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演进、认知区隔与社交危机:中国电视批评60年
2019-02-23朱婧雯欧阳宏生
■ 朱婧雯 欧阳宏生
一、问题的提出:实现多媒介空间中国电视批评的健康持续发展
1958年中国的电视事业拉开序幕。直至今日,历经60年发展的中国电视批评依托于电视传播技术发展与内容扩充的对象基础,“以对现实节目赏析为基础,以相关理论为指导,以各种具体的电视传播理念、电视现象、电视节目 、电视创作者等为对象,是一种旨在进行价值判断的研究活动”①。自2000年首部电视批评理论著作《电视批评论》②出版以来,电视批评对电视行业发展、电视传播规律、电视内容创作、电视受众分析等各个环节的评判作用日渐为广大公众所认知,形成了包括大众和专家学者在内的电视批评队伍,电视批评的自觉意识和学理价值就此得以凸显。
电视批评是围绕电视以及各种电视理念、电视现象、电视思潮、电视创作、电视节目、电视栏目、电视受众、电视创作者等为对象的一种科学研究活动。电视批评运用价值进行判断,包括电视内容生产、经营管理等各个领域。它离不开电视及伴随电视内容传播的各个实践环节。就其功能而言,电视批评是沟通电视行业和电视系统学术研究、借助科学研究理论提高公众电视内容接受审美认知意识的重要纽带。自1958年我国电视事业诞生,直至20世纪90年代末,电视所处的媒介核心地位和电视生产、经营、传播的行业系统与受众之间的相对分离状态,使得电视传播缺乏反馈环节而更加强化了电视批评理论系统一方面代表公众向电视行业系统进行反馈,另一方面代表行业系统、尤其是从审美认知的角度面向公众提供观看的逻辑与范式,强化观看的效果。
然而,随着互联网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在我国兴起并迅速普及,一种基于公众在线互联、话语互动的网状平层系统出现,虽然电视生产、经营和传播暂时独立于互联网的媒介系统之外,但根植于电视行业产品的受众反馈大量出现于互联网中,学理性电视批评曾经作为沟通业界与大众的桥梁身份被伴随互联网裹挟而来的大众电视评论话语所打破,公众在观看电视节目的同时,也在不断的借助互联媒介表达其评价,其中不乏真知灼见的电视批评话语。由此,电视批评理论一边主动介入大众电视批评话语、一边被动融入大众电视评论,从而在学理性电视批评与受众接受反馈之间形成一种“交融”的公众电视批评话语系统(图1),建构起学理性电视批评、公众电视批评、受众反馈评论三个既相对独立又相互关联作用的话语系统,交互施效于电视行业系统。
图1 电视批评的价值演变
21世纪以来,随着互联网行业在我国的普及以及产业化,传统独立的电视生产系统逐渐打破其与受众、市场之间的壁垒,公众不仅仅熟知电视生产、经营与传播的各环节,通过互联网的联结即时发表评论话语,形成实时“反馈”。甚至,公众积极投身于电视生产、经营与传播的各环节,形成大量 “前馈”信息,其力量不可小觑。专业的电视批评一方面遭遇大众通俗批评话语的即时传播冲击,其精英话语力量及话语地位正逐渐被大众通俗的批评话语所侵蚀;另一方面则面临互联网、移动媒介竞争潮流之中的行业转型与模式探索,导致专业电视批评在批评对象与批评目的之间的游离。在当前电视纷纷拥抱移动互联媒体、走融合式发展的行业背景之下,我国电视批评的理论体系深陷尴尬的身份处境。
在多媒介共存的技术空间之下,电视批评的身份为何?传统的电视批评理论体系与方法能否延续?大众电视批评在何种程度上代表了专业的电视批评话语?在高度市场导向的媒介生产系统内,大众话语参与的限度何在?学理性电视批评如何疏解基于社交、营销的商业目的对于电视生产、经营、传播系统的负面影响,重塑精英式、学理性电视批评的功能与价值?中国电视事业已历经60周年,作为具有承前启后的时间区间样本,本文试图探析以上问题。
二、技术变革语境下中国电视与电视批评的理论演进
1.电视批评:从理论到学科建构
我国电视批评在60年的发展历程中,以电视媒介的行业发展为实践对象,形成了与电视媒介发展轨迹一脉相承的理论演变与深化路径。《电视批评理论研究》(时统宇,2003)借鉴国外电视研究的理论成果,对电视批评理论进行本土化和民族化的思考,旨在针对当时的电视传播商业化、庸俗化、同质化现象,为中国电视的改革与发展提供科学、理性的学理分析,丰富并深化电视批评理论的专业化和体系化。③《电视批评学》(欧阳宏生,2005)继2000年出版首部电视批评理论专著后再次以专著的形式将电视批评上升为一门“学”,具有巨大的理论意义和时代价值,该专著系统论述了电视批评的概念、批评对象、批评方法和批评历史,从学科建构的角度凸显并深化了电视批评的学科地位和学术价值。④至此,中国电视批评成为一门“显学”,与电视媒介作为当时的第一主流媒体的时代背景和理论语境相辅相成。随后出版的《当代西方电视批评理论》(王振成,2007)介绍了西方电视批评理论中的符号学理论、叙事学理论以及意识形态理论,进一步凸显了电视批评作为一门具有独立范式的学术体系,开启了从方法论层面进行学习借鉴的探索。⑤同年,论文《电视批评的困境与出路》(周星,2007)以批判和反思的视角对当时我国电视批评理论缺乏本土特色、没有理性意识和具有现实针对性的话语空间等问题进行了深刻阐述,进一步推动电视批评理论体系的正向、全面发展。⑥论文《论中国电视批评理论体系的建立》(欧阳宏生,2007)标志着电视批评理论建设在这一阶段达到成熟。⑦此后,作为我国首本电视批评史专著,《中国电视批评史》(欧阳宏生、杨状振,2010)将我国电视批评的理论发展划分为萌芽初创时期(1958-1978)、起步发展时期(1979-1985)、拓展建构时期(1986-1992)、理论自觉时期(1993-1999)、多元化发展时期(2000年至今)五个阶段⑧,梳理了我国电视批评理论从针对节目的分散、经验式评论发展为针对电视创作各个环节,乃至电视体制机制的专业化、学理化评析,积极借鉴西方电视批评理论并实现本土化的创新,开创了电视文艺批评、电视美学批评、女性主义批评等多元化的视角。至此,将电视批评创立为一门学科,根据电视发展创作实践梳理并完善其批评的理论体系已经形成。与此同时,一系列综述、归纳、反思中国电视批评理论和方法的学术研究集中涌现:《21世纪以来中国电视批评的若干思考》(李弋、欧阳宏生,2010)从批评主体、批评对象、批评风格三个方面总结了当时电视批评的形式与现状,提出了系统性理论的缺乏及话语危机⑨;《批评与建构——聚焦中国电视》(谭天,2010)、《21世纪以来中国电视剧批评及其理论发展》(杨状振,2010)等,从立体观照的视野为我国电视批评的理论体系的建构做出有益的补充与完善。
2.电视批评专业化发展
1995年至2010年作为我国电视批评从学科建构到专业化发展的关键时期。一方面在理论方面有更为丰富的视野切入与方法引导,形成产业批评、艺术批评、文化批评三种批评路径的分野,体现了中国电视产业化进程与中国早期电视批评传统、西方电视批评理论引进的融合与本土再创造⑩;另一方面在电视批评手段上也逐渐突破了评论、随笔、对话体等单一的批评类型。1997年元月,中央电视台开办《精品赏析》栏目,“以电视手段研究电视”,通过直观的画面展示、主持人的解释、嘉宾的分析、主创人员的介绍,使人们能够深入了解电视节目的创作意图、思想内涵以及创作者的心路历程,从而有利于引导观众的收视行为、提高观众的审美鉴赏能力。“以电视手段研究电视”的形成,丰富了电视批评的表达路径,在反映电视批评成为电视行业发展之重要力量、强化公众参与电视批评乃至电视内容创作的同时,形成了电视批评与电视内容传播(营销)、电视创作、电视传播效果等方面的良性互动。此后,一些电视台陆续创办了《走进电视》《影视俱乐部》等评介性电视栏目,着重于具体电视文本的大众讨论。“以电视手段研究电视”的另一种获得良好传播效果的形式是借助谈话类电视栏目对电视热点现象进行主持人和特定嘉宾的评析。
3.互联网驱动下电视批评的理论延伸
此后,随着互联网络和移动媒体的普及,电视的媒介地位和身份也在不断的转换与再生成,相对应的电视批评理论出现了一定程度的“转向”——尤其是互联网的普及推动了大众参与电视批评的进程,网络电视批评成为中国电视批评的重要组成部分。2002年,中央电视台官方网站CCTV.com创建了“电视批判”栏目,以“理性的思考,建设性的批判”定位,在网络上专门开辟电视批评专栏,进一步推动了电视批评手段多样化多元化的发展,为其后新新移动社交媒体的电视批评形式创新铺垫了”互联网+”的互动基础。就电视批评理论方面的发展而言,电视批评的内容紧贴时代变革、在风格上走向融媒介和交叉学科的多元发展趋势,推动电视批评在多元媒介时代的理论创新与发展:《网络文化与电视批评》(谭玲,2009)敏锐捕捉到媒介技术变革为电视批评体系带来的深刻影响与变化,通过梳理因网络诞生而带来的在传统电视批评各框架领域内的延伸与新形式,探讨了网络电视批评与传统电视批评共生的互动形式。《重组话语:新媒体时代的电视批评》(杨状振,2012)成为延续之前电视批评理论体系、顺应媒介技术发展变革的创新之作,从“批评语境”“批评路径”“批评理论”“批评实践”“批评机制”这五大板块重构了基于新媒体空间中电视批评的理论体系,成为新时期电视批评理论专著的奠基之作。此外,《“电视批评”生成定位与再思考》(晏青,2012)、《论网络电视批评对文化公民的塑造》(谭玲,2014)等论文反映了互联网普及初期电视批评对象的泛媒介化、电视批评参与主体的公众化等变革趋势。《认知传播视域下的电视批评观》(欧阳宏生、战迪,2016)则是在媒介技术深度变革、电视媒体竞争加剧、电视批评学术研究面临市场困境的背景下的一次采用交叉学科范式、探索电视批评主体心脑能动性的理论尝试与突破。
三、多屏时代的学理性电视批评:理论框架的沿袭与突破
自1997年 “互联网元年”始,网络对于媒介生态的改观趋于深化,电视居于人类媒介生态的地位逐渐变化,作为扎根于电视创作和传播实践的电视批评,尤其以行业专家和学者为主体的学理性批评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反映电视行业发展、电视内容创作和传播变革的风向标,一方面反映电视各个环节在转型过程中的问题并提出批判式解读;另一方面关注并以超前的意识把握行业发展的新动向与趋势,提供顺应互联网介入媒介生态、电视创作及各个环节的改革、转型方案。学理性的电视批评在新兴的媒介语境之下,逐渐形成了专业化学术理论研究与面向大众的精英式作品或现象读解,前者主要依托专业的学术性期刊输出,后者则积极介入新新媒介系统的移动媒介终端之中。而经历60年发展历程而逐渐形成的学理性电视批评理论,在“多屏”的媒介技术变革语境下,经历了怎样的趋势变化?传统理论框架下的电视批评理论成果能否满足当前电视行业系统发展所面临的问题?本节以CNKI平台中的相关理论文章作为样本进行内容分析,将其题目所涉及的电视批评领域进行划分并对比分析其在批评框架方面的变化。
1.“电视”为对象的学理研究趋势
因理论研讨相对滞后于行业现状,故选取2000年作为网络介入我国传统媒介生态、并真正迎来电视批评理论视野转型的初始。基于CNKI平台以“标题+关键词”中包含“电视”的词频统计与文章、CSSCI来源期刊文章作为条件进行搜索,勾勒了2000年以来我国电视学理性研究的发展趋势(见图2)。2000年以来,学术界对于“电视”的相关研究总体上呈现出了平稳发展(2000—2008),并于2008年达到了峰值,并在保持了几年的稳定发展态势后,迎来了低谷(2012—2013),此后又保持了较短的发展回归(2014—2015),在短暂的稳定(2016—2017)后,迎来了断崖式地下降。
图2 CNKI平台以“电视”作为标题和关键词的
2007年《21世纪以来中国电视批评的内容划分》一文梳理并提出电视批评内容体系,将电视批评的内容分为电视节目批评、电视理念批评和电视现象批评,其中又细分为不同的具体批评板块(图3)。根据这一体系,学理性电视批评形成了三大板块之下9个细分领域的理论探讨与发展。
本文以电视批评内容框架下9个细分领域提炼关键词“文本”“节目形态”“新闻本位理念”“受众”“电视文化”“电视产业”“收视效果”“改编”基于CNKI平台进行期刊文章检索,因在实际的电视批评学理性研究文章中,关键词的表述存在差异,故再根据所得样本围绕9个批评细分领域进一步调整检索关键词以达到更为全面涵盖和梳理学理性电视批评文章的目的。如“电视产业”调整为包含“电视产业”“电视经营”“电视管理”“电视体制”在内的四个关键词检索部分;“节目形态”调整为“电视法制”“电视综艺”“电视文艺”“电视新闻”在内的四个关键词检索领域;此外,增加了“媒介融合”“电视社交”“电视,互联网”等新的研究领域。以2000、2008、2015和2017年四个关键时间节点的相关性论文频率统计折线图深度呈现了在媒介生态变革尤其是互联网深入发展所带来的多屏传播时代下、电视批评学理发展的变革与发展背景与趋势,梳理多屏传播时代下学理性电视批评的框架体系(图4)。
图3 电视批评内容体系架构
图4 基于四个时间节点学理性电视批评的内容分布
根据折线图分布情况,2000、2008、2015和2017年四个关键时间节点的学理性电视批评细分领域共有20个,涵盖电视经营管理、电视内容生产、电视技术变革和电视创作与接受四大宏观领域,是对2007年电视批评体系的深度整合式调整,既有对传统电视批评内容框架的沿袭,如电视节目批评中的节目形态批评(法制节目、综艺节目等);也有超越于传统电视批评内容框架、追随时代演进的新兴批评内容,如电视技术变革领域的媒介融合、电视与互联网、电视与数据融合等。
从四个关键年度电视批评内容分布的具体分布及频率来看,不同的年度我国电视批评内容存在各自的侧重点,这种在时间维度上分布的差异反映了我国电视批评框架与电视媒介环境的联动呼应,反映了我国学理性专业电视批评与时代同步、逐渐深入电视传播规律内部的动态演进过程。
2.2000至2018年电视批评的框架与节点分析
2000年作为我国电视批评学理性研究走入专业化、系统化发展之伊始,在“电视新闻”的批评探索方面铺垫了深厚的理论根基:《背景资料:增进新闻信息含量的有效途径——三种电视新闻节目的新闻背景分析与理论诠释》(李岚),《论电视新闻深度报道的几个问题》(王晴川)、《观众本位——中国电视新闻报道的突破》(邓林)等150篇CSSCI来源期刊论文对我国电视新闻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分析判断,为同时期电视新闻业界的创作以及有效传播提供了专业的学理性策略探索。从纵深的时间脉络来看,2000年的电视批评在电视经营与管理、电视内容生产、电视技术变革和电视创作与接受四大领域均有所涉及,但后两个领域基于时代背景原因所涉数量有限甚至为零,如 “电视数据”和“电视社交”,而电视经营与管理领域中以“电视经营”“电视管理”“电视体制”为关键词的学理性文章与之后2008年、2015年、2017年的同类文章数量相比反而处于中上位,尤其是“电视体制”方面的批评类文章,自2000年达到研讨高峰后,此后一直处于下降的态势。《论制片管理在电视节目制作中的职能与作用》(胡芳)、《关于确立新型的电视管理机制》(钟治平)、《广播电视体制改革与机制创新应配套进行》(胡存年)等一系列从管理和体制建设方面的电视批评高水平学术研究于2000年共出现21篇,高于2017年的相关学理性研究数量,成为这一时间阶段的学理性电视批评的一大重要领域。
2008年是我国电视批评领域的产业反思与内容转型之年,除“电视技术变革”领域所涉文章数量较少之外,与其他各年份相比,在电视经营与管理领域的“电视产业”“电视经营”“电视管理”三方面处于2000至2017年相关文章数量之首;在电视内容生产领域,以“电视文化”与“电视新闻”为关键词的批评文章处于各年份之首,形成了电视批评学理性研究的最高峰。不同于2000年的电视新闻相关研究,2008年的电视新闻研究侧重于民生新闻、突发事件电视新闻的传播策略、动画元素介入电视新闻表达以及对电视新闻娱乐化的批判等领域,充分结合时代背景,使得电视批评既反映时代发展变革规律又有效指导电视创作和传播实践。在电视创作与接受方面以“电视受众”为关键词的批评类文章数量仅次于2015年,高于2000年和2017年。
2015年是我国综艺娱乐类电视批评和电视技术变革批评爆发的时期。从数据图表来看,“电视娱乐”“电视法制”“电视综艺”“电视真人秀”四种电视内容生产的批评文章呈现出井喷的态势,遥遥领先于其他各年份。此外,“媒介融合”“电视创新”“互联网”“社交”“数据”等电视技术变革领域的批评文章也在各年份中处于领先地位;“电视受众”角度的分析文章也达到高峰。值得一提的是,2015年“电视受众”学理性电视批评的蓬勃发展与传播学研究与认知科学融合研究领域的开辟密切相关,《认知传播视域下的电视批评观》(欧阳宏生、战迪)、《论移民文化与当代电视受众变迁——基于对“外地人”身份焦虑的思考》(彭华新)、《视觉色彩冲击力对电视受众的影响分析》(肖静)等文章将人心脑认知的结构用于评判特定电视内容的传播效果,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认知科学”理论的交叉融合,开启了学理性电视批评基于创作与受众层面的新的研究视野。
2017年是我国电视批评整体回归的一年,“电视经营与管理”方面的批评文章数量继续减少,其他三个领域的批评文章相较于2015年也呈现出明显的回归态势,唯独在“电视,移动”方面的研究与2008年持平且保持了2000年以来相关文章数量的最高值:《移动互联网生态下的视频新闻编排革新》(熊逸)、《移动时代电视媒体的转型突围——央视新闻移动网的创新思考》(杨继红)、《APP化经营:移动互联网时代电视媒体的一种转型——以湖南卫视为例》(来丰)立足互联网时代电视媒体融合与改革的路径视角,从电视的不同侧面的提供了策略思考。从数量来看,2017年的电视批评学理性研究继续减少,但在质量上则更显成熟与深刻,体现出电视批评学理性研究的专业性框架趋于稳定并向着更为专业、更侧重于技术驱动的方向前进的研究趋势。
3.单向度争鸣与认同危机:学理性电视批评的身份区隔
由此,我国学理性电视批评理论框架虽然在“多屏”的媒介技术变革语境下发生了研究重心的变动和技术趋向的转移,但总体的理论框架仍旧沿袭了自2000年以来所形成的体系。加之当前我国学理性电视批评的输出仍旧以专业学术性期刊为主导,更加剧了学理性电视批评脱离大众审美、指向电视行业理论争鸣的单向度认知困境。一方面随着网络话语开放度的提升以及大众借助在线媒介终端进行话语参与意识地增强,传统电视批评的专业性、理论化壁垒被不断削弱;另一方面市场导向下电视行业的发展愈发重视大众电视批评,偏重理论探讨的学理性电视批评面临偏狭的区隔境地,在原本引导行业生产、提升大众认知审美的纽带作用上陷入相互不被认同的身份危机。
四、新媒介空间中的电视批评:UGC模式主导与社交驱动
互联网的发展与普及为电视批评的参与主体、参与方式、传播效果带来了极大的变化,随着大众电视批评渠道的进一步拓宽尤其是批评话语表达机制基于媒介技术形态而愈发凸显的碎片化、主观化、通俗化,使得学理性电视批评与大众电视批评在电视批评表达话语方面的区隔愈发显著,不断加剧两大电视批评群体在电视认知审美方面“鸿沟”。然而,这种话语区隔与认知鸿沟的出现并非偶然,而是与传媒技术的变革尤其是电视批评逐渐渗透融合于新新传播媒介的转型过程息息相关,这个过程发展迅速,可分为以下三个阶段。
1.电视批评介入新传播媒介
第一阶段(2010—2013)互联网初步介入公众生活。电视批评在此阶段的转型主要表现为借助网络平台争鸣,最终反馈并完善以报纸为主的传播平台。“媒介融合的历史潮流进一步推动了电视批评的报网互动。……一方面,报纸、网站有意识地在电视批评方面展开融合与互动;另一方面,大量网民也主动将来自报纸、网络的电视批评内容上传到网络空间,加入到跨媒体电视批评的‘大合唱’中来。”电视批评的传播渠道由报纸扩充为“报纸+网络”,但就实质而言,电视批评的主体仍旧以报纸这一权威媒体为主,网络仅仅作为辅助。在电视批评的内容风格上延续了主流媒体的权威和专业,依然以电视相关内容的严肃性批评与判断为主。如华声在线对当时抗日神剧的批评文章《英雄徒手撕鬼子 抗日剧咋成科幻剧》,也有来自于网友的调侃式批评:《轻轻扯扯抗战剧的狗血谈》,并与主流媒体《文汇报》《侨报》等相关批判抗日剧“戏说”风的文章形成相互观照与呼应。
第二阶段(2014—2016)互联网完全得以普及且在受众参与程度上持平乃至一定程度上超越报纸、广播、电视等传统主流媒体,借助互联网了解资讯、实现互动与交流成为公众媒介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这一阶段的电视批评也实现了网络的全渗透——网络电视批评成为电视批评传播的常态。“进入新媒体时代,网络日益成为公民文化性的发言工具,成为我们管窥当代中国的重要视角。凭借其即时而又延时、高度聚合而又高度离散、多向互动等传播优势,网络吸引公民在这个虚拟公共领域表达民意、批驳异见、寻找异见盟友,强化了自身主体地位……网络电视批评应运而生。”相较于上一阶段,这一时期的电视批评已表现出脱离报纸、以网络为主要传播平台的传播特征,也反映了电视批评参与主体将网络平台作为表达、互动与传播渠道并根据网络平台特征调整电视批评话语表达方式的趋势与转型特征。如对当时热播的《新天龙八部》的网友批评,更多的网友用“恶心”“荒诞”等情绪化的表达来“炮轰”该剧,反映出这一时期电视批评的网络表达意识和参与程度进一步提高。
第三阶段(2017至今)依托于互联网、基于社交驱动的移动终端媒介迅速成为大众传播主要平台之一,在用户量、参与程度、交互方式等方面更胜一筹。而就电视批评来说,如果互联网的普及所改变的主要是批评参与对象和批评话语方式的话,那么移动终端的普及在进一步改变批评主体的同时,也更深层次的改变了批评主体本身的认知结构与言语—行为模式,在社交媒体所搭建的集群式、基于关系链和兴趣链交互式的媒介框架下,电视批评不仅仅是一种有针对性的评价与表述行为,也成为夹杂社交、营销推广、资源分享和社群积聚的桥梁与纽带。目前,基于社交型移动终端的电视批评平台包括微信公众号、微博、豆瓣客户端、知乎客户端等,它们构成了当下新新媒介空间中电视批评的新阵地,推动电视批评在参与者、话语方式、批评对象和批评价值等方面的变革与发展。在此阶段,电视批评的大众参与度显著提高,且参与的过程不仅仅局限于批评本身,而是达成社交目的的桥梁。
2.新媒介系统中电视批评的主体分化与内容分层
由表1可知,从参与主体来看,基于社交功能的移动媒体包括微博、微信、知乎、豆瓣等为广大公众提供了表达的平台途径,与此同时,专业电视批评和官方电视批评也试图抢滩这一新兴的媒介阵地,寻求新的传输渠道和舆论引导空间。由此,新新媒介空间中的电视批评参与主体形成了以广大受众的自发式UGC表达为基础、PGC专业电视批评团队为提升、官方主流电视批评账号为引导的电视批评队伍分层体系。尤其是社交移动媒体能够为各位个体提供独立发表言论的ID,因此无论是豆瓣、知乎还是微博,都形成了数量巨大的电视批评自媒体ID。相对专业的精英ID则出现在知乎、微信公众号和微博账号中,如知乎的“湘人李”“冷眼看电视”,微博的@影视毒舌、@电视圈大哥、@网综无极限等加V认证账号。而参与电视批评的官方主体也充分利用各类社交媒体平台建设自己的言论输出渠道,如“芒果TV”(知乎)、@极限挑战(微博)、“影视独家”(微信)等。
表1 移动社交媒体中不同参与主体代表
在电视批评的主题方面,基于社交移动媒体的电视批评更加倾向于影视剧集和综艺节目的自我感悟式表达或评析,无论是豆瓣、知乎还是微博,都形成了以影视剧作品为独立集群的讨论小组。以历史正剧《大明王朝1566》为例,该剧首播于2007年,相隔10年后于2017年在优酷网独家复播并掀起收视热潮,豆瓣评分高达9.7分,知乎、微博中针对该剧的讨论、批评话题多元而丰富。本文以豆瓣、知乎和微博三大社交移动媒体作为代表性平台,统计并筛选各个平台针对《大明王朝1566》的相关话题样本,得出该电视剧在播出阶段的相关批评主题显著分为三个层面:一是最为直观的影视剧或综艺节目男女主角的角色形象、表演风格、人物设定等,如“如何评价《大明王朝1566》中的赵贞吉?”“石公公:中间人物”(知乎),“想讨论讨论老实的石公共”(豆瓣),“看《大明王朝1566》,百变君父、白样朝臣之海瑞”(微博@新浪网)等;二是影视剧集的编剧技巧、结构逻辑、创作特色等主题范畴,如“张黎导演的摄影与剪辑具有什么样的特点?”“卓绝的帝王术案例,经典的‘辩证法’教材//《大明王朝1566》”(知乎),“1566上拍马屁最高领导人,下宣扬当官清廉,中间一片腐败浑浊真的好吗?”(豆瓣),“复播的《大明王朝1566》:一个编剧讲故事的时代”(@光明网)等;三是所涉电视剧集或综艺节目的社会价值、文化功能与国际意义。如“《大明王朝1566》与《北平无战事》哪一部艺术成就较高?”(知乎),“一统体制的阴阳两面:皇权专制的弊端与海瑞的仁政理想——制度史角度看《大明王朝1566》”(豆瓣),“大明王朝1566:你说是正剧复活?我说是荧屏挽歌”(@界面),“《大明王朝1566》复播:历史剧热源于人们的精神阵痛”(@中国网)。社交移动媒介的电视批评试图借助更为开放、民主的媒介平台,通过具有明确指向的剧集话题形成一种社群,这些基于共同的兴趣爱好或相似电视理念的大众聚集在一起,在社群内进一步通过UGC的话题内容生产建构一种基于共同沉浸观赏的“公共领域”,并在发帖与回帖评论的互动中促成“公共理性”,最终达成基于影视的意识形态认同。
3.新兴媒介电视批评的话语特征与社交属性
而就社交移动媒介时代电视批评的话语方式来看,通过对知乎、豆瓣和微博为代表的三大平台针对不同电视作品的批评样本进行汇总、梳理及归纳,挖掘出三种典型的电视批评话语风格(见表2):对话式、情感渲染式和隐喻式话语。相较于传统电视批评中针对影视作品的批评话语,当前基于社交移动媒体的批评话语更加突出和强调对话的重要性,无论是对话式的叙事话语还是个人情感表达式话语,在本质上都促成了基于社交媒体主体的参与、讨论甚至反驳,如在豆瓣平台围绕美剧《西部世界》的社群讨论中,“漏洞百出、准备弃剧!”的个人情绪发泄,获得了141条回帖评论,参与者分别从自己的角度对这一情绪式的评论进行了反驳或者认同式的解说,正如巴赫金“对话”理论中对话所必备的“复调”与“狂欢”两种路径,进一步强化了基于影视作品“公共领域”的语境。
从效果来看,不同的话语方式在社交移动媒体平台的传播效果也存在一定的差异。根据来自社交自媒体中代表主体中呈现出三种典型电视批评话语风格的原帖回复数量进行分别统计,评论回复本身可以视为一种对批评话语内容的反馈和参与,因此评论数量作为一种直观反映自媒体所发表电视批评话题效果的量化指标,用于对比分析三种不同的电视批评话语风格内容在吸引受众评论回复等效果层面的差异(表3)。而这种差异恰好反映了新媒介空间下电视批评的主体区隔:即对话性越强的话语更能够激发公众的参与热情,但在电视批评的深度与价值上,却逊色于参与度不高的隐喻式判断批评话语。对话式叙事话语作为社交移动媒体平台电视批评的一种特例,既是媒介技术的产物,也是批评范式的大众化变革——社交媒体赋予话语一种更为强烈的社交属性,也强化了“以言行事”的认知能动属性,凭借一些互动式的话语,例如对剧中人物角色的评价、或历史史实的真假评判、类似剧集的比较分析等,通过对话式的话语发帖促成深度参与观众的积极回帖讨论,同时更为显著的是促使边缘参与受众更为主动的、针对性的观看行为,进一步形成话题的卷入效应。而情绪式渲染话语在社交移动媒体中传播体现了情感框架理论的规律——媒介中的情感因素影响解读过程中受众认知并影响后续的态度形成和行为决策。在社群式的移动社交媒体场域中,电视批评已经不仅仅是理性和冷静的思考与分析,也附带情绪的宣泄、寻求情感认同、积累对电视作品认知的好感乃至形成潜在的营销效果,因此情绪式渲染话语采用“简单粗暴”的话语表达方式,却往往收效良好,进一步拉开了与具有深度、专业性的隐喻式判断话语类电视批评的效果差距,凸显精英式、专业化电视批评的区隔困境。
表2 代表性移动社交媒体三种电视批评话语风格
表3 三种话语方式代表性内容及互动频率
五、余论:电视批评的“社交危机”与价值回归
依托于移动互联的个体终端媒介,社交属性已成为媒体的标配、甚至决定一家媒体的生存。在“社交驱动”的媒介生产思路下,社交是一切创作的根源——电视节目的生产要有利于带动公众的社交主动性,甚至电视批评本身,也成为社交的一种源动力——毕竟社交等同于流量,而流量能够直接转化为注意力经济。基于此,鱼龙混杂的大众电视批评不乏使用以“赚眼球、蹭流量”为目的的通俗乃至低俗批评话语,不仅严重影响了大众的认知审美品位,而且挤占专业、精英电视批评的话语注意力空间,最终形成电视批评系统乃至整个影视产业的“社交危机”,导致恶俗品位下的低俗生产,极其不利于电视行业包括融合影视产业的良性发展。
作为依托于大众媒介的电视批评内容生产,在当前的社交移动自媒体新时代面临的不仅仅是如何通过产品设计或内容设计促成“大社交”式的公众深度参与,更需要的是如何在公众参与意识得以普及、参与积极性高度激发的当下,思考电视批评内容生产向文化传承、艺术审美等人文旨趣的回归与升华,寻求借助新新媒体的电视批评传播提高公众的艺术认知、审美素养和文化认同,为中国影视文化的高品质繁荣打造渗透于社交移动终端媒体社群交互的、基于影视意识形态的“公共领域”,促进民族文化的传承乃至跨文化认同。
就学科发展与理论演进而言,将网络电视剧、网络综艺节目、在线直播视频、在线短视频等新媒介时代产物纳入电视批评的对象体系,一方面网络影视作品依旧没有脱离传统电视生产的试听语言规律和构图法则,从本质上而言依旧是电视产品的延伸,以往电视批评的方法范式依旧且应该适用于网络影视作品的批评理论指导与写作,如用艺术学、哲学、女性主义等西方理论用于本土网络影视作品的批评分析,为当前处于野蛮发展的网络视频行业和网络影视行业发展提供更专业和规范的指导;另一方面拓展网络影视作品依托新技术环境所形成的影视生产传播环节、视听语言风格、剪辑编导流程等新变化趋势和新呈现形态延伸并深化电视批评的对象与方法框架体系,甚至反向用于判断、改进传统影视作品生产的环节,促进传统影视作品与移动互联媒体的融合。可借助此类着眼于网络影视作品批评内容的写作,完善并丰富传统电视批评的方法论范式体系。
对于批评渠道与具体批评生产环节,专业精英式的电视批评应适当植入融合于移动社交媒体的电视批评社群中,以期引导并匡正存在于社交移动媒体影视批评社群中轻浮、低俗的话语风气。当前的电视批评除了学理性批评借助学术论文的形式传播发表之外,全部依托于移动媒体终端来传播。这不仅导致电视批评学理性与公众性的话语区隔,也潜在形成了大众群体与专业精英群体对影视作品审美视野的“知识沟”式认知差异,基于移动互联终端媒体的传播语境下甚至存在不断被放大的趋势。因此,主流媒体或官方媒体不能仅靠建立自我的公众号或微博账号来实现专业电视批评的内容传播,更应该主动融入公众社群中,通过自媒体账号发文、评论来实现真正的批评话语引导与交互,由此才能避免大众批评社群中不正之风的泛滥,促进大众高品位审美认知的理念培育。
当前电视批评的在内容生产方面,要警惕假借电视批评的包装达成营销炒作目的的相关内容影响甚至威胁真正电视批评的价值的实现。这类具有显著市场化导向的文章一般通过话题的渲染与角度的选择包装为客观公正的电视批评达成良好的交互效果,最终借助舆论达成营销目的,实质上是一种炒作、赚取公众注意力的广告行为。如《扶摇》上映前后,微博@青春影焦圈发布微博“八月长安,影视化角色”,内容却是《最好的我们》的明星阵容,还有其他影视博主每天推送的内容仅仅是某部电视剧某集的表情包或预告,为某部剧集的明星颜值或包装设计大唱赞歌,却丝毫没有真正的具有专业水准的批评内容。这类内容一旦成为大众媒介电视批评的主流,会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公众的批判和审美品位,甚至误导公众产生电视批评就是一种变相营销、一种仅仅关注明星、颜值、演技和画面美观的肤浅认知。
注释:
①②④ 欧阳宏生:《电视批评学》,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3-27、4页。
③ 时统宇:《电视批评理论研究》,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3年版,第10页。
⑤ 王振成:《当代西方电视批评理论》,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07年版,第9页。
⑥ 周星:《电视批评的困境与出路》,《当代电视》,2007年第12期。
⑦ 欧阳宏生:《论中国电视批评理论体系的建立》,《现代传播》,2007年第2期。
⑧ 欧阳宏生:《中国电视批评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33页。
(作者朱婧雯系成都大学传媒研究院认知传播研究基地副主任、副研究员;欧阳宏生系成都大学特聘教授、传媒研究院院长、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