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兴极性程度构式“X得(的)不要不要的”探析

冀 娜

(上海外国语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上海 200083)

本文研究的“不要不要”不是传统的否定回答,而是用在句中以描述程度之高或动作程度之强。

根据Goldberg[1]对构式的定义,我们知道当语言表达的意义不能由表面格式推出时,即将其视为构式。每个构式均带有自己独特的构式义。“X得(的)不要不要的”的含义不能由语言构成要素表面得出,其具有格式赋予的含义,所以可以作为一种新兴的特殊构式来讨论。例如:

(1)旅行必备,这个太实用了,赞的不要不要的。(微博，2016-03-21)

(2)昨天中午送午餐到我公司,好吃的不要不要的。(微博，2017-03-12)

(3)中国出口西方国家的羽扇竟如此好看,真是骄傲的不要不要的。(微博，2016-09-02)

(4)宝贝女儿71天了,可爱的不要不要的。(微博，2017-03-10)

以上4个实例都表明此时的“不要不要”已不是重叠式的否定回答语。这时的“不要不要的”充当句中的构成成分,作为补语附加在中心语之后,起到补充说明中心语的作用。例(1)中“赞的不要不要的”中,“赞”为形容词,加上“不要不要的”表示赞的程度高。例(2)例(3)例(4)同上,分别表示“非常好吃”“非常骄傲”和“非常可爱”之意。

周晓燕[2]认为，“不要不要的”词汇化为状态形容词,这给了我们一些参考价值。但本文认为其应为程度补语。传统认知下典型的程度补语较少,一般有“极、很”以及虚义的“透、慌、死、坏、多”等,表示达到极点或很高程度,也可以用量词短语“一些、一点”表很轻的程度。新兴程度补语构式“X的不要不要的”正与 “一些、一点”相反,其表示程度极高。下面将分别对新兴程度补语构式“X的不要不要的”的语法特点、使用情况、语义及语用功能进行分析,以便更好地探讨新兴极性程度构式的生成过程。

一、构式的极性程度探析

为了更清晰地阐明笔者的观点,下文将用数轴图来说明新兴程度补语表示程度的等级情况。如果将谓词中心语与补语的关系用一根数轴来表示,将谓词中心语视为原型,那么分别给每个谓词中心语加上一个补语就形成了一个述补结构。如果该谓词中心语加上补语后所表示的极性程度低于谓词中心语单独作谓语的极性程度,那么将该补语的数值表示为负。谓词中心语加上补语后所表示的极性程度高于谓词中心语单独作谓语的极性程度时,那么将该补语在数轴上的数值表示为正。当谓词中心语加上补语后所表示的极性程度的数值与谓词中心语单独作谓语所表示极性程度的数值之间差值为正数时,将该补语定义为表量大的补语;当谓词中心语加上补语后所表示的极性程度的数值与谓词中心语单独作谓语所表示极性程度的数值之间差值为负数时,将该补语定义为表量小的补语。如果谓词中心语加上补语后所表示的极性程度的数值与谓词中心语单独作谓语所表示极性程度的数值之间差值的绝对值越大,那么该极性程度补语对谓词原型的作用越强,该述补结构在数轴上的位置距离中心点的距离就越远。其极性程度关系,以由中心语“好”形成的补语为例,如图1所示,“一点”与“一些”是表量小的补语,“多”“极”“透”“慌”“不要不要的”等是表量大的补语。由表量小的补语生成的述补结构(“好一点”“好一些”)在数轴的左端,由表量小的补语生成的述补结构(“好多了”“好极了”“好死了”)在数轴的右端。“好的不要不要的”在数轴的最右端,所以该述补结构表示的好的程度是正向最大的。所要描述的某物“好”的程度由图1可得出:好的不要不要的>好死了>好极了>好多了>好>好一些>好一点。

图1极性程度示意图

二、构式的语法性质探析

对于该结构的语法分析,主要从X的词性和词性占比进行,从而说明该结构的语法特点。

(一)X的不同词性分析

进入该格式的X主要有形容词、动词、名词短语、单独使用。

1.形容词+不要不要的

形容词加“不要不要的”数量最多,最能产。这类形容词均为性质形容词。这是因为”不要不要的”表示程度,而状态形容词描述某物所处的状态。程度的表达与状态的描述两者在一起时不兼容。如下例:

(5)我们的运气好得不要不要的,天气不错,看到好几只海龟。(微博，2016-02-20)

(6)可爱的不要不要的,是按时营业的好宝宝。(微博，2017-10-10)

(7)我家的小公举长大了,美的不要不要的。(微博，2017-09-03)

例(5)中为“好得不要不要的”中第一个de,实际语料中写作“得”,而例(6)与例(7)中“可爱的不要不要的”与“美的不要不要的”中第一个de均为“的”。这是因为该格式主要用于口语中,被记录下来后可能存在错误,“的”与“得”的区分对本文的研究意义并不大,所以对该处不做区分,写为“的”或“得”均可。

能够进入该位置并被经常使用的中心词主要集中在固定的几类:描述人或动物的外貌、描述心情的好坏、描述动物的特性或人物的性格、描述事物的属性特征、描述天气的好坏情况。按照以上的分析,列表1如下:

表1 形容词类型统计表

通过表1,发现与“不要不要”搭配的形容词通常用来形容人的外貌、性格、心情。“形容词+不要不要的”这一类型占“X的不要不要的”表达总数的一大半以上。而且这些形容词中绝大多数表褒义,少数形容词表贬义,中性词最少,只有3例。统计结果如表2所示:

表2 形容词感情色彩比例

这样的语料统计结果与我们的预测相符。现代网络语言的发展呈现出一种向两端发展的趋势,一方面越来越委婉,另一方面越来越形象。属于委婉类的诸如:行走的荷尔蒙;冒粉红泡泡;宝宝心里苦,可是宝宝不说等。属于强烈表达,形象生动类的诸如扎心、“喷泪”等。可见，“不要不要的”通常是在言说者想要极言某物之好、某感之深时使用的,而这种感受多为积极正面的,少数为了表达负面的情绪或性格,而对于中性词汇,本身感情色彩较弱,言说者在选用该词表达的时候,主观感情较弱,那么就不需要选择表极性程度非常高的“不要不要”来表达。

2.动词+不要不要的

主要表示动作发生的程度之大，动作产生的结果很严重、影响很深远等意。如:

(8)这段真的是哭得不要不要的。(微博，2017-11-01)

(9)爱的不要不要的。(微博，2016-12-23)

(10)当年被后妈虐的不要不要的,不过番外很甜啊。(百度百科，2017-04-08)

这类“动词+不要不要的”与形容词略有不同,其实质是“V的S不要不要的”。当“动词+不要不要”的时,动词后通常可以加入代词或者专有名词。这个S在句中可以看作兼语:“V的S不要不要的”可以理解为“V的S,S不要不要”。如例(8)实际上是:这段真的是哭得(我/某人)不要不要的。

“哭”在表示表情的哭泣时,一般为不及物动词。在由“不要不要”构成的句子中将不及物动词及物化。以例(8)为例,其语义推导过程应该如下:

(8a)这段真的是哭得不要不要的。

(8b)这段真的是哭得(某人)不要不要的。

(8c)这段某人真的哭了,某人不要不要的。

3.名词+不要不要的

这一类极少,只搜索到2例。进入这个格式的名词已经通过构式压制的方式,使X均具有谓词性。如:

(11)家里人一开始不让养猫,养了之后却宝贝的不要不要的。(微博,2017-01-16)

(12)简直绅士的不要不要的。(微博,2016-11-08)

4.短语+不要不要的

这一类总是集中在“好吃、好看、好听”等短语,主要表达人物心情或感受。如:

(13)茶泡饭好吃的不要不要的。(微博,2017-11-18)

(14)我勇的节奏一起来,比赛好看的不要不要的。(微博,2016-03-12)

(15)到现在听还是那些年这些歌，好听的不要不要的。(知乎,2017-06-25)

因为此构式主要用于平时交流的口语中,所以进入该构式的X相对较简单,口语性较强,且短语类型的X大多均为两字格的,这是受到韵律的制约。韵律是如何制约该构式的，将在后文对构式的形成动因做详细讨论。

5.单独使用

我们将这种“X的不要不要的”中“不要不要的”单独使用的情况称为X的零形式。

(16)就喜欢戚微,性格简直太爱了不要不要的。(微博,2016-12-28)

此例句是“X的不要不要的”省略了“X的”而形成的。以“不要不要的”单独作分句的形式在所有搜集到的语料中只占1%,大部分为言语交际中的自由变体。这种省略“X的”的形式,是因为前一分句中已经出现了“爱”这个动词,在构成后一分句时,前后两个小句之间产生互动,导致后一分句省略了动词。

(二)不同词性的占比分析

语料统计发现，进入该格式的形容词最多,占据1/2以上；其次是动词，占据不到1/3；剩下极少数的，为名词和短语。见表3:

表3 X的词性比例分配表

(三)语法功能分析

在语法功能上,“X的不要不要的”最高频的是单独成句或作谓语,除此外,还可以作定语且经常与“把”字句和“被”字句连用。

如以上例(1)至例(4)均单独成句。例(5)中,“我们的运气好得不要不要的”中“我们的运气”作主语,“好的不要不要的”作谓语,整个句子为主谓结构。这种作谓语的情况较普遍。可以作定语,但并不多见,如:

(17)美的不要不要的书包:最新款式,值得拥有。(微博，2018-08-01)

例(17)中,“美的不要不要的”在句中作定语修饰“书包”。但是这样的语料并不多见,因为“X的不要不要的”大多表示说话人的感叹,作为修饰成分较少。我们更常见的表达是“这个书包美的不要不要的”。除此之外,还常见于“把”字句和“被”字句,如下面的例(21)至例(23)。

三、新兴“不要不要的”构式的语用特点及形成动因

(一) “X的不要不要的”的语用特点

第一,使用者的年龄偏低。该格式较多出现在微博、微信、抖音等新兴网络媒体。通过问卷和访谈的形式展开调查，发现该表达式的使用者年龄较小,大致集中在15～30岁。因为该格式较多地出现在新兴网络媒体上及日常年轻人的话语交谈中，所以其使用群体较年轻化。使用者多半是女性,一般是女性直接描述某种状态，或者由男性转述女性的话以及男性用来描述女性的状态。

(18)阴天下的茶卡湖,人和茶卡湖融为一体,天人合一,妙不可言。用时下小年轻的话说,美的不要不要的。(微博，2018-06-13)

(19)妈妈唱歌的时候简直美的不要不要的。(微博，2018-06-13)

以上2例均为微博中搜索到的语例。例(18)通过说话人的表述“用时下小年轻的话说”有力地证明了“X的不要不要的”使用主体年轻化的特点。且微博中配图茶卡盐湖与自己的合影,我们可以发现说话人为年轻女性。例(19)说话人在微博配上自己和妈妈唱歌的照片并说了这句话,从图片中可以看到说话人20多岁且为女性,可见该表达的使用主体多为年轻女性。

第二,经常出现在微博、微信、qq等新兴媒体上。出现的语域较为轻松,经常是娱乐新闻等。因为该格式的形成较不成熟,且使用起来不正式，所以通常出现在口语中,书面语中很少用到。如:

(20)不下雨就晒得不要不要的。(微博，2018-06-11)

(21)一早上被迷的不要不要的。(微博，2018-06-10)

(22)我的易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一个一个眼神就能把你撩得不要不要的人!(微博，2018-06-10)

(23)明明不怎么化妆,可还是被唇膏吸引得不要不要的。好多好多想买的。(微博，2018-06-09)

以上4例均来自女性微博。例(20)至例(23)均为生活用语,较不正式。例(20)为说话人日常对于天气的描述,例(21)也为说话人日常用语,例(22)为女性通过“撩得不要不要的”这样的表达方式阐述自己对易先生的喜欢。例(23)为女性看到好看的化妆品后脱口而出的内心独白。以上4例语域均较为轻松活泼,且使用者均为女性。

第三,这一表达大多具有卖萌、示弱、试图博取听话人同情或期望引起听话人共鸣的心理。Lyons[3]提到的主观性(subjectivity)是指：“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如:

(24)明天就要考试了,今天却困得不要不要的。(微博，2018-06-13)

(25)想要一个忽悠这样的队友,霸道又温油,还整天喊你宝贝,宠的不要不要的。(微博，2018-06-13)

例(24)中,说话人用此口吻为了博取大家对他的同情,同时也有一种卖萌装可爱的感觉。例(25)表达了女性对于忽悠这样的队友的渴望,希望自己也被宠爱。这体现了女性说话者示弱卖萌,渴望引起听话人共鸣的情感。

(二)“X的不要不要的”形成的动因

该构式的形成动因主要是“X得很”“X的(得)厉害”的平行类推模因作用和韵律结构“2+2+2”模式的制约。

1.“X得很”、“X的(得)厉害”的平行类推模因作用

何自然[4]认为：“语言模因靠模仿信息的表征来复制传播,除克隆式的模仿之外,会因模因的属性、宿主或语境不同而带有意义或形式上的变异。”“X的不要不要的”的发展也遵循这一规律,在传承中存在变异。传承之处表现在借助语言结构“X得(的)Y”,其中“Y”表示程度,Y与X共同构成程度补语;变异之处在于，改变了Y的构成。

语言中存在一些固有的表达法,如“X得很”“X的厉害”等均表示极性程度。“X的不要不要的”受到这种平行类推的作用,类推出与“X得(的)Y”相同的格式,而复制旧的模因是语言发展的一般规律，也是受经济性原则制约的；但不完全复制是语言发展与变化的精髓,为语言不断地注入新鲜元素,使语言更好地适应时代的变化。

2.韵律的作用

韵律制约下形成的“不要不要的”是典型的“2+2+1”的格式。根据前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X的不要不要的”中的“X”几乎全为单字格或两字格。如果为单字格的X,那么其与“X的不要不要的”形成的韵律格式为“1+1+2+2+1”格式;如果为两字格的X,那么其与“X的不要不要的”形成的韵律格式为“2+1+2+2+1”格式。

“1+1+2+2+1”的韵律格式按照韵律词的切分原则，“X的”可以切分为一个韵律词,除去句尾结构助词“的”，那么就变为“2+2+2”音节平衡美观的韵律结构,这不仅符合汉语的成词成句原则，也符合语言的韵律美;“2+1+2+2+1”的韵律格式按照韵律词的划分原则,因为“X”已经为两字格,鉴于双音节的词是汉语中典型的韵律结构,所以“X”自己可以成为一个韵律词,除去“X的”中的“的”和句尾结构助词“的”,又剩下了一个音节平衡美观的韵律结构“2+2+2”。“X的不要不要的”的形成完全符合韵律条件的要求。

四、结语

还有一些新兴用法是在“X的不要不要的”结构的基础上衍生出来的,例如“V到不要不要的”,还有的是“VP也是不要不要的”等灵活的自由变体。这些变体也可在后续进行更详细的讨论。如:

(26)整个电影院爆笑没停过,脸都要笑抽了,简直好看到不要不要的。(微博，2017-12-01)

(27)没想到窦骁不止扑克脸,撩起人来也是不要不要的。(微博，2016-01-15)

信息的广泛传播导致语言的日新月异,时下网民求新求异导致语言的多样化,而“不要不要”正是在这样一种时代背景下产生了新的用法。

王倩[5]认为，“从语言的效度看,对于那些被高频使用且具有超强生命力的流行语才更能反映语言的发展规律。而流行语的生命力强度表征模式显示,依托于语言中旧有元素而孽生出来的流行结构才能生命力更强,存在时间更长,使用范围更大”。“X的不要不要的”依托语言中旧有词语——“不要”的叠加，然后衍生出新兴的意思和用法。其不再是表示“要”的强调否定式,而是用来描述某种性状发生的极性程度，与此同时将说话人的主观性涵盖其中。鉴于其充当极性程度补语的身份,通过考察发现，能够进入该构式的X通常为谓词性的成分,少量为体词性或零形式。体词性的成分进入该格式已通过构式压制被赋予谓词性,零形式的出现是因为在语言的经济性原则下省略了谓词。该构式的形成，是在“X的(得)很”“X的(得)厉害”等语法结构的平行类推模因及韵律制约的双重作用下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