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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唱

2019-02-25云使

美文 2019年4期
关键词:冈仁波齐玛拉

云使

书柜里有一张《天唱》,二十多年前,先生特意为我买来。

那时,我刚刚结束一段刻骨铭心的西藏之旅,脸上黝深的高原红还未褪去,凹陷的双颊如瘦石般嶙峋着。

然而,“眼睛很亮”。

这是先生的话。在机场见到第一眼时,他脱口而出:“惨不忍睹。”回家路上,望着兴奋不已的我,又说:“眼睛很亮。”几天后,面对祥林嫂般喋喋不休、没日没夜说西藏的我,先生说了第三句话:“魂掉了。”

这极简地勾勒一个旅人从形到神到魂不同状态的三句话,从此成为我私人宝典中的珍藏。

见我如此沉迷西藏,先生买来了这张《天唱》。

开匣,推片,CD机里立刻流淌出辽阔高远的歌声。是的,藏地的旋律,藏地的器乐,藏地式的嗓音……可是,人却仿佛被什么障碍了,阻隔了,并不能真正融入这歌的情境中。曾经有过的那种猛然到来的撞击,那汹涌而至、顷刻间将你淹没的入骨钻心的情感潮汐,没有出现。你听到的,是一种经过训练的声音,在抑扬顿挫间有着刻意经营的痕迹;你听到的,是干净得不带一丝杂质的音响背景。你知道,这是录音棚里的制作,而不是真正的蓝天白云下、猎猎经幡中自由放飞的歌声。

我对先生说,我听过了“天唱”,真正的天唱。不是歌手的表演,不是录音棚的制作,而是冈仁波齐朝圣路上藏民的歌唱。

记得到达塔尔钦时,天色已晚,营地周围一派热闹。这里是转山大本营,各路人马,不论是天涯孤旅,还是朝圣团队,经过漫长的高原行程,最终都汇入这个有人烟的聚集点。人群中,有藏民,有汉人;有西方人,有印度人,还有尼泊尔人、不丹人。肤色不同,衣着不同,语言不同,却为一个共同的巨大磁场吸聚至此——冈仁波齐。

冈仁波齐,是绵延上千公里的冈底斯山的主峰,在喜马拉雅众多的著名山峰中,它不是最高的,却是最神圣的。西藏古老的雍仲苯教,奉它为灵山;佛教认它是世界中心——须弥山的所在;印度人称它为凯拉斯,是创生与毁灭大神湿婆的居所;而在耆那教传说中,这里是祖师大雄的得道之地。每年,来自不同宗教的信徒们都涌向这里,用最古老、也是最虔诚的方式——转山——来表达信仰的力量与虔敬之心。我不是信徒,却同样为冈仁波齐的神奇魅力所迷,怀着巨大的热情与好奇,汇入到这些朝山的人群中。

于是,就有了终生难忘的与“天唱”的相逢。

转山,从海拔4675米的大本营塔尔钦出发,绕冈仁波齐一圈的距离约56公里,途中到达的最高点,是海拔5630米的卓玛拉山口。藏民和一些身体好的年青人,多在天蒙蒙亮时上路,一天内走完全程。而我,既不身强,更不年轻;为安全起见,选择了最保守的方案,用三天时间来完成这次极富挑战性的行走。

第一天,山路平缓。此时体力尚充沛,情绪还高昂,还有兴致不时欣赏途中景色,与同行的人交谈,与擦肩而过的转山者招呼致意。第二天,山路更形陡峭,坡度明显增大,海拔不断升高,几乎所有人都处在身体机能严重下降和缺氧的强烈反应中,寂静的山路上,只剩下“沙沙沙”的脚步声。此刻的我,既无力说话,也无心观景,整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几乎所有的身体器官、神经细胞,都在送达着渗入骨髓的“疲劳”“极度疲劳”的报告。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了“累”的发报键上,一步,一步,“累”“累”“累”的信息不断袭来……我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那情形跟水面上因缺氧而翻着白眼大口喘息的鱼儿差不了多少。每向前一步,都是体力耗尽的感觉,只感到自己已成为一具没有生气的行走木偶,被仅剩的意识牵线引导着,木然地一步步向前迈去。而布满碎石的灰色土径,就像没有尽头一样,单调地、令人绝望地在脚下蜿蜒伸展。累到极致时,也曾闪念,当初是否应该像团队里的那两个男孩一样,在领教了珠峰大本营的艰难跋涉之苦后,明智地放弃冈仁波齐的转山?也曾羡慕过印度的朝圣者,他们骑在牦牛背上,款款从我身边走过,那一刻,多想把我可怜的双脚也搁上去歇一歇。可是,我不也看见了那些虔诚地叩着等身长头转山的藏民吗?他们一次次匍匐向粗粝的砂石、冰凉的河水、嶙峋的山路,以俯仰于天地的方式,坚守着自己的朝圣。他们以自己的肉身为尺,执著地丈量着虔信的距离。

就在移步喘息时,突然,一阵高亢的歌声从天而降!这声音卷风带热,畅亮奇幻地扑面而来。抬头望去,只见从山的高处走下一队藏民。这时才惊奇地发现,我离天空竟然如此之近,似乎伸伸手便可揽一片湛蓝入怀,而歌唱着的藏民,就仿佛是从那片蓝天白云中走出来的一样!

他们欢快地歌唱着。起初,是一个人,很快,一个人的歌唱变成了两个人、三个人……一瞬间,这声音燃爆了整座山峰,正在行走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加入到这场欢乐的大合唱中。男声、女声,苍老、稚嫩,歌歌相交,声声追逐,每个人都在唱着自己的歌,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一歌旋过一歌,一曲覆盖一曲,正好比上师萨伽班智达的吉祥诗句,“混合犹如成串的花瓣”,层层叠叠,融入阳光白云,融入雪山风幡, 融入苍茫的时空……

这歌声,莫不是来自天堂?

我被深深震撼。赶牦牛的藏民告诉我,上面就是卓玛拉山口了。歌唱着走来的藏民,是反时针方向转山的苯教徒。我似乎理解了这天堂般的歌声:那一刻,他们越过了朝圣路上的最高点——离天最近的卓玛拉山口,走过了最为艰难的路段,带着转山归来的喜悦,怎能不放声歌唱!

我默默地看着他们从我身边走过,这些强壮的汉子,俊俏的姑娘,活泼的少年,沧桑的老者,虽然面容各异,但脸上都有着同样美丽的微笑。他们喜悦地向路遇的每个转山者合十致意,就仿若遇见有过几世情缘的亲人一般。

二十年里,我不断地回想起卓玛拉山口的这一幕,一次次试图重温“天唱”的现场,一次次回到那条碎石满地的山路,回到艰难地用步履一寸寸挪动的时刻:当耳边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和沙沙的脚步声时,当静寂得能听见空气的流动、风儿的轻语时,那充满欢喜、划过蓝天的歌声骤然响起。它从天上来,从风中来,从日光中来,从心底的圣所来。这歌声,是自然的馈赠,是神山的赐予,是真正的天籁之音。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我知道,这歌声已刻入我的灵魂。

是的,藏人,是离天最近的民族,天唱必由他们唱出;藏人,又是极为虔诚的信徒,其歌声打通天地、神我、人人,无须语言交流,无须物物往来,只凭那声音便透入了万有。

天唱必有天声。它既有山的高远,又有水的低徊;既有阳光的热烈,又有风儿的缱绻。它以蓝天为幕,雪山为台,唱响在风幡舞动的高原。这便是天声,未经修饰的籁音,无需导师的斧削,不经“科学”发声的调教,却正应了天唱须有天声的法度。

然而,这天唱还须天耳谛听。何谓天耳?我想它是人心与天心的因缘,天声与天唱的果报。天唱自须天声,有天声定有天耳。你可能不谙藏语,但灵魂的语言何需转译?

歌声中,我走过了卓玛拉山口。

冈仁波齐就矗立在那里,恢弘而安详。终年不化的白雪使它愈显圣洁肃穆,庄严宝相。

万水千山,只為这一刻!

一切繁杂远去了,一切喧嚣被涤荡。

是的,我已经听过了“天唱”,真正的天唱。它属于冈仁波齐,属于那些蓝天白云下,向我喜悦地走来的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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