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曼来了
2019-02-25小昌
小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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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眼前的光过于明亮,这俩人更像是影子在飘。我渐渐缓过来了,得以看清他们的脸。表情一个比一个庄严,让我误以为是挂在墙上的两张照片。其中一个开口说话,你知道这是哪里吗。他年龄应该比我小,看上去刚从警校毕业。他一直向那个女警察的方向靠拢,像是个将倒欲倒的座钟。我说,知道。他说,知道就好。
你和大志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他问我。女警察低着头一直在记录,又像是在涂鸦。
我说,怎么说呢,我们从小就认识,也可以说一出生就认识,他是我的邻居,他们家的事我熟得不能再熟了,按辈分他该喊我叔,不过他从没喊过,我比他小几个月,他喊不出来。说完这席话,我看了女警一眼。她也正在看我,脸上浮现一抹洞悉一切又轻蔑的笑。这样的货色她见得多了。
你们小时候关系好吗。我知道,这叫循循善诱,先从无关紧要的问题上下手。
我说,非要从小时候说起吗。我不想提小时候,不想和他们提小时候。在这种鬼地方说起小时候让我感觉像是在告别。
别废话。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颇有信心,像是说过很多次了,对着很多人。
我说,我们好到同穿一条裤子,对了,我告诉你们,村里不少人根本分不清我们俩谁是谁,我们从小就不分彼此。说完我突然就想起那副羊骨拐来了。
大志和一个叫大雁儿的女孩一直很要好,那时我们还没上小学,他们在没人的中午钻到苞米地里,我一直在后面跟踪,从小我就喜欢干点偷偷摸摸的事情。我很好奇,他们到底想要干点什么,不出所料,这一男一女紧紧靠在一起。我那时就想,大志和我不一样,他总是比我知道得多,看得更远。他们发现我,像是发现了鬼似的落荒而逃,大志更镇定一些,他跑着跑着迅速调转头,回头和我讨价还价,让我别说出去,我说,不說出去。他不相信我,那时他已经知晓口说无凭,让我发誓,为了让我发誓,他送给了我一副羊骨拐,那可是我觊觎已久的东西。大志那副羊骨拐用红燃料染过,光滑细腻,让人爱不释手。这可是我们聚在一起最喜欢玩的游戏,抓羊骨。从那时起,我就知道秘密无价,要多值钱有多值钱。
这么说,你们一直是好朋友,两小无猜。
你不相信?
不,我相信,我想问的是,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那么好了。
我也不知道,大学毕业之后吧,后来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顾不上了,你也知道,人走着走着就散了,也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就像是有人推着你走,不得不向前走,你有这种感觉吗,你们有这种感觉吗。
说下去。
该从哪里说起呢。
那你在人家小区门口扬言要杀了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知道的比我想象得多,苏晓记报的案,她认定是我把大志推下去的,我百口莫辩。她是大志的现任妻子,就是她逼死的大志,还反咬一口,说我害了他,她这人我知道,乌龟王八咬住了人,就死不松口。她从来看不上我,没少劝大志,让他离我远点。在我看来,那更是一种瞧不上,大志和我来往,我不配,不能和我这样的人同流合污。
你要不问,我也会说的,那天我喝多了,大志也喝多了,不过他喝多了和我不一样,他喝多了和没喝多一个样,不熟悉他的人根本看不出来他喝多了,只是说话比平常慢,说得越慢说明他喝得越多,这让他像个大人物,智慧过人,说过的每句话都让人无可辩驳,也就是说,一喝酒他就口吐莲花,他说什么我都信,不过说到我爹曾是个贼,让我坐不住了。他怎么能说我爹是个贼呢。即使他后来说,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不可混为一谈。我也不可能原谅他。他眯着眼,想说的分明是蛇鼠一窝,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这人善于含沙射影,有时他说的这个事,过了很久我才搞明白他是为了说另外一个事,这一点,他随他爹。这就是我拿着刀子找他的原因,你们可以调查,问问苏晓记,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撒谎。女警呵斥我。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我懒洋洋地说。她让我有了兴趣,我死猪不怕开水烫,就喜欢和这样较真的女人兜圈子。况且她长得不错,比苏晓记好看。她抿着嘴的样子,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具体是谁,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她让我觉得亲切。她的鞋尖一直在抖,像是只停不下来的啄木鸟。看得出来,她有些不耐烦。
你嫉妒他,嫉妒让人发疯,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你恨不得他死,知道周瑜吗,好在诸葛亮技高一筹,周瑜要是不死,诸葛亮就没一天好日子过。她的意思是我是周瑜,大志是诸葛亮,不过这次诸葛亮先死了。
谁是周瑜,谁是诸葛亮。
你们一起出来工作,他比你挣钱挣得多,你看不惯,他比你娶了更漂亮的媳妇,你更看不惯,最要命的是,他像中彩票一样,在那个天才演说家的节目里火了,你是不是气得肝疼,和你说吧,头段时间我们就接了个案子,有个高中生把他的同学给杀了,杀人的原因没人能想到,就是因为人家做出了一道他做不出来的题,气不过,一刀把人捅死了。
苏晓记说的吧,一个写小说的女人,总是极尽夸张之能事,大志被我推下去,才符合她对这个世界的想象,曾经的好兄弟反目成仇,像这样的故事她求之不得,也许她正趴在桌子上,想象我们在天台上的对话,这么说吧,她根本不在乎大志的死活,她在乎的只是故事,从这一点看,他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志这人也一样,他就是死在这上面,怎么和你们说呢,他们就像电影里的人,老感觉有镜头追着他们,感觉自己很重要,举手投足都有意义,比如这盏灯吧,为什么照着我,当然你们有你们的用意,我想你们错了,要让我现原形,最好的办法是熄灭这灯,它这么亮着,晃我的眼,让我感觉我一直在被注意,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男警起身将那盏很亮的灯关了。复又坐下,问我,说说你一年前拿刀砍他的事,究竟为了什么。
那天我去砍他,是因为他说我爹是个贼,偷了他家的东西,要是你,你能忍吗,我爹那样的老实人,怎么会偷他家的东西,我这里有照片,你看看他那副忠厚老实的样子,怎么可能是贼,一想到他竟然这么污蔑一个可怜人,何况这人还是我爹,我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我说要砍他,也是吓唬他,我哪能真砍他呢,他也知道,他懒得理我。
他家丢了什么东西?
一枚铜镜,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们还在上高中呢,大志旧事重提,也许他想说,很多事他并没忘。
铜镜是怎么回事?
那是他爹挖河时捡到的宝,有人鉴定说是明朝的物件,好几百年了,比他们家的房子都值钱,当然他们家的房子本来就不值钱。我们村北面有条大河,先前大水滔滔,船来船往,船上丢下来不少稀世珍宝,烂在淤泥里了,不过这河如今却没水了,有一阵子还倒流过,村上人怕得要命,在大堤上供了叫不上名的菩萨,香火不断。大志他爹就是在这干涸的河面上挖出了一面铜镜,上面布满了红斑绿锈,花纹奇特,有人说这是过去的人用来镇宅辟邪的,大志他爹找专家问过,值不少钱,整日揣在怀里,片刻不离身,怪的是像这样的稀世珍宝还是不翼而飞了。大志他爹在炕头上哭了三天,一个月后,心肌梗塞一命归西。他爹就是这么死的,死的时候还不到四十五岁。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志那天突然说,他家的铜镜就是我爹偷的,要不然怎么说买拖拉机就买拖拉机呢。他家的铜镜丢了没多久,我家就买了拖拉机。我分辩说,买拖拉机和偷没偷铜镜有毛关系。大志铁口钢牙,说,你家哪来的钱,穷得裤子都想换着穿。我说,就因为我们这么省,才省得出拖拉机。大志喝了不少,慢悠悠地说,偷没偷不重要,我们心里有数就好了。我当场掀了桌子。他给了我一耳光,他把我当什么人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我一耳光,我跟他拼命。他跑了,我追着他跑,后来在他家楼下骂他,骂他们全家。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我爹种地,是个农民,他不种地的时候,给人修房盖屋,挣点零花钱,每次我想给他寄点钱,他都说不要,你说这样的人,会去偷他家的铜镜吗。有时候我也弄不懂他,头段时间,他凭一己之力为我们村请来一尊地藏王菩萨。
你爸爸信这个?
这也是我感到惊讶的,在我印象里,他不信那一套,可偏偏是他,修了这么一座地藏菩萨庙,上次我回老家的时候,瞻仰过那尊菩萨。说实在的,那也算不上是一座庙,只是一尊雕像立在白杨树林间,大概有一丈多高,风吹雨淋,岿然不动,我竟被它震撼到了,起初我还以为这根本是一场玩笑,后来我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散步时,无意中就望见了这么一尊雕像,那么不合时宜,又那么理所当然,我一点点走近,当时我有种感觉,我走近的不是这尊地藏王菩萨,而是走近我爹,走近这个村庄。我忍不住掉眼泪,连我自己没想到,后来我和我爹说,怎么不给菩萨搭个棚子呢,我爹说,你不觉得这样更好吗。我还记得他远远望着那尊菩萨时的身影,说不上来,我就是想让你们知道,就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去偷他家的铜镜。
他们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知道,他们已经沉醉在那个地藏王菩萨的故事里去了。我喜欢这样的沉默,就像大志在台上演讲时,所有人面向他时的那种沉默。那一刻,我突然有点明白大志,究竟为何那么迷恋演讲。
你也很会讲故事,接着讲下去。
当然,那天我拿刀去砍他,不仅仅是因为他说我爹曾偷过他家东西,是看不惯他自鸣得意的样子,自从他参加了那个狗屁电视节目,人就火了,一和我说话,就居高临下,把我当孙子看,按辈分我可是他叔。
你还是嫉妒他。
那不是嫉妒,是看不惯。
我什么都没说,那女的还一直在记。我说,你在记什么。她抬起头,不相信我竟然这么说。回过神来,给我一句,管得着吗。我说,你不能胡写的,我说什么,你写什么,我没说,你别写,你写了,我也不会签名。我能不能问问你们俩的名字,该怎么称呼?
不要套近乎,套近乎也没意义,没看到头顶上那几个大字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没什么好坦白的,也没什么好抗拒的,你们也别忘了我身后几个大字,严禁刑讯逼供。
要是刑讯逼供,你还能这么舒服吗?
你们抓我来,让我莫名其妙,不过我知道苏晓记这人不简单,你们都听她的话,大志死了,不可能和我无关,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可这就是事实,铁一般的事实,他跳下去的时候,我离他很远,比我和你们之间的距离还要远,远到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他是笑是哭。说完,我想起苏晓记那张脸来,我一直感觉那更应该是张男人的脸,棱角分明,过于坚毅。我有点怕她,要是有枪的话,她很可能冷不丁给我一枪。
女警冷笑两声。也许她在生活中是个很会开玩笑的人。男警说,我们请你来,自有请你来的道理。他们哪是请我来的,分明逼着我来,还用上了冷冰冰的手铐。我是第一次被这东西铐上,不过并没意料中的难堪,反让我放下心来,像是这么多年来,眼前终于有了一条确定的路。
男警突然很愤慨,这也是我想不到的,他站起来,大声说,这么和你说吧,人自高处坠落,自行向下跳和由外力推下来,坠落的轨迹是不一样的,我们现场勘验发现,他很可能是被人推下来的,而当时和他在一起的人,只有你,你有摆脱不掉的嫌疑。
你说很可能,也就是说,你们也不能断定,我想说,想跳下去的人该是我,他有什么跳下去的理由,可他就是跳下去了,让我措手不及,我也一直想弄明白这家伙为啥说跳就跳了,你们不该审问我,该审问苏晓记,她可能比我更清楚。
说说他在跳下去之前都做了什么。
他伸出胳膊指向上天,像是正举着一柄长剑,那天天色阴沉,凯撒大厦的天台上雾气缭绕,他这么努力举着胳膊,后来他那只叫希曼的斗牛犬冲我直叫时,我才明白单臂上举的真正意义,小时侯我们都迷过一个动画片叫《宇宙的巨人希曼》,他这样的大英雄每次到来之前,会将自己手中的利剑高高上举,指向苍天,喊一声希曼来了,喊完身后立即光芒四射。大志在跳下去之前,有那么一刻,幻想自己就是那个希曼,身披霞光的大英雄,你們知道那个动画片吗。
不要闲扯什么动画片。
不说清这个动画片,你根本就不明白他为什么跳,当然弄明白了这个动画片,也不一定就知道他向下跳的原因,但我知道而且确定,他最后一刻就是在模仿希曼来了。
他的脖子上还有掐痕,你们是不是在天台上撕打过。
没错,我们撕打过,这有什么好稀奇,我们从小打到大,他练的是八卦掌,我练的是无影脚。
八卦掌无影脚,你也说得出口,我再次警告你,你要为你说过的每句话都负责。
我们小时候在武校待过一阵子,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们那个地方武校遍地开花,这也许也符合外地人对我们那里的想象,水泊梁山,就该有那么多好汉,八卦掌和无影脚是我们小时候练过的,他练的是八卦掌,我练的是无影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这些我们都可以忍受,最受不了一些人以折磨我们为乐,武校就是那样的,后来我們就逃出来了。我们走了一夜,才回了家,我现在已经想不起那是个什么样的夜晚了,就像从来没有过这么个夜晚。
在天台上怎么动手的,为什么动手,你不是说大志找你,是因为他心情不好吗?
那天我们在天台上又练了练,想起了小时候,他情绪一直很低沉,像是随时会哭,我一直在安慰他,说,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还说我是好兄弟,我说,你该喊我叔,你猜怎么着,他真喊我叔,这辈子他只叫过这么一次。其实那时候,我就该想到后来的事。
你的意思是,在凯撒大厦的天台上,你们在互诉衷肠,回忆少年时光?
难道不行吗,你看过无间道吧,那可是兄弟之间说心里话的好地方。
油嘴滑舌。
你们想想,我为什么要推他下去,既然是我要推他下去,就该是我带他上天台,苏晓记有没有和你们说过,是大志找的我,非要带我去个地方,我怎么能想到会是凯撒大厦的天台这种鬼地方呢,只有大志有这样的想象力,上了天台,我才想到无间道那部电影,所以一上天台,我就兴冲冲的,忘了和你们说,大志还带着他的那只斗牛犬,他说要把那条狗送给我,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它叫希曼。
我举起一只手来,喊了一声希曼来了。
他为什么要这样?
我要是知道,我就不坐在这里了,但我告诉你们一条很重要的线索,那就是大志一直活在过去,他不止一次说起过去,这一点很可疑。
见到老朋友说说过去的事再正常不过,有什么可疑的,我看可疑的是你,一直在逃避着什么,你说你练的是无影脚,到最后却用手锁他的喉咙,这你承认吧。
我承认,我掐过他,可你看看我这里,还有这里,他也没少对我下手,他下手更狠。
看样子你们打得是你死我活。
这就证明他是我推下去的?
你有作案动机,更重要的是,据现场勘验我们发现他是外力所致高空下坠。
你们说是就是吧。
我们也不愿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况且你还是他的好朋友,他死了,你竟然一点也不感到悲伤吗。
还没来得及悲伤,就被你带到这里,你知道,希曼还在我家挨饿呢,他把希曼送给了我,就这点上看,他跳自有他跳的道理,他不是那种轻生的人,当然自从他那个脑瘫的女儿在半年前走失后,他就一直生活在阴影中,那不是他的错,可他为此感到愧疚。
说说他这个女儿。
这孩子是个脑瘫,是他前妻生的,他前妻这个人我也很熟,那时候我们都住在城中村,还曾做过邻居,后来是因为我又找到别的工作,就搬了家,见他们的机会自然少了。不管怎样,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听说孩子走失了,我很难过,她不说话的时候,和常人无异,一想到她望着我的样子,就像有人在揪我的心,有时候我觉得她并没走远,也许就生活在我们周围。
他们怎么离的婚,你知道吗?
我想这可能和苏晓记有关,苏晓记采访过大志,后来俩人往来频繁,好上了,我也没想到大志他前妻竟这么决绝,在我想来,她是那种忍气吞声的妻子,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俩人离婚后,孩子判给了大志,我知道,大志疼那孩子。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孩子?
我没这么说,你不是问我他们怎么离的婚吗,我就一下子想到了那孩子,我猜,那孩子是去找她妈了。
她妈在哪里?
我不知道,大志也不知道,那孩子更不可能知道,我想她是去找她妈了,这当然和苏晓记有关,是苏晓记逼的,都说那孩子智商永远三岁,依我看,她一点也不傻,这个世界上,她只认她妈。
她都不知道她妈在哪里,这孩子到哪里去找?
你问我,我问谁,你们想呀,别管去哪里,她就要找她妈,四处找,后来就有人在那条江的下游发现了她的尸体。那天我也去了,是大志叫我去的,他给我打电话,说找到了,我说找到什么了,他说是他女儿,接着他说他好怕。他这句话让我想起小时候,他也和我这么说过,记得那次我们在小树林里玩,一不小心都掉进了枯井里,脱不了身,天渐渐黑了,我们俩望着头顶巴掌大的天,他和我说过,他好怕。
我听过大志的演讲,他说起过这段故事,原来给他勇气的小男孩是你。
不,是他给了我勇气,他抱住了我,我们抱在一起,后来就睡着了,第二天就有人发现了我们,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他是好兄弟,我想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陪他去看那孩子了吗?
去了,我们都看见了那孩子,我一直抱着大志,那是我第二次抱住他,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越来越沉。那孩子头大如斗,像是一团破棉絮,我们还是根据她脖子上的那个吊坠才最终确定的。她妈妈一直没有现身,我问过大志,大志告诉我,让我去精神病院找她吧。
那你找过吗?
他在开玩笑,难道我还听不出来吗,他说那个女人就是个疯子。
依你推测,大志要是自杀的话,是不是因为这孩子?
我也说不准,原因也许很多,你们知道,压死骆驼不可能仅凭一颗稻草。你们看过一个小说吗,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也忘了,记得是个意大利人写的,说的是遗传病家族的一位先生,决定与命运抗争,营养,节欲,锻炼,终于活过了生存极限,成了他们这个家族中寿命最长的人,可你们知道,他却在活过这个极限没多久,就开枪自杀了,你们说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需要向你证明吗?
他赢了我。可他又告诉我,赢了我其实并不重要,没意义。你们说他是不是很可恶。反过来说,他真的是个英雄,他就是那个希曼。
这根本说不通。
那年高考,我比他高了不少分,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对了,那年我们是标准分,对于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你们可能不懂,这么说吧,我们的分数是和所有人的分数相关,那更像是你的排名。他考得不好,分数出来后,好多天不怎么搭理我,像是他考不好是因为我,到现在我还记得他远远望着我的眼神。他上的那种大学,估计你们都没听说过,当然他后来不承认了,他履历里讲的大学是假的,也不是假的,他在那里函授过,说那所学校是自己的母校,也没有错。我才是货真价实在那里读过,在上学期间,他经常来找我,对我们大学比我还熟悉,这也是他后来说起大学生活时头头是道的原因,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所有人都被他骗了,连苏晓记也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他从来都是个骗子?
大志是想骗他自己,他骗不了自己。记得他在一次演讲中,说到他上初中的时候,有过这样一个同学,夜里爬窗户去老师办公室里找试卷,找到后将做错的题一个个改过来,如他所愿,他考了满分,你们知道吗,这个修改试卷答案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同学。
是他?
就是他。有一次数学考试,我比他多考了两分,听他妈说,他一个人爬上梧桐树,躲在树杈上哭了很久,那时候我们也就十岁吧,上小学三年级,他从小就争强好胜,在我们班一直是第一名,你们想想,我从来都没他学习好,却在高考的时候,比他高那么多分,难以想象他是怎么捱过那个夏天的,后来他处处躲着我,也许是害怕看到我得意洋洋的样子。
他把你当对手看?
一直,直到我不再是他的对手。
他就在你面前跳下去了。
我想是这样的,说到这里,我又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爬上一棵枣树,一不小心被吊挂在树杈上了,锋利的枝杈戳进了我的手掌,我大声呼喊救命,后来我看到了他,他就在树下向上张望,就那么一直看着,他像是在欣赏我。
这就是你眼里的大志吗?
怎么说呢,要想弄懂一个人很难,有时也很简单,也许我们把事情想复杂了,大志就是一时糊涂,你们知道吗,越是热烈的人,越有可能想不通,不撞南墙不死心。
一直很纳闷,你是怎么做到的,自始至终都没提过美娜?
你们让我谈什么,她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们有一年多没联系过了。
你们联系过没有,我们不知道,可大志联系过她,在他找你之前,也找过美娜,只不过美娜拒绝了他。
那是他们的事,和我无关。
和你无关?三年前你拿着菜刀去找大志,难道不是因为美娜?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根据苏晓记的一面之词,你们就判定,我是因为美娜才推他下去的,没错,我是因为美娜想要砍了他,可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们再拿这个说事,难道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们是不是在天台上说起过美娜,所以你们有了争执,你掐住了他的脖子,一步步把他逼到了悬崖边上。
你们想说,接着我就把他推了下去。
下 篇
我从看守所出来,一眼就看见美娜。她在等我。人贴在对面那堵灰墙上,墙上有涂鸦,远远看,美娜竟像是从一片涂鸦中走出来,或者她本身就是个涂鸦,也许这和她穿的衣服有关,我一搭眼就知道她穿了那件我给她买的青色斗篷外套。奇怪的是,她怎么知道这时候我会从看守所出来。我想躲开她,扭头向另一个方向走。我知道,她是不肯罢休的。眼前车来车往,我向前跑,有那么一瞬间,我竟想钻到车轱辘底下。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那一刻,我似乎弄懂了大志兀自向下跳的初衷。
美娜在身后追我。我并没回头,也能感觉到她正跑向我。我猛地停住,扭头向后看。她早就气喘吁吁了,大声喊着什么,我没听清。等她走近我。她说,你跑什么。我说,看守所弄我一身晦气。她说,你站住。我说,我不是一直站着没动吗。她说,我想和你聊聊。我说,你想说大志的事吗,我无可奉告。
后来我还是随她上了车,她仍然让我无法拒绝。
她离开我之后,也把这辆汽车开走了。往常都是我开车,她坐副驾驶。这次反过来了,我坐在副驾驶上。没人比我更熟悉这辆车了,可我坐在她旁边,却异乎寻常地感觉陌生。美娜也不看我,只管一路开下去,也许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要开向哪里。我直视前方,想着和这辆车有关的过去。
美娜突然哭了起来。她一哭,我就更来气了。我说,哭也轮不上你哭。我想骂她一句臭婊子,没骂出口。她早就不是曾经的那个美娜了。我接着说,你知道大志为何不和你好吗,他从来都没想和你好过,你上了他的当,他是沖着我来的,你这个笨蛋。她哭得更起劲了,索性将汽车停在路边,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肩膀耸动,像是在召唤我,用力地召唤我。我仍旧没动,我无动于衷,大志是我的话也会无动于衷的。她猛地抬起头来,若有所悟似地问我,大志为什么这么恨你。我说,我也这么恨他。
她说,你别这么自以为是,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难道就是要在你面前哭一场?
我说,我没那么想。
她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说,我不去也得去是吗?
她说,随你便。
我说,下车。
她说,下去吧。
我说,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她说,到了我再告诉你。
我说,你不会想杀了我吧?
她说,笑话,你根本不值得。
我说,你是不是也想杀了大志?
她说,你别这么阴阳怪气好不好?
我说,你要带我去你们俩幽会的地方是吗?
她说,你去不去?
我说,去。
她把汽车开得飞快。有时我竟开始担忧,她是想和我同归于尽的。方向盘一打,汽车就会冲出护栏,和迎面而来的车辆相撞,撞个粉碎。为了让她放松下来,我说起我们的曾经,我们是怎么认识的。这会让她意识到她正在干什么。在说那些过往的时候,我却一直想着大志为什么找我,他其实是来认输的,他想告诉我,他和我争了一辈子,输的那个人是他,不是我。他举起手来,像希曼归来似的,就是为了告诉我,我们有过那些过去,无法抹杀。这时候,美娜却喊了一句,你给我闭嘴。
她说,下车吧。我下了车,跟着她走。这地方我从没来过。她说,进来。这是她家,她一直在这里住着,我还以为她去了西藏,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原来她一直在这个城市待着。我问,大志知道这里吗。她说,他为什么要知道。我说,你竟然没告诉他。她白了我一眼,说,我和大志什么都没有过,你信吗。我哼了一声,说,你们女人好像都喜欢来这一套。她说,爱信不信。我说,大志跳下去之前,已经承认了。她说,他承认什么了。我说,你在说什么,他就在承认什么。她说,他为什么要这样。我说,你该问你自己。她说,烦透了。我说,我也是。
我进了她的家,这家空空荡荡,像是没人住过。我环顾一周,问她,你确定这是你家吗。她说,有区别吗,这不过就是个人住的地方。我说,好吧,反正你就是想找个人说话,我陪你。她说,不是我想找个人说话,是我有话要告诉你。我说,你说吧,能给我拿瓶啤酒吗。她说,老毛病还没改。我说,对于你来说,这是毛病,可在我这里只是个习惯。她去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来,似乎她早有准备,知道我会来,啤酒也是我喜欢喝的那一款。
美娜说,大志给我发过一个短信。
我示意让她接着说。
她说,他给我发短信的时候,也许正和你在凯撒餐厅吃饭。
我说,你的意思是,他临死前还在和你打情骂俏?
她说,这就是你永远也不如他的地方。
我猛灌了一口酒,说,你他妈的还不快说。
她说,大志告诉我,那孩子是他推到江里去的。
我吼了一声,哪个孩子?
她说,还有哪个孩子,大志的孩子呀。
我说,为什么。其实我并没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她说,所以我才找你来。
我突然想起那孩子小名叫悠悠,这才从沙发跳将起来。我说,快让我看看那条短信。美娜将手机递给我。大志在我眼皮子底下给美娜发了这条短信息,也许他是想告诉我的,却临时改变了主意。这时,美娜把电视打开了。视频里的大志正在谈论他的女儿。这是个“天才演说家”的综艺节目,更是一场万众瞩目的比赛,大志就是借此一战成名的。他一脸忧戚,对女儿充满着无限的爱意。这也是他擅长的,他擅长于自日常生活中就地取材,从中提取他想要的深刻意义,他屡试不爽,那个脑瘫女儿似乎是他取之不竭的素材之源,当然他谈得多了,谈得再好也会让人腻烦,他并没得到最高分。评委还告诫大志,下一期再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很可能要面临淘汰。他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如果一步之遥却没有得到那就太可惜了。从那张脸的镜头特写中,我看到他对成功的无限渴望,想赢的表情一览无余。也许那一刻他已经下定决心,非赢不可,绝不让唾手可得的“天才演说家”的头衔旁落。
到了下一场演讲,他的女儿就意外走失了,悠悠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没的,他像是惊闻噩耗似的在舞台上即兴地说起消失的女儿。他说的是悠悠,又不是悠悠,那孩子不止是他的女儿,更是千万人家的女儿,这一段低沉呜咽的对命运无常的控诉,乍看似乎是即兴的,可我感觉他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的预演,才如此炉火纯青。他打动了观众,也打动了评委,更打动了他自己。他成了无可置疑的天才演说家,他赢了,当他得知自己赢了的那一刻,哭倒在舞臺之上。我在电视屏幕前呆住了,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他斜倚在天台上的样子。
美娜说,我昨晚一夜没睡,一直在看,反复看。她摁了暂停键,大志那张脸就被定格了。她说,你看出什么了吗。我说,没什么。她又摁了快退键,几秒钟的画面反复播放。我还是没看出什么来。她说,你有没有发现,他那张脸上有一股奇异的光辉,他像是在笑,说笑又不太对,确切地说,他很陶醉,他陶醉在自己一手制造的故事里,这一切都是他导演的。我说,这又有什么呢。她说,难道你不知道吗,他在做这场演讲的时候,悠悠的葬礼刚结束。接着她又让我看上一个视频。
我们好久没说话了,一直在听电视里的大志说。他没完没了地说,是美娜让他没完没了地说。我大声喊,满脑子都是他的说话声,我受不了,快关上它。美娜把电视关了。随之而来的寂静更要人命。我说,我要走了,一刻也待不下去。我起身的时候,想到我已经扼住了大志的咽喉。他一动不动,身后就是万丈深渊。我稍一用力,他就会掉下去。我问大志,有没有。他说,有。他承认了,承认他和美娜曾住在一起。他闭上了眼,等我用力。他在逼我。我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也在发抖,也许就是那时候,他改主意了,决定不把这一切告诉我。他选择了给美娜发短信。看着眼前的美娜,我明白了,那一刻大志想的根本不是美娜和我。我说,狗日的大志。美娜拽住我,不让我走。她说,你等等。
她像个小女孩扯住我的袖子。她在摇晃我的胳膊,说,我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我说,谁。她说,还有谁。我说,他是被他要说的话给害了。她说,我也被他要说的话给害了。我说,你说说。她说,我爱上了他,这你是知道的。我说,我不知道。她说,你知道。我说,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她说,没错,我就是婊子,我找过他,我从他那里回来,再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我说,你们一直把我蒙在鼓里。她说,你猜他事后和我说什么,他让我回到你身边去。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落在了她的身上。她光彩熠熠,像是很多光正在她身上生长。
美娜从明亮中走向暗处。她说,你就当我是那孩子。我说,我就是那天的大志。她点点头。她的意思是,我要是大志的话,我是怎么一步步将那孩子推到滔滔江水里去的。我们在屋里来回走,就像是大志和那孩子从家里走出来,向那江滩走去。那时天还没亮,也许天色并没想象中那么黑。美娜把窗帘拉上了,还是有亮光隐约透射进来。大志也许会背着那孩子。美娜也让我背着她。那还是我第一次背着她,尽管我们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这让我感觉正在背一个陌生的女人。美娜在我的背上说,大志,你就是大志。她俯下身子,在我颈窝里大口喘气。
后来我走着走着真想到了那孩子。那时她更小,瞪着小眼睛望着我,像一只好奇的鸟。我抱着她向上举。大志说,按辈分,这孩子该喊你爷爷。我说,不,喊叔叔。我就对着悠悠说,快喊叔叔。那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那孩子永远长不大。美娜在我身后,怯怯地说,你要带我去哪里。我说,你想去哪里。她说,我想去找妈妈。我说,好,带你去找妈妈。
美娜从我背上翻身而下,站在窗前。我站在她身后,我想她的眼前该是一片滔滔的江水。美娜回头看我。她说,他为什么要这样。我说,他是个魔鬼,是个恶魔。她嘶吼道,不,是魔鬼附了他的身,一个不停说话的魔鬼。我们就那么一直站着,更像是一对恋人。我从没像现在这么了解她。我越过她,把窗帘拉开。夕阳西下,临近那栋高楼褐色的影子早就笼罩住了我们。我看到一片红光还停留在侧面墙上。
我说,我该走了。
美娜说,你别走。她张开双臂,看上去像是想让我抱住她。我没有,我知道,她不会这么想。
我说,我想假装从没有来过你家。
她说,不可能。
我说,我也是他故事里的人。
她说,难道我不是吗。
我说,你知道他在跳下去之前喊了一句什么吗。
她回头凝视我,像是第一次爱上我。
我接着说,他举起一只胳膊,像举起一把剑,喊了一句,希曼来了。
她若有所思重复一句,希曼来了。
我说,我没听到他喊,可我知道他喊的是,希曼来了,宇宙的巨人希曼。
她说,你像是已经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了。
我说,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她说,你知道吗,那条短信毁了我,他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说,也许他是想告诉我的,临时改了主意。
她说,我想你该走了。
我说,我会假装从来没来过这里。
她说,我也会的。
我向门口走去,她站着没动,背对我。她在看窗外。我说,我走了。她没说话。我推开了门,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她了。从她家走出来,我像是得救了。这让我想起多年前那口枯井。大志和我在那里面待了一夜,第二天才有人来找。我们大声叫喊。奇怪的是,出了那口井,我们都有些羞于谈论。这是我们的秘密。从那以后,大志和我都对枯井那一夜绝口不提。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和他永远有那么一部分是连在一起的,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来找我的缘由,我知道,大志在跳下去之前犹豫过,是我,让他犹豫了。不过他还是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