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之“忘”:临床心理学本土化的重要路径*
2019-02-25叶加德毛华配
叶加德 毛华配
1 道家的超然之“忘”
在生活中,人们往往强调“记住”而预防“忘掉”。因为“记住”意味着“得”或“有”,而“忘记”意味着“失”或“无”。但是,我们的生活具有超乎想象的复杂性,充满着成败得失、悲欢离合等经历,除了使用记忆来刻录历史和汲取经验教训之外,亦需要人们常常幻想的“忘忧草”或是“孟婆汤”之类的东西进行整合修复。而道家之“忘”的哲学思想恰好能够提供类似的智慧。
1.1 道家之“忘”
“忘”是庄子重要的哲学主张。通读《庄子》,“忘”字出现非常频繁,全书共有80多次提及,足以说明其在庄子思想中的地位。其中涉及诸如“忘仁义”、“忘礼乐”、“忘物”、“忘利”、“忘情”、“忘亲”、“忘身”、“忘己”、“忘适”、“忘忘”等,探讨的范畴涵盖了“忘”的方方面面,甚为深邃广博。
需要指出的是,庄子的“忘”与世俗之“忘”并非同指,世俗之“忘”即是“诚忘”。庄子曰:“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德充符》)也就是该忘的忘不了,不该忘的却忘了,这属于自然遗忘的范畴。另外,庄子之“忘”与“动机遗忘”也有所不同,弗洛伊德认为人有时为了使得内心的某些情结或心理冲突得到归避,从而有意识地遗忘一些事情,这可以称之为压抑之忘。庄子的“忘”是在不消灭客体的前提下,根据物具自性、任其自然的认知哲学,忽略、隔离甚至是屏蔽其存在状态,使自我从世俗的繁杂和困顿中解放出来,做到物我两行、乘物游心,从而促进精神的超越和心灵的自由,是主动而自觉的“忘”。因此,这种“忘”并非一时一地短暂的遗忘,而是人精神层面的超越,是个体体道证悟的途径和方法,是自觉之忘[1]。这也是庄子所描述的“忘适之适”的境界:“忘足,履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达生》)可见,庄子主张人应该“忘其所忘”,然后“吾有不忘者存”。
庄子的哲学思想继承于老子,司马迁在评论庄子时说:“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以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2]。庄子的“忘”与老子的“损”颇为接近,老子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老子》第四十七章)在老子看来,为学是日积月累的过程,但为道却是要化繁为简、去伪存真的过程,这样才能使心灵处于虚静,达到无功利、无真伪、无善恶、无美丑,是人之初各具自性的本然状态[3]。可见,庄子倡言的“忘”与老子采用的“损”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遵循减法原则,即通过外却纷扰、内除心魔,忘物忘我,从而使人的精神从繁复的世俗中抽离出来,不断纯化,返璞归真,以臻天人合一的境界。
1.2 道家的“忘”与佛家的“禅”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道、佛两家一直处于互释、互补而又互辩的状态。在佛教传入东土之始,传播者常常以道释佛,以老庄虚无思想解释般若学。同时,佛教的“空”亦丰富和拓宽了道家的“有无”论。至唐宋时的禅宗,亦是与老庄思想密不可分,所以有学者认为禅即是“庄”,或者是老庄思想的宗教化与实践者[4-5]。从总的方面来看,道家的“忘”与佛家的“禅”具有相似性。首先,它们在目的上都是去除执念,摆脱形体、认知的限制,求得心灵的自在与生死的解脱。其次,在方法上都通过对现实的否定与消解来灭绝外缘,以达清心寡欲、平虑静修之状态。再次,在人格上讲求去伪存真,觉察真我,合于大我。最后,两者都主张消除主客对立,归于虚空,把有限的生命延伸向无限的境界。
尽管两者渊源颇深,并且在诸多方面有着相似性,但道、佛两家毕竟源头不同,其差异之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其中,最核心的是“有无”观的差别,就像南朝慧琳《黑白论》中所指:“释氏即物为空,空物为一。老氏有无两行,空有为异,安得同乎!”[6]除此之外,“忘”和“禅”在物我关系、修持要旨以及修道的境界上存在差异。在道家相忘哲学看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物我齐平而各有自性,故需齐物等观,方能外斋六根,入于忘境。佛禅主张人法俱空,不住执念,讲究“人境不二”、“人法一如”。在修持上,“忘”强调“外”物“静”心,物我各运而无碍,通过体性抱神、无为复朴,以顺达自然。“禅”则主张“空”物“净”心,物我俱灭而无住,通过止观双修,以达顿悟。在境界上,“忘”是通过以物观物、物我两忘,剔除俗我,契真合道,以臻自然,游世以逍遥。“禅”以破除一切主客、内外之对立为手段,由一心开出智境,而又归于一心,以实现绝对超越,出世而涅架。可见,道家的“忘”与佛家的“禅”既有契合之处,又有各自的义理与法门。
2 “忘”的心理:自我的解构与超越
道家之“忘”非“空物无我”,而是“物我齐平”,自循其道,各得其真。而“忘”的过程是一种自我返朴和精神纯化的过程,故道家之“忘”可以说是自我的解构与超越。
“忘”是一种过程和状态,其推进的主体是“我”,即“我”对自然、社会以及自我认知的固有看法与经验的消减和遗忘。因此,道家的“忘”实质上是对旧有自我的一种解构与重构。陈霞[7]认为,庄子之“忘”在内容上涉及忘物、忘德、忘知、忘己四个方面,相忘的进程呈现由外向内、由物及人、由身至心以及由浅入深的逐次递进的关系。排除外物的干扰与诱惑,做到视而不见是为忘物;摆脱仁义道德、世俗规约的束缚,放下道德评判而随心所欲是为忘德;打破成见与知识经验的篱藩,有而不用是为忘知;摆脱形累,超越生老病死,晏然自若是为忘己。通过此番相忘,顺达忘境,涤除玄览,直抵道性。
所以,“忘我”并非是忘乎所有,而是依道而行,忘其所忘。为此,庄子在《齐物论》开篇即提出“吾丧我”命题。陈鼓应解释“我”为偏执之我,“吾”乃真我之意,“吾丧我”即是对成见的摒弃[8]。罗安宪[9]认为,“吾”指平常意义的自我,而“我”则指被世俗欲望所驱使的“俗我”;因此,“吾丧我”即是把自我中的俗我部分剥除掉。虽然两者的释义存在一些分歧,但对于道家自我的认知却是基本相同:“我”是多元结构的有机体,它由“执我”、“俗我”、“真我”等成分构成;同时,“我”的发展是不断的自我解构,寻求真我的过程,即遵守“减”法原则,不断摒弃“执我”、“俗我”等成分,最终返归到抱朴契道的真我。由此可见,道家对于自我的解构与超越有着清晰的逻辑。
依上所述,道家的“忘”并不是在心理上简单地、机械地消解与遗忘,而是自我积极地去伪存真、化繁为简的解构过程。这种解构同时也伴随着自我的重建与超越,即把自我从世俗中抽离出来,回归本初,使小我统合于大我。这与道家逆向返复之理相吻合,即合三为二,合二为一,一为道。正因如此,《庄子》全篇广泛应用了否定的表现形式,如“不”、“黜”、“丧”、“外”等,用来表达对各种俗我的去除与否定。在庄子看来,人只有在洗尽荣华,忘而返真,之后才能成长为圣人、神人、至人,做到“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帝王》),从而进入“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逍遥游》)的精神境界。这可谓是道家独特的心性炼养功夫,亦可称之为“忘的心理学”,即忘有而住无,弃敝而存道。
3 “忘”的心理疗愈与本土化思考
3.1 “忘”的心理疗愈价值
人在物欲尘俗之中容易迷失了自我、本性,而成为本末倒置之人。为了保持本性圆满,必须排除外累,除却私欲妄念,超然物外,回归到本真的状态。道家的“忘我”显然具有这样的心理疗愈价值。概括起来道家之“忘”的心理功能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是“静”,静能制躁。道家向来重视“虚静”的修持,所谓“致虚极,守静笃”、“唯道集虚”、“静为躁君”等,都是老庄论道的精华。修道者通过外物斋心,逐步实现忘物、忘德、忘知、忘己,即可达到物我两忘、清静无为的境界。现代研究表明,虚静体验确实有益于改善神经系统的调节作用,改善情绪,增强人体机能,增进身心健康[10-11]。第二是“真”,脱俗归真。道家的“忘我”、“无我”、“丧我”虽然在字面上有所区别,但本质都是一样的,都是把世俗之我消解掉,去伪存真,从繁复的世俗中摆脱出来,使人放下各种挫折与困顿,实现返璞归真,回归到本初之心。第三是“减”,也可称为“简”或“损”。即自我主动地少私寡欲,绝圣弃智,以简驭繁的解构过程,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存有万物而不受其累。这也完全符合道家万物合三,三合二,二合一,一为道的减法原则。第四是“顺”,也就是安时处顺,顺有守无。“有”与“无”皆自然而然,两者相生相成。“无”中生“有”,故曰守“无”才能常“有”;而“有”然后则归“无”,万物之道性,故“有”之而心不受累,方能顺达自然。第五是“悟”,证悟体道。道家“忘我”通过斋心息念,致虚守静,契真合道的过程,形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体验历程,达到天、地、人、道融通合一的境界。这不仅使人体验到一种超拔于现实之上的超脱感和愉悦感,同时也参悟到解脱生死的道理以及逍遥乐道的超价精神。
3.2 “忘”在临床心理学中的应用
道家之忘不仅蕴含精妙的义理,更是存有丰富的实修法门。《齐物论》是庄子之忘重要的思想基础,齐物才能物我齐平,才能物我和谐共存,从而忘而相适。以《齐物论》为基础,庄子又提出“心斋”、“坐忘”等实修方法。“心斋”出自《人世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阐述了专志凝神,抟气入虚的精神炼养的法门。“坐忘”则来自《大宗师》:“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讲述了忘我的次序与内容,进而忘我合道。庄子虽然对两者分而述之,但俱统摄在“忘”的主旨之下。正如徐观复所论:“《逍遥游》所谓的‘无己’,即是《齐物论》中的‘丧我’,即是《人世间》的‘心斋’,亦即是《大宗师》的‘坐忘’”[12]。这些“道术”都恪守“忘”的精神,致力于返璞归真、处虚守静,其实质上都是一样的。
这种身心炼养的思想与道术,对临床上心理问题的解决不仅具有重要意义,而且切实可行。首先,是齐物共存理念在认知重建上的应用。心理的健康离不开内心的和谐统一。在现实生活中,由于人们对功、名、利的过分追逐,内心对于人、事、物的判断和认知朝着“私”、“妄”、“伪”的方向发展,使俗我、执我不断地增强,而真我和初心不断地压抑,从而形成心理的冲突。忘我强调摒弃主观上的刻板经验和偏见,把物、我回归到各自的本性上去认知,使人对内、外的认知回归到齐物等观的视角,实现认知的重建和内心的和谐统一,从而促进了人与人、人与物的和谐共处,相适相忘。
其次,是忘我体验在精神纯化方面的应用。在忘我的修习中,通过收视返听、离形去知,个体的精神活动从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抽离出来,听之以心,进而听之以气,使自我入于虚静状态。这些都说明了忘我的精神纯化的作用。在整个弃俗返真、精神内收的过程中,随着心理活动的推进,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逐渐被忽略,直至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境界。这是一种特殊的体验,在此种状态下,所谓“好的”、“坏的”俱已忘而适之,使人的精神从繁复疲乏的世俗生活中恢复清净。这无疑对当今浮躁的人心以及充满压力的社会情境来说都是一剂良药。
再次,是静功修习在身心放松上的应用。根据行为学派理论,心理与行为具有密切的关联性,身体与行为的松弛,必定会带来心理上的放松,反之亦然。忘我练习会带来身心的放松和中枢神经系统的静息状态,例如,脑电的α波、θ波增强以及β波的减弱[13],出现放松入静的身心和谐状态。这种身心静定的状态一方面对抚定负面情绪具有疗愈价值,如有研究表明坐忘能够减轻焦虑症状[14];另一方面可以培育积极的心理资源,这已在一些体育运动中得到证明(如有氧运动、瑜伽、冥想等)。忘我修习理论成熟,方法简便,具有很好的操作性。
最后,是自我超越在精神境界提升方面的应用。“忘我”是基于“道”的视角来看待万事万物,因此物我同构、生生和谐。这样“我”观世界的角度就会从自我(小我)的视角上升到宇宙我(大我)的视角,由此能够俯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的关系。因此,道家“忘我”的过程既完成了对自我的解构,亦完成了自我的超越,即从主观自我的“有”(旧有之我)到“无”(返真之我),再从“无”到“有”(新生之我),实现了“我”的蜕变与精神的超越。以超越现实的境界解决物我纠缠和精神的困顿,从而促进身心的健康。
3.3 “忘”的心理学本土化思考
现代中国的心理学来自西方,这种“西学东用”的做法使我们在短期内逐步建立与发展了心理科学,但其适用的局限性与弊端也逐渐显现。我们看到了西方心理学本身存在的一些不足与挑战、中西文化的差异性以及不断适应国情需求的本土化进程等问题[15-17]。与此同时,西方一些心理学家如荣格、马斯洛等,开始吸收道学思想来创新和完善自己的理论体系,足见道家智慧的深邃与生命力[18]。因此,在我国当前的发展背景下,借鉴西方心理学的科学做法,挖掘传统文化中心性炼养与心灵安顿之良方,既是科学地满足人们不断增长的心理需求,也是弘扬与提升民族文化自信之责任。
中国心理学界的本土化运动自20世纪70年代开始,至今约有半个世纪。尽管本土心理学在中国已经发出了一定的声音,但出于种种原因,始终无法建立自身的研究体系并形成一定的规模,相较于西方科学心理学,还仍然处在比较薄弱的状态。老庄论道,解决了“道”的本体论与宇宙论,但道学的主旨与最高境界却是天、地、人、道的合一,求得精神的证悟与超脱。正如蒙培元所说:“中国哲学也讲宇宙本体论,但不是构造世界的图画或原型,而是解决人的生命的‘安顿’问题,也就是情感的归属问题。”[19]道家的忘我体道,促进了人对自然、社会以及自我的共存关系的省视,把自我从世俗的功、名、利中抽离出来,从而使人与万物忘而相适,最终使精神得到超越与升华,逍遥自在。所以,道家“忘”的心理学意味着心灵的净化、认知的重建、人格的重构以及精神的超越。这在现代社会背景下对于人们心理的健康和精神的安顿具有重要意义,是临床心理学本土化的重要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