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于“自然”的歌唱家
2019-02-26张可驹
张可驹
不久前,我在上海“星期广播音乐会”上听了一场高质量的演出:德国歌唱家马丁·布伦斯(Martin Bruns)与他的中国学生汪昌博合作,演出全套德奥艺术歌曲。整场音乐会的曲目安排,可说是完全“阳春白雪”。从时间顺序来说,基本从贝多芬开始,到舒伯特、舒曼、勃拉姆斯,再到马勒和沃尔夫,将德奥艺术歌曲发展的主线呈现大略。以这样的主线为重心,配合较为冷门的作曲家舍克(O. Schoeck)的歌曲,以及受到德奥音乐文化影响至深的布索尼的作品各一首。敢于开出这样的节目单是不易的,一方面这种高雅未必会投合广泛的听众,另一方面,它对于歌唱家技术和修养的考验很高,有时近乎过分。
在德奥境外,单纯由德奥艺术歌曲组成的音乐会往往票房堪虞,不止一位歌唱家向我提起这一体裁“曲高和寡”的情况。“星广会”积累了稳定的听众群,上座率很好,人们的反应也不错,但我更关心的自然是演出的品质如何?所幸,我从中得到了充分的满足。这样的满足,并非当时觉得歌唱家的表现光彩夺目,或惊叹于某种超绝技艺的展露。正相反,马丁教授与汪昌博这对师徒,尽管各自处理作品的风格不同,但音乐表现的大方向却都有一种围绕原作的自然流露。这些作品需要演绎者细致地发掘其内容,而听众,也应当能够细细体会。那日,两位歌唱家正是在看似平易、实则非常耐得品味的演绎中,出色地揭示了原作的魅力。
某些演绎可能会在第一时间吸引你的耳朵,但听过之后,却不一定记得多少内容。而这一场艺术歌曲音乐会,音乐表现的口味虽不“强烈”,余韵却可谓绵长。哪怕在离开音乐厅许久之后,我依然能回味其中不少歌曲的演绎,因为歌唱家们确实知道该怎样表现作品,怎样发掘原作的魅力。两人的演出都很迷人,但我特别想要介绍的,还是那位新锐男中音歌唱家汪昌博,他的确是一位相当宝贵的新人。
宝贵在于何处,这位男中音?
将一位新人称为宝贵,自然有一定的衡量标准。常听到有人指出,目前乐迷总是追逐名人,而对于新人的关注太少。我想事实也是如此,毕竟,新人的水平参差不齐,作为听者,在时间有限的情况下,又应当为此投入多少呢?莱昂·弗莱舍是美国很有影响的钢琴家,后来由于手伤,投入了许多时间在教学方面,成为重要的教师。他对年轻人投入音乐表演事业发表了极有见地的看法,首先他指出:年轻人追求以独奏(注:独唱亦同)为业,单纯以统计数字来看,成功率之低,简直可怕!事实上,如果再算上为此投入的精力、财力,似乎就更为不妙;并且,在努力迈向成熟音乐家的状态之前,新人将面对很现实的问题——无论是哪个层面,你能否在舞台上站住脚?
弗莱舍甚至鼓励年轻人,在艺术上有所追求,而经济方面,最好另寻谋生之道。他十分犀利地指出,目前音乐学院毕业的新人完全是供过于求,通过比赛来镀金也不是办法。这方面大有可谈之处,但还是不在此展开了。总之,新人当然可能碰到特殊的机遇,但问题的关键,显然还是他究竟能为听众带来什么。这也就是在我看来,汪昌博作为男中音新秀不仅让人期待,也真正堪称宝贵之处。仅仅通过一场演出,也不难看清此人一些重要的品质:他的基礎相当扎实,唱功天赋固然不错,但更让人倾心的,却是对作品细致的把握。在他此时的艺术水平上,汪昌博对于天赋的运用是最为“合理”的。一言以蔽之,他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这位歌唱家确实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也许会问,能够登上舞台的音乐家,难道会缺乏基础,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坦白地说,我还真遇见过一些,其中不乏大奖得主。譬如一位先生(名字不提),几年前获得了很有影响的小提琴比赛大奖,而到如今,有时居然连声音都拉不响,四根弦也缺乏统一的音色,我坐在台下听他拉勃拉姆斯的奏鸣曲,只能暗自吐槽:难道勃拉姆斯是这么拉的吗?你这奖又是怎么拿到手的?一位演绎者所需要的基础,并不像某种演绎风格那样,是可以选择的东西;正相反,无论你选择怎样的风格来演出,基础都一定要摆在那里,否则演出是不可能有理想效果的。汪昌博在德国学习了十年,主要就是因为他明白基础的重要性。歌唱家坦言自己在国内学习的时候,在电脑游戏中浪费了太多时间。他在德国真正开启了眼界,明白自己先前的基础实在太不扎实了,于是决定重修本科课程,因此才延长到这么久。
一位金融界的大师说过,当你发现你的选择是错误的,最正确的做法,就是不要再错下去。但在艺术的领域,有时一错再错也可能不会立刻输光,还能依靠大奖得主的名头,以及不错的颜值吸引一些人。汪昌博宁可返工数年,也要把基础夯实,这样的选择是有勇气的,回报也诚然丰厚。艺术歌曲这个体裁,其实最能体现一位歌唱家的修养与音乐表现的技巧。汪昌博虽然在柏林汉斯·艾斯勒音乐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也从事歌剧演出,但他自己表示,艺术歌曲是他特别钟爱的作品。演唱艺术歌曲,首先考验的是歌唱家对语言的把握。歌剧咏叹调可能在大旋律、大效果中“混”一下,艺术歌曲在这方面却是纤毫毕现。汪昌博是个很有语言天赋的人,对于德语的掌握之好,马丁教授甚至让他为一些方言口音重的德国学生纠正发音。
在吐字发音之外,艺术歌曲对于歌唱家细腻的音色、线条、整体声情效果的塑造,都提出了很高的考验。唱好它们需要很全面的技巧,却又不像某些外在的技巧那样“有效果”。因此在职业音乐家的舞台上,唱艺术歌曲几乎是个最最吃力不讨好的活。汪昌博在他的演唱中能够迎难而上,勇敢地面对,继而解决这些困难。只能说,歌唱家实在喜欢这些作品,天赋也投合,才能投入那么多精力。不花足功夫,无法企及如此效果。而在这样的基础和音乐表现面前,获奖经历之类的宣传,只当自动退后吧。
彼此映衬的艺术歌曲演绎
马丁·布伦斯是汪昌博的伯乐,也是后者极有默契的老师。或许正是在这样的潜移默化中,两位歌唱家表现出一脉相承,而又相互映衬的特点。他们表现艺术歌曲的大方向,就是在真正了解这门艺术的前提下,为作品服务,却常常不注重于突出自身的个性。尽管如此,两位音乐家各自的特点,仍旧是鲜明的,且构成微妙的互补。或多或少,马丁教授已过了嗓音的黄金时期,却始终展现出如何以深厚的修养安排声音的艺术。汪昌博则相反,他的嗓音有着典型的艺术歌曲演绎者的醇厚迷人,天然音色与种种塑造声音的手法都表现得相当自如。而且,在我看来更加重要的是,他此时正在摸索马丁教授所指出的道路。
这道路的内涵太丰富了,包括如何科学地、毫不强迫地运用声音,也包括如何处理吐字、分句与优美的歌唱线条之间的平衡。当然这一切,最终都要回到作品——如何从原作出发,安排从局部到整体的演绎。在曲目方面他很明智地没有安排一人唱半场,而是选择了不断交替,每次每人唱一组歌曲的方式。分量最重的曲目,贝多芬的连篇歌曲《致远方的爱人》被放在音乐会的开头,马丁·布伦斯的音量不算大,但声音中雅致的色泽却足可让人玩味。他围绕诗歌内容把握精致声线的功力,确实让我们看到一种“专家”的演唱:初听仿佛没有什么处理,但顺着原作以音吟诗的思路走下去,却会发现一切都在那里了。前述那些考验,被条分缕析地把握着,迎刃而解。尤其是语调生动的那几首,活跃而细致的分句表现得毫不费力,好像只是在朋友家中信手拈来地唱。仔细听来,这不是一种天赋佳嗓的歌唱(不单纯是关于年龄),但歌唱之人在声音中所提炼的优雅,以及他如何将这份优雅赋予词句,都将我们带入演唱艺术歌曲的传统深处。
并且,马丁教授的演唱还是渐入佳境的。在之后的几首歌曲中,他的音量更为放开,气质更激动一些,当然这也是根据作品而变化的。《天鹅之歌》的几首选曲尤其精彩,其中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无疑是《城镇》(Die Stadt)。这首歌曲是舒伯特笔下情感相当灰暗的作品,尽管还没到《幽灵》(Der Doppelganger,同属《天鹅之歌》)那样完全走向“黑暗系”的程度,可早在人声唱出首句“暮色笼罩的城市和尖塔”之前,钢琴部分已经提示出,这里的“暮色”并非带着温暖的金黄色,而是相当沉重的铅灰色调。在这样的情景中,人声与钢琴一同刻画出人物细腻的层次。不得不特别赞美一下冯佳音的钢琴部分,在这些需要人声与钢琴完全对等的杰作中,她始终表现得非常称职,《城镇》这一首又几乎是最精彩的:开头的氛围刻画十分到位,将原作的不祥之感勾勒得活灵活现,稍后歌唱家与钢琴的配合也完全让人满意。两者一同进入那略微可怖的氛围深处,将主人公哀伤的心境表现得极为细腻。这真是很有感染力的演绎,非常动人。
不过,在整场演出当中,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马丁教授唱的舒伯特《致月亮》(An den Mond)。此处,将他演唱《致远方的爱人》时的许多品质升华了。朴素之美竟被带至唯美的层面,从中真正揭示出作品的魅力——早期浪漫派的许多精华仿佛聚于一刻。如此出众的歌唱,生动反映出艺术歌曲演绎许多本质的东西,而汪昌博的演唱能够与之交相辉映,本身就说明了他的水平。坦白说,要谈论马丁教授对于这些艺术歌曲的演绎,我会感觉有些困难,因为我们通常谈论某场演出,或录音中的演绎,可能首先都希望抓住“亮点”,就是在这样的演绎中,最为突出、首先吸引听者的是什么。在听汪昌博的演唱之前,我看到了一些音乐家对他的才能报以很高的评价,其中既有丹尼尔·费罗这样的声乐教育大师,也有夸斯托夫这样旗帜性的歌唱家。而在听完他对那些艺术歌曲的演绎之后,我想自己多少明白了为何这些大师对他另眼相看。或许没有很鲜明的亮点,可只要是稍稍会听的人,都可能感到处处都有让你留意的东西。整体性的印象,也是在我听来最富有魅力之处,就在“自然”。汪昌博是一位“敢于自然”的歌唱家。
我想,那些大師对他的肯定,至少有一半是由此而来,因为这种自然是综合一切天赋及后天的理解、修养的结果。没有很抢眼的东西,歌唱家也并不为此担忧而去“造出”这种东西,单凭这一点,已经可贵的不得了了,因为真正能帮助一位演绎者长久站立在舞台上的,除了天赋,恐怕就是品格,而现在很多臆造亮点的演出其实并没有品格,再怎么刷存在感,他们究竟能在舞台上存在多久,还有待时间来证明。汪昌博的天赋音色很不错,音色醇厚,低音也相当充实。他对于唱腔的把握总是很灵活,无论音色之美,还是某些厚重的声音,都能在对词句清晰、鲜明的处理中安排得当。如果反过来,由音色与厚实感来牵制词的清晰和句子的表达,就很不妙了。汪昌博唱出了一位真正的艺术歌曲演绎者应有的风范,难怪夸斯托夫听了他的演唱,都主动愿意教他。
音乐会上,汪昌博演唱的勃拉姆斯《要是我知道回头路该有多好》、舒伯特《在春天》和马勒《我弃绝尘世》这三首作品,在我听来最能反映其优点与品格的演绎。勃拉姆斯那首歌曲中的“回头路”,指的是回到童年的道路,该作成为名曲,在音乐层面之外,也是它的文字与情境引起了普遍的共鸣。汪昌博的演绎出色之处,恰恰在于他不去渲染那种追念及感怀的情绪,而仅是细腻地唱出原作,到最后一段才自然地表现出更强烈的情感。舒伯特《在春天》的演绎几乎如出一辙,该作充满了纯粹的优美,歌唱家却仅是节制而内敛地塑造出了旋律线条,到了最后一段才更鲜明地表现出连音效果之美,让我惊艳——确实是很美的,但又那么有品位。歌唱家并非刻意将“高潮”留到最后,而是根据作品自然的发展来呈现情感的起伏。该作也有许多其他的表现方式,但至少,汪昌博的谋篇布局是相当成熟而有章法的。
有时我们会听到一些演唱艺术歌曲的巨匠,如费舍尔-迪斯考、施瓦茨科普夫将歌曲中的细节反复玩味,突出这些东西,甚至唱得略微“夸张”。但若因此认为夸张而突出细节是表现艺术歌曲的典型方式,就未免失之偏颇,因为那些大师的歌唱中貌似夸张之处,都是很深地吃透文字内涵,继而寻求得到的表现方式。如果将此视为歌唱家在艺术歌曲中表达“自发性”与“个人魅力”的方式,就完全本末倒置了。我之所以说汪昌博“敢于自然”,就是因为他这样的唱法没有太多“抢眼”之处,但其中每一寸的平易与忠实,都需要绝对实在功力为基础。以《在春天》为例,如前所述,歌唱家直到最后才充分表现出连音之美。如果他在前几段中多做修饰与突出,势必更能让听者看到其歌唱才能,他也未必就处理不好,但他还是选择了一种最为自然的表现方式,这样的自然忠实于他所理解的作品。
这场方方面面都有充分考量的演出,至今回想起来,也是如此耐听。像舒伯特《在春天》这样的名曲,恐怕每一位艺术歌曲爱好者心中都保存了不少名演的形象。可当时听他的演唱,我最明显的感受就是歌唱家对于平淡之中见精深的追求,使他的演绎完全不会相形失色。这就是一个确实有才华的人,选择自然、真挚的表达之后,所自然到达的结果。汪昌博此时还没有到达精深的境界,但他的职业生涯才刚刚开始。我只希望,今后也能继续听他演唱这些他深爱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