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时代前沿的北京协和医学院社会服务部
2019-02-26陈元方
陈元方
目前公立医疗机构受医患关系恶化和紧张的困扰已达数十年之久,迟迟得不到缓和。医患关系恶化和紧张的原因之一是政府对公立医疗机构预算拨款不足,尤其未能提供医务人员应得的报酬,企图通过驱使公立医疗机构营利以解决问题。但同时在思想上始终未解决仅视医疗为技术的问题。正如协和校训所言,科学济人道,即我们要运用科学技术的手段来解决处于社会网络内具有身体和心理两个层面的病人的问题,即树立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因此一家医院除了建立许多治疗病人身体疾病外,还应该建立相应的社会服务工作部门,向病人、家庭和群体提供心理和社会支持,将先进的心理学和社会学运用于医学。这是许多医学先进的国家的医院一直在做的事情,目前也有一些文章或博士论文[1]在探讨这个问题,但令人惊异的是,这一改善医患关系的重要措施,许多医院却完全置之脑后。但我们看到早在20世纪20年代~30年代协和在这方面做了大量卓越的工作,因此传统的协和不仅在医术、医业方面令人赞誉,而且在医患关系方面备受称赞。本文旨在回顾协和医学院社会服务部的发展历史,对改善当今医患关系和我国未来医务社会工作发展提供启示。
1 开展社会服务工作体现协和校训“科学济人道”
北京协和医学院有一群构筑精巧、金碧辉煌、古色古香的宫殿式迷人建筑,但其并不是一个唯利是图、只为权贵服务的富人医院,其崇尚和追求的是科学与人道。协和校刊上曾刊登过由胡适题字的协和校训“科学济人道”(Science, for Humanity)。在1921年9月15日协和的落成庆典上,人们看到了包括中国当时总统代表和外交、教育、内政部长在内的大批高官、多位声名显赫的世界顶级医学科学家、临床家、教育家、大学校长和管理者,也看到和体验了一次无与伦比的高水平学术盛宴。但是,人们或许没有觉察到,在这个新生协和的腹中,孕育着一种关于医院社会责任的全新理念,即医院不仅是为病人治病的,她要服务社会、服务人群,全面关注人们的生老病死、身心健康和与病人息息相关的生活和社会环境。为此,医学院附属医院——北京协和医院从1921年创建之初就成立了中国第一个医院社会服务部。也就是在这一年,一位年轻的美国女子来到协和社会服务部当主任,她一干就是18年,为协和社会服务部的成长发展、为中国医院的社会服务事业奉献了她的青春,倾注了她的全部心血。
2 协和社会服务部奠基人浦爱德
她,就是浦爱德先生(Ida Pruiit),浦爱德是她的正式中文名字,现在被音译为普艾达。1888年,浦爱德出生在中国山东黄县(今龙口县),父母都是美国南浸礼会的传教士,曾在中国办过乡村小学。12岁以前,她一直生活在山东农村,由中国保姆照看,和中国农村的孩子一起长大,说着一口流利地道的山东话。浦爱德童年备受中国风土人情的感染和熏陶,使她对于中国文化有一种天然和本能的亲和感,这对她的思想和一生事业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她觉得自己与中国文化和生活方式更融洽,她更乐于把中国看成自己的“祖国”,她一直称中国是她的“母国”,而美国则是她的“父国”。
12岁那年,浦爱德因为义和团引发的社会动乱而回到美国,一年后又返回中国,在烟台(当时称“芝罘”)的英国教会学校读书。之后,她回到父亲的故乡佐治亚州读大学,最后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此后,她在波士顿麻省州立医院进修了方兴未艾的医学社会服务专业,成绩优秀,“个案工作”尤为出色;接着她又在费城接受了慈善事业协会的社会福利事业训练。
这是一个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新专业。1905年,美国麻省州立医院在里查德·加博医生的提倡下,首先聘用社会工作者成立了医院社会服务部,标志着医务社会工作专业服务的正式诞生。1921年,浦爱德先生应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聘请,到新落成的北京协和医院工作。
北京协和医院的最大特色之一就是设有一个专门为困难患者(不只是经济上的困难)提供医疗救助服务的部门——社会服务部,它是在医院建院的最初阶段就和临床各科室同时成立和启动的。社会服务部的职员享有与医生完全同等的地位和待遇,穿白大衣,可以在医生食堂用餐和用午茶、有病可住头等病房,其受到重视的程度可见一斑。在协和医院,浦爱德建立了中国第一个、同时也是旗舰式的医院社会服务部,并一口气当了18年的社会服务部主任。(浦爱德是老舍《四世同堂》全文的英译者。《四世同堂》的中文本是不全的,有一部分遭遗失。最近在美国发现了全文的英译本,其中包括中文本遗失的部分,而译者就是浦爱德[2-3]。)
北京协和医院的社会服务部被老百姓亲切地叫做“帮穷部”和“救命部”,但社会服务部绝不仅仅是奉行人道主义的慈善机构,它既是医院服务管理机制的进步和完善,更反映了医学模式和医院社会责任理念上的提升。事实上,它孕育着一项社会改革,反映了社会进化的过程。20世纪20年代~30年代,正是现代意义上的社会学在我国萌生兴起的时期,“社会工作”作为一门学科和专业在美国有了很大的发展。为了研究探索转型时期的社会问题,北京的燕京大学和上海的沪江大学率先成立了中国最早的社会学系。燕京大学社会系先后延聘了一批中外著名、有时代意识、重视社会调查和社会实践的一流社会学家到学校任教,例如国内的吴文藻、费孝通、冯友兰、许仕廉、陈翰笙、李景汉、陶孟和、雷洁琼,以及美国韦尔斯莱学院、俄亥俄大学、芝加哥大学等知名大学的社会学教授,这些人把前卫的社会学理论、观点和研究方法介绍给了中国。燕京社会系的课程除社会学原理外,还包括社会调查与研究方法、社会问题研究、应用社会学、社会工作、农民运动、社会行政、社会福利事业、公共卫生、犯罪学、社会立法、个案分析、种族问题等,共30门~40门,成为当时中国大学中理念最先进、阵容最强大、教学内容最丰富的社会学系。浦爱德先生本人也是燕京大学社会系“个案分析”课程的兼职教授。
燕京大学社会系和协和医院之间联系十分密切:协和医院社会服务部的负责人和工作人员中不少都出自燕京大学社会系,如和浦爱德同时任职的社会服务部第一任副主任于汝麒女士,继浦爱德之后当社会服务部主任的张中堂先生等。燕京大学社会系每年都要分配一两个毕业生到协和医院社会服务部工作,并派一些学生到协和社会服务部实习;有的燕京大学社会系教师(如李景汉)更是带领社会系学生直接参与了协和和晏阳初先生的平民教育促进会在河北定县的农村卫生示范区的工作。二战前,燕京大学曾规定医预学生必须修一门社会科学课程,许多学生选择了社会学。1947年协和战后复校时,当时的李宗恩校长因为担心招来的新生抗战期间在社会学方面可能会有些欠缺,特地请燕京大学社会系教授到协和给一年级新生补上社会学课程与实习,可见对于社会学之重视。笔者之所以用较多笔墨在这里介绍燕京大学社会系与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关系,是想说明协和医院之所以成立社会服务部,绝非即兴随意之举,而是和当时社会学兴起的时代大背景息息相关的,是和协和的办学使命和精英教育的标准紧密联系的,也是对社会改革趋势和社会学的前沿问题深思熟虑和深刻理解的结果。
浦爱德先生是中国的医院社会服务事业的奠基人。出于她的人生经历、教育背景和人文积淀,出于她对中国文化、中国社会、中国基层群众的深刻理解和深厚感情,她对于医院社会服务工作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关于医院社会服务工作的性质和功能,浦爱德先生精辟地指出:“社会工作者的工作就是发现困难和麻烦,促使这个世界适应我们的服务对象,或者促使服务对象适应这个世界。我们为每个人找到他在世界中的位置。” 作为一名社会工作者,浦爱德先生不仅要向病人解释疾病的性质以及某些药物和治疗手段的必要性,让病人接受医生的治疗方案,还要帮助病人重新返回社会,并尽可能使病人自力更生。浦爱德说,对多数病人进行经济上的暂时性的救助不都是必要的,但是精神或情感上的救助却是非常必要的,这是她对医务社会工作的最明确表述。她系统地阐述了开展医院社会工作的必要性、重要性和紧迫性,科学总结协和医院社会工作服务模式,明确提出医院社会工作者的配置原则、职责范围、服务方法和专业训练途径,为当代中国医院社会工作人才队伍建设提供宝贵历史经验,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理论意义和政策意义[4-5]。
3 社会服务工作是一项特殊专业
当时的协和社会服务部社工人员使用个案工作方法对病人的社会历史进行调查、记录和跟踪,为每个患者填写“病人社会历史记录表”,表格包括如下项目:门诊号、住院号、姓名、婚否(单身或已婚)、原籍(省)、日期、北京住址、老家(县、村镇)、职业、家庭成员(姓名、年龄、职业、住址)、亲戚(姓名、年龄、职业、住址)、朋友(姓名、年龄、职业、住址)、住房、经济状况、履历、现在情况、问题、社工处理意见、采取的行动(措施)等等。表格全部用英文填写,写完后交病案室装订在患者的病案后面,对医生的医疗工作和医学研究有极重要的参考价值。它可以帮助医生作出准确诊断、实现医疗方案,而最使医生感到有帮助的,是社工人员对出院后的病人按期随访,包括定期信访或家访,为出院病人预约复诊时间,或者根据医生的要求邀请病人来院复查。这种随访制度是对病人健康全面负责的制度,既便于及时了解病人出院后的病情变化,在恶化和复发时进行及时的诊治,又为医生积累医疗经验和进行科研工作提供了必需的资料。
社会服务部工作看似简单,其实是一项很特殊的专业。它综合了医学教育、心理学和社会医学。社会工作人员必须经过社会学的本科教育,学习过社会医学的管理知识、工作方法,还要有处理实际问题的能力,才能做好。浦爱德先生对社会工作者的专业范围做了简洁的概括,她认为,社会工作者的工作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研究个体,即对服务对象及其家庭成员、雇主、朋友等进行个人访问,以及研究来自专家的报告;二是研究家庭和社区,查看服务对象有无他自己及其家人不知道或无法利用的社会资源,并帮助他们动员和利用这些资源。
一个合格的社工首先是帮助病人与医生合作,接受医嘱和治疗方案。病人到医院来看病是不是简单地看完病就走了?医院是否了解病人家庭经济有无困难?病人交得起费吗?能不能和医生配合?他相信医生吗?他吃不吃医生开的药?了解这些情况后,治疗才能取得比较好的效果。
对经济有困难的病人,社工可以根据情况适当减免费用。对思想有顾虑的病人,可以做思想工作使其接受医生的治疗方案。如果病人治疗结束出院后仍需要长期治疗,或者需要经常去门诊,但又不具备这些条件,或者病人家属不耐心、不合作、不愿意伺候病人……这些问题,都不是医生能解决的,这时候医生可以去找社会服务部。社工们会对病人进行个案调查,和病人谈话、做家庭访问;经过调查后,决定给予病人以什么样的医药和社会福利,比如减费、免费、分期付款、资助衣物、营养救助、给路费等等……总之,为病人挖掘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克服治疗上的困难。以上种种,社工们都不遗余力地争取做到极致,以期最满意地帮助病人解决问题。正是由于有了社会服务部,“老协和”才成为两类病人最多的医院:一类是达官贵人,一类是走投无路的穷人。社会服务部因此被穷苦百姓称为“帮穷部”、“救命部”,北京协和医院也因此获得了良好的社会声誉,有些病人甚至把社工比作自己的“再生父母”。
4 协和社会服务部的基本工作方式是个案方法
协和医院社会服务部在鼎盛的20世纪30年代总共有30多名社工。在浦爱德先生的努力下,协和社会服务部的人事编制相当完备,管理层次比较清晰,分工比较明确,运行效率很高,主要包括以下几个层次:主任:管理全部的工作及编制任务;副主任:协助主任办理行政事务,并帮助解决处理病人的问题;监督员:辅导初级社工人员的工作;高级社工人员:可以在科室和病房独立工作;初级社工人员:在工作有问题时请示监督员;学员:在监督员指导下学习。
另外,还有英文秘书1人,打字员2人,中文书写员1人,办事员2人,工友1人,洋车夫2人,俄语翻译1人(俄国人)[6]364。1930年以后,协和医院每个病房和门诊都有了自己的专任社工。
自1925年至1937年,协和社会服务部先后衍生出几个相关的部门,计有:职工社会服务部,大致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工会,解决对本院职工的社会服务问题;怀幼会,组织照看病人的孩子或者被遗弃的孩子;男女调养院,病人出院后如果家里没有休养条件,可在调养院休养,费用很低甚至免费;救济部,收养“七七事变”时受伤的第二十九军官兵。协和社会服务部还兼管几种特别工作,如男女调养院的管理、医院工人抚恤金的发放、留养婴儿或弃儿的处置以及未婚母亲问题的研究等,都是由社会服务部经管的。
个案工作是协和社会服务部主要的工作方式和内容。1929年~1930年,协和社会服务部共有12位社工,这12人当中,后来比较知名的有:周励秋(现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分配到脑系科和疯人院,全年共办理221个个案;钱长本分配到小儿科,全年共办理385个个案;林淑云分配到普通内科病室,全年共办理244个个案;陶玲分配到普通外科诊室,全年共办理407个个案;朱曦分配到妇科及产科,全年共办理934个个案。
另据统计,1932年~1933年协和社会服务部共计办理4 901个个案,内有3 941案已经结案,尚有960案转入下年度办理。可见当时社工人员接案数量之多。社会服务部简直成了“院中之院”(《北平协和医院第二十五次报告书》,1933年印行,国家图书馆藏)。
接受个案调查和服务的患者,有些是因为经济窘迫,有些是陷入了感情困境,有些是失去了社会依靠,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协和社会服务部的工作人员对他们一视同仁,悉心关照,提供了极富针对性的有效帮助。
小儿科的一张报告表记录了1930年阴历正月至六月的社工服务数据。半年来,服务于小儿科的社工人员共接案232起,基本上全部圆满结案。从表格中可以看出当时的社工把儿童社会问题分解为四项,并且针对每项中的不同问题给出相应的解决办法。这四项问题分别是:“关于儿童者”指儿童自身无法解决的问题,如孤儿、被遗弃等;“关于经济者”指儿童的父母缺乏维持生存的基本能力;“关于身体者”指家长因身体问题而无力养护自己的孩子;还有一个是“杂项”。从专业技术的角度来看,协和医院的社会服务工作达到了相当精细化的水平,在社会资源的开发上堪称全面、完整。
5 协和社会服务部个案工作举例
以下是协和医院社会服务部个案工作举例:
案例1:一个男人带着他的小儿子来到协和医院。孩子患有结核性脑膜炎,父亲被告知他的孩子没有康复的可能性,只能回家等待死亡。这位父亲处于极度绝望之中,他已经将近一年没有工作了,他的妻子由于患结核病几个月前刚刚去世,他唯一的收入来自每天给两个小孩上一个小时的课,每月大约只有两美元。在调查中,这位社工看见这名男子的另外两个孩子也十分瘦弱苍白,家里的房子也破烂不堪。
社工为患儿制订了一个临时性营养救助计划,另外两个孩子也被带到门诊做了检查,所幸他们只是营养不良。社工对患儿的亲戚进行了访问,发现没有其他家庭成员能够帮助他们。社工多次访问了这个父亲,他曾经是北平协和医院一个实验室的技术员。他有在医院附近做临时工的经历,他曾经饲养过老鼠,在一个剧院里当过助理会计员和剧场管理员。
后来,患病的孩子死了。这个父亲急需一份工作,他的一位表兄带走了他八岁的小女儿。社工把那个营养严重缺乏的小儿子送到一户人家去寄养,并为这个孩子支付生活津贴,直到他的父亲能够接他回家为止。社工曾想帮助这个父亲在协和医学院里谋一个扫地勤杂工的工作,但是后者却拒绝接受,因为他曾经是一位职员,他不愿干体力活。
后来,经过社工多次给他做思想工作,他开始当了一名扫地的勤杂工。再往后,他成为一群勤杂工和服务员的领班,他穿着长衫,还把他的英语、汉语和工作经验应用到管理当中。最后的结局是,他把他的男孩儿送到他的一位乡下亲戚那里,他不再需要慈善救济了,而且又结了婚。
这个感人的案例说明,这位社工的工作远远超出了对病人本人的关怀,他通过艰苦细致的思想工作,触动和改变了患儿父亲的价值观,帮助他走上了自强奋斗的道路,使家庭的命运有了转机。他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社会力量,包括患儿亲属、寄养家庭、医院社会服务部等来提供救援,帮助患儿家庭度过难关。这个案例让我们为浦爱德先生和她的同事们自豪,她们帮助了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完美地体现了医院的社会责任,提升了医院的社会作用,而这正是社会工作的意义所在。
案例2:29岁男性,因患慢性化脓性骨髓炎,曾在协和医院住过12次院,两腿都做过截肢手术。他病前曾做小生意,母亲50岁,做保姆,每月工资3元,只够自己的零用钱,无力供给儿子生活费。
1934年4月,社工张中堂接管了这个病案。他访问了病人的两位亲戚,希望他们提供帮助,但他们都没有力量。社会服务部只好把病人安置在调养院居住。
骨科孟继懋大夫(他日后成为我国的骨科学顶级权威专家)建议给病人安装假肢。于是社工们进行了以下工作:(1)带病人到本院假肢科请莱门技师查看是否可做假肢,答案是可以,但最便宜的也要70元。(2)找病人母亲的雇主张佩泉先生,请他帮助解决假肢的费用。张佩泉是协和医院庶务科主任,工资较高,他很同情病人,愿意付出一半假肢费用(35元)。
经向社会服务部主任浦爱德先生报告,同意由社会服务部专款支付另一半假肢费。这样病人就在6月安装了假肢。同时医院还给了病人一副拐杖,并用1元2角钱给他买了一双鞋。
一年半后病人能拄着拐杖走路了,社会服务部就送他到协和医院职业治疗处学习做编织品,是半日工作,每月有1元酬劳金,以后可得到3元工资。病人本人对自己残废后还能工作,甚感愉快[6]371。
这个案例也是为患者动员社会资源的成功案例,特别是为患者找到了安装假肢的付费人,解决了资金上的障碍。病愈后又帮助他找到了工作,更是成功之后的成功。
案例3:1932年7月,社工张中堂去外科工作的第一天,就遇到一个情况。医生把一个疝病患者领来,说病人应该住院,但是无钱付住院费,让社工帮助解决。病人的住院证上注明是“一般病情”[住院证上印有“一般的”、“有兴趣的”、“严重的”或“急性的”几种,但除了“一般的”病情外,“严重的”、“有兴趣的”(多半为教学用)、“急性的”病例,都可以及时办理住院]。这是一个12岁的男孩,刚在一个杂货小铺做了两个月学徒。他父亲是拉洋车的,收入不多,母亲是家庭妇女,家里实在无钱付住院费。张中堂问患儿能否请他主人付点住院费,他说不敢去说,恐怕主人知道他有病就不要他了。第二天社工去了病人的工作地点,把情况向其主人李某说了,李某说没有钱给他付住院费,经过说情只答应他出院后继续接受他为学徒。张中堂又去患儿家,见他家住一间小平房,只有很简单的家具。看到他家实在贫苦,张中堂就告诉他母亲一定想法帮助他住院。
回来后张中堂向社会服务部监督员陶玲女士报告了调查情况,建议办理免费住院。因为没有空床,张中堂就去找了病房主治医师,得知有一病人可以出院,但是家中无人来看他(因不是探视时间)而尚未出院。张中堂就去病房看了那个病人,然后又去病人家找了他太太,下午病人就被家属接出院了。这样,那个学徒病人就住进了医院。后来病人出院后来复诊,说他已回去工作了,感谢协和医院给他免费治疗[6]370。
这个案例不仅帮助病人解决了住院过程中的几个困难环节,使其顺利地住进了医院;不仅通过帮助病人寻找社会资源,使其能够完成治疗过程;更重要的是,通过和患儿雇主的接洽,得到了雇主在患儿病愈后继续雇佣他的承诺,使其出院后能够继续自食其力,具有典型的示范意义。在包括患者、患者家长、患者雇主、医院社工、病房主治医师、另一位住院病人及其家属这样一个复杂的链条上寻求资源共享的实现,的确有不小的难度,可喜的是结果非常圆满。
案例4:安排一个骨科病人在家疗养。张中堂调到骨科工作后,遇到一个腿骨骨折的病人,需要上石膏治疗,但付不起钱。这是一个当临时工的18岁青年,在工作时将腿摔伤。家中有父母,父亲是洋车夫,挣的钱只能维持生活。他本人因找不到正式工作,就到处做临时工,每天挣的钱只够他自己用。张中堂去他家访问,见他家只有一间平房,屋里很黑很脏,墙上还有臭虫的血迹,心想这病人上了石膏就不能动了,若臭虫爬进石膏里去,他也不能伸手去捉臭虫。于是张中堂拿来旧报纸,把屋中的墙壁都给糊洁净了,还找了一块长木板,中间挖了一个洞,并借了两条板凳支起木板,以便他大小便之用。他又找来四个“三炮台”的香烟铁筒,里边放上药水,放在板凳腿处,防止臭虫往上爬。这样病人就上了石膏,卧床静养,三个月后复查,病情有好转,六个月后就痊愈了,大夫也很满意[6]370-371。
这个案例充分体现了社工的价值观,把帮助患者实现个人的康复与自理放在了特别突出的地位,既帮助了病人也帮助了医生,使治病救人由单纯的医学过程延伸到了社会领域。
案例5:一位中年农妇,因被丈夫遗弃,儿子又不肯赡养她,悲愤之下, 刎颈自杀。在协和医院耳鼻喉科住院手术后,她失音不能讲话,丧失了自谋生计的能力,又无家可归。医院经过大量的工作和努力争取,为她配制了银质的人造气管,她能说话了。接着,又为她找了个临时工作。
这一案例自始至终都是在浦爱德主任指导下进行的,影响很大,对年轻社工的教育和帮助也很大,是个案工作教学的范例。个案工作需要经验,因此,初入协和医院社会服务部的工作人员都是在监督员的指导下开展工作的。年轻社工们认识到,搞个案工作,就要抓住比较深入、比较复杂的典型案例,像徒弟跟师傅一样,在督导员的直接指导下,一步一步地学着做。上述案例中被指导的协和年轻社工就是沪江大学社会系毕业、日后成为我国知名社会学家的吴桢教授。他后来在教授“个案工作”课程时,采用的就是当年浦爱德先生个别指导的方法。
个案是社会工作的基本工作方法之一,是专业的社会工作者遵循基本的价值观、运用科学的专业知识和技巧、以个别化的方式为遭受困难的个人或家庭提供物质和心理方面的特殊支持与服务,帮助其减轻压力、脱离困境。浦爱德先生在协和社会服务部培养了熟悉个案工作的第一代中国医院的专业社会工作者。20世纪30年代以后,个案工作受心理学、精神病学和精神分析学的影响,主张除了帮助案主解决经济上、物质上的困难外,更重要的是要医治他们在心理上、感情上的挫折与创伤。协和社会服务部所做的工作主要是医院个案工作,在浦爱德先生的领导下,不仅对成百上千的困难患者提供了物质救助和心理支持,而且还逐步开展了精神病个案工作、怀幼会工作(为无父母的婴儿寻找抚养父母)、公共卫生工作、伤残康复工作等。协和还将社会服务部的组织形式和医务社会工作模式推广到南京、济南、上海等地的多家医院,派出自己最好的社工人员到其他医院协助社会服务工作,例如派朱宣慈女士去南京鼓楼医院辅导医院社会服务工作,派钱且华女士去山东齐鲁医学院医院建立社会服务部,以及上海的仁济医院、中山医院等。截至1952年,协和社会服务部共培养了数以百计的社会工作者及社会工作师资,使北京协和医院成为20世纪50年代以前中国和亚太地区医务社会工作的开拓者和中国社会工作的培训中心。
北京协和医院社会服务部遗留下来的浩瀚的个案案例具有极大的启发意义和实用价值。今天,我们可从具有优良传统的北京协和医院社会服务部开始,通过那些纸色泛黄的历史档案,来追踪和解读20世纪早期中国社会工作的发展轨迹,了解和熟悉前人积累起来的成功经验,为我国今天社会工作的重新开展提供有益的本土化案例[7]。
毕业于上海沪江大学社会系、成长于北京协和医院社会服务部、日后成为我国知名社会学家的吴桢教授在回忆文章《我在协和医院社会服务部》里写道:“任何一个医院如果只是设备精良、管理先进、医疗水平高,而没有社会服务部的设置,就不能称为第一流医院……这是因为现代医学认为任何一种疾病,特别是慢性病,如心脏病、肺病、胃病、精神病等的发生,显而易见地受心理的、情感的和社会因素的影响……不能‘见病不见人’,而要对疾病进行综合治理。”他认为,“‘社会治疗’是综合治理的一个重要方面。”[6]375
6 医院社会服务工作关系到医学发展模式
这涉及对医学模式的根本认识问题。医学模式是对人类健康与疾病特点和本质的哲学概括,是在不同的社会经济发展和医学科学发展阶段,认识和解决医学问题的思考和指南。1977年,美国罗彻斯特大学精神病和内科学教授恩格尔(George L.Engel)首先提出用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取代生物医学模式,他指出:“医学模式必须考虑到病人、病人生活在其中的环境以及有社会设计来对付疾病的破坏作用的补充系统,即医生的作用和卫生保健制度。”换言之,人们对健康和疾病的了解不仅应包括对疾病的生理学(生物医学)解释,还应包括了解病人(心理因素)、病人所处的环境(自然和社会因素)和帮助治疗疾病的医疗保健体系(社会体系)[8-9]。
从前面介绍的许多案例中不难看出,浦爱德先生和协和社会服务部的社会工作者们早在“生物-心理-社会”模式提出前的半个世纪,就清楚地认识到他们的工作对象绝不仅是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人,而是一个社会的人。他们以先进的社会学理念、对劳苦大众的深厚情怀和脚踏实地的苦干精神在协和的土地上耕耘了几十年,为子孙后代、为中国留下了一份社会学研究的极其珍贵和不朽的遗产。
7 后记
在结束对北京协和医院社会服务部的介绍时,或许应该为它的创始人和坚守者浦爱德先生再书上浓重的一笔,使大家了解她离开协和后的人生轨迹。
浦爱德先生是中国抗日战争的热情支持者。1939年,经埃德加·斯诺介绍,浦爱德热情支持和参与了新西兰籍国际友人路易·艾黎在陕北革命根据地发起的援助抗日的国际“工业合作社”运动(“工合”)。回美国后,她发起成立并领导了“援助中国工业合作社委员会”,成为该组织在美国的代表,她献出了个人的积蓄,并在美国为“工合”募集到了350万美元。委员会得到了美国总统罗斯福夫人(委员会荣誉主席)、一位美国海军上将(委员会主席)、小洛克菲勒等财团巨头和一些美国权威媒体的支持。由于浦爱德、斯诺以及诞生于中国的传教士后代亨利·卢斯(《时代》《生活》《财富》三个杂志的创办者)等人在美国权威媒体上持续努力宣传中国的“工合”,引发了美国民众对中国抗战的同情和支持,也推动了美国政界军界改变了对华对日政策,这对中国抗战的胜利起到了积极作用。
浦爱德先生是老舍先生名著《四世同堂》的翻译者。1948年老舍旅居美国时,用了6个月时间每天晚上和浦爱德共同翻译。翻译过程独具一格而饶有兴味。首先由老舍对书稿进行了删节,然后,老舍用中文把书稿朗读给浦爱德听,浦爱德随即用打字机把英文译文打出来。译稿完成之后,老舍特地请著名作家赛珍珠审阅,赛珍珠对译稿大加赞赏。这真是中美文化交流史中的一段奇特佳话。浦爱德之所以能够准确地把握住《四世同堂》的内涵和特色,跟她在协和医院社会服务部接触到的病人关系极大,那段时间使她深刻地认识了北平和北平的社会风情,故而她的译文才能传达出老舍原著的神韵[10]。
浦爱德先生曾出版过好几本关于中国的书。她在自叙体小说《我的童年在中国》中,通过一个孩子纯真无邪的眼睛观察周围的世界,描述了她生长的老式院落,她的邻居、教友、伙伴,尤其是她对质朴善良的保姆大娘一家的依恋。浦爱德亲切地叫她“大大”,“大大老穿着农民式的蓝褂子和裤子:袖子很宽,衣服松松垮垮地耷拉到膝盖,裤腿在脚脖子的地方全用裤脚带给扎上……”,正是这位老实本分、农民装扮的“大大”把中国最传统的善恶是非观念灌输给了浦爱德,让她自幼养成了亲近中国文化传统的精神特质。在书中,浦爱德使用了许多只有中国文化中才有的名称和句子,如“炕”、“豆腐脑儿”、“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等。她对卖豆腐脑儿的描述细腻而又生动,“一种冒热乎气的乳状的黄豆,它是头天晚上用慢火熬出来的,上面浇些好吃的卤。从大院里老远的地方,我们就能听到他(小贩)敲铜锣的声音”。读了这些书,就不难理解浦爱德重新回到中国时为什么心情会那么兴奋,“我很高兴我们正返归我们的中国大院里的家,返回以前的英语学校。美国对我而言,依然不可思议。”
20世纪80年代初,也就是浦爱德离开中国40多年以后,她偶然在一次聚会上听到一名中国男子操着浓重的山东黄县口音。她马上循声而去,用同样浓重的黄县乡音问道:“你是胶东黄县人吧?”(注:黄县现已改名为龙口县)。这位乡亲听后,又惊又喜,他从那位美国老太太不叫现在的县名“龙口”而称原名“黄县”,又能说一口味道浓厚的家乡话,知道自己在远洋异国遇上老乡了。当时,浦爱德两眼闪着泪花,仿佛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不断打听龙口的情况,还盛情邀请这名男子去自己的家。
浦爱德先生就是这样一位与中国大地有血肉联系、终生眷恋着“故乡”山东黄县、为中国的医学社会服务事业、为中国的抗日战争做出过巨大贡献的杰出的美国女儿。新中国成立后, 浦爱德先生曾多次接受中国政府的邀请来华访问。1985年,浦爱德先生在美国逝世,享年96岁,直到去世前,她还担任着美国美中友好协会的荣誉领导职务。
让我们永远铭记和怀念浦爱德先生。
(本文原为由陈元方、顾景范、全如瑊主编的《百年协和:科学济人道 Science for Humanity一群老协和人的追求与回忆》一书中的第七篇第37章社会服务部一文,承蒙出版该书的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出版社同意,发表于此以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