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父子与房子

李开周

林語堂《苏东坡传》写道：

苏东坡父子二月抵达京师，他们在仪秋门附近买了一栋花园住宅，占地半英亩左右，远离热闹的街市。房子四周有高大的老槐树和柳树，朴实的气氛很适合诗人一家。

这段话交待了月份，没有交待年份。不过联系《苏东坡传》的上下文可以看出来，林语堂写的是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年）农历二月，苏家父子守丧期满，从四川返回开封，在仪秋门附近买房定居。

苏家父子为何要守丧？仪秋门又是哪个地方？他们为啥会在那里买房呢？请允许我对故事背景稍作解释。

在寺庙的浴室客房里备考

众所周知，苏家父子是四川眉山人。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他们父子从四川眉山到河南开封，准备参加嘉祐二年（1057年）举行的进士考试。那一年，苏洵48岁，苏东坡（苏轼）20岁，苏辙18岁。

那时交通不便，为了不耽误考试，远路的举子往往会提前一年抵达京师，赁房定居，用剩下的时间温习功课，以及寻找机会结交同道高人和朝中官员。考生很多，对住房的需求自然也多，开封城房租大涨。为了节省房租，苏家父子住进了太平兴国寺开设的浴池客房里。

太平兴国寺是北宋开封的一座大寺（现已不存），闲房很多，长年对外出租，还经营着一个很大的浴池，对外营业。寺庙经营客房和浴池，现在听起来蛮奇怪的，其实在古代中国一点儿也不奇怪。《水浒传》里鲁智深去五台山出家，下山喝酒吃狗肉，就发现山下所有的店铺都“关着寺里的本钱”，意思就是产权和本金归寺庙所有。《西厢记》里崔莺莺母女投亲不着，也曾长年在寺庙里租房。

且说苏家父子租住太平兴国寺的浴池客房，白天可洗澡，晚上可住宿，虽说嘈杂，终归便利。在那里住了将近一年，他们每天温书、交友，等待着来年春天的科举考试。宋仁宗嘉祐二年正月，苏东坡和苏辙都顺利通过了礼部考试，紧接着又顺利通过了殿试，父亲苏洵却落榜了。按照北宋的选官制度，新科进士还要再参加一场公务员选拔考试，才能得到官职。但就在苏东坡兄弟摩拳擦掌准备再考的时候，噩耗传到，他们的母亲去世了。于是父子三人离开京师，赶回老家治丧并守孝。

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年）年底，守孝3年的苏家父子再度奔向开封，于次年二月抵达。关于这一点，林语堂准确无误。但是他们并没有立即买房。《苏轼文集》第五十九卷载有嘉祐五年三月苏东坡写给乡党杨济甫的一封信：“为别忽已半岁，自离家至荆南，数次奉书，前月半已至京，见在西岗赁一宅，与子由居住。春喧，千万珍重。”意思是说他与杨济甫分别半年，二月中旬抵达开封，在开封西岗租了一所房子，与弟弟苏辙住在一起。

宋朝进士考试每三年举行一次（恩科除外），公务员考试则年年都有。苏东坡和苏辙双双通过了。苏洵不是进士，只能弯道超车，向朝中大佬四处求情，希望通过举荐获得一官半职。嘉祐六年（1061年），苏洵靠文坛领袖欧阳修和元老重臣韩琦的举荐，总算得到“文安县主簿”的官衔，实际工作是“太常寺编撰礼书”（北宋前期官职分离，官是官，职是职，官衔仅仅用来确定级别和俸禄，与职位无关），即在文化机构修订礼仪准则。苏东坡被派往陕西，担任“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简称“凤翔签判”，相当于陕西省宝鸡市的市长助理。苏辙则秉承“父母在，不远游”的儒家孝道精神，留在开封陪伴苏洵。

苏轼（1037年～1101年），字子瞻，号铁冠道人、东坡居士，世称苏东坡，“唐宋八大家”之一，豪放派主要代表人物。（戴红倩 / 绘）

不要银子，要官衔

苏东坡在陕西做官，从市长助理（签判）升任副市长（通判）。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苏洵在开封买了房。《苏轼诗集》第五卷收录了苏东坡在这一年写给苏辙的11首诗，全是他们兄弟在来往书信中描写新购住宅的唱和之作，诗后有小注：“南园在京师宜秋门内，公在京所置业也，时子由奉宫师居其中。”说明苏洵购买的那所房子被称为“南园”，位于开封宜秋门内，苏辙陪苏洵（“宫师”是对苏洵的敬称）住在那里。

所有人都知道，苏东坡和苏辙是兄弟俩，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俩。

林语堂写苏东坡父子在开封买房，时间和地点都有误。第一，买房时间不是1060年，而是1064年;第二，房屋位置不是仪秋门，而是宜秋门。

查《宋会要辑稿·方域志》，宜秋门又叫“郑门”，俗称“老郑门”，是开封内城的西门，位于皇宫西南方向（所以苏东坡称其为“南园”）。我和开封文物工作队的朋友实地踏勘过，该门位于今开封包公湖码头西侧两公里处，所以苏洵购买的南园应该就在包公湖码头西侧。后来苏东坡从陕西回开封，也住进南园，在《与杨济甫第四简》中提到了这所房子：“舍弟差入贡院，更半月可出。都下春色已盛，但塊然独处，无与为乐。所居厅前有小花圃，课童种菜，亦少有佳趣。傍宜秋门，皆高槐古柳。”正房南边有一个小花园，可以种菜。房子旁边是宜秋门，城墙下槐柳森森，颇为幽静。

苏洵买房时官位很小，俸禄微薄，而开封人口稠密，房价奇高，他其实是拿不起房款的。好在当时开封有许多四川籍的高官，其中一位名叫范镇，非常欣赏苏东坡和苏辙的才华，多次在经济上扶持苏家，所以苏洵厚着脸皮向范镇借钱，才得以付清房款。

买房后第三年（1066年），苏洵就死在了开封，宋英宗赐给苏东坡和苏辙100两银子，让兄弟二人安葬父亲。但苏东坡考虑到亡父毕生都在追求官位，死后倘若能得到一个稍微光鲜的官衔，九泉之下必定开心。所以他辞掉了银子，帮父亲求得一个“光禄寺丞”的虚衔，用自己积攒的俸禄扶柩还乡。那一年，他30岁，苏辙28岁。

与人慷慨，与己清贫

现在我们一说到苏东坡，都会想到一个潇洒风流、幽默诙谐的大才子。除此之外，他还恪守儒家提倡的“孝悌”之道，对父亲极其孝顺，对兄弟极其友爱。他在陕西当市长助理时，俸禄也不高，还有妻儿要养活，每月领到俸禄，总是先拿出一部分寄给留在京城的父亲和兄弟。他知道父亲晚年信佛，特意花10万文为他购买了唐朝画家吴道子亲笔画的两幅菩萨像。苏洵死后，他又把这两幅画像捐给寺庙，让和尚为亡父念经超度。

所有人都知道，苏东坡和苏辙是兄弟俩，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俩——苏东坡是苏洵正妻程氏生的，苏辙是苏洵小妾杨氏生的。但苏东坡与这位异母弟弟友爱终生，他知道弟弟儿女太多（苏辙生了3个儿子和至少6个女儿），负担太重，所以把养家和接济亲族的重担放在了自己身上，除了为他和苏辙幼时的奶妈任氏养老送终，还抚养了大伯苏瞻和侄孙苏林留下的孤儿寡母。他的几个得意门生，如黄庭坚、晁补之、张耒（音同磊），以及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经济上都不太宽裕，他也经常出钱接济他们。对于公益事业，他同样是慷慨解囊，例如担任杭州知府时，杭州暴发瘟疫，为了筹措医药，他用俸禄兑换黄金50两，盖了一座免费发药的安乐坊。

苏东坡自己的小日子却比较清贫。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他被贬黄州，一家老小在寺庙里借住，俸禄停发，度日艰难。元丰四年（1081年），黄州官员拨给他几十亩耕地，让他自种自吃。为了安顿家小，他在那片耕地上盖房，居然筹不出建房费用。《苏轼文集》第六十卷有《答李寺丞第二简》：“蒙分辍清俸二千，辄请至年终或来春，即纳上。”意思是说，向一个姓李的官员借了2000文，当时还不起，承诺到年底或者第二年开春还清。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48岁的苏东坡结束贬谪生活，决心离开官场，去常州宜兴太湖之畔买房安家。他手里只有几万文，又向老乡范镇写信，请范镇帮忙抵押掉父亲在开封买的那所南园，贷到80万文，在宜兴买了房子。

那是苏东坡一生中第一次买房，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