没回答,问我,你从前什么厂?

蓝旗机械厂。

在西镇?

西镇是机床厂。蓝旗机械厂在兔街。

你哪年技校毕业?

我没上过技校,初中毕业就——

你怎么上岛的?

我没吭声。她应该听说了。我没必要什么都说。该知道的终究会知道。那天傍晚我们在敞着门的屋里时而安静时而激烈,直到长长的夕阳扎进湖里,月亮升起来,清爽的风抚摸我们。我问了一个相当愚蠢的问题:

我知道你想什么了。你想跑?

往哪跑?

下了湖,哪都能跑。

哪都能跑?

不试试?

哪都跑不了。

当时塔尖已模糊不清,A也模糊不清。是的她说的没错,老4说过,你跳进湖里也无处可逃啊。

两只邮筒一模一样。

别想啦。

真的一模一样。

别再想啦。

没法不想。

你会习惯的。

她一声冷笑。习惯被这帮杂种——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吗?

对不起对不起----

无期呀。我一辈子跟一幫畜生捆在一起?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屋里越来越暗。A慢慢挨近我说,嘿,你抱抱我吧。我茫然坐着,一动不敢动。月亮在她眼里布下温柔的影子。嘿,我连你名字还不知道哩。她又说。我还是没法说话。我能听见我强烈的心跳声,把我肋骨都敲痛了。她凑近我,小心翼翼又十分果断地将我压向她单薄结实的胸口。气味干干净净,像一小片草坪晾在太阳下面。我喘不上气。我看见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被热浪裹挟冲击像散落的碎玻璃满地污水钢渣,他们大声嚷嚷又一片死寂咧开大嘴等着。等着下雨,等着一个站在街头凝视邮筒的姑娘说点什么。能说什么呢。我一动不动。

A说你帮帮我呀,帮帮我。

怎么帮?

杀了他们。一个个杀。一个一个杀。

我哪有这本事呀。

很难?

我只是个劳改犯我哪杀得了?

好吧,那就先不杀,先放他们一马。她说,牙膏,为什么叫你牙膏?

她说完就一把搂住我,胳膊非常用力,让我想起头天夜里一嘴咬下老4半张脸。我不知道一个姑娘在挺过这么多黑夜之后干吗还相信男人,就因为我从没碰过她?我挣扎、抗拒却又驯顺听话,后来就像一团泥被她捏在手里。她用一种激烈的口吻勒令我蛊惑我迷住我。我说不行我杀不了。她说我没让你杀人,我怎么可能让你杀人?那么,我说。她说你是不是我朋友?你到底是不是我朋友?

重要吗?

重要,非常重要。

嗯嗯,我们是朋友。是的。我是你朋友,你也是我朋友。

她微笑着,把我抱得更紧了。我们是在床下硬邦邦的水泥地上躺下来的,不是床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躺在床上。我一个劲儿发抖。月光洒进来,像蹦来蹦去的银鱼。她用脚把门踢上。真的只剩我们了。我们躺了很长时间。我听见她急促的呼吸渐渐平静渐渐被月光和黑暗交替吞下。然后她悄悄起身,开门出去。她是赤着脚拎着鞋走的,走的时候还是一声不吭,但她笑着,像融化的蜜。我说你要走吗?她说她不能连累我,被人知道就完了。我看着她像匹小马一样的消失在月光里。空荡荡的房间又只剩我一个。月光亮得吓人。

接下来有五天时间A不再找我,也没像偶尔会面那样抽空跑去湖边等我。她故意躲我呢。我灰心丧气,干完活就回屋,吃完饭就睡觉,连周日球赛也不想参加了。让他们踢吧,这帮杂种,这帮坏透了的老杂种。

第五天夜里响起敲门声,我一跃而起。A穿着白衬衫,像月光一样漂进来,周身散发着雪花膏的香甜。她说这几天来例假了所以躲着我呢。她说她想好了想得不能再好了,我说你想好什么了?我们的声音轻如粉尘,就像墙角里两只窃窃私语的老鼠。她不回答,关好门返身抱住我,很用力也很倔强地亲我。这个像蜜一样的女人啊像漩涡一样将我紧紧夹缠着而我呢我惊慌失措。我那张硬邦邦的铁架子床和别人的床她的床一模一样。她动手脱我衣服,然后既不着急也不害怕更不羞愧地脱掉她的。衬衫下面什么也没有,秋裤下面什么也没有。我像迷路的野猪。我想祈祷一下,不管向蓝皮书还是向上帝向老天爷祈祷一下。我还想跳进湖里,想被湖水吞掉被黑暗吃掉像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存在一样消失。她的嘴唇带着清爽的鲜草气味。我抖个不停。我想颤抖也许是死的另一种方式虽然不是害怕也不是羞怯。A抓住我的手向她身体探去。坚挺的乳房消瘦的小腹以及硌手的肋骨。我抖得更厉害了。A抓住我向其覆盖,像诚实的弃儿一样等待我的安抚。然而我抖得不成体统。我想我的颤抖一定来自那个冰凉刺骨的夏天,来自巨大厂房下的碎石、钢板和污泥浊水,也许是爆裂的管道内部或那个自动挖掘的井台,也许是那些晃动的脸上冰冷无常的眼睛和冰冷无常的欲望。无人发声也无人走动,他们只是观看,像一把钢渣。直到D出现了。眼下我不能也没有办法做任何事情。我一直在颤抖,筛糠似的颤抖,我赤裸下体想进入但是根本不行。在探索潮湿温暖的入口时我像木头似的试了又试,最后只好瘫软地趴下来,没有欲念没有触觉。什么也没有。长时间的麻木和疲乏终于让A哭了。是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一件更让人难过的了。她不仅感到羞辱,肯定还有别的,别的我想象不了就像人群在广场上等待继续等待被骄阳晒昏脑袋的东西,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该如何为之命名。

对不起。我说。A的哭声止歇了。也许是嘶哑的叹息也许纯粹是我的幻觉。她没哭啊她平静得像湖水一样。我说完就后悔了。我不知道干吗说对不起。她说过她不喜欢我说对不起。A挺身起来,慢慢穿好衬衫,秋裤,趿上拖鞋走到门口,抱着胳膊站了站。我说,你要走?她没说话。我又说,你留下来?

她像条孤孤单单的影子一条雪白的但也非常浓重漆黑的影子站着不动,一动也不动。

你说话呀。我说。

我要走。她说。

走?

我要回去,回镇上去。回去当我的邮递员。我是拿过最高奖章的邮递员。几十年了我们镇拿过最高奖章的邮递员就我一个。

回不去啦。

她没说话。

回不去啦,我们都回不去啦。你千万——

你是不是我朋友?

我是。我是你朋友。我是啊。

我会给你写信的,会亲手贴上邮票,亲手投进右边的信箱。不会出错了,再也不会了。

这就是A撂下的最后一句话。

清晨起来,我们在食堂匆匆打个照面。她脸色不对。但我没勇气说话。我已经没胆量再对她说话。或者,她把这唯一的权力收走了。我低着脑袋,既羞愧又难过又着急,不太清楚我的所作所为跟那些杂种有什么区别,同时希望她要走要离开的话只是玩笑。她哪有胆子呢?从前我认为她有胆子可她没有显示她的胆子。看起来她不会做傻事的可也不一定不会。我实在拿不准,也就无法对她多说什么。何况我他妈的如此羞愧如此难过我甚至想把我老二揪下来扔进湖里。那天下午就该让他们砍了它省得麻烦。我似乎一辈子用不上它啦。那天之后我真的完啦。四年了整整四年了四年前它还是能用的硬得像我车床上的白钢条。我不知道哪出错了咋就变成这样了也许永远这样了,自从那天之后。我完了。我觉得我完了。我二十三岁就完了。我还年轻呢又无比衰老,因为我已经提前知道未来十几年的刑期生活并且已经在过着,如果眼下和未来没有区别此时的我和未来的我就是一样的。我离死不远了。我,我们,一个个只是岛上的行尸走肉,每天干活儿干活儿干活儿而且干着毫无意义的活。毫无意义地把时间扔进那片浩渺的水里,把自己扔进汗里血里影子里风里雨里。我们活着,也都死了。此时老2碰了碰我,我立即骂他没长狗眼?他摔了筷子与我扭打。他哪里是我对手,我三下五除二将他打翻在地,要不是老4老7拉着,我一定会骑在他脑袋上把老杂种活活打死。天哪,我不知道我哪来的胆子哪来的气力。他们惊呆了。老2满脸是血,双膝跪地高声哀嚎,没了牙齿的空洞的嘴里骂骂咧咧,但很快就不再骂我,而是骂天骂地,骂这片湖这座岛,骂自己人命贱。我走出食堂,恍惚看见A冷冷打量我。那天上午的劳作似乎比平时更累。接近中午,湖上起风了,波浪扑向怪石林立的湖岸。快收工时老4忽然大喊水里有人。我们赶向岸边,但见一个奋力游动的小小的黑点随着水波上下起伏。我撒腿直奔医务室。我大声告诉T有人下水了而且那人是谁,我央求她给水塔打个电话赶紧打个电话——她一声冷笑。我说我早晚报答你,随便怎么报答。她让我起来,说她受不了一个大老爷们儿像条狗似的跪着。她答应试试看。她让我出去,然后关上大门。我隔着玻璃窗见她打了电话,又见她冲我挥挥手,那意思是,我尽可以放心走了。

一小时后,一具肿胀的尸体飘回岸边,像一只塞满东西的破麻袋。A的身体好好的,但半个脑袋没了。

哎,这差不多就是我故事了。差不多的意思就是差不多。我把它们一口气讲出来之后我自己也不太相信它们是真的,就像我张嘴瞎编的。你就当我瞎编吧,我不在乎,我都66了,还在乎这个?你最好听过就忘。把我也忘了。我说了我们比灰尘还轻比污水还贱你们就当从没听说吧,就当一个疯老头子老不死的胡言乱语,行吗?

人老了就喜欢瞎琢磨。最近我就经常琢磨生啊死啊,琢磨我们为什么拼命干活忙碌一辈子到头来结局全是一样。一模一样。你说怪不怪?任何一个人,管你是好人坏人总有一死。那么,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你活着的时候非要为它拼上老命?

嗯,好吧,我讲完,我把最后一点讲完。那天下午我们没干活,我招呼他们踢了一场球。T医生爱怎么罚怎么罚吧。天气阴冷,你老远就能听见破球网抖动的唰唰声,我41码的帆布鞋居然有点大。很久没踢球了,我,老1,老2一边,其余老7,老3,老6一边,老4没参加。这三个哪是我对手,我很快进球了,老2老1冲上来跟我拍掌庆贺。不到十分钟我就上演了帽子戏法。对方很快蔫巴了,跑动越来越不积极,拼抢越来越懒散。我不想再射门。没心思没兴致也没气力了。输的一方将和我一起安葬A——按岛上惯例,掏空内脏沉入湖底。我坚决不干,决不允许这帮杂种再这么干。我要完完整整安葬她。我的提议被一致通过,这也是他们弥补恶行的唯一机会。嗯,只要T医生不插手,这事就这么办了。我们将A放在树枝编的担架上,在东南角找一块草地,高处有木棉和夜来香垂下的枝条,气味微微发苦。我不敢看A。我根本没勇气看看她。但又不得不看。我带着一身臭汗面对她。我很难相信这个缺了半边脸孔的浮肿的尸身就是她。但这就是她,不可能不是。他们轮流挖坑,我一刻不停。太阳落山前已掘出足够安放两个A的墓穴,约两米宽、三米长,四面沙石和泥巴相当潮湿。我又看了看A,她的身体是完整的。可是那张漂亮的脸呐。我让他们等一下,我返回牢房,去她住处取了劳动服和蓝军裤。她是穿着白衬衫和紧身裤下的水,她以为能游到对岸。是的,我说过这湖不算大,湾流充其量两三公里,一个矫健的年轻人横渡应该不成问题。我相信她差不多靠岸了,手指已经触到濕漉漉绿油油的铁线草了。我回头瞧瞧水塔,又细又长的尖顶闪着白光。我不再看了。下楼时见T医生站在楼道拐角,两手插在白大褂里。我朝前走,往地上啐唾沫。她毫无反应,凑上来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是一枚小小的我从没见过的方孔硬币。她说,给她,给挡道的小鬼做路费。不用。我说。她硬塞给我,说,我又没给你。我不再争了,也没胆量再争了,我攥着钱币赶回墓穴。他们三三两两围在树下,这个新墓穴本该把他们统统埋了。狗日的杂种。可我还得跟他们称兄道弟。为何活着?如果你活得跟这帮杂种一样还有什么活头?寒风呼啸,阴沉的湖水一浪高过一浪。我让老4帮我,但不管费多大劲也不能将那件工作服套上A肿胀的身体。我不想让她这么单薄,最后只好用工装裹住她,再使劲拽到身下,压住。裤子只能象征性盖上去了。顶多这样了。我没勇气帮她穿上。她看起来还像模像样吧。最后,我将那枚铜钱塞进她冰冷的手心里。发声喊,将她抬入墓穴。我铲下第一抔土,接着是老杂种们,他们沉默着,使出浑身气力连续铲土。深红色的土像血一样淹没了A。直至与地面平齐。然后他们望着我,征求我意见。我大声说,继续呀。他们不敢吭声,继续操家伙铲土垒土,直到一个标准的坟茔出现了。没有碑。连块像样的木头也没有。我本打算为她树一个的,但想想就作罢。墓碑对于岛上之人毫无意义。更何况,要让后来者都知道这女人是谁,为什么死?

除了老4老2隐约说了一句可惜了,再也没人说一句话。一行人迎着刺骨的北风往回走。真冷啊,我像掉进湖里缓慢下沉。土路白花花的,像A苍白冰冷的手。寒风呼号,将我们破旧肮脏的工装吹得哗哗响,我们不得不使劲抱住身体,尽量靠近,彼此紧挨着,磕磕碰碰往前行进。上楼,回房间,我一头倒在床上,北风划过墙面发出阵阵尖叫。我睁大眼睛,不能确定我死了还是活着。今天,我这才想起今天星期六。晚间学习会谁也逃不了。我一觉睡到天黑,故意错过晚饭。八点差五分,上三楼,进会议室。那张花梨木桌出奇的大,靠窗椅子更大。所有东西都像湖水泡过一样白花花的。会议开始之前没人吭声。气氛相当凝重。楼下传来钟声。当。当。当。所有人使劲坐坐直。我对面是老4老1,下午一度和他们一伙对付另外四个。其余老7和老2斜着眼睛瞅我。窗外的腥臭味和凄厉北风让我想起A毁掉的脸。那半张脸。手一律放在桌上。之后,当当当的敲钟声又响三下。老C是拿着一块腊肉似的钢铁片在敲,声音清脆悠扬。T进来了,抱着一摞报纸,像往常一样由左至右分发。我低头看去,什么也读不进去。我不可能在这种日子读报然后发表看法。我向下摸索。桌下硬邦邦的皮带大约三指宽,长约一臂,嵌在生锈的铜扣里。我两手死死攥住它。

率先说话的是缺门牙老1。他说本周文章的中心思想是“忠诚”……我出手了。我抽出皮带狠狠抽他。一下,两下。鲜血和惨叫从他猥琐的老脸上迸出来。众人对我的举动毫无反应,直到老4咋咋呼呼大喊大叫他们才跳将起来,有人逃出会议室有人奔过来按住我胳膊脑袋有人踹我的腿。我被按在桌上。脸被死死按在桌上。我嗷嗷大叫。使出全身气力大叫。我在很多时候无声无息不发出响动,但是现在我不害怕我再也没什么东西好怕了。我叫啊,发疯似的叫啊。

砰。一声枪响,T和她的勃朗宁出现了,老C出现了。这是他们给我注射东西之前我能记住的全部。我还能记住她手里那把枪小得像一条可笑的破树枝,像我当年在车床上弄出来的小东西,一只将死没死的雪地里的鸟,像A漆黑的大大的眼睛是的一把枪居然像她的眼睛。我活着,还活着,还没死。我他妈命硬啊……窗外一片雪白。是水鸟是月光还是幻觉?我看不清,我确定不是A。是她坟头的木棉树吧,或是那件无法穿上的蓝囚衣。不,都不是。边都沾不上。一点影子都没有。不过是湖水或什么声音的余波吧,要将黑暗划出一道口子也许是,也许是A挥动的两条长长的瘦弱的胳膊。人死了就不想那么多了。

……我浑浑噩噩过了半年。像从前一样背水吃饭睡觉学习。不再踢球。我他妈的再也不踢球了再也不想走上球场踢一场毫无意义的足球了。安葬A的下午是我最后一次踢球。我再也容忍不了跟一帮老杂种强奸犯杀人犯踢足球,更不可能跟在他们恶臭的屁股后面称兄道弟。我谁也不搭理了,老4鼓动嘴巴唠叨任何事情我都不搭理了。我越来越沉默,干完活儿宁可一个人待着。稍有空闲我就去A的坟前呆坐。湖水有时湛蓝有时深黑,水塔永远立在对岸。铁壳子船每月送来吃的用的,T医生或老C偶尔乘船离开几天又乘船回来。我不再想念大白菜。我成了一个给什么吃什么的人,像猪一样,像狗一样。能像A一样躺下才好啊。无穷无尽的悔恨、厌倦死死缠住我,让我很难再像从前那样什么也不在乎虽然我尽量不在乎,也很难像过去那样安分守己活在一模一样的劳役里了。半年来我打过两次架,关过三次禁闭,和所有老家伙成为敌人。我知道这相当危险。从前我是多么懦弱胆小啊。在我穷途末路终于想效仿A跳湖游向对岸,并且最好像她一样被射烂脑袋,T医生忽然约我面谈。她是突然凑上来说的,晚上九点。简简单单四个字。不做解释,如同命令。我踌躇要不要再去,可我知道没法拒绝——半年之后,这样的邀请绝不是可有可无的,我需要找人说说话,不是老杂种们,T也许是最好的倾听者。我九点下楼找她,这回她在医务室而不是小房间里见我,给我泡了一杯罕见的茉莉花茶,幽香的茶水让我温暖得如同当年在D的宿舍里,我差点流出泪来。

还好?她说。

好。我说。

我看你晚饭吃得很少。不好吃?嫌弃老C的手艺?

不是。

那你什么意思?

无所谓。

长年累月吃他弄的东西!哎,没办法,我给上面打过报告,想调个人过来,一直没批。

真的无所谓。习惯了。

说真的,老C的青椒土豆丝还不错。

我没吭声。

刚关了禁闭?

是。

三天?

是。

她直直瞅着我。

抽烟?她找出一盒“蓝城”,我没拒绝。没吸两口又按灭了。我好像对烟味永远习惯不了。

你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

真没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

你要逃。她忽然说。

谁说的?

你骗不了我。一眼就能瞧出来。

没有。我没有。

T笑了,笑声让我的心怦怦跳。我其实怕她,非常非常非常怕她。

都十年啦,我什么人没见过?你们一撅屁股,我就知道要拉什么屎。

我咽了咽唾沫。

你要给水塔打电话?我说。

不会。

你会。

我知道你恨我。

我一声不吭。

她说了一堆别的:岛上还剩多少粮食,多少过冬物资,是否还有犯人再来——当然有,下半年至少两个。

我上个月回了趟家。我爸死了。就我一个人了。以后不想再回去。岛就是家,家就是岛。她说。

她还说,她本想将她爹养的猫带上岛,后来给了邻居。一只土生土长的花狸猫,又肥又大。

你喜欢猫?她问我。

不喜歡。

我以为你喜欢。见了那只猫,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居然是你。

我瞧着外面。不是山茶盛放的季节,岸边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算啦,人死不能复活。她说。

死了,反而好了。

别傻。这么多年,不都熬过来啦。

我仍不吭声。

四年?

我点头。

你看,一眨眼的工夫。还剩十来年。快得很。

是。

我给你带了东西。

我抬起头,瞅着她。

她从柜子里抽出一只蓝皮饭盒,揭开盖子,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四溜白白胖胖的饺子。她端到我面前,吃吧,还热乎呢,你摸摸。我伸出手。是热热和和如假包换的白面皮饺子呐。我跑老远才买着,偷偷摸摸带上来的。她说。尝尝?趁热。我没法动弹。她抓起一只,丝丝热气在它漂亮精致像裙摆似的小褶子上袅袅升腾。她送到我嘴边。我轻轻咬下去。天爷,白菜猪肉馅儿的,是白菜猪肉馅儿的!大白菜浓香即刻在我嘴里炸开,像火药拽着太阳钢渣嘲笑屈辱和对岛的铭心刻骨的爱恨暴风骤雨般冲向我空空荡荡的胃。我觉得什么东西又尖又冷,狠狠砸进去。

我哭了。先是小声抽泣然后号啕大哭。我怎么了?我想冲出去,不料T堵在门口,将我拉进怀里。我的脑袋贴住她的耳朵。多么温暖。多熟悉的狮子牌香皂的气息。我紧紧抱住她。

后来的事情我用不着多说啦,再没有任何事情比这一件更简单明了。我吃光了她所有的白菜猪肉馅儿饺子,还喝掉了她小心珍藏的一瓶好酒。医务室充满了酒肉浓香,我多多少少以为自己已经不在岛上了,像去了别的岛,别的湖,别的地方,甚至,一个相当高级遥远谁都想去的好地方,比如,也许是我们努力为之奋斗的美好主义世界,或者小时候简陋温暖的外婆的家。在我想象中,它无非此时此刻小小的医务室,无非我和T面对面坐着,不到半米距离,对坐着。被她周身的香味与白菜猪肉馅饺子的浓香浸泡的静谧中徘徊,然后融断。像一道门突然敞开,闪电敲在脸上。我本该恨她可我竟然一点儿恨意也没有了。我的脑子像被什么机器或她经常摆弄的针管抽空,我空空荡荡,什么也没装着,什么也没剩下。我连A长什么样也模糊了,记忆仿佛被她破碎的脸一次性清零。深夜降下一场细雨,我再次进入医务室也成功进入了她,我的老二破天荒硬得惊天动地。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的身体令我惊异莫名就像在湖底越扎越深终于像鱼一样畅游起来。这伟大的快乐让我羞耻地觉得自己从没活过。我想我也许早就期待着这一刻这个人而此人不是A,不是D,不是任何一个,除了T。也许,只能是T,必须是T。为什么不能是T?也许我一直期待这间充满淡淡香气的房间期待她深蓝色的大床,让我觉得自己置身广袤温暖的湖底,并且和全世界隔绝,和那个下午隔绝,和羞辱刑罚殴打暴行唾骂隔绝,和一切隔绝,和期待的丢弃罪孽的全部悔恨和解脱重逢了。我们到底干了什么没干成什么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既是好人又是罪犯或什么也不是。我们一无所是。后来,大体上,T在我上面继续进行下去,她的眼神和表情我从没见过,像傍晚的百合花,像湖面上的细浪,像黎明迎来黎明。我闭上眼睛,感受身体的强烈冲击。之后一片空白,然后是湖水泛滥般的羞愧,又萌生了大哭一场的冲动。我想下床溜走。赶紧。她一把抓住我。我说我必须回去了。她说她知道我想干嘛。想去看看A?我没说话。傻瓜,昨天夜里我命令那些跟你一起掘墓的老家伙把它铲平了。她披衣起来,乳房像高耸的小山。她找出一支蓝城,慢慢抽它,若有若无的光线在她白瓷般的身体上交叠。这样你什么也不用想了,不用再想了。我想找到那支勃朗宁。我隐约记得她放哪的但是我找不到,她岂能让我找到。她说不用找啦。她抽它出来,就像凭空变出来的。她说,知道怎么开枪?我问她,A呢。她说都一把骨头啦,扔了,沉湖底了。我说我不信。她说你去看呗。我不敢动弹。害怕面对一个空空荡荡的土坑。她说,该说的都说了,想开枪你就开。她将勃朗宁放桌上,将枪身上的小东西(保险)拧开,这东西黑沉沉的,枪口指向她。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拿起来,拿啊,扣扳机,冲我,扣下扳机。她说。我没有勇气也没力气,我甚至不敢伸手,直到她抓起来塞我手里我摇摇晃晃于是它像老鼠一样猛然窜出去,砰一声趴在角落。我吓坏了,以最快速度冲出她的地盘。后半夜我去了湖边。她没说谎,她把A的安息之地铲平了,没有坟。没有任何东西。连一根头发都没剩下。

嗯,你猜到了,我知道你能猜到结局:很快,我又和老4老2老5老1老7们做了朋友。一旦成为朋友你就能忽略他们所有缺点,无人没有缺点。这没关系。他们不时帮你一把。并且他们很快知道我和T的关系不得不对我礼让三分。两年来发生过三起死亡——老C死在值班室,也许心脏病突发,也许是老死的。他实在太老了。其二是老1,这个猥琐不堪又可怜兮兮的老杂种背水途中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老4运气更差,猫进厨房想复制我当年经历以满足强烈欲望,直接遭到电击,当场毙命。至于逃走的老7在T的勃朗宁恐吓中只好重新游回来关了十天禁闭,差点饿死。再过几年,我刑满了。T也43了。嗯,我们的儿子随后出生,整整晚了这么多年!你认为我还会离开那个鬼地方?T向上面打了报告,由我接替了老C的工作。因为先斩后奏,上面严厉处罚了T,把她工资全砍了,记大过一次。这有什么关系?我发现我越来越离不开她,虽然我知道我很可能不爱她(也许爱得太深连我自己也未必知道)。那我究竟爱谁?A?D?我说不清楚。爱,我想,爱这种东西无非就是两个人习惯了才会真正出现的东西,也可能是两个人习惯了永远不会出现的东西。我那个瘦瘦小小的大胖儿子呱呱坠地那天我激动坏了,我终于有了真正属于我的东西了——我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儿子,刚生下来就重达四斤九两。

那天我报怨我他妈的老了跑不动了,踢不了球啦,T说老胳膊老腿还踢什么足球?天冷了,记得戴护膝。她给我买的护膝,偷偷带上岛的。海鸥牌的,摸起来软乎乎的像雪白的鸟窝。那天她还给我带了白菜猪肉馅饺子。也偷偷摸摸带的。那家小店的老板死了,由儿子接班,但凡我们吵架斗嘴,她一定想办法乘船出去一趟,弄回一铁皮盒子的白菜猪肉馅饺子,最少八两。

还有一封信。她说。

T已经很老了,我觉得她也快死了。晾在医务室窗口前的侧面很像反复倾倒也没办法消灭的湖水,皱纹又深又暗。

信?

她掏出来。对折的牛皮纸信封。一封货真价实的信。她展开,信封上果然有我的名字。是的我的名字,我他妈的几乎忘了我的名字。几十年来,他们都叫我牙膏。

我一动不动。

外面的野山茶开得正艳,拳头大小的粉红色花朵让我想起头一次见T,头一次上岛的下午。那年,我才十九。

T把信搁在桌上,向我推过来,发出嚓啦嚓啦的响声。我抓起火柴,抓起信,把它点燃。火焰跳起来,狠狠蛰了我的眼睛。

嘿!她说。

我穿上护膝去了足球场。它还是那样——中间袒露,像当年老C的秃头,两边有草,长势茂盛。球网还是破破烂烂的。没钱换新的啊。

我要告诉你三天前我乘了一次铁壳子船,船底哗哗翻滚的水花让我想起最近一次坐它已经是十多年前。那天天气很好,老4老7随我从长了野蒺藜和芦苇的坟址边下水。太傻啦,我们不是潜水高手,只能跳进湖里憋气下沉。你能潜多深呢?五米?十米?耳朵都快炸了。而湖底,你根本看不见的湖底只是黑洞,黑得让你觉得到处藏着妖魔鬼怪。我们钻出来,大口大口喘气,咳嗽。我们累坏了,倒在岸边动弹不得。我终于发现,你很可能连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做不成。老7问我说,再潜一次?我望着黑魆魆的水,每天从南往北运送的水说,算了。

嗯,这就是我的故事,我全全部部的故事。你看,几十年的故事很快就能讲完。太快了。我今天上岸时船老大又伸手要钱,这个老东西,胡子全白了,头发掉光了。我说你还没死?他可怜巴巴嘬着干瘪的嘴,说他晓得我跟T医生生了大胖儿子,恭喜恭喜,那就,多给一点嘛。我给他五块。整整五块。老家伙呵呵傻笑,眼泪都出来啦,一个劲儿冲我磕头作揖,祝我儿子长命百岁。哎,我想起上岛的第一天,想起这老家伙当年還没老成这样,这老家伙当年差点要了我的命——当年就要了我的命该多好啊。嗯,好,还是不好?我要死了,哪来大胖儿子呢?想想吧,嘿!

我老泪纵横。

作者简介:陈鹏,当代70后小说家,现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