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饶晓志!
2019-02-27采访程橙
采访/文:程橙
编辑:童姥
2018年11月11日,举国欢庆的剁手节“双十一”这一天,饶晓志在他的知乎主页上写下了:
“没什么,就是我的电影新作11月16日要上映了,西片凶猛,所以热度不高,看到本条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了解下,嗯。”
他的这条知乎,在电影上映前,只有七条评论。他可能没想到,仅仅五天后,自己的这部“热度不高”的电影新作《无名之辈》,即将成为2018年年底最耀眼的一匹“票房黑马”。
《无名之辈》之前,饶晓志的主要身份,是一名话剧导演,最为人所知的,大概就是他的两部“你好”系列的话剧,《你好,打劫》和《你好,疯子》。其中,《你好,疯子》也被翻拍成了电影。
《无名之辈》破六亿那天下午,我在饶晓志家附近的咖啡厅采访了他,他整个人显得很轻松,坐下后问我,看了么?
我说,肯定看了,不然怎么采访呢?
他又说,要是没看,我就走了。
然后我们都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正好是《无名之辈》的庆功宴。
生长于“天无三日晴”的贵州,饶晓志高中时期对于话剧的理解,可能仅限于高中语文课文《雷雨》和他看过的地方话剧团剧目。
那个时候,他的梦想是当个演员!但他记得周星驰的喜剧、银河印象的警匪、小马哥的帅气和江湖义气的古惑仔。
“古惑仔主要是影响我们去打架了。”饶晓志笑谈道。
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银河映像的电影,尤其是杜琪峰的经典之作《PTU》。
《PTU》凭借其精巧的叙事结构和对人物的微妙刻画,在2003年获得了金马金像最佳影片的双提名。
杜琪峰克制而冷峻地表达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没有一句多余的台词,有时甚至不用台词,却把一个群像,在那一夜描绘得暗潮涌动、跌宕起伏。
“我非常喜欢这个电影,在我根本还没开始做导演的时候我就非常喜欢那部电影,我现在都会经常回去看一下。”饶晓志谈道。
高中毕业后的饶晓志进入家乡贵州大学艺术学院表演系,后来又考入了中央戏剧学院,从那时起,他真正意义上开始接触戏剧。也是那个时候,他开始读塞缪尔·贝克特,当然,不止贝克特,还有其他戏剧家,比如契诃夫、比如麦克唐纳、比如皮兰德娄。
其中,他对贝克特的钟爱是众所周知的,著名的段子是,他把贝克特纹在了手臂上。
“他(贝克特)的剧作,你琢磨那些词儿,太牛逼了,他的世界意义很丰富,现在我们有时候都会翻贝克特的书出来看。”
可是,贝克特的话剧再牛逼,生活它却是一盆冷水,总是给一个透心凉。
毕业时,饶晓志并没有立刻从事话剧工作,而是开起了餐馆,后来餐馆又改成了酒吧,直到一次机会让他签约了孟京辉的工作室,饶晓志考虑了几天,把酒吧盘了出去,回到了话剧的舞台。
参演了孟京辉的话剧《迷宫》后,饶晓志导演了自己的第一步话剧《你贵姓?》,这部话剧,在那个大部分座位都是台阶的人艺小剧场,连续上演了20多场。
饶晓志又回到了孟京辉那里,做了《两只狗的生活意见》和《艳遇》等话剧的副导演。那个时候,饶晓志的理想,就是能演一部孟京辉的话剧,能和他一起导一部戏。
2008年,饶晓志开始专心创作他的第一部电影剧本,那是一个类似《疯狂的赛车》的故事,饶晓志找来了李亚鹏、高圆圆、林雪这样的演员组合,并请来王小帅做监制。
“那个时候电影市场不好,我把本子写完,男一号女一号都找了,投资商说,嗯,好的,我们现在去拉钱。我一直以为他们有钱,实际上他们根本就没钱。”
饶晓志还记得,他一脸蒙圈地被所谓的“资方”拉到三星去谈广告,他笑着回忆那段不靠谱的往事,然后收起了笑容,“那非常破坏我的创作”。
虽然电影没拍成,饶晓志却和李亚鹏成立了“春天戏剧工作室”,后来,他创作导演了《你好,打劫》,他的话剧被定义为“绅士喜剧”。
“这根本就不是一种真正的戏剧流派,就是一标签。当时我们要出来面对市场,总要有山头开山立派。当时有白领喜剧,爆笑喜剧,甚至有先疯喜剧,当然也有开心麻花,先锋戏剧,因为你不能打饶晓志,你只能说,绅士喜剧。”
饶晓志曾经把这种态度写在了《咸蛋》的台词里,多少有些自嘲的意味:你们这些小年轻拍一些话剧就是为了娱乐一下大众嘛,不要总想着立一些门派呀,其实无非就是一个简陋的多媒体音乐话剧。饶晓志还是凭借他的“绅士喜剧”,在市场上占有了一席之地。皇家合众国,就是饶晓志在话剧里创造的世界观。
《你好,打劫》正式开启了“皇家合众国”时代,那些披着荒诞外衣的故事,戳着我们生活的痛点,在令人捧腹的台词背后,折射的却是现实的辛酸和无奈。
饶晓志的话剧虽然发生在“皇家合众国”,讲的却是发生在每个人身边的遭遇。
他曾经这样评价自己的话剧《咸蛋》:它是在日复一日的绝望里对生活的一种嬉皮笑脸的表达。
当然,给其中两个角色起名“戈戈”和“狄狄”,也许是为了致敬他纹在身上的贝克特的经典话剧《等待戈多》。
在英国恩尼斯基林每年举办的贝克特戏剧节上,到处都能看到贝克特象征性的头像,这张头像,也是饶晓志的知乎头像。
“Birth was the death of him”(出生即是他的死亡)是贝克特的名句,无意义、荒诞仿佛是很多人对他的了解。
“贝克特的戏剧是一种把你拉入情境的体验,他的喜剧会连接你最深处的情感,而当它触及到那些情感的时候,他就掳获了你。”理查德·威尔森,《等待戈多》中弗拉季米尔的英国演员这样评价贝克特的语言。
在《等待戈多》饰演过爱斯特拉冈的著名英国演员伊恩·麦克莱恩曾经被问到,《等待戈多》讲了什么故事。
“等待。”他这样回答,“人类的一生都在等待中度过,我们每个人都在等待着那个“戈多”。”
和章宇参加完爱丁堡艺术节,从伦敦飞回北京的路上,饶晓志听到了尧十三的那首《瞎子》,歌里的贵州话忽然让他想起了家乡。
可想起家乡的什么呢?
“家乡那些建筑都已经改变了,我读过的学校都翻新或者迁址了,所以其实记忆上我已经失去那些根基了,没有这样的地方让你去缅怀,所有的东西只能在记忆里。记忆只会记忆最独特的事件,实际上还是那种氛围……”
毕业时,饶晓志并没有立刻从事话剧工作,而是开起了餐馆,后来餐馆又改成了酒吧,直到一次机会让他签约了孟京辉的工作室,饶晓志考虑了几天,把酒吧盘了出去,回到了话剧的舞台。
《蠢蛋》
《你好,疯子》
《你好,打劫》
饶晓志找来了老拍档编剧雷志龙,同是西南人,两人开始寻找这个关于西南的故事。
“我、雷志龙都是被感性思维引领的。一开始其实带领我们走的就是这份所谓的‘乡愁',但这个乡愁的概念更像是人,那这些家乡的人都有些什么问题呢,是民生问题、是饿肚子的问题、还是尊严问题、还是孤独问题、还是爱情问题、还是情感上得不到满足的问题,这些都是我们一步步去捋清的。”
饶晓志曾经在《你好,打劫》里写过这样的台词:我们不能以必须迎合别人对我们的生活方式的期望为由,放弃自己为自己做选择的权利,否则你会自欺欺人一辈子,永远都是一个没有血性的个体,最终沦为无名大众的一份子。
第一个出现的人是马先勇。那个犯过人生错误的、生活在落魄和骄傲里的保安。
饶晓志的话剧《蠢蛋》里,第一个故事的人设,截瘫姑娘和两个逃狱犯人,被借鉴到了电影里,逃犯变成了两个蠢贼,于是,有了彪悍的高位截瘫姑娘马嘉旗、据说打死过眼镜蛇的“眼镜儿”胡广生,和痴恋着按摩女真真的李海根。
高明这个房地产开发商的角色,也在很早就出现了。饶晓志想写一个跟民间借贷有关的人物,他身边都有朋友因为民间借贷被骗钱的,故事里房地产开商高明,不仅仅是个带着情人跑路的失败商人,还是个父亲。
有了马先勇和高明两位父亲,也就有了马依依和高翔这对高中生。
“一开始就瞄准了这种群像,老中青少,最后我们提出来交叉叙事、多线叙事,把他们的人物关系合并在一起……”
剧本经过无数次修改,很早的时候,这个故事叫《人间喜剧》。
后来,这个故事还叫过《荒枪走板》。
这些名字,饶晓志都不满意。
一次开会,几个人坐在办公室里讨论报给电影局最后的名字,有人提出了“无名小辈”,饶晓志不喜欢,因为“小辈”不好听,接着,有人提出,那就叫“无名之辈”吧!
“哎,这个还可以!后来就越听越喜欢。”饶晓志说。
《无名之辈》的大部分演员都是饶晓志的“御用班底”。这样“演技过硬”的班底,仍然需要陈建斌这位大咖。《无名之辈》真正意义上顺利起来,是因为陈建斌的加盟。
也许,话剧和电影真的是两个领域,当然,陈建斌也是贝克特的铁粉,甚至能大段背诵贝克特话剧的台词。
“我也需要这么一个人,不光是投资方需要,我们不缺投资,我们缺的是台柱子。老陈的加入是催化了、坚定了我们的信心,我们的话语权会更大。”
如果说电影《你好,疯子》里,我还能够看到饶晓志明显的镜头语言,那些长镜头和斯坦尼康,那么《无名之辈》的镜头语言则显得更质朴更“稳”,我只能看到那些人,那些故事。
“我在《你好,疯子》里还要诉求“想象力”,比如说她(女主角)的精神世界,我们还玩过大炮对着脸转,非常难的一些地方,那是为了体现她精神世界的崩塌。在《无名之辈》里,我们全剧组的全部诉求就是表演,表演好就好,表演不好再来。”
按说饰演过同一角色的任素汐应该是最好驾驭自己表演的,然而,她和陈建斌隔着门“告别”的那场戏,却是全组拍摄时间最长的一场戏。那个时候陈建斌已然杀青了,门外给任素汐对戏的是一位副导演。
“拍了两天,一直没有达到最满意的状态。并不是因为她演得不好,她的每一条都很好,就是少那么一些,总之就是一直拍。今天不满意,我们休息一下,明天再拍。”
有一天,饶晓志蹲在任素汐的轮椅旁,和她聊起《海边的曼彻斯特》,那是一个关于“原谅”的电影,男主角的境遇和马先勇差不多,都是因为自己的醉酒而犯下了一生悔恨的错误,却在哥哥离世后,获得了一个救赎的机会。
“Perhaps my best years are gone,
When there was a chance of happiness,
But I wouldn’t want them back,
Not with the fire in me,
No, I wouldn’t want them back.
——塞缪尔·贝克特
“我原谅他了。”任素汐忽然在拍摄中即兴了一句台词。
“终于有了那句话,我们觉得终于满意了。”饶晓志说。
2009年,《你好,打劫》演出,十年后的2019年,饶晓志讲述“无名大众”的电影《无名之辈》上映了。
《你好,疯子》上映之初,某平台第二天忽然删除了这部电影的评分,因怀疑片方有刷高评分的操作,饶晓志有些委屈,他觉得像自己“答对了题没给分。”
这次,时光网7.8分、豆瓣8.2分、猫眼9.1分,没有人可以抹掉他的评分。
《无名之辈》的成功让很多人对饶晓志以后的方向产生了好奇,很多人认为他应该趁热打铁,赶紧开发新的电影项目,稳固自己在电影行业的“江湖地位”。
饶晓志却要回去导话剧了。
“隔了五年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觉得离开得有点久。其实是好比说你回去再温习一下,在那个环境里再待一下。”
我问他,是不是怕话剧的粉丝等久了?
“话剧受众一共就那么点儿,而且这五年发生的变化特别大,现在戏剧市场还很冷,什么电影寒冬,戏剧都快冻死了,被冻得都除不了冰了。”
我又问,那为什么想回去呢?
“对我来说,那不是一个事儿啊,因为我们之前也没挣过钱啊。”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你的资源,和本身戏剧能给你的报酬什么的,都不是那么的在意了,反而可能让自己更纯粹地去做想要做的话剧作品,我觉得这是比较合适的。
所谓剧作,这些剧作家,影响的不光是我排话剧、拍电影,他还影响我生活,还影响我待人接物,影响我跟你在这儿说这些话,影响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对生活的看法,全影响,是方方面面的,它的影响比电影对我的影响大多了。”
饶晓志在知乎这样写道,“电影就像是满是诱惑力的玩具,充满刺激成为兴趣所在,而戏剧,则像是找到了某种信仰,云雾缭绕仍愿埋头前行。”
对于他明年的话剧,他没有透露太多信息,只是说“明年无论如何都要做一个。”
我说,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