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智库”及其幻灭
2019-02-27曲梓镌
曲梓镌
秦始皇统一全国(公元前221年)后的第八、第九个年头,在中国文化史、思想史上,相继发生了两起最严重事件,这就是“焚书坑儒”。一般认为,这是中国最早的一次思想大禁锢,最早的一次对智谋的大灭绝,最早的一次对知识分子的大迫害,然而这是本不该发生的历史悲剧;因为秦始皇原先的想法,是想打造一个智囊团或大智库,以为自己的新政权服务。秦始皇在征服六国的过程中,就有计划地让将士从各国的宫廷和民间搜集了几乎是全部的古典文献,集中在咸阳,成立了一个大规模的皇家图书馆。同时,他还征聘了70位各国老学者(主要是儒生)授以博士之官;此外,又召集了至少2000名以上的各国知识分子,置于70位博士领导之下,命之曰诸生。对于六国文献,秦始皇打算加以有选择地利用,让它成为新政权的知识宝库。对于70位博士,则优礼备加(博士中的叔孙通,甚至拥有弟子百余人),经常在咸阳宫中设宴招待他们。秦始皇之所以对他们大加宠络,是想从他们那里得到有别于秦文化的他乡知识和经验,是想让他们为新政权充当顾问和参谋。事实上,秦始皇在“焚书坑儒”之前的8年间,也是这么做的。《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向秦始皇建言称“制”、称“诏”、称“朕”、称“皇帝”,就是恭敬地与众博士商议的结果。《秦始皇本纪》还载,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他东行郡县,登上原鲁国的邹峄山,想在这里刻石纪功,“与鲁诸儒生议”,议论的结果,是他接受了儒生们的意见,遂上泰山立石,封禅,祠祀。因为泰山更高,“冀近神灵也”。
只是这些来自六国的博士和诸生到底是旧时代的学者,言必称周礼,满脑子都是故国文化和复古的思想,甚至还做着光复故国的美梦。按《秦始皇本纪》载丞相李斯的说法,他们非但不去积极为新政权效力,反倒“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以非当世,惑乱黔首”,“入则心非,出则巷议”,“率群下以造谤”。博士淳于越甚至在秦始皇举行的宴会上公然跳出来反对秦始皇的新政——郡县制,要求根据古制,分封子弟,称之为“师古”,并吓唬道:“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秦始皇听了很不高兴,当场否定了他的建议。秦始皇由此开始明白:期望用这些博士做顾问团、智囊团,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再加上博士、诸生和其他儒生、方士中不断有人(如韩众、徐巿等)以帮他寻仙药为名骗财、骗物、骗人,遂使他渐生杀念,于是接受李斯的建议,于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诏令焚书;次年,又将相约逃跑的卢生、侯生等博士、诸生、方士460多名坑杀在咸阳。残余的博士、诸生自成惊弓之鸟,时时担心有不测出现。而此后还是发生了第二次、第三次坑儒。这便彻底摧毁了秦王朝的这座具有强烈儒学色彩的博士—诸生智库。个中原因,《文献通考·学校考一》揭示说,虽然秦始皇仍保留了博士官职,却“甚恶其徒,常设法诛灭之”。《学校考一》记载了后两次坑儒的实情以及秦博士叔孙通何以能化险为夷,后来现身于汉朝朝堂上的秘密。《学校考一》说,秦始皇“又令冬种瓜骊山,实生,命博士诸生就视。为伏机,杀七百余人。二世时,又以陈胜起,召博士诸生议,坐以非所宣言者,又数十人。然则秦之于博士弟子,非惟不能考察试用之,盖惟恐其不澌尽泯没矣。叔孙通面谀,脱虎口而逃亡,孔甲持礼器发愤而事陈涉,有以也哉。”
西汉末刘向在《说苑·反质》里还记录了第一次坑儒当侯生被缉拿归案,在临刑前其与秦始皇的一段对话——
始皇望见侯生,大怒曰:“老虏不良,诽谤而主,乃敢复见我!”
侯生至,仰台而言曰:“臣闻知死必勇。陛下肯听臣一言乎?”
始皇曰:“若欲何言?言之。”
侯生曰:“臣闻禹立诽谤之木,欲以知过也。今陛下奢侈失本,淫佚趋末。……所以自奉,丽靡烂漫,不可胜极。黔首匮竭,民力单尽,尚不自知。又急诽谤,严威克下,下喑上聋,臣等故去。臣等不惜臣之身,惜陛下国之亡耳!闻古之明王,食足以饱,衣足以暖,……今陛下之淫,万丹朱而千昆吾、桀、纣。臣恐陛下之十亡也而曾不一存。”
始皇默然久之,曰:“汝何不早言?”
侯生曰:“陛下之意,方乘青云,飘摇于文章之观。自贤自健,上侮五帝,下凌三王,弃素朴,就末技。陛下亡征见久矣。臣等恐言之无益也,而自取死,故逃而不敢言。今臣必死,故为陛下陈之。虽不能使陛下不亡,欲使陛下自知也。”
应该说,侯生臨死之言是发自内心的、诚恳的。侯生等既被秦始皇视为智库中的一员,就应该直言直谏人君的暴虐淫佚,并向他奉献改弦易辙之计,否则便不配享秦禄。而始皇则希望在统一天下后复能统一思想,凭自己的喜好纳谏,闻过则怒,自然伤了士子的心,遂与始皇渐行渐远以至离心离德。侯生们最终认识到自己不合始皇的胃口,而又不愿违背知识分子的良心去阿谀奉迎,便采取了逃跑主义或曰不合作主义,以此作为对新政权的抗议。
焚书图
当然,倘设身处地地从秦朝君王的角度去想,面对着各地蠢蠢欲动的旧贵族复辟势力的颠覆阴谋,如何适度地调节朝廷与知识分子之间的关系,亦确乎很难。因为如果对舆论不加控制,任其持不同政见者对朝廷及其路线、方针、政策说三道四,飞短流长,任其蛊惑人心,兴风作浪,朝廷和君王的威信又何在?秦国能得以统一天下吗?秦朝还能维持达15年(尽管不算长)么?因而,从秦孝公到秦始皇,从商鞅到李斯的法家实践家们,无不对“异端思想”以及政治上的不合作者、反抗者采取大刀阔斧的钳制、镇压之法,以期收到“万众一心”“同声相应”之效,以维护改革的成果和政权的巩固、国家的统一。而反过来说,秦王朝仅仅维持l5年就短命而亡,则多少与它对待“异端思想”及不合作者的手段不当和不力有关。诚如夏子贤先生所识:秦灭六国,六国旧贵族的残余势力还很强,其思想影响还严重存在,乃至导引着天下人心的走向。秦的覆亡就是这种潜流的意识形态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参见夏子贤:《略论秦王朝的覆灭》,《安庆师范学院学报》1994年第2期)
不过,秦始皇毕竟开了尔后封建统治者关闭言路、控制思想,乃至从肉体上消灭具“异端思想”者的极恶劣、也极愚蠢的历史先河。后人视秦为暴政、始皇为暴君,当以此为首因。可是秦始皇焚书,并不具有毁灭性的意义。他除了保留法家著作、讲述医药种树的科技书籍、儿童识字课本以及儒家的《易经》等书外,还在咸阳的皇家图书馆里完全保留了此次焚书的对象:儒家的《诗》《书》,东方六国史馆的记载以及与法家观点不同的“百家语”,作为孤本以备查。这说明了秦始皇仍然具有一定的文化视野。此外,各地在执行“焚书”令时,也有不少疏漏。《史记》诸传都称陈余、郦生、陆贾好《诗》《书》;《文献通考·经籍考一》载孔鲋在秦廷焚书令下时还明白表示“吾将藏之,以待其求”;《汉书·儒林传》也载:“秦时焚书,伏生壁而藏之”。汉朝建立后,伏生所藏的《尚书》还剩29篇,于是以此29篇“教于齐鲁之间”。到西汉高帝元年(公元前206年),距离秦始皇焚书不过七八年间,能背诵《诗》《书》、百家语的还大有人在;而当时皇家图书馆的图书,后来则被毁于秦末农民战争的咸阳大火——这个连秦始皇都“留有余地”而不忍去做的“工作”,最终竟被人“做”了,直令历史百感交集。
不过有一点仍令人可喜,就是秦始皇所期待的博士—诸生智库残留的多数人,虽历经多次劫难(一次焚书、两次坑儒),却仍然保持着死节直谏的士子本色,未像叔孙通、周青臣辈面谀顺旨而持禄苟免,所以他们在二世之际才又遭到第三次打击,被坑杀数十人。前引《文献通考·学校考一》说起因是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非所宜言);《文献通考·经籍考一》则讲得更明白:“陈胜起,二世召博士、诸儒生三十余人而问其故,皆引《春秋》之义以对”,就是说,秦末遭陈胜之劫,这是上天的报应——天谴。如此答话,二世焉得不怒?而这30余个博士则以死谏证明了秦朝智库的价值所在,更证明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所在。中国历代封建统制者从主观上讲,都试图控制言路、控制舆论,进而控制思想,只准一个腔调发声。为此,他们既拉拢知识分子,又残害知识分子,强迫知识分子进入其设计好的轨道,为其效力。不过正所谓强扭的瓜不甜。知识分子只有在获得独立人格,拥有思想自由的前提下,才可能与统治者共舞。
题图:秦坑儒谷(在西安市灞桥区洪庆街道鬼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