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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匿之言与外在言说的弥合与背离
——丁玲散文《风雨中忆萧红》再解读

2019-02-24

关键词:丁玲萧红风雨

杜 睿

(陕西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陕西 西安 710065)

在中国文学史上,丁玲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她的小说成就一直为人称道,而仅次于小说的散文作为丁玲心路历程的记载,也是成果斐然,丁玲一生的散文不仅数量多,而且有一些堪称经典,其中在延安时期和新时期创作的散文数量居多,她的散文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广阔的社会生活的图画,也是最凸显她创作风格的文体写作。相比小说,丁玲的散文更具有穿透力,能够让读者从文字中感受到她独特的思想和个性,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左翼文学时期,她用大量精力创作小说的同时就有少量散文问世,早期的散文虽数量不多但却是她早期思想的一个窗口,比如《素描》《离情》《不算情书》是她当时的情感叙写,《五月》和《仍是烦恼着》则已经开始尝试用小说中的空间叙事来抒写散文,到延安时期的散文则在叙事风格上不断转变,有“只能做生活实录的散文”,如在前线,由于行军过程留给作家的创作时间非常有限,人物速写和行军散记构成她早期散文创作一个重要方面,《彭德怀速写》《记左权同志话山城堡之战》《马辉》《临汾》《冀村之夜》等许多散文即在当时写成,丁玲自述中说:“散文,早年我在上海写过两三篇……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我常下乡,到工厂,随时写了一些报告文学,得到了领导同志和广大读者的支持鼓励,这以后我更多的尝试写散文。”[1]这里她提到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才开始经常写散文,可以想见在这之前她写的散文数量是较少的。她在延安创作的散文(主要是指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多数是严肃而有趣的,但在1942年4月25日她创作的一篇散文《风雨中忆萧红》则是她延安时期的另一道风景,因为这篇散文创作于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之前,在这篇散文创作之前,她还创作了一篇代表性的杂文《“三八节”有感》,并受到了严厉的批判,而且时间恰好是座谈会即将召开之前和批判之后,就显得特殊而有意义。这篇散文的美学价值和形式创新不仅是她在散文写作的空间叙事上的成功尝试,而且是她与另一篇代表性散文《“三八节”有感》的情感互文,她运用文本隐喻与空间叙事创新散文书写,是一种美学上的革新和散文形式上的变革,这篇创作于延安时期的散文正是她在苦闷——彷徨——革命——革命之后的反思与言说,也是基于延安时期性别问题的后思考:“革命政权是将妇女从家庭中解放出来,但没有特别关心女性性别本身的问题”。[2]本文试图通过文本断裂与空间叙事的理论对丁玲散文《风雨中忆萧红》进行分析和解读。

一、文本断裂:言说之外的隐忧

要了解这篇散文,首先要了解创作这篇散文的背景,这篇散文虽然是以“忆萧红”为题眼,却是在特定环境“风雨”中而作,据陈明回忆:“4月25日那天,真的下了小雨。”但从前后节点而言,作者创作时间是1942年4月25日,这个时间恰好是《“三八节”有感》写作之后的一个多月,《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一周前,也是康生重提丁玲历史污点的时间节点。因《“三八节”有感》带有十分鲜明的女性意识,文中既“贯注了我的血泪”又“安置了我多年的苦痛”,得到了一部分的人的支持,同时也招致了更多的批判。丁玲曾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前后后》一文中说道:“三月七号,陈企霞派人送信来,一定要我写一篇纪念三八节的文章。我连夜挥就,把当时我因两起离婚事件而引起的为妇女同志鸣不平的情绪,一泻无余的发出来了。”[3]但是正如丁玲所言,她“的确缺少考虑”,而且也没想到存在“触犯”,自以为延安是一个言论自由的天堂,因此可以毫无顾忌地发泄心中的不平。1942年4月初,在一次高级干部学习会上,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和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同时受到了批判,特别是贺龙、曹轶欧等高级别干部对丁玲提出非常严厉的批评,幸而毛泽东的“丁玲是同志”一句话保住了她,但她的思想冲击和震荡是可想而知的,时任中组部部长的陈云就和丁玲谈到:对于共产党作家来说,首先是党员,其次才是作家。不仅组织上入党,思想上也要入党。[3]170作为一出台就挂头牌和最早来到延安也是最受宠的作家,并且是领导人身边最看重的作家,被媒体评价为“女英雄”(1)“女英雄”系媒体的宣传,参见赵定明:“中国战时女英雄:第一流女作家丁玲,现在是西北战地的第一线女战士”。中华(上海),1940年第85期,第26页。的人物,突然遭遇了严厉的批判,丁玲在当时的心境不言而喻,而她在之后的回忆文章中重提《“三八节”有感》,仍然带有“我个人看,如果现在把这篇文章再发表,相信读者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4]的困惑与不解。而“我”正处于无处可去的苦闷中,又突然得知好友萧红的离世,自我的处境与女性的苦楚一并而来,于是在一个阴雨的早晨创作了这篇散文。仅从题目上看,这篇散文是关于萧红的回忆体散文,而萧红去世的时间是1942年1月22日,期间相隔三个月之久消息才传到延安,她所有的情绪在此得到了汇集,对于一个与自己交情不深却才华横溢的女作家,萧红的死无疑触动了丁玲的思绪,其中既夹杂着对萧红的惋惜,又有对自身处境的隐忧,还有对整个中国女性的悲悯。丁玲在文中提到:“有一次我同白朗说:‘萧红绝不会长寿的’。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是曾把眼睛扫遍了中国我所认识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种无言的寂寞。”这种无言的寂寞既指萧红,又指“中国我所认识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萧红与丁玲相识于山西临汾,丁玲1937年9月带领“西北战地服务团”奔赴山西各地开展抗日宣传活动时,萧红正与萧军一起逃往武汉,又在1938年奔赴山西临汾参加民族革命大学,正是这时两人相识并短暂相处两个月,在此期间萧红多次向丁玲提到了自己的人生经历以及苦闷与彷徨,丁玲也感同身受,但她们彼此性格大相径庭,所以最终一个北上延安,一个南下香港。南下的萧红早逝,而北上的丁玲此刻正处于彷徨期,内心的压抑与当天阴雨的天气刺激了她敏感的神经,当她人不幸的消息传到自己耳朵里,又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困惑和烦恼,丁玲无疑被触动了。一个正处在政治风雨中的丁玲,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回忆与自己仅有短暂缘分的女作家,对丁玲来说无疑是另有所指,所以在这篇散文中出现文本断裂与空间叙事并不足为奇,正是她在转变期的阵痛,因此这篇散文既与前期小说的创作手法有所不同,又明显区别于转变之后的创作。以往对丁玲作品的解读往往存在非此即彼或者二元对立,“无论是救亡压倒启蒙,还是启蒙重新抢回高地,再至于对启蒙的反思,二元对立的解读模式均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显示出转折时期复杂的历史症候。”[5]而对丁玲这种解读模式不仅仅在小说中,也存在于散文中。其实她的心态的转变是逐渐而为之的,就这篇散文而言,革命与启蒙的挣扎即是自我内心的矛盾也是一种政治语境中的自我调整。

我们不能简单地把它归入到启蒙与革命、性别解放与政治规约的二元对立中,甚至不能单一地理解丁玲思想转变与政策的关系,这篇文章正是她在现实背离之后的思考、搏斗,也是她的独白。当然“讲话”之后的丁玲显而易见是转变了,走向了另一种写作之路,这与政策甚至是领导人本身的关系密切,但也不能完全否认丁玲自我对革命的情怀而带有的自觉意识,当革命成为压倒一切的重任时,“暴露”自然没有“歌颂”有利,因此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并在随后的“讲话”期间自我批判时,即有被动、无奈,也有主动服膺于政策的可能。因此《风雨中忆萧红》是丁玲延安时期非常有价值的作品之一,即在于此。这篇写于“讲话”一周前的散文,正是她内心转折的阵痛,借用不同空间的叙事来达到丁玲自我的言说本体。本文开篇第一句即写:本来没什么地方可去。怎么会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呢?这里没有地方可去恰好是她陷入绝境的言说是她当时已经无人言说,无处诉说的苦闷。1936年11月初入延安时,丁玲是满怀热情和期待的,她在《我怎么来到陕北》的一文中写道:陕北“老年也好,中年也好,总之,他们全是充满快乐的青春之力的青年。”她对延安充满想象,这种想象与其说是对延安的好奇、向往,毋宁说是一种革命的冲动,在八岁就“埋下从群众那里感染到的革命的激动”[6]的丁玲,一直充满了对革命的向往,来到延安,丁玲在陕甘宁边区辗转奔波,接触、了解了很多现实,她一直致力于边区的妇女解放,小说《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反映的正是女性在现实中的遭际,而《“三八节”有感》则是色彩鲜明的直白,但她尖锐的针对性与当时特殊的环境和需求显然是不相容的,甚至是背道而驰的,因此她苦闷、彷徨,也明显没有了初到延安时的热情和冲动,但仍充满向往。所以她感到“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不仅没什么地方可去,而且要在阴雨天闷在窑洞里。题目中的“风雨”既是一种当时写作环境的意象(当天确实下了小雨),又是政治环境的暗指,这就构成两个不同的空间,用“我”所处的当下的空间环境来隐喻更大的政治环境,“萧红”在此又构成萧红本人与和广大女性两个空间,在追忆萧红的同时暗含“我”与其他女性的身份认同,在表象空间的所指下,实则是内在空间叙事,这两个不同的空间构成了言说的断裂,即文本的断裂。正如阿尔都塞所说:意识形态“表达的不是个体存在的真实关系,而是个体与他们生活其间的真实状况的想象关系”。[7]这种叙事把作者在场的书写转化为不在场的叙事,在这不在场的空间中,“丁玲往往以回忆、独白、幻想、沉思等主观化形式来呈现,凸显的是女性对世界的认识、对自我的审视、对人生的思索。”[8]其中也展示出个体与性别主体意识建构的矛盾性。这种在场与不在场的空间转换正是这篇散文的独到之处。在写这篇散文之前一个多月,她已经写出了《三八节有感》,而这篇散文正是与《三八节有感》遥相呼应的内心独白。虽然篇名是“风雨中忆萧红”,其中涉及到两个关键词:风雨和萧红,但整篇散文,涉及到萧红本人的仅占篇幅的四分之一,开篇四段篇幅在言说自己的心绪,到第五段的末尾才开始提到本文的言说主体“萧红”,后面三段又转而述说关于政治环境及自我处境,其中还涉及到其他人物:冯雪峰、瞿秋白、鲁迅等人,这样就构成了文本断裂,主体萧红缺席,其他人物出场。细读原文不难看出,这里的文本断裂是一种刻意为之,萧红既是主体,又是指代词,是“我”、是广大的女性,追忆的不仅仅是早逝的萧红,也是“我”(中国女性)、冯雪峰、瞿秋白(革命战士)。“风雨”作为文眼,在开篇和结尾形成呼应,开篇提到“更大的风雨”,结尾处又以“风雨已停”来暗示自己相信未来的美好,“风雨”则是空间叙事的一个“眼”,把断裂的文本弥合起来,并在自然的暴风雨与政治的暴风雨两个叙事空间中实现“在场”与“不在场”的空间切换。

开篇虽以“风雨”引题,但显然这里的“风雨”是将在场的环境转化成了不在场的叙事。“本来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下雨便更觉得闷在窑洞里的日子太长。要是有更大的风雨也好,要是有更汹涌的河水也好,可是仿佛要来一阵骇人的风雨似的那么一块肮脏的云成天盖在头上”。[9]这里骇人的风雨、汹涌的河水、肮脏的云都是在场的环境描写,而她的思绪很快出现了流动,进入到另一个不在场的空间中,“这会使人有遐想,想到随风而倒的桃李,在风雨中更迅速迸出的苞芽。即使是很小的风雨或浪潮,都更能显出百物的凋谢和生长,丑陋或美丽”。骇人的风雨、汹涌的河水、肮脏的云和随风而倒的桃李、迅速迸出的苞芽形成了对应关系,在两个空间中互相对应,又价值对立。空间的关系性连同其开放性意味着空间常常包含着一定程度的未预料性和不可预知性。于是,空间除了具有不确定结局外,也常常包含着某种“混沌”元素(违背系统规定的元素)。这一“混沌”来自于那些地理结构中偶然并置、意外分离的矛盾性,存在很多交织在其中的路径,同时彼此之间又有着相互的关联性。而这种空间性和地理性又在其中被分离和干扰。丁玲在“听着水的絮聒,看着脏布似的云块”时,需要的是“阿底拉斯的力背负着宇宙的时代所给予的创伤,毫不动摇的存在着,存在便是一种疾呼,便是一种骄傲,便是给絮聒以回答”,一方面是与表象相对应的在场环境,水的絮聒、肮脏的云,另一方面则是不在场的内心叙事,即时代给予的创伤,也是丁玲所意识到性别不平等的自我抒发,丁玲对性别平等的强调并非刻意强调女性,剥离男性,而是追求一种性别的和谐,是男女性别与政治性别的平等。

接下来的一段,她继续在“风雨”的在场空间叙事中进入绝对环境,即不在场空间的叙事:“我的头膨胀的要爆炸,它装的太多,需要呕吐”“我”在风雨和阴霾的创伤下身体感到不适,但我仍然坚持,而这种阴霾中的坚持想要表达的是另一种空间:政治和革命的暴风雨中始终坚持的人(包括瞿秋白与冯雪峰)以及广大的知识女性(包括萧红)。前两者都是共产党员,瞿秋白是丁玲接触革命的引路人,是丁玲的初恋(2)这段经历可从丁玲之子蒋祖林的《丁玲传》中找到解释,丁玲曾与他谈到她与瞿秋白之间的事情,“其实,那时候瞿秋白更钟情于我,我只要表示我对他是在乎的,他就不会接受王剑虹。但是我看到王剑虹的诗稿,发现她也爱上了瞿秋白时,最终决定让,成全她。”蒋祖林《丁玲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9页。,而冯雪峰则是丁玲深入革命的导师,是丁玲一生的挚爱。后者萧红是才华横溢却被“女性”这个字眼所耽误了的,是代表“我所认识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这三个人的出现正是性别与政治的暗示,是丁玲在女性性别与革命抗争中的无奈,是自我内心的两条线,雪峰“他工作着,他一切为了党,他受埋怨过,然而他没有感伤……”,而且他不会趋炎附势,培植党羽,装腔作势,投机取巧,秋白“他内心的战斗历史时,却也不能不感动”,是那个坚持革命,坚信信念的自我,而“刚逝世的萧红”则是女性解放与革命叙事中调整。这三个人的出现与我身体的疼痛看似毫无关联,却内在隐喻着个人与革命的冲突、消解,性别与政治的矛盾、复调。“我”在革命话语与个人话语之间做出选择的痛楚,是丁玲在显性场景与隐性场景的表达下,一代知识分子的矛盾和精神肉搏。“幸福是暴风雨中的搏斗,而不是月下弹琴,花前吟诗。”[10]

当萧红出现在她的回忆中时,接下来的文本突然从“风雨”的环境转入到我对萧红的认识,从文题的“风雨”转入到“忆萧红”,却有着更大的断裂——从“我”的感知空间转而到“我”的认知空间,对萧红的三个段落的描述,看似是回忆其惨淡的身世,实则都指向一个中心:“我是曾把眼睛扫遍了中国我所认识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种无言的寂寞。能够耐苦的,不依赖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气节而从事于写作的女友,是如此其寥寥啊!”这里的思想搏斗和精神期许,是对自己长久以来的信念的拷问,也是自己到延安之后的现实与来延安之前的期许之间的差距,是性别和谐的理想四处碰壁之后的无奈和揶揄。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本文其实是放眼于更加宏阔的性别政治的角度而言的。这里的萧红实则是那个才女作家萧红包裹下的广大“我所认识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当萧红的认知空间戛然而止时,出现的是胡风、鲁迅和已死的、被随意歪曲的更多的文人。萧红在此就成为一个指代,而真正的绝对的空间则是“雪峰、秋白一类的革命战士”和“胡风、鲁迅一类被随意歪曲解构的文人”,因萧红同时具备牺牲与歪曲(虽然萧红不是共产党员,但她却是不依赖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气节而从事于写作的女友)的特质,恰好是与丁玲本文的旨意相契合。因此我们看出本文的两大空间叙事,一是“风雨”,外在的环境的阴霾与社会空间的压抑,“我”在风雨中身体的不适与坚守,和革命战士一切为了党和革命的坚持,这两个空间是萧红个人与革命的精神肉搏,既矛盾又无奈;二是“忆萧红”,早逝的萧红与广大被牺牲的女性同胞,随意被歪曲的萧红的文本与肆意曲解、诋毁的文人的两个言说空间,是性别在更大的政治面前的式微甚至消失,这两个言说空间是对立与统一的,这正是丁玲在散文中的突破与创新。

二、空间转换:叙事语境与自我感知的应与悖

对于这篇散文,其实不难看出她内涵之意,从内容上而言,她延续着《“三八节”有感》之风,这无需赘述,创新之处莫过于它的形式。司马长风说:“丁玲这位以小说成名的作家,散文也相当的出色,她直抒胸臆的风格,有几分像徐志摩和郁达夫。”[11]确如其所言,在她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经常看到这种被言说的在场与内心的绝对空间的转换、交织,比如《梦珂》中,“到晚上吃面时,老太太看到那绿色的,新擀的菠菜面,便不住的念起故乡来。”[12]引起了梦珂的回忆:“梦珂因此涌起许多过去的景象。”[12]《阿毛姑娘》中:“一到夜晚,从远远的湖上,那天与水交界的地方,便灿烂着繁密的星星。金色的光映到湖水里,在细小的波纹上拖下长的一溜光,不住的闪耀着,象无数条有金鳞的蛇身在蜿蜒着。”而夜晚的星空想到的是都市的神往,“阿毛是神往到那地方去了,她知道那就是城里。”[13]《在医院中》陆萍“有意的做出一副高兴的神气,睁着两颗圆的黑的小眼,欣喜地探照荒凉的四周。”[14]在荒凉的四周中,内心却是另一种场景,“不管遇着怎样的环境,她都好好的替它做一个宽容的恰当的解释”在她的小说中现实的在场与内心的不在场来回切换,甚至是对立的。好与坏,繁华与落寞,荒芜与宽容,她要运用这种不同空间的叙事来达到文本断裂之后的弥合,叙事空间首先是心理空间,心理学家乔治·凯利认为:叙事空间并非是一个预先存在的世界——里面存放着经验元素的器皿,而是认为我们通过一个建构的过程创造出这样一个空间,这个空间与现实的空间存在一定的差距,是在故事中建构起来的“空间”,有其独立的空间内涵,或者与现实形成呼应,或者与现实构成套叠,或者两者关联而矛盾。丁玲显然是把这里的“叙事空间”放置在文学中,当她在小说中得心应手时,她开始尝试在散文中的写法。她曾经在前期的散文中尝试这种叙事风格,但往往更像小说笔法。而《风雨中忆萧红》是把外在风景与内心独白完美结合在一起,意识跳跃性和流动性极强,却又没有过多的情节描写和人物对白,无疑是成功的。文中不仅实现了“风雨”与“忆萧红”两个独立空间的多重建构,而且出现了文本的断裂与弥合,在这篇散文里,丁玲有意呈现的“断裂”,“实现了文学意义的新的审美空间的建立——以写人来写己,以小场景来展现大场景。”[15]在这一场景内明明是阴雨、肮脏、沉闷、丑陋、凋谢的,但在另一空间里则极力构成光明、生长、美丽的,她之所以要构建这种对应的空间,一方面是她内心的煎熬与搏斗,另一方面又是在希冀与失望之间倾向于希冀。所以她在结尾之处才会写道:“风雨已停,朦胧的月亮浮在西边的山头上,明天将有一个晴天。我为着明天的胜利而微笑,为着永生而休息。”结尾处的自然与她内心预设的光明的结局有关,而带有朦胧的月亮则是一种向往光明却并不明朗的抒写,朦胧即在希冀中蒙上了一层不确定的因素。写于《风雨中忆萧红》之前的散文《“三八节”有感》,这两篇文风相近的散文在形式上却迥异,《“三八节”有感》写于1942年3月8日,写法上极具色彩感,题目和内容相呼应,以妇女为主线,从“妇女这两个字,将在什么时代才不被重视,不需要特别的提出呢?”到“延安的妇女”如何如何,再谈到妇女应该如何强大自己。仅相隔一个多月,何以在叙事上如此迥异?这应是源于她当时特殊的处境。她的心境既没有初到延安时的热烈,也不似上海时期的造作,因此在无处可去时,只能用另一种叙事形式宣泄,正如贺桂梅所言:“丁玲主体构成的诸种二元性,与其说是一种分裂性、对抗性存在,莫如说是一种始终处在彼此转换、矫正和提升过程中的一体性内在精神结构。”[16]丁玲在写《“三八节”有感》时,是对延安的主流话语秩序中,妇女解放竟然和革命的国家利益不相容的不满和大胆表露。奔赴延安的知识女性(其中包括了丁玲、白朗、草明等著名作家、陈学昭等留法博士以及许多女大学生)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延安叙事对未来乌托邦的承诺内在的包含了妇女的彻底解放”。[17]当时延安宣传女性与男性享有相当的待遇,“经过埃德加·斯诺,史沫特莱的报道,也对知识女性构成了强烈的吸引力。”[18]当然也如唐小兵所言,是“日常生活的焦虑”,她在延安时期对性别的自觉思考,与她自身的特殊性有关,也与延安现实和内心期许之间的疏离有关。丁玲1936年一到边区就参加了全国妇救会的发展工作,“在联合阵线内部暂时停止敌对行动时期,许多年轻的中产阶级妇女到了边区,丁玲曾当过她们的辅导教师。但是延安并不像她在30年代初所幻想的那样的社会主义性爱的天堂。”[19]内心的期许与现实的疏离让她们感觉到了压抑甚至是背叛,丁玲对性别问题的关注,实际上是延安普遍存在的性别—革命、性别—政治问题的集结,她对《“三八节”有感》遭遇如此强烈的批判不仅是不能理解的,甚至是委屈和愤懑的,因此这篇散文是对《“三八节”有感》遭遇批判的回应,也是对文章本身的呼应。“在一定意义上,延安文学观念的形成正是与延安文人那种微妙而复杂的心灵波动或心态变迁的独特过程结伴而行,伴随始终的。”[20]这种伴随始终就是一种无法割舍的关系,或者是延安文学观念最终改变了延安文人,使延安文人具有了无法言说的矛盾,最终导致了沉默。

外在场域的无话可说和内心的有话要说形成冲突,萧红的死恰好成为触发点。《“三八节”有感》写得酣畅淋漓,目的性明了。而到了《风雨中忆萧红》她开始把小说中的叙事风格运用到散文中来,用“风雨”的场景来述说政治的风波,用刚刚死去的萧红指向广大的女性朋友,两个空间中她同时在场,又来回切换,她从最初的“蒋冰之”到著名作家“丁玲”直至之后成为一个女革命家甚或是女领导——丁玲,与她这一时期受到政治冲击又得到毛泽东对她的力保不无关系,她出于一种感恩,甚至是责任,开始主动的转变,作为一个更趋向于“名仕气派”的作家,在写作这篇文章之后不久便召开了延安文艺座谈会,很快“讲话”之后她的思想或是自觉或是不得已而转变。这篇写于“讲话”之前的散文,正是丁玲思想转变的关节点,在这篇散文中我们读到了丁玲当时的心境,也明白她何以采用这种叙事方式,惟其在当时特殊的时刻才能创作出这篇极具特色的散文,这是丁玲的灵魂自白,也是她最接近内心真实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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