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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诗魔也会憨笑

2019-02-27徐学

环球人物 2019年3期
关键词:金门洛夫余光中

徐学

洛夫离我们而去快一年了,我的手机里仍保留着他的微信头像,聊天记录里还有他的话语和笑声,书架上有他多年来相继赠予的诗文集,中间还夹着亲笔信和圣诞卡……

《昨日之蛇》是洛夫赠予我的第二十本书,也是最后一本。书在他离世10天后才寄到厦门。拆开邮包,翻到扉页,看到老友那苍劲的字,仿佛体温犹存。

湖南汉子的“柔情”

洛夫是名字,他姓莫,在文坛上被称为“诗魔”。回看中国诗歌史,有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却不见“诗魔”。我曾问洛夫,这背后是否有什么典故。洛夫笑着说,早期台湾有人批评他的诗歌创作仿效超现实主义,走火入魔。但他并不生气,反而灵机一动,把自己即将出版的诗集命名为《魔歌》。

洛夫认为“魔”的含义丰富,其一是魔鬼之魔,其二是文字魔法之魔。他说,要是有一个女人当面叫你魔鬼,想必这是你有魔力,她对你已经有了某种欲罢不能的情感。那时,放在诗集上的洛夫照片看上去确实有几分魔态。他穿一件旧夹克,敞怀挺胸,手举着一根烟,腾腾烟雾后面是桀骜炯炯的双眼。

在许多读者的印象中,洛夫是个孤绝的、顽强的,甚至有些荒谬的诗人。评论者则称他是活火山,是诗坛上的重量级拳击手。余光中曾俏皮地跟我说,洛夫写诗经常使用苦肉计。细思之后,确实如此。洛夫诗句中被人提起最多的意象是:找不到歌声的嘴唇,找不到两岸的河,老是找不到可以安放的脸的一滴泪……他的名句是:我被山一样的乡愁撞成严重的内伤。那只手,举起便成为一颗炸裂的太阳。

但在我和洛夫的接触中,却更多地体会到他的温暖深情和大度宽容,我总记得他看我时那憨憨的笑。

大约30年前,我们还没见面,我就收到他托人寄来的诗集。当时我没有全部读完,但一下就记住了其中的一首《子夜读信》。诗里把深夜的灯光说成是一条小河,把友人来信比喻成一尾鱼游来,把灯下读信说成观鱼。奇思妙想之中有对友情的珍惜和渴求。这深深打动了我,心想,这个湖南汉子心中有多少柔情啊。

后來,两岸举办的研讨会纷至沓来,我们有了许多相聚的机会。洛夫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对他不喜欢的人喜怒形于色。在众人欢笑、觥筹交错的场合,他并不引人注目,并不像他的诗文那样机智风趣。比起许多口若悬河的作家,他的话不多,略显沉闷,在我的记忆中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象。只记得有一次在昆明抚仙湖边开会,我一早走出宾馆,看到洛夫便邀他一起散步。他看我穿白裤配黑衣,笑道:“你的衣裤颜色搭配不对。”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世上有混搭一说,自嘲了一句:“这是超现实主义。”洛夫闻言哈哈大笑。回家不久后,我就收到他远道寄来的合影和贺卡。我这才发现,原来洛夫喜欢真性情的朋友,尤其喜欢结交能谈诗论文的朋友。

也许因为口才稍逊一筹,也许是诗质更加稠密,洛夫的名气不如他多年的好友、同列台湾十大诗人的余光中,但他并不是很服气。有一年,在大陆某地举办台湾诗歌研讨会,余光中、洛夫等诗人受邀出席。来机场接机的学生拉了一条横幅:热烈欢迎台湾诗人余光中一行。洛夫到达后,接机的学生问:“您是余光中先生吗?”洛夫看着横幅笑道:“不是,我是‘一行。”

用诗来抗击荒谬人生

有次活动间隙,洛夫见我手上提了好些买给女儿的动物绘本,很开心地和我谈起了他养的种种小动物,有松鼠、画眉、金鱼、兔子……还有一只叫声古怪刺耳的怪鸟,洛夫叫它蓝公子,后来夫人趁他不在家时拿去送了人。洛夫最爱的还是小狗,他的儿子叫莫凡,养的小狗叫莫达,都随他的姓。

上世纪70年代,洛夫、陈琼芳夫妇在台北家中留影。

洛夫从小动物一直说到他小时候的趣事,为了观察蚂蚁搬家,他曾迟到一小时才去上课,到校后又被罚站一小时。最惨的一次,是放学的路上,他看到一只色彩鲜艳的金色蜻蜓落在稻穗上,便蹑手蹑脚地去捉,没想到这只蜻蜓机灵得很,眼见要被捉到又飞到不远处。洛夫有一股蛮劲,不达目的不罢休,结果一追一飞,竟然不觉追出去足足一里地。天渐渐暗了,蜻蜓没抓住,洛夫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急得坐在田埂上哭起来,后来有人路过才把他送回了家。

在聊天中,我渐渐知道了洛夫的身世。他少年离家,与亲人音讯断绝,辗转于战火和动荡中。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当兵靠战友。我们相聚时,他常常谈起青年时期的朋友。洛夫最初的密友是他的同学,两人都爱诗,也一起写诗。因为误信了通过培训有机会被保送去大学深造,他们一起到了台湾。当然,最后两人并没能上大学,而是去当了兵,成了会写诗的阿兵哥。当时有许多诗人出自军中,并不是军人特别爱写诗,而是许多学生被收编到军中。为了不被战争吞没,为了纾解对亲人和家乡的思念,他们以写诗来抗击荒谬人生。

洛夫和金门缘分很深,其成名作《石室之死亡》写于金门的花岗岩坑道里。听说我在与金门一水之隔的厦门海边长大,我们就有了更多的话题。我对他说,当年的厦大有民兵师,我曾在厦大的海滩上站过海防哨。现在从厦大去万石植物园的钟鼓隧道,当年就是防空洞。洛夫告诉我,1958年“八二三炮战”时,他在金门任新闻官,也会到大担岛。在那边,从望远镜看过来即是何厝和厦门大学。厦大校园里有时会有学生篮球赛,他们在坑道里用望远镜看得津津有味,有时裁判误判,坑道里还会传出嘘声。

为了不被战争吞没,为了纾解对亲人和家乡的思念,他们以写诗来抗击荒谬人生。

金门的炮声、风声、雨声,两岸的对峙和对望,孕育了许多歌颂和平、诅咒战争的诗歌。对于洛夫,不仅有诗,战争硝烟还意外地催生了爱情之花。在金门,洛夫恋爱了。一次集会上,女主持人陈琼芳的风度言谈让他一见倾心,交谈之后更加兴奋,陈琼芳对洛夫的诗也颇有印象。一年后,他们便在台北成婚了。

洛夫一心写诗,所以婚事比较草率,婚后不久连戒指都给弄丢了。好在陈琼芳勤劳朴实,理解诗人这种特殊性格,也能容忍“湖南骡子”的脾气。两人相亲相爱,携手走过了半个世纪。后来跟随洛夫回金门时,陈琼芳还认了几个金门籍的作家当义子,其中最著名的是燕南书院院长杨树清和诗人画家张国治教授。洛夫曾写下《再回金门》一诗,后来被刻在金门大学校园的石碑上,成为金门一地的观光景点。洛夫生前曾留下遗愿,表示自己要安葬于金门,面朝北方。

“诗魔”洛夫是典型的湖南文人。

詩集不断的“高龄产妇”

1996年,因为受不了那些极力撕裂岛内族群的政客对所谓的“外省人”精神上的侮辱,洛夫愤怒地离开台湾,举家迁往加拿大。加拿大一安顿好,他便跑来大陆。那几年他每年都来,一来就是走一大圈儿,高校讲演、诗会会友,举办诗歌和书法展览,回乡祭祖扫墓……

我和洛夫最密切的互动是在2012年。那年,湖北长江文艺出版社策划出版一本洛夫诗选,他委托我来编选。洛夫是台湾有名的多产诗人,他的好友痖弦先生曾戏言:“我已经多年不写诗了,洛夫却诗集不断。我是早年结扎,而洛夫是高龄产妇。”

洛夫对出诗歌选集是很慎重的,他曾说,出一本诗集,对诗人来说,等于结一次婚。此前,洛夫诗选在台港和大陆至少已经有数十种版本,如何能编出新意,让作者和读者都能喜欢,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为此,我反复阅读洛夫全集,多次与他在信件中探讨编辑方案。我把篇目和序言寄给洛夫,他读后表示很满意,还仔细统计了一下,算出诗集一共收入161首诗。

后来洛夫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这是我所有选集中最具特色的一本,是名副其实的精品选……见了面,我得好好地敬你一杯。”

2013年,《洛夫诗歌精编》出版。次年冬,长江出版社邀请洛夫夫妇与我同去武汉高校演讲并签售。我们住在面对长江的宾馆里,一起前往高校登台对谈,一起接受台下学生的鲜花,一起和四面八方赶来武汉的文友们喝酒畅谈……

2018年 3月24日,洛夫离去的第五天,在深圳福田区图书馆,我作为深圳大家讲坛的主讲人,开讲中国当代诗歌大家洛夫。在这座中国最年轻的城市,洛夫迷比任何城市都多。望着台下众多清澈年轻的目光,我声带哽咽,眼前又出现了洛老那憨憨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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