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文化、欲望的交织
——来华日本人游记凝视中国的立场
2019-02-22粟超
粟 超
(中共重庆市委党校 《重庆行政》编辑部,重庆 400041)
19世纪末20世纪初,大量日本人来华漫游,他们身份各异,观察视角不同,所行之处有别,但在漫游过程中,却不约而同地对漫游行为进行了大量且翔实的记录。出于特定历史背景及对来华日本人动机的考量,这一时期日本人对中国的观察带有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因而,由具有权力话语意味的“看”所指向的“凝视”由此发生。凝视所建立的关系是自我与他者、主体与对象的关系,在权力话语下探讨的“凝视”不再是简单的“观看”行为,而具有了主体性、交互性、社会性、文化性及政治性。19世纪末20世纪初来华的日本人对中国的凝视,既有权力操控下对中国社会之概览,又有文化探寻导引下对文化母国的朝圣,还有男性欲望刺激下对女性中国和中国女性的觊觎,从意识形态意义、话语理论、性别权力三个意义层面构筑起对中国的认知,并最终完成自我主体身份的确证。
一、文明帝国的政治之眼
19世纪末,日本人来华或是背负着重大政治使命,或是单纯为了访古寻史、饱览河山,无论有着怎样的出发点,这一时期的日本人所写的中国游记对中国的记载均呈现出观察之入微、笔触之细腻、体察之仔细、思考之深入的特点,从而为我们解读日本人的来华体验提供了宝贵的资料。来华日本人的脚步横贯东西、纵通南北,观察视野涉及经济、政治、军事、风俗、民族特性等方方面面,在充斥着权力色彩的凝视行为中,认知与想象、真实与虚构成为了焦点所在。
(一)对中国整体把握的全景式凝视
从世界范围来看,第二次工业革命极大地促进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使得资本主义争夺市场经济主导权和世界霸权地位的竞争愈演愈烈。与此同时,中国正处于清政府统治晚期,它不仅游离于世界资本主义浪潮之外,更是这场生产力变革的极大受害者。资本主义国家的海外扩张使中国沦为了它们的殖民地,积弱积贫、故步自封的颓势更是让清政府陷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泥淖无法自拔。基于明治维新带来的身份转变,来华日本人在这一时期对中国的凝视充斥着权力的机能。在全景式凝视下概览中国社会,即把中国当作一个对象进行整体把握,通过漫游范围和漫游线路两个维度搭建起对中国的认知。
凝视建构起了来华日本人与中国的表征关系。首先,从漫游范围来看,来华日本人在华游历范围极广,从东部沿海至内陆边陲,从烟雨江南到塞北大漠,从繁华都市至寂寥乡村均可见他们的游踪,足迹几乎踏遍了中国大陆的华北、川渝、陕西、河南、长江中下游等大部分地区,正是这样一种将中国对象化的亲历考察构成了日本人体认中国的基石。其次,从漫游线路来看,日本人的漫游路线可分为南、北两条,由于受彼时交通条件的限制,来华日本人在漫游目的地的选择上大同小异,南、北不同线路相应地导致漫游方式和漫游目的各具特色、各有侧重。日本人在中国南方的漫游以水路为主,陆路为辅,主要考察了商贸发展、城市形象、沿途自然风光等情况。从上海港出发沿长江航道逆流而上,深入武汉、重庆等长江中、上游城市是不少人选择的漫游路线。而来华日本人在中国北方的漫游与南中国的漫游则稍显不同。中国北方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和中华文明演绎的核心地带,华北地区的北京、河北,中原地区的河南,以及再往西的陕西均是历史厚重、人文荟萃之地,北京、天津、西安等城市是日本人常踏足之处。日本人在漫游中国北方的行程中,往往将凝视的目光聚焦于名胜古迹或具有历史人文的景物上,陆路交通是漫游中国北方的唯一方式,这也直接导致日本人在中国南北所见风物的差异。
每个意象都代表了一种观看方式,不同的意象从不同的方面—政治、文化、教育、经济等领域—建立起了日本帝国对中国社会的监视与控制。曾根俊虎出身军旅,26岁第一次踏上中国领土,后来更是长期出差中国,基于身份的特殊性,曾根俊虎漫游中国的目的十分明确,即开展侦探活动,收集情报。《北中国纪行》是他于1875年在华收集情报的记录。通观全书,曾根俊虎重点关注了城郭、炮台、兵营、兵丁等意象,从曾根俊虎选择的意象上不难看出,他的凝视浸润着浓烈的政治色彩。如漫游北陵时,他旋即联想到中日两国交战时日方的作战策略:“若与清国交战,攻占盛京时可先取此北陵,屯兵于此,在后面小山上建造望远楼,配备哨兵,堵住吉林方面的要道,控制通往北京的通路,这可谓是上策。”[1]曾根俊虎的职业特性催生了他的中国观察和中国思考,但更应该看到的是国家意识形态作为一种强大推力对个体认知的导向作用。教员身份的中野孤山在漫游时同样站在了国家政治层面对中国进行整体评估,曾大力强调长江流域的重要地位:“决定中国五亿生灵之生死存亡、影响世界列国之前途命运者,乃是那横贯中国大陆之浩瀚洪流扬子江也……此地是世界置产兴业之中枢,也是世界各国目光汇聚之流域。”[2]1扬子江流域拥有如此重要的战略地位,因而,日本人漫游中国的动机自是不言自明:“我们日本与其是近邻,而且人种相同,文字相近。我们以启发东洋为天职,因此,应该说我们对其有启发的义务。更何况我们期待的是维护东洋永久的和平,相互提携,共同富强呢。”[2]4来华日本人在华漫游的时间少则数月,多则经年,且接触人员众多,几乎囊括了中国社会各个阶层,正是通过对中国南北大范围、身体力行的游历,通过对中国情势的打量,来华日本人形成了对中国社会各方面的价值体认和话语逻辑构建。
(二)对中国局部的凸显的选择式凝视
中国幅员辽阔,城市数量众多、类型多样,对城市的凝视构成了来华日本人凝视中国的重要方面。在凝视城市时,来华日本人将关注的目光放在了城市的地理位置、市政建设、风土人情、民族特性等方面。地理位置、市政建设作为外在空间,建构了来华日本人对中国社会的认知;风土人情、民族特性则从内部充盈了来华日本人的中国观。通过对中国不同城市的外部和内部空间,即城市面貌和人民特性的解读,来华日本人重构了中国之城以及城中之人。
来华日本人对中国城市的凝视,既有较为客观冷静地展示出中国城市经济繁荣、文化灿烂的一面,也不乏用有色瞳孔紧盯中国社会落后野蛮的一面。《横断中国大陆—游蜀杂俎》《燕山楚水》《中国游记》中均描写过素有东方巴黎美誉的上海。作为“东洋第一大港口”,这里交通便利,商业繁荣,“街上总是熙熙攘攘的,往来的人摩肩接踵,似无立锥之地”[2]19。极力展示出了上海繁华昌盛的一面。面对古都北京,内藤湖南不禁感叹:“规模宏大,果然不愧为大帝国的都城。”[3]37作为六朝古都的南京“建筑灿烂辉煌,绚丽夺目,极天下之壮观”[2]22。事实上,来华日本人对中国社会的贬损远胜于溢美。狭窄肮脏的城市街道令他们大跌眼镜,中野孤山这样写到游历蜀地沿途城镇的感受:“街道上污水四溢,他们视而不见;屎尿遍地、尘埃飞扬,他们毫不在乎;食物上爬满蚊蝇,他们懒得驱赶;对浑浊的饮用水,他们更是无所谓。”[2]83无论是对城市、乡邑等大空间的宏观凝视,还是对酒馆茶肆、店铺旅馆等小空间的微观凝视,来华日本人都有意无意地择其短处而渲染,择其不足而嘲弄,如山川早水在漫游巴蜀时对中国的住宿大加抱怨,曾把中国的旅馆比喻为猪圈[4]4;宇野哲人从塘沽上陆,甚至将塘沽民屋误认为猪圈[5]。
对中国国民的凝视构成了来华日本人衡量中国文明程度的又一标尺。来华日本人笔下的中国人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社会底层民众,如长江三峡的纤夫、出卖苦力的劳动人民、艺妓、娼妓等。另一种是中国上层社会人士,这一阶层又分为两个不同群体,一是位高权贵的官宦,二是学识渊博的知识分子。面对不同凝视对象,来华日本人采取了不同凝视策略。在看与被看的过程中,阶层与身份的二元对立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在来华日本人眼中,底层中国人大都形容猥琐、面目可憎、不爱干净、不讲卫生,来华日本人始终与底层中国人保持距离,言辞中满是鄙夷:“说到苦力的风习,令人触目惊心。他们手脚的皮肤很特别,是由污垢堆积而成的。他们疮疥满身,褴褛蔽体……其情景之恶心,无人不为之震惊。”[2]5-6来华日本人对中国人特性的判定往往以偏概全,急于下定论。凡遇到不喜清洁、不讲卫生的中国人,日本人就得出“华人不讲清洁卫生、随地大小便、乱擦鼻涕、到处吐痰”[2]7的结论。
凝视不仅仅局限于观看和描述,更多地是一种社会关系的体现,既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有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地位卑下、粗野无知的底层中国人臣服于来华日本人的凝视目光之下,正是通过对凝视客体充满控制的凝视,凝视主体的文明和富足得以确立,与之相反,风度翩翩、谦和博学的精英阶层博得了来华日本人赞许的眼光。如果说对底层民众的凝视使得凝视客体始终处于被动局面丧失了自我,那么对中国士绅、知识分子阶层的凝视则达成了一种双向互动—凝视与反凝视。
二、文化探寻的朝圣之眼
凝视既包含政治及欲望的凝视,又包含文化性的凝视。与凝视的政治性相比,凝视的文化性更多地体现出一种贴近与疏离并存的文化心理;与凝视的欲望性相比,凝视的文化性则体现出一种探寻与回归的朝圣心态。从地缘关系上看,中国是日本的政治异乡;从文化纽带上看,中国是日本的文化故国。因而,来华日本人的漫游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文化子国对文化母国的朝圣心理。与帝国对中国自上而下的俯视视角有所不同,以文化探寻为目的的凝视更多地呈现出仰视的姿态。
(一)经典文本建构的中国知识体系
中日文化交往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在长期的历史演进中,日本社会生发了接近中国的文化心理。为学习和研究中国文化,日本曾多次派遣隋使、遣唐使团及留学生、学问僧到中国学习,学成后返回日本时均携带了大量汉籍与佛经。明清时期,到日本开展贸易的中国商船常常携带大批中国书籍到日本出售。尤其清代赴日贸易商船带到日本的书籍数量众多,内容丰富,涉及经、史、子、集等不同门类,并且还有大量佛经、碑帖、地方志等。除直接从中国输入汉籍,日本还曾通过朝鲜搜求中国书籍,据史料记载,日本曾经派遣使者到朝鲜求得《资治通鉴》《朱子大全》《朱子语类》等著作。
中国文化典籍是日本人重构演绎中国的神器,通过阅读中国的文化典籍,日本各阶层关于中国的知识体系和价值认知得以形成。尤其在7世纪30年代江户幕府实行严厉的禁海政策后的两个多世纪里,日本人从未踏足中国半步,书籍所承载的建构中国形象的功能显得愈发重要。阿斯特莉特•埃尔曾这样评价文学作品在生成文化记忆的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文学是集体记忆的一个强大的媒介—不管是作为个人记忆的媒介框架或是作为文化集体记忆的存储和传播媒介。”[6]传入日本的中国文学作品,不仅促成了日本人的中国认知的形成,而且其扮演着集体记忆的角色传至一代又一代日本人的文化观念中,而这样一种基于他者形塑所建立起的想象性认知,势必会影响到个体对真实中国的感受和体验。
(二)想象知识体系的现实互动
无论是自我书写形成的形象还是他者形塑产生的形象,形象始终具有强烈的乌托邦色彩或者意识形态色彩。在进入中国腹地之前,来华日本人依托传入日本国内的中国古代典籍建构了关于中国的知识体系,存在于书本观念的中国形象被不断加工、想象、重构,最终以一种集体想象物的形式根植于日本的文化观念之中,并影响着他们凝视的角度和姿态、对凝视目标的选择和甄别等。
“构成日本的中国形象之‘内核’的,首先是文学、尤其是诗歌之中的中国形象。”[7]入华的大部分作家,如山川早水、内藤湖南、桑原骘藏、芥川龙之介、竹添进一郎、宇野哲人等均十分了解汉学。内藤湖南自幼受汉学熏陶,挚爱中国传统文化。《考史游记》的作者桑原骘藏大学时主修汉学科,研究生阶段学习东洋史,史学功底极为深厚。芥川龙之介自幼爱读《唐诗选》等中国古典文学,对中国怀有向往与憧憬之情。宇野哲人深受中国文化熏陶,专攻中国近世哲学史。通过阅读文化典籍,踏入中国国土的日本人在特定时空中关于中国的知识框架得以形成,他们一方面负载着文本中国留下的深深烙印,一方面试图用现实中国来印证文本中国,因此,他们的凝视具有强烈的文化性和朝圣心理。
于来华日本人而言,朝圣访史的凝视源于对古典诗意中国的迷恋,源于寻找日本文化根基和血脉的冲动。“明治以来,日本一方面看不起现实的中国,另一方面对古典世界中的中国极为尊崇。”[2]144诚如内藤湖南在《日本文化史研究》中指出的那样:“要想知道日本文化的根源,就必须先了解中国文化。”[8]当来华日本人从书本中国进入现实中国时,旅途中的所见所闻常常能够唤醒他们通过文本建构的关于中国的前认知,想象的中国知识体系常常与游记构成垂直向度的互文关系。乘船沿长江逆流而上眺望南京港时,中野孤山在文中写道:“待轮船开近一看,才知这就是历史上名不可没的南京城。南京城仍然保留着明朝庄严的身影,气势宏伟。城墙蜿蜒数十里,令人追忆其当年的兴隆盛旺。”[2]12山川早水在《巴蜀旧影—一百年前一个日本人眼中的巴蜀风情》中提及的作品数量众多,如郦道元的《水经注》、陆游的《入蜀记》、范成大的《吴船录》、袁枚的《游黄山记》以及竹添进一郎的《栈云峡雨日记》等。[4]竹添进一郎是近代中日建交后最早到我国西部地区漫游的日本人,在入蜀之前,他曾熟读过陆游的《入蜀记》和范成大的《吴船录》,每每触景,往往会牵动此前生成的中国认知。[9]桑原骘藏的《考史游记》最能淋漓尽致地体现出凝视的文化性色彩,桑原骘藏曾于1907年来华留学,在留学的两年时间里,他先后到洛阳、长安、山东、河南、内蒙古、江南等地旅行,《考史游记》详细地记载了桑原骘藏在中国山东、河南、陕西、内蒙古探访的一些重要史迹。[10]桑原骘藏有着较为深厚的汉学和史学功底,获得不同于书本中国的直观性体验和取得相关实证材料成为他入华的目的。出游目的的明确性决定了他在凝视对象的选择上具有非常强的针对性,他到访之处均是中华文明的荟萃之地,所关注的对象也较为单纯,主要包括古建筑、陵墓、碑碣等,这些聚焦点与经典文本中描绘的“中国形象”不谋而合。
三、男性意识的欲望之眼
视觉与权力。主体与欲望是贯穿凝视话语的核心所在。凝视行为过程所具有的复杂的政治性关系、权力性关系是探讨这一问题的关键。来华日本人分别从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建构起凝视中国的性别权力意识—对女性中国的掠夺性凝视和对中国女性的占有性窥视。从宏观上看,来华日本人在凝视中国时将日本帝国男性化,将对象中国女性化,试图实现男性日本对女性中国的全面控制,实质上是集体无意识下侵略扩张心态的外显;从微观上看,男性作家在漫游途中的凝视行为,尤其是对中国女性的凝视反映出男权文化对女性的强力压迫。
(一)对女性中国的掠夺性凝视
凝视是具有权力关系和意识形态的观看,将“中国女性化”或“中国他者化”体现出凝视行为的性别权力逻辑。来华日本人的漫游以及漫游中的凝视行为是一种私人化的个体行为,但究其实质,是国家机器、相应的意识形态作为深层逻辑操纵着凝视行为的发生。凝视行为的私人化与凝视动机的同一化错综复杂地统一于来华日本人的漫游之中。
来华日本人对女性中国的掠夺性凝视首先体现在对中国国家身份进行女性化。“女性中国”的身份实际上是来华日本人对中国的重构,换言之,日本制造出了“女性中国”。来华日本人通过赋予地理中国以阴性色彩,以及赋予政治中国以弱者身份,一外一内两相结合制造出了“女性中国”形象。首先从赋予地理中国以阴性色彩这一角度来看,来华日本人的漫游往往集中于风景秀美的中国南方,虽然中国北方也留下了不少日本人的行迹,但多集中于历史文化名胜,日本人的游踪极少深入自然风景瑰丽雄奇之境。因此,在来华日本人的认知结构中,自然中国明丽秀美、温柔多娇。芥川龙之介在游览西湖时,曾将西湖比作“中国美人”[11]72,内藤湖南也曾评价西湖为“柔美的西湖”[3]160。西湖景色秀美天下皆知,早在千年之前苏东坡就发出过这样的感叹:“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用西施之貌譬西湖之景。以佳人喻美景使美景带上了性别色彩,是审美领域内男性意识对女性控制的投射,“中国美人”意指西湖之景绝佳,从深层看,是来华日本人对地理中国女性化的一个缩影。
在政治意识形态领域给中国强加上性别逻辑构成了来华日本人制造“女性中国”最为关键的一环。19世纪末期,中日社会状况形成鲜明的对比,日本“大陆政策”的终极目标是征服亚洲、称霸世界,控制中国、掠夺中国是日本晋升东亚霸主的重要环节。日本自视为东洋各国的“导师”,将自身意识形态视为东亚各国理应遵守的普适性价值,试图达到政治上控制东亚各国的目的。甲午战争的获胜是日本实现“大陆政策”的重要步骤,《马关条约》的签订使日本得以肆无忌惮地掠夺中国。“这条铁道是为从大冶铁山运出磁铁矿而专门修建的。我国今后要靠这些铁矿来制造军舰和枪炮……这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2]15面对本国的掠夺行为,来华日本人自然是认同的,并由衷地产生民族自豪感和优越感,而这种自豪感和优越感正是基于自我身份的转换,即由掠夺对象到掠夺主体的身份转换。作为掠夺主体,来华日本人在凝视中国时常常关注殖民者留下的殖民符号,如租界、领事馆、西式学堂、教堂等。来华日本人对殖民符号的“看”暗合了这一时期殖民帝国的国民心态和国家政策。在中日交往史上,对象化中国是日本借以摆脱中国影响获得与中国对等的主体地位的一大策略,同时也揭示出日本中国观的演变机制。
通过将地理中国阴性化和政治中国弱者化两相结合,日本制造出了“女性中国”,体现出政治权力的性别逻辑。在搭建出的男性化的主体帝国和女性化的他者中国的二元对立中,“男性化”与“女性化”赋予凝视以性别意识,“主体帝国”与“他者中国”赋予凝视以权力操纵的主客关系。构建具有参照性的“女性他者”中国形象,并与日本帝国形象形成鲜明的强弱对比,从而确认男性帝国主体的身份地位,实现全面操控中国的野心。
(二)对中国女性的占有性窥视
自古以来,男女关系就不平等,凝视与性别的差异密切相关,将带有鲜明主体性和权力关系的凝视理论运用在长久以来不平等的性别关系上,能更加深入地探讨凝视的性别意识和权力机制。在消费时代,身体尤其是女性身体,更容易在权力的碾压下沦为被消费的对象,承受被权力改造的命运,成为打开身体的政治经济学大门的钥匙。19世纪末20世纪初,漫游于中国境内的日本人在性别意识的主导下,对中国女性的身体和精神进行了双重把控,在尽情释放对中国女性身体的窥视欲望的同时,还扮演着审判官的角色,对中国女性进行道德审判。
在漫游中国的旅途中,中国女性成为了日本男性欲望的投射对象。日本男性作家对中国女性身体所进行的占有性凝视,构成了凝视中国女性的第一个层面。出现在作家笔下的大量女性,实际上暗藏着这些男性作家对女性的占有性心理。漫游巴蜀之地时,中野孤山用极为细腻的笔触描绘了蜀地女子的眉眼、肌肤、声音等,在他眼中,蜀地女子“姿容绝丽,眉画远山之绿,肤凝芙蓉之露,花唇一动,莺声入耳”[2]75。在“看”与“被看”的关系之中,中野孤山扮演了凝视主体的角色,蜀地女子则被转化为具有鲜明视觉特性的客体,与其说蜀地女子被当作美女进行欣赏,不如说被赋予物性,被男性当作精美之物观察品鉴。“这种观看集中表现在过分完美的表现女性外表,抽离其精神与个性,将其物化为图腾式的物品……”[12]中野孤山曾将蜀地妇女与满洲妇女在容貌上进行对比,在他看来,蜀地妇女“脸部轮廓分明,面色红润,鼻梁高而不尖,眼睛明亮,嘴大小适中,头发漆一般乌黑、丝一般细柔,天生丽质”[2]149。而满洲妇女“脸部扁平,脸色苍白。眼睛虽然明亮,但却是阔嘴”[2]149。在凝视目光的聚焦下,女性身体被严重切割,女性的其他特征和精神特性被抽离干净,进入凝视主体视野中的仅剩一张脸,通过对局部特征的聚焦,女性被迫沦落为失去深度的景观,经由对女性的物化,从而满足了男性凝视主体的欲望。女性在这种单向性凝视的压制下深陷男性权力的牢笼,其自我被抽空,处在一种失语状态中。
中野孤山还将凝视的眼光投向整个中国的裹足之风。蜀地女子之难见与裹足之风密不可分。“如此蜀地女子,隐身闺阁,难以得见。风采俊爽、凛然威风之士为数不多。此乃入蜀沿路的实态。妇女缠足,终日闲居,擦脂抹粉,无所事事,这就是自古以来的蜀风。”[2]75蜀地女子虽美,却鲜有与之匹配的俊士豪杰,加之裹足所造成的行动不便,使得蜀地女子终日隐身于闺阁深院之中,这样一种情况使中野孤山的自由凝视受到了一定的阻碍,然而,缠足妇女的蹒跚步态极大地补偿了妇女隐身闺阁所造成的损失,在被病态畸形的审美吸引后,中野孤山得出结论:“看惯之后,觉得她们的姿态非常优美。”[2]149缠足通过对女性身体部位的强制性改造来实现男权意志,毋庸置疑是中国古代社会男权审美观对女性戕害的一大罪证,三寸金莲缘于社会权力机制对女性身体的控制和塑形,并在男女两性关系中被赋予“性”意味,从而成为男性欲望的投射目标,成为男权社会对女性压制的身体表征。中野孤山认同并大力赞扬禁锢女性自由的病态审美,大胆地袒露自己的男性欲望。事实上,虽然日本承袭了中国不少社会风俗,但始终把吸食鸦片和妇女缠足视若流毒,避之不及。当亲眼得见缠足的中国妇女时,他们的猎奇心理得到了极大满足,缠足所带来的病态审美也使他们在凝视缠足女子的过程中获得了极大的视觉快感。
作为中国情趣的一大象征,风月场所是来华日本男性必去的场所之一。他们或是怀着寻花问柳的动机,或是抱着猎奇的心态,大部分都亲临过中国的妓院酒肆,并在游记中或多或少有所提及。芥川龙之介的《中国游记》详尽记载了他与友人在上海小有天酒楼聚会畅饮的情景,生动详细地刻画了他“看”过的美人。某次,芥川龙之介和朋友共进晚餐,招来艺妓作陪,芥川龙之介统称她们为“南国美人”,他在文中将女人比喻为饭菜,而作为男性主体的芥川龙之介一行人则是即将享用饭菜的食客:“就像饭菜一道一道不断地端上桌子一样,美人也一个一个地纷纷接踵而至。”[11]39美人陆续到来,芥川龙之介对其一一评头论足,评论全都基于对女性外表物性的凝视。随后,在朋友的带领下,芥川龙之介参观了艺妓的住所,凝视目光从单纯地对妇女外貌的打量延伸至了艺妓的个人生活空间,体现出凝视权力的扩张。对艺妓视觉中心主义的凝视实质是男权中心主义的集中爆发。凝视主体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占据着空间,凝视对象被迫进入凝视主体所在的空间,成为了被消费的客体,不可避免地忍受着在场凝视主体的目光干扰,她们不仅是男性观看的对象,同时还被自己观看,在权力的操控下,自觉迎合、遵从男性的主体权威,沦为符合凝视主体意愿的被驯顺的身体,随时准备着被占有、被压抑、被规训。
四、结语
基于当时日强中弱的社会背景及日本“脱亚入欧”的政治心态,来华日本人在凝视中国时有意暴露展示中国社会落后衰败的一面,在刻画中国的民族特性时也极尽挖苦嘲笑之能事,大肆揭露中国人民族特性中的陋习弊病,但也应该看到学识渊博、心怀天下的中国精英阶层获得了来华日本人的认同性凝视。在带有权力机制的观看下,日本藉由落后、衰败的他者中国完成了自身文明进步、强盛的主体身份确证。对来华日本人而言,对中国的凝视冲击了他们关于中国的前认知;对日本国民而言,反馈到国内的游记一方面为他们打开了了解中国的窗户,另一方面在相当程度上塑造了他们的观察视角、观察对象和观察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