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提琴的“重金属摇滚”
2019-02-26洪丁
洪丁
盛放:艺术节开幕音乐会
仿佛是要驱散才有的一丝寒意,立冬甫过,上海音乐厅旋即开启了一场热情洋溢的音乐盛典。2018年11月12日,第六届上海音乐学院“我为中提狂”国际中提琴艺术节拉开了帷幕。当晚,在沈西蒂、蓝汉成、盛利、刘念四位上音中提琴导师的带领下,由六十余位乐手组成的中提琴合奏团以多样的组合形式,为观众带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纯中提琴音乐会。
即使是在今天,纯粹由中提琴组成的合奏音乐会,即便不是绝无仅有,也称得上罕见。然而,上海的爱乐者却有幸在过去十余年间多次得以耳闻其详。时间回拨至2007年深秋,为庆祝上海音乐学院建校八十周年,由上音全体中提琴师生组成的中提琴室内乐团成立,向母校献上了首场纯粹的中提琴音乐会,是为“我为中提狂”艺术节之始。由此,艺术节基本以两年一届的频率举办,至今已到第六届。
音乐会以乐团的保留曲目——两首风格迥异但各成经典的作品开始。亨德尔的《帕萨卡利亚》原为羽管键琴而作,是作曲家《G小调组曲》的最后乐章,2007年由上音小提琴教授丁芷诺为乐团“度身定制”改编为中提琴合奏后,屡屡作为乐团音乐会的首发曲目,常演不衰。音乐中或沉郁或激昂的情感,绵长的旋律及丰富的音响织体,由四声部近六十人的中提琴合奏团奏出,尤为感人。而哈恰图良的《马刀舞曲》则将听众带向音乐会的第一波“狂热”。这首作品出自作曲家于1942年創作的芭蕾舞剧《加亚涅》的最后一幕,描绘了居民出征前的一段战舞。尽管与原作相比,因缺乏高音声部的管乐及打击乐,曲中的金戈之声稍减,但几十位乐手整齐划一地在弓根以短促的顿弓演奏,却在视觉上契合了编舞中挥舞马刀的影像。此外,乐曲中段来自亚美尼亚民歌的旋律,由比原作倍增的中提琴齐奏而出,更为凸显出异域情调与纯朴民歌风结合的动人之处。
紧接着,音乐会以独奏、三重奏、五重奏、八重奏直至十二重奏逐次递增的组合形式,呈现了一组万花筒般的室内乐作品。创作了独奏曲《自由赋格》的作曲家加思·诺克斯(Garth Knox),本人就是一位世界级的中提琴演奏家,曾数次参与“我为中提狂”艺术节。这首作品无论从演奏技术还是音乐表现层面,都对演奏家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其神韵颇近于一首二十世纪的巴赫无伴奏组曲赋格乐章,而作品中部的五声性片段,又摇曳着德彪西笔下的东方意象。演奏者沈子钰现为上音与德国克伦贝格学院联合培养的硕士。2013年,时年十五岁、尚在上音附中就读的沈子钰一举摘得特蒂斯国际中提琴大赛首奖,创造了大赛有史以来最年轻获奖者的纪录。当晚沈子钰的演奏如行云流水,对乐器的把控感极佳,无论是高把位的快速泛音,还是极为复杂的多声部对位,都演奏得丝丝入扣,游刃有余。
随后,三位正值“当打之年”的演奏家,也是上音中提琴的教授蓝汉成、盛利、刘念,为听众演释了另一首保留曲目——多年前由蓝汉成向他的同学,奥地利作曲家、中提琴家弗拉迪米尔·罗新斯基(Wladimir Rosinskij)邀约创作的中提琴三重奏。这首作品层次丰富,节奏尤为复杂,对演奏技巧及合作的要求非常高。三位经验丰富的演奏家不仅合作无间,而且演奏极为投入,疾风骤雨般的音乐感染了全场每一位听众。正如本场音乐会的主持人、上海大学音乐学院院长王勇所说,听众“仿佛经历了一场中提琴的重金属摇滚”,音乐厅内再一次“狂热”起来。
接下来的中提琴五重奏至十二重奏是一组涵盖“古今中外”的改编作品。其中既有改编自弦乐炫技巅峰之作、意大利作曲家帕格尼尼《第二小提琴协奏曲》的末乐章《钟》,也有阿根廷作曲家、“探戈之父”皮亚佐拉于1976年创作的“新探戈”风格代表作《角鲨》;既有深谙“原生态”民歌神髓的匈牙利作曲家巴托克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创作的《罗马尼亚舞曲》,也有我国传统江南民歌《茉莉花》。这些改编作品既成功保留了原作的风韵,又充分体现了中提琴的特质。例如由石昱改编的《茉莉花》,原曲婉转的旋律片段在丰富的和声中若隐若现于不同声部,一种传统与现代结合的曲风和谐地徐徐展开,为整个声场代入一段温润的江南记忆,细心的听众甚至可以同时听到《二泉映月》的音调。
乐团特别为本场音乐会委约创作并进行世界首演的作品来自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副教授姚晨创作的《共此时》。姚晨此前在中美两国的顶尖音乐学府求学,他的作品中不拘于固定的音乐语汇,却格外重视瞬时性的细致表达以及各种结构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这也许是姚晨更倾向室内乐创作的原因之一)。现场,音乐的表达如“意识流”般,明晰的乐思语义让位于乐音彼时彼刻的自我呈现。无论是对作曲家的创作、乐手的演奏还是观众的聆听,都是一次难得的突破性体验。
音乐会的“终曲”是由另一位作曲新星,德国斯图加特国立音乐与表演艺术大学硕士、上音作曲系博士李京键改编的歌剧《卡门》组曲。近六十位乐手再次同台,奏出法国作曲家比才燃尽生命最后三年谱写的杰作。李京键的改编处处显露出扎实的专业功底,尽管全场只有中提琴(及一件响板),却将一部充满异域风情、配器绚丽的管弦乐曲演释得精彩纷呈,丰富的层次及诸多的细节丝毫不落,使听众仿若亲身参与到歌剧热情的舞蹈之中。
全套曲目结束后,乐团又加演了约翰·施特劳斯的《雷电波尔卡》,欢快飞扬的音乐伴以乐手们的跺脚助兴,燃起了全场所有人的热情。正当狂热的气氛达至顶点之际,音乐忽然中断,紧接着响起由一把中提琴悠扬奏出的《生日歌》,点亮了本场音乐会的另一个主题。原来,按女性“做虚”的传统,2018年恰逢沈西蒂教授的八十寿辰。台上几十位乐手几乎全部出自沈西蒂师门,他们以一台精彩的音乐会向这位中国中提琴的“灵魂人物”贺寿。随后,上海音乐学院林在勇院长上台致辞,除祝贺艺术节开幕外,更深情地向这位为我国中提琴事业做出难以估量贡献的杰出女性致意。沈西蒂从乐团中踱出,微笑而沉静地向全场雷动的掌声致谢。许多听众这才意识到,尽管已年届八旬,沈西蒂仍与全体乐手一同,以声部首席的身份在过半曲目中站立演出,全情投入地演释每一首作品,那份专注令所有人动容。
回眸:上音中提琴专业的来时路
正如音乐节的别称一般,当晚台下满座的千余名观众与台上几十位乐手,同为中提琴而“如痴如狂”。对观众而言,这份“痴狂”,来自音乐会颇显心思的曲目编排、乐手们精湛绝伦的技巧与沁人心脾的演释所激发的共鸣;对乐手而言,这份“痴狂”,则是年复一年对中提琴事业的专注、投入、奉献于一场音乐会的集中展示。沈西蒂教授无疑是这一精神的最佳体现者。自从1961年,当时仍是上海音乐学院小提琴专业四年级的沈西蒂自告奋勇改拉中提琴,接替传奇的“上音女子四重奏组”中因手指受伤的吴菲菲开始,她就与中提琴结下了不解之缘。此后在近一甲子的时间里,沈西蒂从未中断过对中提琴的探索。在演奏方面,无论是“文革”时被借调至《海港》剧组,还是八十年代女子重奏组恢复演出在国内外进行巡演之时,又或是最近十年参与中提琴室内乐演出,沈西蒂珍惜每一次上台机会,细致准备,用诚挚的情感演奏每一个音符。在教学方面,她认真地从实践中总结教学经验,仔细分析每一位学生的优缺点,以采用相应的教学方法,虚心汲取国内外不同专家的教学优点,由此撑起了中国中提琴教学的一片天。加之沈西蒂为人谦和、温婉、低调,颇近于中提琴于乐队中的特点,无怪乎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的梁晴教授评论称,沈西蒂“用一生走进中提琴,并让生命活出了一种中提琴品格”(《音乐爱好者》杂志2010年1月号)。
一场音乐会也许不过两个小时,然而其背后检验的却是长时间的磨炼与准备。“我为中提狂”开幕音乐会上体现出来的高水准,是数十年积累的成绩。回首上音中提路,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设专业之后,真正的腾飞是从八十年代开始的。当时已过不惑之年的沈西蒂废寝忘食地投入教学工作中,似乎憋着劲要追回落下的时光。十余年间,她先后培养出萧红梅、刘韵杰、郑闻晓等数十位在世界大赛中获奖,并繼续以独奏家、乐队首席等身份享誉海内外的高水平学生。同时,沈西蒂也不忘教师队伍的建设。2004年,曾任西班牙国家广播交响乐团中提琴首席的蓝汉成被邀请到上音担任客座教授,两年后正式加入上音。这位求学、工作和国籍在不同欧洲国家的新加坡华裔,被戏称为“国际蓝”。正是蓝汉成的国际视野,为上音中提琴教学注入了新的风格。执教十多年间,蓝汉成全力提高上音室内乐教学水平,并促成了上音“国际室内乐中心”于2018年的成立。就在引进蓝汉成的同时,两位上音中提琴校友,青年中提琴家盛利和刘念也加入到教师梯队中。盛利的本科与硕士阶段都师从沈西蒂门下,对沈西蒂的教学捻熟于胸,并在过去十多年的实际工作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教学法。刘念本科跟随沈西蒂学习,毕业后前往南加州大学攻读硕士,获得了数个国内外大赛奖项,至今仍活跃在独奏及室内乐舞台上。两人的加入完善了上音中提琴教研组的教师配置,并在过去数年间取得了骄人的教学成就。
回顾上音中提琴的发展,除受“文革”影响外,似乎一直都进展得颇为顺利。但我们不应忘记,若非这些上音人对中提琴的痴狂与奉献,若非他们的潜心钻研和不懈努力,“事业树”上又如何能够结出硕果?
传承:再续“我为中提狂”
开幕音乐会结束后,上海音乐厅西厅还举行了新书发布会。《我为中提狂(二):中提琴与室内乐演奏、教学、研究、实践文集》是2009年出版的《我为中提狂——上海音乐学院中提琴半个世纪的随想》的续篇。前作以上音中提琴专业设立之初至新世纪开始十年的半个多世纪为时间框架,生动记录了几代中提琴专业上音人对于理想的孜孜以求;新作除记录“我为中提狂”艺术节设立以来的重要活动及相关内容外,尤其关注了上音室内乐表演与教学的发展,为上音这一“传统优势项目”记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新书共有五个部分。第一部分聚焦四组由上音为起点的弦乐重奏组,其中既有传奇的上音女子重奏组和国际声誉鼎盛的上海四重奏,也包括峥嵘已现的“汉”四重奏和冉冉初升的“新魄力”四重奏,通过记录他们成长中的点滴,那些奋斗、辉煌的时刻,如拼图般展现出上音弦乐四重奏的发展概况。第二部分对上音过去十余年间重要的中提琴及室内乐活动进行了记录。这些活动以三个已然形成传统的项目开展,除自2007年起举办的“我为中提狂”中提琴艺术节外,还包括自2009年起举办的“国际室内乐音乐周”,以及上海音乐学院附中自2010年起举办的“巴洛克室内乐大师班活动周”。第三、第四部分分别围绕着中提琴及室内乐教学还有作品风格演释方面的问题展开,涉及演奏法、教学法、史学及美学视角下的风格研究等。最后一部分则是一组二十世纪以来中提琴和弦乐四重奏作品的分析文章,对在现代主义大潮下相关音乐创作的技法及特征进行了分析。
跳脱出文集的章节框架,也许我们可以由字里行间读出另一个至关重要的主题:传承。对于发展艺术音乐事业而言,“传承”二字蕴含了太多的内容。这不仅是师者不计个人得失的倾囊相授,也不仅是后学千锤百炼后的融会贯通,更为重要的,也许是大家对艺术音乐所秉持着的超脱物质权衡的共同信念,由此在时代变迁中显现出的那份相同的从容。舞台之上,当沈西蒂与儿子王勇(本场音乐会的主持人)、孙子王柏淳(乐团核心成员、音乐会曲目《罗马尼亚舞曲》的改编者)同台,当她与年龄跨度近七十年的弟子、再传弟子同台之时,传承的精神不言而喻;而在书中,当我们读到几代四重奏组不为时代波澜所动,潜心提高技艺之时,读到沈西蒂细致记录外籍专家的讲学、弟子盛利和后学王恪居总结并发展沈西蒂的教学法时,甚至在分析文章中读到几代上音作曲家以中提琴探索新的民族之声时,这种传承精神同样让我们感动不已。
在这个中提琴盛情绽放的夜晚,当目睹数百名听众在音乐会后手捧新书,兴高采烈地排队等候主角——沈西蒂、蓝汉成、盛利、刘念及新书的主编王勇等五位教授——为新书签名之时,我们不难相信,有着这样一群虔诚的爱乐者的支持,中国的中提琴事业将一代胜于一代地传承下去。让我们期待在下一届艺术节上“再为中提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