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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在西方的眼睛下》的“元小说”叙事策略

2019-02-22

韶关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莫夫康拉德叙述者

刘 贞

(韶关学院外语学院,广东韶关512005)

广义的“元小说”是一种关于小说的小说,表现出小说的自我意识;狭义的“元小说”是后现代小说中指涉自身虚构性的小说[1]。帕特里夏·沃在其成名作 《元小说:自我意识小说的理论和实践》(Metafiction:The Theory and Practiceof Self-Conscious Fiction)中将“元小说”称为自我意识小说,并“将元小说的主要功能限定为指涉小说的虚构性”,在她看来,“元小说是小说创作术语,它为了使人们对虚构和现实之间的关系产生疑问,有意识地、系统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其作为人工制品的地位上。通过对自身建构方法的批评,这种创作不仅探讨小说叙事的基本结构,同时也探讨文学作品之外现实世界的可能虚构性。”[2]2此外,她还列举了 20 余种不同的元小说技巧,如作者露迹,故事里套故事,变换叙事视角,拼贴和多种结尾等。

《在西方的眼睛下》(Under Western Eyes)是约瑟夫·康拉德最后一部重要的政治小说。自出版以来,“这部小说引起的批评关注越来越多。批评家们关注的焦点大致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政治与人性、忠诚与背叛、存在与虚无、语言与叙事。”[3]国外有少数学者注意到这部作品的元小说特征,如福莱施曼(Avrom Fleishman)[4]、杰里米·霍索恩(Jeremy Hawthorn)[5]、西梯亚(Penn R.Szitya)[6]、马丁·莱(Martin Ray)[7]91-99等。这些研究仅局限于对该小说的某一元小说特征或技巧进行解读,缺乏借用理论工具和文本细读等对该小说进行宏观整体把握研究。本文从元小说的角度并结合叙事学理论,探讨《在西方的眼睛下》的叙事策略,重点分析作品中的中国套盒式结构、作者露迹和不断变换叙事视角三种元小说叙事策略,揭示这种独特的叙事技巧与康拉德对语言和现实世界的怀疑主义精神之间的契合。

一、中国套盒式结构

在文学中,小说中的中国套盒式结构,即故事中套故事。《在西方的眼睛下》的套盒式结构主要体现在匿名的老语言教师作为人物和隐含作者的双重身份中。从小说本体维度而言,《在西方的眼睛下》是真实作者康拉德虚构的一个关于“匿名的英国语言教师重构拉祖莫夫生活中的各种事件”的故事。在此故事中,主人公拉祖莫夫的故事是通过语言教师这一故事叙述者的所见所闻,尤其是对拉祖莫夫的俄语日记翻译和整理虚构而成。根据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对叙述层次的定义,语言教师虚构拉祖莫夫的故事是在第一层次完成的 行为,此时他虽然作为虚构人物,却是处于故事外层的“作者”,与真实作者康拉德一样面向真正的读者。拉祖莫夫在自己的日记中所记录的事件则属于热奈特所定义的“元故事事件”[8],是处于第二层次的二度叙事,此时的“语言教师”作为作家语言教师笔下的一个人物,参与到元故事事件的进程中。《在西方的眼睛下》在不同层次的故事之间通过套盒式结构,演绎了一个典型的元小说框架。真实作者康拉德用语言教师的回忆及其对拉祖莫夫日记的翻译架构起一个大的叙述框架。在这个框架中,又嵌套进语言教师作为作家所虚构的一个关于拉祖莫夫的故事。故事中套故事,成了名副其实的小说中的小说。

在《在西方的眼睛下》中,作为作家的语言教师创作小说本身也呈现出一个套盒式结构,再现了一个作家的小说创作过程和创作技巧。小说由四部分构成,第一部分主要由语言教师采用倒叙的手法,记叙了革命分子霍尔丁在圣彼得堡成功暗杀P先生后转向拉祖莫夫避难求助,后者经过一番犹豫挣扎最终告发霍尔丁并招致其被捕遇难,最后拉祖莫夫决定“一隐了之”。在第二部分中,老语言教师又以倒叙的形式回忆了他在日内瓦与霍尔丁母亲和妹妹相识的各种经历。第三部分主要由老语言教师叙述拉祖莫夫与S夫人在日内瓦的首次会面,以及拉祖莫夫与革命者的相见交谈。第四部分伊始,老语言教师继续追溯第一部分最后关于拉祖莫夫与米库林参谋的谈话。在米库林的劝告和有意安排下,拉祖莫夫最后作为密探前往日内瓦,履行“监视欧洲”的使命。如果说小说的第一部分和最后一部分涉及拉祖莫夫在圣彼得堡的过去经历,那么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则涉及他在日内瓦的各种经历,从老语言教师对小说这四部分的叙述安排来看,不难发现,小说的中间部分即第二和第三部分实际上是嵌套在第一和第四部分关于拉祖莫夫和米库林参谋的那场持续进行的对话中的,并且它们回答了米库林那个带着揶揄式的问题“去哪里?”因为拉祖莫夫接受了其双面间谍身份,去了日内瓦监视革命组织[9]。

可见,《在西方的眼睛下》中四部分之间通过套盒式结构,在话语层次上也演绎出一个典型的元小说框架。老语言教师一开始就省略了拉祖莫夫想做双面间谍这一决定,将小说的中间部分嵌套进第一和第四部分的故事文本中,并在小说中对其叙述策略进行自我暴露,公开讨论其创作过程和创作技巧,小说的虚构性也被公开化。

二、作者露迹

“就元小说而言,所谓露迹就是叙述者在文本中自我暴露叙述和虚构的痕迹,甚至在文本中公然讨论各种叙述技巧(有的是严肃探讨,有的则是对一些叙事成规的调侃)。”[10]《在西方的眼睛下》的四个部分都采用了露迹这一元小说技巧。例如,在小说伊始,老语言教师就声明自己“没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和高超的表达力,能下笔为读者凭空塑造出这样一个人物”[11],并强调拉祖莫夫生平事迹的真实性和他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此处老语言教师否认自己对小说人物及其生平事迹的虚构,实际上“暗讽了康拉德才是真实作者,突出了小说的虚构性质”,体现了康拉德本人对“那些过去被艺术家们奉为圭臬的创作宗旨,比如‘真实再现’或‘逼真模仿’等小说创作技巧”的公然颠覆[12]。老语言教师还声明“这本书是以真实材料为基础的”,即他所拥有的拉祖莫夫的日记,这既 “强调了虚构文学传统的存在,同时也指出了小说背后真实作者康拉德的存在,从而打破了对现实的幻觉”[12]。

第二部分伊始,老语言教师再次声明故事的真实性,否认自己“叙事的天赋”,他“之所以还敢讲这个故事,并非在于它的艺术性,而恰恰在于它的非艺术性”;并强调“在下面的叙述中他不会进行任何添油加醋”[11]110。随后,老语言教师在继续追溯第一部分最后“米库林参谋那个无解的问题‘去哪里?’”前面,先插入了自己与霍尔丁母女相识的回忆。其中,他在叙述霍尔丁小姐的勃莱尔城堡之行又突然岔开,目的是想引出他的朋友,“教授夫人的那一番话”,而这番话会使他“接下来将要说到拉祖莫夫先生来到日内瓦这件事显得较为可信”[11]179。同时,他还强调霍尔丁小姐的勃莱尔之行都是由他直接转述她的原话,他“没有过多的添油加醋”[11]176。在调侃小说家追求“真实再现”的叙事成规,肯定小说创作的伟大之后,老语言教师再次否定自己的创作能力,认为自己“无法凭空杜撰出一个 S 夫人”[11]177,随后,他解释说明了自己为何对S夫人如此了解的原因。此处,作为老语言教师再次强调叙述的真实性,并在叙述中公开讨论自己的叙述技巧,再次暴露了自己叙述和虚构的痕迹,并将这种虚构行为再次指向真实作者康拉德。

又如,小说第三部分,老语言教师在叙述拉祖莫夫与S夫人在日内瓦的首次会面时强调自己只是转述拉祖莫夫的原话,因为“拉祖莫夫在记录与S夫人首次会面时的情形时把这些情感如实记载了下来”[11]236,并对拉祖莫夫的写作行为和日记本身进行自我评价,还猜测拉祖莫夫审视自己写日记时的复杂心情。

在第四部分,老语言教师“在追溯这部分内容伊始”,直呼读者,对自己“有违常理地不愿将诸位读者可能早已猜到的内容直白地写出来”这一叙述策略进行解释说明[11]327。他将叙述重新回到第一部分关于米库林参谋和拉祖莫夫的谈话上,并在叙述中一再强调拉祖莫夫和米库林参谋之间的交谈(包括以后的几次交谈),还有拉祖莫夫如何作为密探,避人耳目打入革命者内部的准备工作,都已“无需赘叙”[11]328。在老语言教师叙述拉祖莫夫向霍尔丁母女和革命者忏悔坦白时,他直言“在讲述上述拉祖莫夫先生的故事时,已经借用了他文稿中的部分片段”[11]397。在最后一节,老语言教师还有意解释自己是直到两年后才“碰巧从一位颇受信任的女革命党人那里得知 “拉祖莫夫在革命分子聚会上的坦白”一事的“完整经过”[11]419。

实际上,每次老语言教师不断提醒读者他并没有杜撰小说中的人物和整个故事时,他都将读者的注意力转向了真实作者康拉德,是康拉德虚构了这一切,包括叙述者本人在内[7]96-97。老语言教师无法杜撰一切的根本原因在于他本人就是康拉德笔下的一个虚构人物。同时,他在叙述中不断公开讨论他的叙述技巧其实也体现了康拉德本人的小说创作策略。总的来说,《在西方的眼睛下》中的叙述者老语言教师在小说中“通过各种不同程度以及各种方式的自我暴露,自我揭穿了小说的虚构性;颠覆了读者的阅读期待,使读者在阅读中因叙述者不断的提醒而保有一种批判的眼光;消解了一切利用小说的逼真度以制造各种‘意识形态神话’的可能,从而捍卫了小说的文学性”[10]。

三、变换叙事视角

叙述视角指叙述时观察故事的角度[13]。《在西方的眼睛下》包含若干个不同的叙述视角。如前所述,这部小说是“关于语言教师讲述拉祖莫夫故事的故事”[6],小说主要采用了老语言教师和拉祖莫夫的叙述视角。此外,小说还使用了其他人物如赫尔丁妹妹娜塔莉和革命者索菲亚等视角。

第一部分开始,康拉德采用了老语言教师的视角。然而,老语言教师为故事的真实性作了一番声明,在介绍俄罗斯和拉祖莫夫的背景信息后,就逐渐隐退了。从第一小节起,叙述视角便转向了拉祖莫夫。第二小节,叙述视角又转向了老语言教师。第三小节,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老语言教师又再次短暂出现,随后叙述视角又转向拉祖莫夫。尽管在第一部分中,康拉德采用了老语言教师的西方视角对其所叙述故事真实性本身和拉祖莫夫的故事进行自我评价,但这部分的叙述大部分采用的还是拉祖莫夫的视角。他是以局外人“全知全能”的身份出现,洞悉所发生的一切。而作为同一故事叙述者的老语言教师,他的叙述本身就带有个人偏见,只站在自己的角度叙述所见所感,无法进入到别人的内心。而且老语言教师每次在对拉祖莫夫的故事进行自我评价并强调故事的真实性时,他都在提醒读者,故事纯属虚构。

第二部分,叙述视角则从拉祖莫夫转向了老语言教师“我”和娜塔莉。这部分主要采用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视角,活用了第一人称内视角与外视角的双重聚焦功能,让老语言教师回忆与霍尔丁母女的相识过程。在第四小节,叙述视角从“我”突然转向了霍尔丁小姐。随后,叙事视角又再次切换到老语言教师,他叙述了自己与拉祖莫夫的面对面接触,并通过拉祖莫夫的“我又不是小说里的年轻人”[11]204这一自白提醒读者,“他”其实就是小说里的虚构人物,再次打破小说虚构框架。

第三部分,主要采用了拉祖莫夫的视角。在第一节尾声,叙述视角又转向了老语言教师,而在第二小节叙述视角又转向了拉祖莫夫。随后,叙述视角又在拉祖莫夫和彼得伊万诺维奇或女革命家索菲亚之间转换。

第四部分的视角转换最为典型。这部分开始,老语言教师再次直呼读者,并进行自我评价,从而再次打破小说虚构框架。随后,叙述视角又转向了拉祖莫夫,期间还有老语言教师对米库林参谋的评价和拉祖莫夫的会面交谈。第二小节,叙述视角又再次转向老语言教师。但是,老语言教师在回忆拉祖莫夫与霍尔丁夫人的会面时,采用的却是拉祖莫夫的视角。在第三小节拉祖莫夫对霍尔丁母女的私密坦白和对革命者们的公开坦白部分都采用了拉祖莫夫的视角。而最后一部分则又将视角转向了老语言教师。他在叙述中提醒读者注意,直到那时,他对“拉祖莫夫在革命分子聚会上的坦白还一无所知”[11]419。他又解释是如何得知拉祖莫夫对革命分子坦白一事的。老语言教师的这番不可靠叙述和自我解释,正好暴露了他作为拉祖莫夫故事虚构者的身份。

《在西方的眼睛下》的叙事视角主要在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老语言教师和作为第三人称叙述者拉祖莫夫之间不断进行转换或随意互换,并且还有这两个主要叙述者的自我评说。多重叙述视角及其转换不可避免地改变了叙述语境,叙述者的自我评说揭示了小说的虚构性。元小说也正是采用了这样一种“自由”的视角,“在元小说里‘我’和‘他’是可以不断转变或随意互换的,甚至还有自我评说。”[14]《在西方的眼睛下》的多重叙述视角及其转换也体现了该小说的元小说特征。

四、元小说策略下的作者意识

《在西方的眼睛下》呈现出多重的元小说特征,如套盒式结构、作者露迹和变换叙事视角等。这些元小说叙事策略的背后,体现出作家康拉德对语言和现实世界的怀疑主义精神。

康拉德有意选择了语言教师作为叙述者,并借语言教师之口在小说第一页就表达了对构成小说基础的词语(语言)的怀疑:

众所周知,词语是现实的大敌。……当今的时代就是词语的世界,而人类仅仅是比鹦鹉高明不了多少的会说话的动物。[11]1

在康拉德看来,现实世界是由语言建构的。他对 “语言可以指涉通达现实的信念深表怀疑”[15]。“这种观点实际上与哲学怀疑主义传统是一致的。康拉德在他这部最出色小说中认真评价了‘我们对现实的建构’”[16]。这种对“语言建构真实的问题”而阐发的怀疑主义精神在小说第二部分拉祖莫夫与老语言教师争论新闻报道的真实性时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

……我向他解释了之后,他鄙夷不屑地嘟哝道:“或许整个就是谎言。”

“我想是不是谎言,你最有发言权。”我略有不快地反驳他。“坦率地说,我觉得这篇报道大体不差。”

“你如何判断真假?”他还是用刚才那副不动声色的样子提问。

“我不知道你们在俄国是如何甄别消息真假的。”我对他的态度有点生气,他没等我说完就说:“俄国和其他地方一样——比如说报纸吧,哪里的报纸都是白纸黑字。”

“就算都是白纸黑字,还是微有不同吧。出版物的性质,新闻的普遍真实性,报道的主旨,等等这些。我其实并不相信那些特派记者写的报导。”[11]207

在这场争论中,老语言教师温和而又具有理性的怀疑主义精神跃然纸上。在他看来,他在日内瓦所目睹的关于“语言描述的事实并非真实的事实”是一件特有的俄国事件。而对拉祖莫夫来说,他认为语言和现实的矛盾是任何言语系统中都存在的问题。拉祖莫夫所提出的“你如何判断真假?”这个重要问题一方面暗示了与小说本身相关又未被明说的一个问题,即“我们如何区分虚构和真实?”另一方面,它又暗示了真实作者康拉德对“语言建构真实的问题”而阐发的怀疑主义精神。在这部小说中,语言教师靠语言所建构的关于“误入歧途”的拉祖莫夫“通过爱完成自我救赎”的圆满故事,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回想小说外的世界,又有多少真相和现实是通过语言建构起来的呢?”[17]319

康拉德在《在西方的眼睛下》中独具匠心地使用了多种元小说叙事策略,如中国套盒式结构分别在故事和话语层次上演绎了一个典型的元小说框架;作者露迹则揭示了小说的虚构性,颠覆了读者的阅读期待;多重叙述视角及其转换则打破了小说虚构框架,并揭示该小说的元小说特征。通过这些元小说叙事策略,康拉德“既迫使读者去理解小说人物被建构的性质,同时也是在邀请读者去回想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真实世界的主观建构性。在认清被建构的事实之后,一切绝对真实不存在了,怀疑主义成了唯一可以倚重的精神力量。”[17]319康拉德正是通过这些元小说叙事策略表达了他对语言和现实世界的怀疑主义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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