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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绞综,机台只能织绸缎

2019-02-28程涵

南方周末 2019-02-28
关键词:织机张氏工人

南方周末记者 程涵

12月不是晒莨的好时节,工人们还是抓出太阳的机会开工。温吞吞的冬季阳光下,草地上铺展开330匹15米长、1.2米宽的布匹,每隔一米用长竹竿压住,花花绿绿一大片。

2008年,佛山市顺德区以“香云纱染整技艺”申请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壮丽的晒莨场景自此出名。不过现在晾晒的是印花布,并非名头响亮的香云纱,天气不好是无法晒纱的。

香云纱是一种蚕丝面料,凉爽透气、不黏身,曾经是岭南常见的夏季服装面料。传统香云纱一面黑色、一面咖啡色,“双面异色”效果即来自独特的晒莨技艺。纱布先被薯莨汁液反复浸染,再由珠三角的河泥涂抹于正面,两者反应后形成两种颜色。

阳光、风向、水分和河泥等自然因素变动不居,使每一匹香云纱的色泽都有所差异。香云纱的颜色并不起眼,只有对着光,隐藏在深色中的图案才得以显露。“这种花纹是很隐约、内敛的。”冼达峰从这种工艺品联想到了广东人的性格。他是一家香云纱店铺的老板。

这些被称为“扭眼通花”的镂空提花使香云纱凉爽透气,给它带来独特性。香云纱也被称为“莨纱”,与姐妹产品莨绸都历经晒莨过程,但后者没有镂空提花。香云纱的生产过程格外漫长,一台机器一天只能织15米左右。晒莨有14道工序,历时一两周,逢阴雨天就无法开工。最后,制作完成的香云纱还需存放半年,才能够使用。

这只是香云纱故事的开始,它的经历足够漫长和波折。

第一次亲眼见到“扭眼通花”

1980年代是崭新的,香云纱却陷入了落寞。随着的确良等多种化纤原料大量涌入服装市场,晒莨厂的生产重心转向莨绸。香云纱的坯料白坯纱无人织造,织造工具和技术渐渐被遗忘。

2010年,青年冼达峰在现代化的电力织机上织出白坯纱,随后在自己位于佛山市的晒莨厂染整出香云纱。他做过五金生意,或许受曾在广东省丝绸公司工作的母亲影响,又萌生了制作香云纱的念头。

佛山史志专家张莹曾慕名购买过香云纱,职业习惯令她开始考证香云纱的起源、发展。但与冼达峰见面后,她才第一次亲眼见到“扭眼通花”效果,开始期望为白坯纱申请“非遗”,而机械化生产被认为不够“传统”。冼达峰自2012年年底起试图恢复手动铁木织机。

冼达峰找到佛山南海区西樵镇的张氏兄弟,那里是广东省的丝织业重镇。张氏兄弟分别做过丝织工人和木工,1985年在“下海”热潮中开办永鸿纺织厂,主要生产海外传入的华达呢。那时,铁木织机早已遭到淘汰。

“当时我们只有一个织机的框架,零零散散的零部件很缺。小时候,我们把烂铁卖掉买冰棍吃了。”张氏兄弟中的张绍景说。兄弟们在西樵各处搜集、购买织机构件,终于拼凑出一台织机。做织工的母亲潘凤看后提出:“这不是香云纱的机台,这是织绸缎的机台,织香云纱的是有绞综的。”

绞综的作用就是让两根经线互相扭绞地与纬线交织,形成透气的孔眼和镂空效果。张氏兄弟在一位过世自梳女的家人那里买回了现成的绞综,才配好机台,于2013年9月在手动铁木织机上织出白坯纱。

手动铁木织机毫无疑问更具文物价值,却显然不适合批量生产。张氏兄弟收购了八台老式电力织机,加装绞综后用于织白坯纱。铁木织机则安放在他们建立的“西樵香云纱丝绸博物馆”里,仅用于展示。

2016年,张氏兄弟的电力织机可以批量织造了,每台机器每天13米到19米。“快了不行,绞综控制了它的速度,所以产量出不来。”2017年,张绍景以发明人身份申请了绞综的专利。他的工厂曾生产牛仔布,现在产品只有香云纱。

当时,香云纱的“申遗”问题已经受到深圳、佛山两地关注。香云纱在市场上销声匿迹几十年,但始终名声在外,进入21世纪更是不断引发热议。

2011年7月,张莹依据多方记载,向媒体宣布香云纱起源于南海区西樵镇。继深圳、佛山顺德区之后,佛山南海区也因此涉入讨论。2015年,白坯纱织造工艺被列入佛山市“非遗”名录,张绍景、张绍锦兄弟成为代表性传承人。张莹希望为该项目申请省级“非遗”,目前未能通过。

靠天吃饭,“有的做就不担心”

作为独立于丝绸织造的行业,晒莨一直靠天吃饭。“这个月到15号为止,开了八天工。”2018年11月,广州市南沙区顺熙晒莨厂(下称顺熙厂)工人卢秀家说。

由于晒莨需要充足的阳光,雨天和冬季阳光不足时不开工,工人就没有收入。一年按十个月算,普通晒莨工人平均每个月大约能收入4000元。几位工人表示,他们学历较低,年纪偏大,其他工厂的工作难找,才在老乡介绍下加入这个行业。

很长一段时间中,晒莨工人主要来自广东省云浮市新兴县,那里地处山区,经济不如一百多公里外的珠三角发达。2000年起,新兴人开始被广西人取代,后者成为了晒莨工人主体。

晒莨是一项繁重的体力劳动。夏天是生产旺季,工人们必须顶着37度的高温工作。晒莨工序里最辛苦的是染布,让坯布浸透薯莨水,不仅耗体力,更需技巧,要稳定地把控工作的力度和速度。

一匹布干时超过一公斤,吸水后重量翻几倍。在生产旺季,一位工人一天要染1500匹布,算下来有几吨重。长方形的简易工棚是半开放的,一边是生产间,另一边摆放挂着蚊帐的木床以及圆餐桌,十多位工人干活、吃饭、睡觉都在那里。

工人们的衣裤被薯莨水染上了深浅不一的棕色。卢秀家从来不穿新衣服工作,出去玩才换上干净的衣物。但他认为,这份工作比在工厂打工更自在,更有人情味。他是南宁市横县人,七八年前被做晒莨师傅的父亲带入行。父亲手下16个工人彼此间不是亲戚就是老乡,容易相处。▶下转第2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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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莨工人流动性大,大部分人并不掌握核心技术。61岁的梁松波师傅带过三四百个徒弟,其中只有八九个当上师傅,而师傅是晒莨的关键。一匹坯布要反复浸染、曝晒30次左右,看似机械重复,其实薯莨水的浓度各有不同,由淡到浓再由浓到淡。师傅负责根据天气状况、草地湿度、坯布种类等调节浓度,决定晒莨次数,靠的是长期积累起来的经验。

梁松波1980年开始学徒,同时入门的还有另外五个人。“我比较勤快,肯做,所以师傅就安排我做一些比较有技术性的工作。”他记得很清楚,师傅曾特地上门教他煮绸染色的技巧。两人一起吃饭,师傅流露出对他的认可。

因为晒莨行业效益不好,梁松波于1980年代末转行做建筑。1997年,他回来了。现在做晒莨师傅的,基本上都是1980年代入行的,如今都60岁左右。谈及晒莨手艺失传的可能性时,他回答得干脆:“有的做就不担心。”

“这是广东的 纹样, 那就可以了”

张氏兄弟恢复手动铁木织机时,顺熙厂的老板周晓刚也在尝试恢复白坯纱织造工艺。他最初也想手工织造,后来还是转向电力织机。“手织没办法规模化。另外,哪里去找这么多人帮你手工织,怎么去培养这些人?”周晓刚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

近十年来,冼达峰、张绍景恢复了白坯纱织造,但受大环境限制,只能维持小规模生产状态,跟清代广东丝绸业鼎盛时期不可同日而语。改革开放后,由于经济效益和大气污染等因素,珠三角蚕桑生产逐渐萎缩。随着产业转移,珠三角的缫丝厂纷纷停产、转产。

在冼达峰眼中,广东的丝织产业链如今已经消失。从业者们依赖江浙的丝织业织造白坯纱,成本虽高但能承受。“晒莨在我们(广东)这里做,维持这个就可以了。做成莨纱附加值高一点,把成本打进去。”周晓刚说。

晒莨行业的经营也面临困境,主要问题是土地和环境。“珠三角越来越城市化,地这么贵,做晒莨肯定不适合了。”2018年年底,冼达峰前往越南考察,“搬到越南,全年晒莨开工天数能比在广东提升30%到40%。而且,因为温度等原因,在越南晒出来品质会更理想”。

“不一定所有环节都要在本土生产。”据冼达峰观察,苏州很多高端丝织厂都在接日本订单,加上日式设计、印花,就成为日本产品。他认为更重要的是纹样保护:“只要宣传得好,人家以后一看,这是广东的纹样,那就可以了。”这位70后也关注到一种越南传统丝绸面料,那种面料尚未受到越方重视。“越南的经济现在才开始腾飞,可能他们对传统的关注会再慢一步。”冼达峰说。

因为租金等问题,冼达峰的店铺于2018年6月停业,他如今仍在寻找新址。“现在零售业并不好做。”冼达峰坦陈。不过,他已经积累了包括小众设计师和玩家在内的一批顾客。普通顾客可能只买一件衣服,但喜欢香云纱风格的人会购买很多,“想深入了解纱绸文化”。

“这种服饰的色系就像红木家具,跟当年民国家具的风格比较吻合。喜欢欧式大沙发的人,肯定不会穿。”冼达峰相信,年轻人上了年纪自然能欣赏香云纱的魅力,“传统的产品不要太去迎合市场,有时候要引导消费者怎么样去消费,(了解)它的内在价值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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