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话语料看介词“跟”的发展
2019-02-22
(淮北师范大学 语言所,安徽 淮北 235000)
介词“跟”是当代汉语口语中使用频率非常高的一个词语,尤以北京口语使用为甚。然在实际的语言活动(如对外汉语教学)中,常常有人对该词的使用产生困惑,原因是口语中的一些用法不见于词典的解释,从而增加了他们对该词的理解和使用的难度。
关于介词“跟”,权威工具书《现代汉语词典》(以下简称“词典”)的历次版本除少数例句略有不同外,对义项的解释基本一致,其中第7版有两个介词义项,其一是“引进动作的对象”[1]445:
a)同:有事要~群众商量。
b)向:你这主意好,快~大家说说。
其二是“引进比较或比拟的对象”[1]445:
高山上的气压~平地上的不一样|他的脾气从小就~他父亲一样|脸白得~纸一样。
周一民《北京口语语法(词法卷)》是对20世纪90年代的北京话进行专门研究的著作,书中把“词典”概括的这些用法都归入“对象介词”,同时该书还明确地提出了“跟”的另一种被其界定为“处所介词”用法,举例为:“他跟门口站着呢。/钱跟抽屉里放着呢。”并指出其和“在”的区别是“绝不能出现在动词之后”[2]219。
可见,“词典”所收的“跟”的义项并不全面。不仅如此,我们通过对当代北京口语语料的调查后发现“跟”的用法还有更进一步的发展。为了弄清该词的最新发展脉络,我们以老舍、王朔等北京作家的作品及北京社区网络语料为调查对象,对其进行历时考察,以期为“词典”对该词释义的修订及对外汉语口语教学提供参考。
一 老舍作品中介词“跟”的用法
《老舍文集》收录了老舍20世纪20年代至60年代的作品,基本上反映了这一时段北京话的概貌。我们在该文集中共收集到“跟”的用例3014个,排除动词、连词、语素等语法,得到介词用例1367个,主要是作为“对象介词”使用的,具体又可以细分为以下三种情况。
1.引介共同参与(或协同)行为的对象
(1)恐怕呀,这就是她敢跟大姐的婆婆顶嘴抬杠的重要原因之一。[3]7卷,220
(2)告诉王科长,跟他周旋完了,到这里来守着电话,我可以睡一会儿去了![3]11卷,256
(3)你可好,没羞没臊丢我的脸,敢跟他三更半夜,手拉手儿,说什么作新娘![3]12卷,374
(4)他不怕张文,就是张文拿枪打他,他也要跟他见个高低。[3]6卷,272
(5)方太太 你不用管,等他来到,我跟他算账![3]11卷,57
(6)张乐仁 廷焕,我看咱们得好好跟经理谈谈,先叫他多应七步犁。[3]11卷,153
这几个用例中“跟”引进的对象都是后面动作行为或活动的共同参与者,“跟”可以用“同”来替换,其前面的主体和后面的对象共同实施或开展了句子中动词或动词短语所表达的动作行为或活动。
2.引介动作行为所面对或朝向的对象
(7)他必定跟我要招弟儿跟小马儿,我,我怎么办呢?[3]7卷,151
(8)到那时候呀,红海跟我求婚,我就该向他耸耸肩膀了![3]10卷,52
(9)张乐仁 ……人家唐子明的厂子就是这么搞的,他并不少赚钱!
丁翼平 我得跟他学学![3]11卷,298
(10)他似乎不愿意回答,跟我要一根艺术,就是将要拿去给皇帝看。[3]7卷,395
(11)门口有位小姐找你;我正从街上回来,她跟我直打听你。[3]3卷,70
(12)去,把车放下,赶紧回来,有话跟你说。[3]3卷,270
和前面一组例句不同,这一组例句中动词或动词短语表示的动作行为不是由“跟”后面的对象发出的,只是其前面的主体单方面的行为,“跟”引进的成分仅仅是主体在发生动作行为时所面临的对象。根据句意,这些用例中的“跟”都可以用“向”来替换,例(12)中的“跟”还可以替换为“对”。
3.引介比较的对象
(13)他的思想、感情也跟战士们的差不多一致。[3]7卷,23
(14)海二哥笑起来:“老太太,这个小兄弟跟我小时候一样的不体面!”[3]7卷,218
(15)杨柱国 不是怕麻烦,我的心理也跟唐处长的一样![3]11卷,259
(16)那些女同学与小磁人都跟我差不多,她们比我多着一点梦想,我比她们更直爽,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3]8卷,226
(17)恰巧有辆刚打好的车(定作而没钱取货的)跟他所期望的车差不甚多;本来值一百多,可是因为定钱放弃了,车铺愿意少要一点。[3]3卷,63
(18)我看电影明星跟售货员一点差别也没有,我也不帮助你们去说谎![3]11卷,362
这几个例句中“跟”联系的是两个比较项,“跟”引进的是前项进行比较时的参照对象,例句中“跟”都可以用“同”“与”等词语替换。
不难看出,老舍作品中介词“跟”的用法和“词典”的解释基本一致,换句话说,“词典”的释义是建立在老舍时代的语言实际状况的基础上的。
二 北京话中介词“跟”的新发展
从来自北京话的语料来看,后老舍时代,介词“跟”有了进一步发展,先后产生了两个新的义项,下面分别介绍。
《王朔文集》和《看上去很美》等收录的是北京作家王朔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初的作品,这些作品中“跟”出现2060次,排除其它用法,我们收集到介词用例736个,老舍作品中“跟”作为介词的各种用法在该文集中普遍存在。这里略举几例:
(19)我哪有工夫再跟她扯蛋,总是得不出全班床的弹簧钢丝总数叫我十分烦恼,一上300就乱,一上300就乱,我都快被298、299这两个数字弄疯了。[4]54
(20)方枪枪妈妈和院里许多人家都去人到朝鲜跟这大流氓打过群架,她们要不去朝鲜小朋友就完了。[4]76
(21)昨天在码头见着他问了他一句,丫就跟我急了嘿,说:“不就那几个破钱,你他妈老跟我要什么要?”[5]2卷,203
(22)你那句骂人话是跟谁学的这我们特别想知道。[4]60
(23)方超觉得他很跌份,笑着跟三姨说:就跟哪儿都没去过似的。[4]87
(24)这猴真俊,俊得跟你差不多;天再暗点我还真分不清你们谁是哥哥谁是弟弟。[5]2卷,227
例(19)(20)“跟”引进共同参与行为的对象,例(21)(22)“跟”引进面朝的对象,例(23)“跟”引进比拟的对象,例(24)“跟”引进比较的对象。这些用例中的“跟”均可归入“对象介词”范畴。
除上面这些用法之外,王朔作品中还出现了不少如下用例:
(25)我和马青奔这儿来的时候,跟礼士路口电线杆子上看见一贴子。[5]4卷,68
(26)查查是哪部分的跟这一带活动。[5]4卷,69
(27)我买了一台先锋音响,没有几天坏了,你是不是跟日本报纸上登报批评一下厂家?[5]4卷,118
(28)牛大姐先称赞:“真不赖,这是哪个小孩跟这儿玩过家家搭的?”[5]4卷,609
(29)“人家警察明戏,还不知道这匿?放我们走时就交待了:‘谁要不回家跟楼门口这儿晃让我看见可没轻的’。——警察找你干吗?”[5]2卷,267
(30)大汉把瘸子往地上重重一跌骂骂咧咧:“瞧你德行还跟这儿起腻呢。”[5]2卷,236
和老舍文集中介词“跟”后只引进表人名词不同,这些用例中“跟”后面引介的都是表处所的名词或代词,表示动作行为或活动发生的场所,这些“跟”都可以用“在”来替换,因此可归入“处所介词”范畴。这种用法在老舍作品中未出现过,应该是王朔时代新出现的。
到21世纪初,在北京话中介词“跟”又出现了新的用法,下面是我们通过检索北京社区网站和对十名母语为北京话的大学本科学生进行语感调查得到的发表时间为2005以来的一些用例:
(31)机场上班最方便,空港1、2路就跟门口经过。[6]
(32)我怀孕7个月梦见一头黄牛在吃草,我跟旁边小路经过,它就转过身用角来翘我。[7]
(33)22号院门口的保安我看从来就不管什么事,每天跟那儿过不是睡觉,就是看书,从来就不管。[8]
(34)轻慧,你能跟我这儿飘过不?[9]
(35)那天跟母校门口过,几个妹妹色迷迷看到我不放![10]
(36)我麻烦打听一下,我公公双眼失明被车撞了,司机跑了,村里监控只能照到3点到4点之间就一辆车跟那经过,那辆车经过算不算证据呢?[11]
和例(25)-(30)一样,这组例句中“跟”后的是表示处所的名词或代词,但前者“跟+名词”后接的是普通行为动词,而后者接的是移位动词。为了更进一步说明问题,这里不妨将本组例句和前文周一民的用例进行比较。在周一民说明“处所介词”“跟”时所引的例句中,与“跟”同现的核心动词(如“站”、“放”等)不具有移位特征,而这几例中的核心动词“经过”、“过”、“飘过”均是典型移位动词,句中的“跟”都可以用“从、打、自”等表“经由”的介词替换,如:
(31)′机场上班最方便,空港1、2路就从/打/自门口经过。
(32)′我怀孕7个月梦见一头黄牛在吃草,我从/打/自旁边小路经过,它就转过身用角来翘我。
(33)′22号院门口的保安我看从来就不管什么事,每天从/打/自那儿过不是睡觉,就是看书,从来就不管。
(34)′轻慧,你能从/打/自我这儿飘过不?
(35)′那天从/打/自母校门口过,几个妹妹色迷迷看到我不放!
(36)′我麻烦打听一下,我公公双眼失明被车撞了,司机跑了,村里监控只能照到3点到4点之间就一辆车从/打/自那经过,那辆车经过算不算证据呢?
因此,这几例的“跟”均具有“经由”义,是“经由介词”。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在老舍和王朔的作品以及北大语料库所录的“北京口语语料”中,均未发现其中的“跟”有表示“经由”的用例。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北京话中,“跟”作为“经由介词”只是近年来才出现的新用法。
三 北京话中介词“跟”的发展动因和机制
目前,学界如吴福祥[12]、张海霞[13]、池爱平[14]、崔亚珍和蔡稹[15]、李炜和石佩漩[16]等关于“跟”发展机制的探讨主要关注的是“跟”从动词语法化为介词的过程,对“跟”由“对象介词”(池爱平称之为“伴随介词”,李炜和石佩漩称之为“与事介词”)向“处所介词”、“经由介词”方向发展尚缺少研究。事实上,和普通的语法化是“语言中意义实在的词语或结构式变成无实在意义、仅表语法功能的语法成分,或者一个不太虚的语法成分变成更虚的语法成分”[17]不同,介词“跟”的进一步发展则属于“表层形式不变、深层关系己经转变的情况”[18],属于内部的功能扩展,有着独特的发展机制和动因。
为了便于分析,按照构式语法理论[19,20],我们不妨把介词“跟”所在构式归纳为“S+跟+N+VP”格式。在此构式中,促动“跟”发展的是N和VP的发展变化。根据周一民的研究[2]219,我们可以把“跟”作“对象介词”的构式具体标示为“S+跟+人/事物+普通行为动词”,把“跟”作“处所介词”的构式具体标示为“S+跟+处所+普通行为动词”,前者为“跟”语法化为介词时所出现的初始构式,后者为进一步发展的构式。同样,我们也可以把“跟”作“经由介词”的构式具体标示为“S+跟+处所+移动动词”。
不难看出,引起构式变化的首先是“跟”后的名词N的变化,即N由“人/事物”发展为“处所”,其内部替换机制对“跟”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从我们调查到的语料来看,从“S+跟+人/事物+普通行为动词”到“S+跟+处所+普通行为动词”中间似乎存在一个“S+跟+(人/事物+处所)+普通行为动词”过渡形式。下面是我们在王朔的作品中找到的用例:
(37)去去,少跟我这儿聒噪,你哪懂我们文人的规矩,净老娘们的是非。[5]4卷,612
(38)谁他妈也别想跟我这儿装大个的——我是流氓我怕谁呀![4]138
(39)许逊笑着说,“别跟我们这儿机灵,论撒谎在的全是你教师。”[5]2卷,231
(40)噢,拿我当反动派了,跟我这儿搞大批判呢?[5]4卷,614
这些用例中处所指示代词“这儿”的初始作用可能是表示其后面动作行为发生的地点,因此,往往可以在其前面加上一个处所标记“在”,如例(37)的“跟我这儿聒噪”可以改为“跟我(在)这儿聒噪”,其句法层次可分析为“跟我/(在)这儿聒噪”,由于这个“在”没有出现,这个结构就被“重新分析”为“跟我这儿/聒噪”,不过,此时“跟我这儿”“跟”后面的成分同时指人和处所,是双指的。然从认知的角度看,由于只有一个标记词“跟”,这两个成分不可能同时凸显。张海霞曾用“图形和背景”理论分析“跟”和N后的VP凸显状况来解释“跟”由动词语法化为介词的机制[13]。我们认为这个理论同样可以用来解释“跟+N”中N从“人/事物”到“处所”的内部替换机制。在过渡形式“S+跟+(人/事物+处所)+普通行为动词”中,“跟”后的“人/事物”和“处所”可以互为“图形”和“背景”,当前者为“图形”时,“处所”就是背景,成为弱信息,从“语言经济原则”出发,“处所”也就可以省略不说,这样构式就可以显现为初始形式“S+跟+人/事物+普通行为动词”;同样,当后者为“图形”时,“人/事物”就是背景,成为弱信息,如将其隐去不说,这样构式就显现为“S+跟+处所+普通行为动词”形式了。在构式中,除了存在构式对内部成分的“构式压制”外,还存在内部成分对构式或其它成分的“词汇压制”[21,22]。由于受“处所”名词的压制,“S+跟+处所+普通行为动词”中“跟”就只能理解为“处所介词”了。
至于“跟”从“处所介词”发展到“经由介词”,则涉及到语法化学说中经常提到的“类推”机制[23]。“S+跟+处所+VP”构式中,由于受来源格式的影响,构式对“VP”初始选择仍限定为“普通行为动词”,然由于“类推”的作用,人们也将“移动动词”应用到该结构中。请比较:
(41)“甭跟这儿瞎绕搭我。你告诉他!闺女、儿子全在我手里呢,有本事他这辈子甭见我!”[24]203
(42)嗨,这是哪个孩子跟这儿玩儿过家家搭的。[5]4卷,603
(43)为什么去我非常想了解的地方是我都是跟门口过了而不敢进去呢?[25]
(44)一个漂亮的女生每次跟教室经过都要看一下我,……[26]
这几个用例中“跟”后面的N均为表示处所的名词或代词,不过,例(41)中的“绕搭”和“玩儿过家家”均为普通行为动词,“跟+N”表示的是动作行为发生的处所。而例(43)中的“过”和例(44)中的“经过”则均为“移动”动词,由于受到动词的压制,“跟+N”则只能表示“路过”的地点,这样“跟”就成了表“经由”的介词。
四 余论
以上对介词“跟”发展的探讨是建立在北京话的内部语料调查基础上的,实际上,北京话中“跟”在发展过程中也不排除受到外来方言影响的可能。《汉语大词典》“跟”条目下曾举了这样一个用例:
(45)李如珍问小道:“喜!你跟哪里来的?田支队驻在哪里?”[27]480
书中对该例句中的“跟”的说明是“相当于从”。这里有两个问题值得注意:一是这个“跟”很显然是“起点介词”,现代汉语普通话中“经由介词”和“起点介词”是同形式的,然而我们在北京话语料中没有发现“跟”作为“起点介词”的用例,但例(45)中出现的用法有没有对北京话中表“经由”的介词“跟”的产生发生影响?二是赵树理是与老舍同时代的“山药蛋派”代表作家,其作品中的人物语言具有浓厚的山西方言色彩。北京话中介词“跟”的最新发展和山西话有没有渊源关系?这些都还是需要进一步地探讨。
另外,还需要说明的是,正如本文研究结果所表明的那样,自《现代汉语词典》初版以来,北京话中介词“跟”先后增加了表“处所”和表“经由”两种新用法。我们认为,北京话是作为普通话基础方言北方方言的代表话,其中产生的新词语或词语的新义项、新语法对普通话必然会产生较大的影响。因此,我们建议,作为一部以现代汉语词语为收录对象的权威工具书,《现代汉语词典》在今后的进一步修订时,应该本着该词典一贯保持的与时俱进的精神,对这种最新的发展变化作适当的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