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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春天》把庸常日子拍成诗

2019-02-27陈娟

环球人物 2019年3期
关键词:生活

陈娟

2019年1月13日,导演陆庆屹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独立电影制作人,1973年生于贵州独山。15岁离家,曾做过编辑、酒吧歌手、矿工、摄影师。耗时6年完成导演处女作《四个春天》,获第十二届FIRST青年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奖。

以往的这个时候,陆庆屹早已回到了故乡贵州独山,等待着和父母一起过年。如今因为《四个春天》的上映,作为导演的他只得一日一城奔波不停,四处路演。前一日,回北京途中,火车在沧州西站停靠1分钟,他随手拍了两张照片:一张镜头对准田野,几棵细高的白杨矗立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光秃秃的,细细的枝丫冲向天空;一张镜头对准月台,一男一女站在行李箱两边,相对而视,好像在说着什么。

“雾霾再重,路赶得再急,你也能找到一些美感的东西,愉悦自己。”陆庆屹说。为了印证这话,他指了指我们背后的窗户,几只吊灯的光映在玻璃上,星星点点,“你晃一晃,空间错位,有一种迷离美”。在这种迷离美中沉浸了几秒钟后,他羞赧地笑了笑,脸色微红。

发现、观察和记录庸常日子中的细节和美好,是陆庆屹近些年的日常。他拍路演所住酒店的长廊,旅行途中的山水,冬日寒枝上的鸟儿,湖面上黄色的月亮,自家小院里的牵牛花、马齿苋、酢浆草和茑萝……自2013年开始,每年春节回到老家,他都将镜头对准生活在那里的父母,拍摄他们采野菜、熏腊肠、修电器、踩缝纫机、侍弄花草、看燕子绕梁、给蜜蜂做房子、唱一曲老歌、摇响手风琴……4年4个春节,250个小时的视频,最终剪辑成纪录片《四个春天》。

用镜头品味人生

《四个春天》之前,陆庆屹尝试过各种工作,“只是从未想过电影,它距离我太遥远了。可是冥冥之中,命运之手在缓慢地把我往这个方向推动”。

回忆中与摄影有关的日子,要追溯到2008年。陆庆屹把经营了一年多的广告公司交给朋友。他买来一台相机,开始摄影,接各种商业活动,有时一个活儿可以挣四五万。第二年,他在豆瓣上建了一个账号“起床,吃饭”,用文字记录日常,偶尔发一两首小诗。因为爱好摄影,他也会把自己拍的照片放上去,有野花野草、故乡风物,有静谧古镇、山城水乡,也有闹市街头、人来人往……满满的文艺气息,收获了几万个粉丝。

2012年,过完春节回京后,陆庆屹又在豆瓣上建了一个相册《回家》。他把春节拍的家庭生活、街坊邻里的消遣、田间地头的劳作等都传上去,竟引来粉丝的热烈讨论:有人对着腊肉红肠流口水,有人竞猜花草植物的名字,有人直夸平淡生活的幸福。那年8月,他发了一篇文章《我妈》,文中的母亲“天生暴脾气,见不得不平事,眼睛一瞪,路灯都要黯淡几分”,网友在帖子下筑起高楼,他一下子成了豆瓣红人,大家都叫他“饭叔”。

“这些促使我重新审视老家那逐渐消逝的小城生活。离家多年,在成为家乡的旁观者之后,我有了新的视角去观望故乡的生活方式、人情、风物,美好的东西便从一片琐碎中浮现出来。”陆庆屹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在添置了一台有录像功能的相机后,他开始用视频记录父母的生活,“每一天都拍得很疯狂,什么都想摄下来”。

“当把镜头对准父母的一日三餐和日常中的微小细节时,我发現自己有了一种细细品味人生的感觉。”父母也渐渐习惯了他的镜头。接下来的3年,他每年回家都拍,积累了大量的视频素材,包括姐姐的葬礼。

《四个春天》剧照。每年春节,陆庆屹都回家过年,并用镜头记录下父母生活的日常。

《四个春天》剧照。每年春节,陆庆屹都回家过年,并用镜头记录下父母生活的日常。

《四个春天》剧照。每年春节,陆庆屹都回家过年,并用镜头记录下父母生活的日常。

《四个春天》剧照。每年春节,陆庆屹都回家过年,并用镜头记录下父母生活的日常。

2015年8月,《刺杀聂隐娘》上映。陆庆屹偶然看到一篇关于侯孝贤导演的访谈,其中有一个情节:一位电影学院的学生问侯导:虽然在学导演,却不知道怎么开始自己的第一部电影?侯孝贤回答说:想拍就去拍,你不去拍怎么知道如何开始!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陆庆屹,“我当时就想: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多素材,为什么不能做成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电影呢?”

在这一念头的驱使下,电影零基础的陆庆屹开始去了解电影。他买来几十本电影理论相关书籍,一有空闲就埋头苦读。2016年,拍完第四个春节,他猛然发现“父母衰老得如此之快”,于是决定立刻着手剪辑。他照着书学习剪辑软件的操作,窝在屋里足不出户,边学边剪。剪了20个月,最终完成,取名《四个春天》。

陆庆屹一直记得《四个春天》第一场放映时的情景。那是2017年12月30日,在北京尤伦斯艺术中心报告厅,现场来了400多人,父母也坐在观众席上。放映结束,母亲站了起来,“早知道你真的在拍电影,我就穿得好看点了……祝你梦想成真”。父亲也起身,摘下帽子,鞠躬,之后回过身,再次鞠躬,说:“我想这个片子是献给我们老人的。”

那一刻,陆庆屹控制不住自己,哭了。

温柔地与世界相处

“我不知道在中国有多少个这样的家庭,有多少这样的人会被时代淹没,这是很可惜的。我想歌颂他们,歌颂他们这样的一生。”陆庆屹说。

“这样的一生是什么样的一生?”记者问。

“充满旺盛生命力的一生”,陆庆屹想了想又补充说,“自强自立。他们从来不把磨难写在脸上,在他们的眼里生活就是不断地解决问题”。

在陆庆屹的记忆深处,一直留存着一个画面。那是1999年,他去矿山当矿工那一年,因为离家近偶尔会回家待上几天。有一天,母亲出门在外,家里突遇大火,前一年刚盖好的新房毁于一旦,他和父亲彻底傻了眼,看着焦黑的房间,手足无措。在翻找剩下的东西时,父亲翻出了一个盒子,是一把小提琴,背板几乎快烧焦了,他吹了吹灰,叹着气下了楼。过了一会儿,一阵琴声传来,陆庆屹跑去围栏边张望,父亲正坐在天井的井台上,拉琴,曲子是法国作曲家马斯奈1894年所作的《沉思》。

“可能他心里也非常沮丧,需要音乐来安抚一下。”这个场景对陆庆屹触动很大,甚至改变了他的生活观:如果失败或意外是苦的,那就找点甜的东西来稀释它。

在《四个春天》里,父母把每一天都过得有滋有味。母亲活泼开朗,爱唱山歌,爬山时唱,走在田埂上唱,做饭时唱。和老姐妹聊天,聊着聊着就唱上一句。父亲曾是老师,相对比较内敛,话不多,声音小。他自己多年琢磨下来,会演奏20多种乐器,小提琴、二胡、手风琴、竖笛等,不算精通,却自得其乐。

两位老人每日都闲不住。楼顶种着菜,饭桌上的辣椒、茄子、苋菜、花椒等,都是自家种的。院子里长满了花花草草,15条金鱼在鱼池里游来游去。他们自己熏香肠、炸扣肉、晒草药、酿蜂蜜、磨糯米粉,还染发、剪发、做衣服……相濡以沫,自力更生。

2013年春天的一个黄昏,陆庆屹睡醒后打开房门,豁然看见天井对面,父母各处一室,母亲戴着老花镜蹬着缝纫机,父亲挥手打着拍子在唱歌。“在黑暗里,他们像两个闪亮的画框中的人物,并列在一起。两人手势起落的节奏韵律,奇妙地应和着。”他赶紧架起相机,按下快门,记录下那一幕。

“他们这种相濡以沫的情感,无论何时都将庸常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生活态度,都是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在陆庆屹的记忆里,父母都是动手能力极强的人,天生喜欢劳动。年轻时家里穷,他们上山砍柴,一走就是十来里路。因为住在山脚下,他们打开后门,抡起大铁锤劈石开山,生生辟出两块空地,种白菜小葱蒜苗,家里就有了菜下锅。后来,为了供3个孩子上学,他们在工作之余操起副业,养兔、养猪、做背带(背孩子用的),贴补家用。

拍摄的第二个春天,也就是2014年春节,一向热情开朗的姐姐患肺癌去世。一家人都处在悲痛之中。棺材抬起时,陆庆屹伤心得几乎昏了过去。哥哥将他扶起,母亲问他:你是要拿一个花圈,还是继续拍?“她对我说,生活还要继续,该做的事情,该拍的东西也要继续。”于是,这才有了第三个春天、第四个春天。

在后来的两个春天里,两位老人继续生活:他们在坟茔的周边种满辣椒,提防牛过来吃草;在餐桌上空出一个位子,留有女儿的碗筷。日子久了,歌声重新响起,琴音也从院里传了出来。再到女儿坟前时,他们还会哼着小曲,跳起三步舞……陆庆屹说,有人在《四个春天》中看到了现实,更多人看到了生活中的诗。

“我从未听过他们说过一句抱怨的话,遭遇任何状况都坦然面对,温柔地与这个世界相处。”他说,父母的温柔、慈悲、不抱怨,是留给他最大的财富,“在我最叛逆深陷泥潭的时候,总有一个精神力量在约束着我,不让我往下滑落”。

“一匹野马”的导演梦

3年前,陆庆屹和哥哥陆庆松在北京顺义租下一座小院,两人在院中辟出一块20多平方米的土地,刨坑、翻土、撒种、施肥,造出一个小花园。一年一年过去,院子里愈发热闹起来,花开花落,绿草丛生,樱桃树结了果,爬藤架上枝叶缠绕,偶尔有鸟栖息,像极了《四个春天》里的影像和畫面。在这个庭院中,他读书、种花、会友,有时写写《花园日记》、偶感杂想,发在豆瓣上。

“每天早上起来,看到墙角的草长出一片新叶,看到花开,感受着这些变化和时光的流逝,本身就很有乐趣。”陆庆屹享受着这样简单、宁静的生活,但在更早的时候,他曾一度叛逆、迷茫甚至迷失过。

陆庆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少时调皮捣蛋。进入初中,他就成了“一匹野马”。初三上学期,因为“莫须有”的罪名,他被记了处分,留校察看。课间操时,广播处分通知,他一气之下跑到教务处,扯下墙上的处分告示,撕个粉碎,之后转去乡下将初中读完。到了高中,他依旧是问题学生,频繁出现在班主任和校长的办公室……

1988年,正读高一的陆庆屹离家出走,跳上一列装苹果的火车,一路流浪,在各个小车站游荡。后来搭车到姐姐的工作地沈阳,终结流浪生活。第二年,在哥哥的劝说下,16岁的陆庆屹来到北京——当时哥哥已经在清华大学当音乐老师。刚开始,他总是和哥哥发生冲突,有一次甚至买了一张去泰安的火车票,准备爬完泰山然后跳下去,幸而哥哥及时在火车站截下了他。

“感觉自己在反抗什么东西,其实别人根本不在意。慢慢地我意识到再不改变,人生就荒废了。”回想起当年的叛逆,陆庆屹说。后来,经哥哥介绍,他跟着老师学画画,很快发现自己没天赋,于是放弃。

之后,陆庆屹写文章,到酒吧做驻唱歌手,在出版社做文字编辑……工作换来换去,生活总也安定不下来。1999年,他厌倦了北京的喧闹拥挤,想要尝试另外一种生活,跑去贵州一个乡下的矿山采矿。

矿上的生活艰苦而单调。有一日,雷管炸了之后,大家都在洞口等着烟尘落下,陆庆屹点上蜡烛,第一个钻了进去。里面很安静,只听到自己踩着碎石和呼吸的声音,带着一点点微弱的回响。黑暗中,他隐约看到某处有些光亮,走过去拿光一照,一窝水晶把光从各个方向折射过来,熠熠生辉。

“它埋在山里边,没有人知晓,但仍然朝着最纯净最完美的方向生长,这种感觉很永恒的。人,当然不能永恒,但是那种向上的心是可以的。”一个月后,他离开矿山,回到北京。后来的几年,他做过网页设计,开过广告公司,直到最终选择摄影,这才有了《四个春天》。

2018年7月27日, 西宁FIRST青年电影节上,《四个春天》获得最佳纪录片奖。领完奖,陆庆屹穿过后台,坐在走廊的墙角,看着手中的奖杯,迷迷糊糊想起了很多零散的回忆,往事一幕幕快速闪过。那一刻,他突然记起2016年春节的一个夜晚。

当时,高中同学聚会,饭后大家去唱歌。同学包了一个有舞池的多功能厅,声浪巨大,震得人恍惚。陆庆屹走出门,坐在沙发上抽烟。两位同学过来问他为何闷闷不乐,在想什么。他说,在想未来。同学噗嗤笑了,问他想干什么,他答道:“我想做中国最好的导演。”

如今再回忆那个夜晚,陆庆屹依然有些恍惚,关于“中国最好的导演”,他心中没有明确的标准,也没有标杆,“有些遥远,一步步走过去吧”,他说。如今,他的下一部作品已经有了眉目,是一部剧情片,讲述一个少年的故事,呈现的正是少年时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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