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子相书千古奇文
2019-02-25陈楠
陈楠
宗臣,字子相,嘉靖进士,为明代“后七子”之一,三十六岁即离世而去,但其操守与才名却广为人知。宗臣中举后先授职为刑部主事,后调任吏部考功主事,他不满奸臣当道、朝政昏聩,因染疾咳血请辞回乡,在扬州百花洲上筑室而居,读书赏景养病,悠闲惬意。闲适的生活没过多久,被朝廷贬抑的重臣李默重掌吏部,催促宗臣回京供职,宗臣避世是因为不满,并不是不想做官,有正直的长官他还是愿意回来继续参与政事的,他一番考虑之后回京,为考功员外郎,不久就迁任勋功员外郎,同年的十月,刑部员外郎杨继盛上书弹劾严嵩,列严嵩十大罪状。严嵩势力不是一个杨继盛可以触动的,杨继盛被捕入狱,随即被处斩。宗臣与王世贞等正直之士无畏严嵩势力,“解袍覆其尸,为文哭之”,在杨家协助办理丧事。宗臣所作的种种本就为严嵩不喜,这样一来,严嵩对其不喜之情直接变成了厌恶。
受到严嵩厌恶的朝臣们都活得战战兢兢,宗臣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在这种情况下,他写下了被后人称为“千古奇文”的《报刘一丈书》。文中毫无遮掩一吐为快,将内心的刚直不阿、不肯趋炎附势明明白白地表露出来,可以称得上是一篇战斗宣言。
《报刘一丈书》从文章名就能看出这实际上是一封信,是回复刘一丈的。刘一丈何许人也?他是宗臣的乡人,宗臣父亲的老友,和他们父子一样讲究操守,一生守着“非友不交,非义不取”的原则生活。刘一丈多次参加科举均落选,于是再无仕进之意,在乡里组织文会、探讨诗文,终以布衣之身殁于乡里。宗臣给同乡长辈、有德行声望的刘一丈写信,倾吐肺腑,结合当时他所处境况,是可以理解的。
书信的作用是联络沟通的,但书信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那就是表达感情,宗臣的书信不仅仅是为了表达与刘一丈之间友情,他只是以书信为手段表达自己的感情。第一段与一般书信无异,“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则不才益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交代一下为什么写信,但他只是以回复信件为由头,主要目的是抒发感慨,描摹世态,以吐出胸中块垒,讽刺结党营私、蝇营狗苟、毫无担当之辈。文章中有一个重点——“孚”,这一个字可以说是文眼。文中言:“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 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巧妙地引出“孚”与“不孚”,提出了“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的疑问。“孚”是融洽和谐,“上”与“下”的和谐如何达到,宗臣描述了在他所处的朝廷上,要做到“上下相孚”,得需要正直之士做出多大的心灵退让!
铺垫之后的描述就十分精彩了,这也是文章的“奇”所在,生动形象描绘出了“上下相孚者”相处的情状,“上”和“下”各自呈现出的丑态。文中没有典故,也没有铺排,而是用白描的手法,摹写人物的神态举止,处于“下”的干謁者的谄媚之态惟妙惟肖,跃然纸上。投拜权党之人,首先要过的是守门人这一关,士人是排在“士农工商”之首的,自然看不上没有人身权利的家奴,可是对显赫人家的看门人就不一样了,干谒者不光和颜悦色与之周旋,还“袖金而私之”。终于得进门,而之后也并非顺利得见权者,而是迎来了另一番煎熬——“即门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裾,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 。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见到当权者岂能如此容易,即使主人闲暇无事,也不会立即召见,不让趋炎附势之人受些苦,他们怎么能继续恭敬呢?而“立厩中仆马之间”的谒者为了目的也只好默默忍受了,“明日来”也就意味着明日还要受一番刁难与侮辱,可也没有胆量不来。
到了第二日,鸡鸣即起,再受门人一番呵斥,再给门人奉上礼金才能“得立向之厩中”,站到他昨日站过的恶臭的马厩中。奴才如此,主人就更不必说了。“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 起则上所上寿金。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後命吏纳之。 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权者惺惺作态,干谒者身段放得极低,“故”“固”二字用得极妙,“故固”连用,极尽描摹出了二人的丑态。宗臣好友王世贞评价此处说“字字勘入笑林”,仔细想来,权者的装腔作势,看门人的故意为难和干谒者的伏低做小之态跃然纸上,幽默风趣、讽刺意味十足。
干谒者忍辱见了权者,攀附上了,即就作罢也就算了,在得到当权者没有什么营养的夸赞之后,他们的小人之心就彻底显现出来了,那两句夸耀就是其向同僚夸耀的资本,何其虚伪,而他的同僚却心向往之,向往这种“上下相孚”。
嘲笑了所谓“上下相孚”的丑态之后,宗臣表明心迹,他追求的“孚”不是这样的,哪怕是经过权者之门,也是“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这样的洁身自好,不攀附权贵与干谒者的汲汲营营、厚颜无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明代复古派作家的文章中,《报刘一丈书》这样叙事简洁、语言流畅的文章十分少见。宗臣写下此文不久就被他所讽刺的权者严嵩排挤出京城,到福建去做参议了。福建沿海常有倭寇进犯,宗臣亲率兵卒坚守西门,屡战屡胜,一年后以战功升至按察副使,提督福建学政,积劳成疾,卒于任上。其人品和文品可以用刘熙载的一首诗来评价“先生大节堪千古,不独才名噪艺林。闽越孤城谁敌破,椒山患愤几知心。襟期卓荦权门远,烟树苍茫别业深。太息一生羁薄宦,空余壮志未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