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古典园林的“归来意”
2019-02-22刘中文
刘中文
(苏州市职业大学 学术期刊中心,江苏 苏州 215104)
“潇洒风姿太绝尘,寓形宇内任天真。弦歌只用八十日,便作田园归去人。”[1]王十朋这首《观渊明画像》诗道破了陶渊明“归去来”的哲学旨趣——任天真。
东晋义熙元年乙巳(405)十一月,陶渊明解绶去职并赋《归去来兮辞》。陶渊明的归来,不仅仅是身归田园,更重要的心灵回归天性、回归本真。他误落尘网,心为行役,“深愧平生之志”[2]391,痛觉今是昨非,决意息交绝游、委心去留、乐乎天命、乘化归尽,他为心灵选择了皈依之地——道(天性),这是他顿悟后的终极抉择。
《归去来兮辞》对中国文学的深远影响无须赘述。“是非既辨,便当勇退,不须徘徊惆怅,此《归去来》之根本也。”[3]作为陶渊明人格独立的宣言,《归去来兮辞》对中国社会文化各层面的影响远比对后世文学的影响要广泛、深刻、久远,这在苏州古典园林中体现得尤为突出。
一、镌刻在园林中的“归来意”
“苏州园林的主人大多数是贬谪、退隐的官吏,他们历经了宦海沉浮,心中建功立业的信念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清静淡泊、自然适意的人生哲学和生活情趣。吴中文人的隐逸心态逐渐成为一种稳定的理想。……于是,他们就将自己内心构结的精神绿洲倾心外化,建起一方方小园。”[4]苏州古典园林的园主们与陶渊明殊途同归,他们不仅归来了,而且还为自己营建了一隅净土——园林。更重要的是,在他们的园林中,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话语萦绕不绝,陶公悟出的摆落尘俗、回归本真、委运乘化的神思妙理渗透到每一处园林中。
素壁写《归来》,青山遮不住。(留园:古木交柯前廊楹联①本文中有关苏州园林中的楹联、匾额资料,源于作者实地考察,并参考曹林娣著《苏州园林匾额楹联鉴赏》(增订本)(华夏出版社,1999年)。)
素壁写《归来》,画舫行斋,细雨斜风时候;
瑶琴才听彻,钧天广乐,高山流水知音。(怡园:石听琴室对联)
“素壁”即墙壁、石壁。“素壁写《归来》”之语出自辛弃疾。辛弃疾是陶渊明的膜拜者,对陶渊明的接受较为全面、深刻。辛弃疾中年仕途蹭蹬,内心的“归来”情结日益深重。“吾衰矣,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最高楼·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赋此骂之》)[5]331“晚岁躬耕不怨贫,只鸡斗酒聚比邻。都无晋宋之间事,自是羲皇以上人。”(《鹧鸪天·读渊明诗不能去手,戏作小词以送之》)[5]416“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觉来幽恨,停觞不御,欲歌还止。白发西风,折腰五斗,不应堪此。问北窗高卧,东篱自醉,应别有,归来意。”(《水龙吟》)[5]521口中吟咏着陶彭泽,心中默念着“归去来”。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辛弃疾作《水调歌头·再用韵答李子永提干》,词云:“君莫赋《幽愤》,一语试相开。长安车马道上,平地起崔嵬。我愧渊明久矣,犹借此翁湔洗,素壁写《归来》。斜日透虚隙,一线万飞埃。……”[5]130-131此时,43岁的辛弃疾正处在仕途的低谷,闲居在江西上饶。他“深愧平生之志”,欲借陶公来湔洗、涤荡郁结在内心的、积久的愧疚,既表达了对陶渊明的深深敬仰,同时也有今是昨非的悔悟与反思,以及内心深处眷然归与的退葸之意。他没有像陶渊明那样挂冠归去,而是在上饶境内先后兴建了自己的园林——带湖庄园、瓢泉庄园,“便此地、结吾庐,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且归去、父老约重来,问如此青山,定重来否”(《洞仙歌·访泉於奇师村,得周氏泉,为赋》)[5]196-197。他用自己的方式“隐居”了。
留园和怡园的对联都是集辛词词句,撰联者的心曲与用心很明了——学取陶彭泽,步武辛稼轩:栖身园林、回归本真。
留园对联“素壁写《归来》,青山遮不住②“青山遮不住”语自辛弃疾。辛词《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云:“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1——42页)”的撰写者是同济大学教授、著名学者、古建筑园林艺术大师陈从周(1918——2000)先生。陈先生专攻文史,兼工绘画,师从张大千。然而他一生成就最高的却是古典园林艺术理论,其理论的重要建树就是主张将诗歌、绘画的意境熔铸到园林艺术中。陈先生在《说园三》中说:“造园之理,与一切艺术无不息息相通。”[6]52“文学艺术作品言意境,造园亦言意境。……意境因情景不同而异,其与园林所现意境亦然。园林之诗情画意即诗与画之境界在实际景物中出现之,统名之曰意境。”[6]55-56他认为诗境、画境、园境完全可以互通、互渗,故可以将诗意、画意融入园林意境的营造之中。此见卓识,切中肯綮,颇得园林艺术之精髓。
对于诗歌意境的营造,陈从周先生尤推陶渊明。他在《说园三》中称:“‘中无杂树,芳草鲜美。’此亦风景区花树栽植之卓见,匠心独具。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句,同为千古绝唱。前者说明桃花宜群植远观,绿茵衬繁花,其景自出。而后者暗示‘借景’。虽不言造园,而理自存。”[6]45“‘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之外兼及动态声音。”“陶语”使园林的意境浑融了,凸显了园林的核心内涵,提升了园林意境的美学品格。陈从周先生既是“陶粉”,又是“辛粉”,所以撰联“素壁写《归来》,青山遮不住”。
怡园对联“素壁写《归来》,画舫行斋,细雨斜风时候;瑶琴才听彻,钧天广乐,高山流水知音”的撰写者是过云楼主、怡园主人顾文彬(1811——1889),他集辛词成联①“画舫行斋,细雨斜风时候;瑶琴才听彻,钧天广乐,高山流水知音”:五语均出于辛词,以下辛词均引自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沁园春》:“伫立潇湘,黄鹄高飞,望君未来……锦帆画舫行斋,怅雪浪黏天江影开……”(卷一,第93页)《西江月·三山作》:“贪数明朝重九,不知过了中秋……城鸦唤我醉归休,细雨斜风时候。”(卷三,第317页)《谒金门》:“山吐月,画烛从教风灭。一曲瑶琴才听彻,金蕉三两叶……”(卷二,第261页)《千年调》:“左手把青霓,右手挟明月……钧天广乐,燕我瑶之席……”(卷四,第513——514页)《西江月·和赵晋臣敷文赋秋水瀑泉》:“八万四千偈后,更谁妙语披襟……镂玉裁冰著句,高山流水知音……”(卷四,第503页)。,足见顾文彬对辛稼轩膜拜之甚。顾文彬在怡园“素壁写《归来》”原因有二。
其一,崇陶。顾文彬30岁得中进士,走入仕途,辗转京师、福建、陕西、湖北、浙江等地,历官刑部主事、湖北汉阳知府、武昌盐法道、浙江宁绍台道。其间,在49岁时,丁母忧去职,避居沪上租界。64岁厌倦官场,辞官回乡,隐居14年,终老乡园。顾文彬一生两次出仕,两次辞官,晚年归隐,这与陶渊明三仕三已、终而归隐田园的人生经历相类似。相似的人生坎坷深化了顾文彬对“隐逸诗人之宗”陶渊明的认知和理解,进而强化了灵魂深处的共鸣,也可以说他的辞官隐居是追踪陶渊明的“归去来”。顾文彬也是一代词人,其《眉绿楼词》不时地流露出慕陶之意,其词云:“欲问归期未有期,倦游人觉远游非。几时情话倚窗西?策杖登临寻菊径,孤云窈窕化松衣,无聊心事酒尊知。”(《念奴娇·自题集陶词仍集〈归去来辞〉字》)[7]323“……韶华重九,问讯东篱,殿芳何事,偏迟傲世,有谁堪偶?自窥陶令旧风流,应羞对,寻常萸酒。……”(《惜黄花慢·秋菊》)[7]393“怡园好,借酒隐柴桑,醉兀篮舆花径窄,闲抛蕉扇竹窗凉,无梦亦羲皇。”(《望江南·怡园即事》)[7]442陶渊明的文学为后人之高山仰止,作为文人的顾文彬对陶渊明崇拜有加也在情理之中。
其二,慕辛。顾文彬撰怡园藕香榭对联之一云:“水云乡,松菊径,鸥鸟伴,凤凰巢,醉帽吟鞭,烟雨偏宜晴亦好;盘谷序,辋川图,谪仙诗,居士谱,酒醉花了,主人起舞客高歌。”这副联也是集辛词而成②“水云乡,松菊径,鸥鸟伴……醉帽吟鞭,烟雨偏宜晴亦好;盘谷序,辋川图,谪仙诗,居士谱,酒醉花了,主人起舞客高歌”:数语均出于辛词,以下辛词均引自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鹧鸪天》:“欹枕婆娑两鬓霜……诗酒社,水云乡,可堪醉墨几淋浪。画图恰似归家梦,千里河山寸许长。”(卷四,第362页)《满江红》:“绝代佳人,曾一笑倾城倾国。……诗酒社,江山笔,松菊径,云烟屐。怕一觞一咏,风流弦绝。……”(卷二,第249页)《水调歌头》:“造物故豪纵,千里玉鸾飞……谪仙人,鸥鸟伴,两忘机。……”(卷一,第43——44页)《雨中花慢》:“马上三年,醉帽吟鞭,锦囊诗卷长留。……晓天凉夜,月明谁伴,吹笛南楼?”(卷四,第480页)《贺新郎》:“翠浪吞平野,挽天河谁来照影,卧龙山下。烟雨偏宜晴更好,约略西施未嫁。……”(卷三,第309页)《行香子》:“白露园蔬,碧水溪鱼……看《北山移》,《盘谷序》,《辋川图》……”(卷四,第476页)《最高楼》:“西园买,谁载万金归。……待重寻,居士谱,谪仙诗……”(卷二,第202页)《六幺令》:“酒群花队,攀得短辕折。谁怜故山归梦,千里莼羹滑。……”(卷二,第122页)《鹧鸪天》:“翠木千寻上薜萝,东湖经雨又增波……明画烛,洗金荷。主人起舞客齐歌。醉中只恨欢娱少,无奈明朝酒醒何!”(卷二,第187页)。顾文彬的怡园对联大量集辛词,说明他嗜爱辛词如痴如醉、如狂如魔。顾文彬词《水调歌头·放歌和辛稼轩弃疾韵》云:“带甲满天地(自注:用杜句),烽火照清湘,关山鼓角盈耳,络绎羽书忙。我亦闻鸡起舞,驱马出门西去,大漠月如霜。把酒论时事,毳帐夜飞觞。勒崖石铭,铁券姓名香。万人马首罗拜,擒贼贺擒王。破阵曾歌新曲,奏凯更传铙唱,声调近伊凉。长剑倚天外,星斗焕文章。”[7]324这首词讴歌辛弃疾的英雄事迹,突出了辛弃疾的英勇俊迈、豪气冲天、文思纵横的精神气质。顾文彬最爱集“辛句”,其《眉绿楼词》之《百衲琴言》87首中,《集辛稼轩句》就有15首[7]401-417,足以证明顾文彬对辛词的谙熟与热爱。
辛弃疾的“庄园之隐”也深刻影响了顾文彬。辛弃疾在上饶带湖庄园和瓢泉庄园闲居近二十年,以达观、超脱的心态应付闲职,实际是一种“心隐”的状态。顾文彬隐居故乡,营造怡园,并以收藏金石书画为业。身心俱隐,回归本真,超然俗外,乐天安命,这不能不说是辛弃疾的感召。古来贤达,惺惺相惜。陶渊明是辛弃疾的偶像是毫无疑义的,“慕辛”的顾文彬自然也就膜拜陶渊明了。
“临风一长啸,乱以《归来篇》”[8],苏州园林的园主们,学取陶渊明的“归来”的痕迹遍及园中。
卅年前曾记来游,登楼看雨,倚槛临风,俯仰已成今昔感;
三径外重增结构,引水通舟,因峰筑榭,吟歌长集酒朋欢。(留园:涵碧山房对联)
园林甲天下,看吴下游人,载酒携琴,日涉总成彭泽趣;
潇洒满江南,自济南到此,疏泉叠石,风光合读涪翁诗。(留园:可亭楹联[旧为题“半园草堂”联])
流连酒德啸傲琴诸,日涉成趣门设常关。(留园:又一村对联)
汲古得修绠,开琴弄清弦。(留园:汲古得修绠处对联)
舒啸亭(留园:舒啸亭额)
园涉成趣(狮子林:小方厅匾额)
涉趣 探幽(狮子林:九狮峰东侧廊门海棠式地穴砖额)
怡颜 悦话(狮子林:揖峰指柏轩西后廊砖额)
浩劫空踪,畸人独远;
园居日涉,来者可追。(狮子林:真趣亭楹联)
高隐成图,息壤偕盟马文壁;
名园涉趣,清诗重和蒋心余。(狮子林:问梅阁对联)
水云乡,松菊径,鸥鸟伴,凤凰巢,醉帽吟鞭,烟雨偏宜晴亦好;
盘谷序,辋川图,谪仙诗,居士谱,酒醉花了,主人起舞客高歌。(怡园:藕香榭对联)
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怡园:石舫对联)
天平山上白云泉,云本无心水自闲;
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天平山庄巨石摩崖之白云泉对联)
耦园①耦园,初名“涉园”,园名本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此园位于苏州成东北小新桥巷8号……原名涉园,为清顺治年间保宁知府陆锦所筑,取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园日涉以成趣’之意,又名‘小郁林’。……后数易其主,清末,园归安徽巡抚、署两江总督沈秉成。……”(参见曹林娣:《苏州园林匾额楹联鉴赏》增订本,华夏出版社,1999年,第252页)(耦园门额)
丘壑在胸中,看叠石流泉,有天然画本;
园林甲吴下,愿携琴载酒,作人外清游。(环秀山庄对联)
从苏州园林的这些文化印记中可以看出,撰题人或许有与陶渊明相似的人生经历,或已谢绝仕宦回归乡园,或身在庙堂而心在江湖,其身世不一。但他们都仰慕陶渊明人品,认同陶渊明回归本真、委运乘化的归来之志,他们在园中镌刻“陶语”,昭示自己的归来之志。
“涉园”一词化自《归去来兮辞》“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2]391。作为园林中的文化意象,“涉园”的特殊意蕴在于:其一,涉园人恬静、悠然、自在、欣慰的心态,并渴望这种心态不被打破。其二,委婉地表达了涉园人远离尘俗、隐居乡园的决心。这一层内涵是由下一句“门虽设而常关”生发出来的,即《归去来兮辞》的后文所声称的“请息交以绝游”。其三,隔绝尘俗、涉园成趣、回归本真、与道融一、委运顺化的庄子逍遥、齐物之境,是玄学所倡扬的冥合万物、静穆高远的人生境界。苏州古典园林频多的“涉园”意象,正说明苏州园林的园主们已经彻悟了陶渊明“涉园”的文化意蕴,所以都已涉园成趣了。
园林建筑美学家陈从周在《续说园》中强调:“各处亭台楼阁要题对额……由此可见题辞是起‘点景’作用。”[6]26苏州园林“涉园”题辞的“点景”作用在于,将园林之景引入深思,进而让游园者获得一种感悟。
从园林建造理论层面看,“涉园”也是有理可依的。明代吴江同里人、园林美学家计成(1582——?)在《园冶·相地》中说:“园基不拘方向,地势自有高低。涉园成趣,得景随形,或傍山林,欲通河沼。”[9]计成准确、透彻地理解了陶渊明的“涉园”之习,所以阐明造园相地的重要标准就是——必须宜于涉园。在园林建筑师或园主们看来,《园冶》之理论或可为金科玉律。计成强调“涉园”,自然对园林建造产生绝对的影响。
涉园、舒啸、三径、松菊、无心云等出自《归去来兮辞》的“陶语”,都有与陶渊明相关的、特定的文化意蕴。园林中的这些“陶语”,表面看是一种题辞,而深层次却是一种文化归属。这些“陶语”从不同角度解读陶渊明,阐发陶渊明人生与文学的丰厚内涵,是题辞者对陶渊明人生方式的认可与追随,是他们自觉接受陶渊明的人生实践。题辞者的良苦用心在于,藉此使游园者体悟到美妙的生命感受,进而在精神层面达到静穆而高远的哲学境界。
二、凝固在园林史中的“归来意”
“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10],士人,尤其是在野或隐居的士人,无不崇奉陶渊明。现存文献证明,明清时期苏州古典园林也多有陶渊明“归去来”的痕迹。
明代学者、苏州府长洲县人陈仁锡(1581——1636),其先祖曾在陈湖(今澄湖)之滨大姚园林营造五湖田舍。收录在康熙《吴郡甫里志》卷一的陈仁锡《大姚世居考》记云:“公仲子白阳隐此,海内问奇之客,樯楫相望,乃建阅帆堂,自题‘五湖田舍’,有茂林修竹,花源柳隩、鹤圃鸭栏、酒帘渔艇之胜。其轩为碧云,白阳笔记云:‘燕坐碧云轩甚适,日日得如此,正东坡所谓一日是两日也。’余家藏公手迹书陶靖节后云:‘右靖节先生二文,余常读而爱之者,暇日独坐碧云深处,得此素册,遂录于上,置于几案,以便老眼。’……”[11]这段文字记载了陈氏五湖田舍之盛,文中的“白阳”指陈仁锡的五世祖陈淳(1483——1544)。陈淳,字道复,一字复甫,号白阳,又号白阳山人,明代画家,文徵明的高足,开创隽雅的“白阳画派”,与徐渭(1521——1593)并称为“青藤白阳”。陈淳隐居五湖田舍时,海内贤达多来求教问奇。陈仁锡之时,陈氏家族尚保存陈淳的手迹,手书的内容充分说明陈淳对陶渊明及其诗文推崇备至,置手书陶文于几案,视为座右。文章虽未言明陶之“二文”,推理得之,无外《桃花源记》与《归去来兮辞》二篇,唯此二文最恰陈淳幽栖五湖田舍隐居之趣。
明万历年间,王世臣父子在苏州甫里(今甪直)千亩潭筑锦潭庄[12],庄有六桥分胜、鸟飞鱼跃、水天一碧诸胜。锦潭庄清初已废。清人尤侗、刘蕃各有《千亩谭记》描述了千亩潭及锦潭庄当时的盛况,可谓是问津避秦之地①尤侗《千亩谭记》:“虽然君诗不云乎‘寄语问津者,时来一避秦’,已为今日谶矣。”(光绪《甫里志稿·园第》),参见王稼句编注:《苏州园林历代文钞》,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01页。、陶元亮思归之处②刘蕃《千亩谭记》:“嗟嗟,陶元亮之挥毫亦思归去,庾子山之染翰空有悲哀。使斯潭也而永存,百花庄至今在矣,平泉庄不复替矣,午桥庄犹有游览之迹存焉者矣。”(康熙《吴郡甫里志》卷一),参见王稼句编注:《苏州园林历代文钞》,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02页。。
清代长洲人蒋垓,顺治十四年(1657)举人。民国《吴县志》卷三十九上收录蒋垓《绣谷记》,《绣谷记》记云:“丁亥(1647)秋,卜筑桃花坞西偏。”[13]104建造园林,“本东坡‘绣谷锦潭’之句”[13]104,以“绣谷”名园,后遭兵燹之乱,园毁四十余年,易主多人。据清严虞惇《重修绣谷园记》等文献载:清康熙中叶,蒋垓之孙蒋深(1668——1737)购回绣谷园[14],重修之。蒋深,字树存,号绣谷,又号苏斋,诗人、画家,康熙年间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朔州知州等职,居官有政声,晚年致仕回苏州。蒋深为园主时,绣谷最盛,一时为吴中名园。民国《吴县志》卷三十九上收录清孙天寅《西畴阁记》,《西畴阁记》载:“先生(蒋深)自朔州结组归,即绣谷之西偏,拓比邻隙地,疏泉垒石,栽竹莳花,建阁于其上,而命名曰西畴,良常王篛(箬)林先生为之题额,盖取陶令《归去来辞》意也。”[15]绣谷园内以“陶语”名之的景观有西畴阁、吾庐、开径亭、桃花潭等,而西畴阁风景最胜。“西畴”语自《归去来兮辞》“农人告余亦春及,将有事于西畴”句,其内涵为远离尘俗、志在躬耕、委运顺化、颐养天年。学取陶公回归本真与旷达超脱,当是蒋深绣谷园用“陶语”题名的心曲吧。
清代诗学理论家叶燮(1627——1703),字星期,号已畦,苏州府吴江县人,叶梦得六世孙,晚明作家叶绍袁之子。叶燮康熙九年(1670)进士,康熙十四年(1675)任江苏宝应知县,后因为官正直,不喜附上,被劾罢官。晚年退居吴江之横山,世称“横山先生”。叶燮论诗盛推陶公,其《原诗》卷四云:“陶公胸次浩然,吐弃人间一切,故其诗俱不从人间得,诗家之方外,诗家之三昧也。”[16]陶渊明不仅悟得诗家“三昧”,他挂冠归来、任真顺道、回归田园的抉择是真正悟得了人生“三昧”,这同样也是叶燮推崇和接受的。叶燮酷爱山水,退隐后纵游山川,并在隐居的横山建造了私家园林——横山别业,园林中有二弃草堂、二取亭、独立苍茫室诸景观。既然是归来,既然是隐居,就难以忘怀陶渊明。其《独立苍茫室记》云:“予自得于一室,一室自得于苍茫,人境两忘,虽不咏诗可也。吾室仅容膝耳,予尝晨起,当檐而立,面南山,背横溪。……”[17]“容膝”语自《归去来兮辞》“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句。从逻辑上看,“寄傲”与“审”是因果关系,“审”是顿悟、彻悟。室仅容膝,然内心恬然自安,物我齐一,是非泯灭,人境两忘。领受了陶公的感召,汲取了陶公的智慧,叶燮隐居横山别业时的心态与境界已与陶渊明相仿佛——高蹈尘俗、与道(天性)融一。
清苏州府吴县东山人吴时雅,在家乡太湖东山吴巷筑依绿园(明时称“芗畦小筑”),园中有桂花坪、芙蓉坡、鹤屿、藤桥、凝雪楼、芗畦小筑、花间石逸等胜观。民国叶承庆纂吴县东山镇志《乡志类稿》收录清徐乾学的《依绿园记》,《依绿园记》载“(依绿园)壁镌董思翁(其昌)书《归去来辞》”[18],将《归去来兮辞》镌刻在墙壁上,这足以看出园主吴时雅对陶渊明的崇拜之情以及内心深重的“归来意”,无怪乎其号“隐君”,别号南村。
苏州光福镇的邓尉山庄,是清嘉兴海宁人查世倓(字恬叔,号讱堂,又号憺馀)购得明初徐良夫之耕渔轩扩建而成的。清代诗人张问陶与查世倓订交三十余年,相契颇深。《同治苏州府志》卷四十五收录张问陶《邓尉山庄记》,其云:“君(查世倓)夙擅经世才,而壮年乞养,早谢荣名,久切渊明三径之思焉。”[19]《归去来兮辞》有“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之咏,意在明示隐逸之志,彰显松菊之性,此即所谓的“渊明三径之思”。查世倓“久切渊明三径之思”就是渴望能像陶渊明一样辞官归隐,由此可见《归去来兮辞》对查世倓有强烈的震撼与深刻的影响,这正是他“壮年乞养”并建造邓尉山庄的最根本动因。
三、文徵明的“归来意”
若论苏州古典园林的“归来意”,势必难以绕开文徵明。
长洲人文徵明(1470——1559)高寿90岁,他54岁入朝,授翰林院待诏,57岁上疏乞归,次年归家,终老家园。文徵明不仅长于书、画、诗、文,还精通园林艺术。他的父亲文林在苏州曹家巷建筑私家园林——停云馆。文徵明30岁时,其父卒于温州知府任上。文徵明辞官归乡后,便修葺停云馆。五年以后,又于停云馆毗邻之地构筑新园——玉磬山房。文家的停云馆和玉磬山房都是明代苏州名园。文徵明辞官乡居三十二年,游遍江南名园,创作了大量与园林相关的文学和书画作品,这段人生可谓他的园林生涯,他怀着深重的“归去来”情结,把生命融入了园林中。
常爱渊明归去来,葛天不是是无怀。年侵只合随缘度,心远何妨与俗谐……《次韵答朱逊泉见寄》)[20]962
陶翁赋归来,三径殊未荒。清霜集枯樊,爱此秋菊黄。谁言衢路侧,采采自成行。南山忽在目,日暮歌柴桑。(《菊径》)[20]26
嗒然孤坐欲忘身,一笑何妨倒主宾。……平生容膝无余念,老大怀居愧故人。办得清樽留客醉,书生犹幸未全贫。(《答陈道济》)[20]212
横窗偃曲带修垣,一室都来斗样宽。谁言曲肱能自乐,我知容膝易为安……(《玉磬山房》)[20]332
临顿东来十亩庄,门无车马有垂杨。风流吾爱陶元亮,水竹人推顾辟疆……(《顾荣夫园池》)[20]371
我知容膝易为安,君似青松奈岁寒……(《顾华玉宿余停云馆用韵奉赠》)[20]923
不是忘机慕汉阴,芳园暂寄不羁身。端藜日涉陶元亮,布褐躬耕郑子真。适意乾坤聊肆志,放言贫贱敢骄人……(《何元朗傲园》)[20]953
新筑幽居屋数椽,抚移花木沼流泉。渊明雅致辞彭泽,摩诘高情在辋川。三径遥痛修竹外,两山青落小窗前。……(《闻沧溪新筑幽居甚胜奉寄小诗》)[20]999
青山缭绕碧溪深,老树溪山做主人。……栖迟栗里陶元亮,潇洒山阴贺季真。自古会心非在远,等闲鱼鸟便相亲。(《缺题》)[20]]1026
一官潦倒喜退乡,三径虽芜菊未荒。种得秫田供酿酒,年年风雨醉重阳。(《绝句》)[20]1115
归来松菊未全荒,雪干霜枝照草堂。种得秫田供酿酒,年年风雨醉重阳。(《陈道復画菊》)[20]1129
林泉入梦意茫茫,旋起高楼拟退藏。鲁望五湖原有宅,渊明三径未全荒。枕中已悟功名幻,壶里谁知日月长?回首帝京何处是,倚栏惟见暮山苍。(《拙政园诗三十一首》)[20]1171
久客急当归,何待秋风生。黄花有佳色,青山无俗情。是间真有乐,悠悠空令名。……是非两悠悠,大梦谁易觉?陶翁悟已久,畴从问今昨。(《缺题》)[20]1549
“常爱渊明归去来”——这确实是文徵明的肺腑之言。其诗数用“三径”之语,引而不发,意在以对句“松菊犹存”表白品性高洁,述志委婉而典雅。又数言“容膝易安”,语藏而意露,推及前句“倚南窗以寄傲”,含蓄而巧妙地抒写了睥睨尘俗的情志。“陶翁悟已久,畴须问今昨”,语在陶,意在己。虽然仅仅三年翰林院待诏的经历,但文徵明已透彻地认识了官场的虚伪、险恶、肮脏,顿悟到今是昨非,所以毅然上疏乞归。诸上诗咏表面关涉《归去来兮辞》,但更深层的意义在于文徵明对陶渊明价值观念的认同和接受。“心远何妨与俗谐”一语最见真谛,道出了陶渊明的生存智慧:心怀高远,超越世俗;同时又躬耕稼穑,不废俗务。既超俗又入俗,足见陶公“处己之高,见机之决,进退之裕”[21],陶渊明这般生存智慧,成就了他的伟大、他的唯一。罗宗强先生从哲学层面解读说:“物我一体,心与大自然泯一,这正是老庄的最高境界,也是玄学所追求的最高境界……陶渊明是第一位达到这一境界的人。”[22]不难看出,文徵明已将陶渊明的“归去来”融化到灵魂深处了,并用自己的人生实践了陶渊明的“归去来”。正是因为有了陶渊明这位精神伴侣,汲取了陶渊明的生存智慧,文徵明最后三十二年的园林生涯达到了一种新的境界——超脱达观、优游从容。夏咸淳先生概括说:“文征明正是‘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去对待、观赏、重构苏州乃至江南众多名园的,并且将审美意象(心象)化为艺术形象(物象),见诸诗文绘画,其创构之丰富精妙殆为明代自洪武以迄嘉靖二百年间第一人。”[23]人生达到了艺术境界,其诗文绘画创作自然就远在众俗之上了。
四、余论
“挂冠不待年,亦岂为五斗。我歌《归来》引,千载信尚友。”[24]苏轼之语或许是诸位园主们的心声。园主们心仪陶公,率意归来,这是他们接受陶渊明的一种特殊方式。然而,苏州园林中浓重的“归来意”并不能说明园主们都达到了陶渊明的人生境界。“陶渊明生活在动荡然而富于哲学思辨的时代,躬耕田园的生存方式是他对宇宙、社会、自我做了深邃的哲学思辨后一种睿智的选择。他超脱旷放、闲逸自乐、悠然忘世、执著于现实而又超越现实的生活态度与人生姿态,蕴涵着深厚真朴的玄学精神,委运任化、顺应自然、回归自然、物我冥合,所以陶渊明能够超越功名、荣利、生死、自我,进入高远、旷达、玄淡、静穆、执著的人生境界。”[25]同样的“归来”,与陶渊明的境界相比,园主们似乎还有些“隔”。
“隔”的原因何在?金学智先生剖析道:“然而,后世不得志的文人园主又不愿像陶渊明那样真正隐居山林,躬耕自给,过分冷落清苦,因而大抵走上了‘市隐’之路,也就是既不愿意离开繁华的城市,又要远避险恶的‘尘网’,于是就历史地促成了一种新型园林的诞生。这种园林,既居尘,又出尘;既在市区,又像山林;既有充裕的生活资料供给,又可充分领受隐逸静趣的‘第二自然’——城市山林。”[26]金先生的剖析回答了“隔”的原因——园主们“不愿像陶渊明那样真正隐居山林,躬耕自给,过分冷落清苦”,这才是问题的本质。“不愿意”是因为“没必要”。致仕归来也好,乞老还乡也好,园主们有一个共同点——衣食无患、生存无忧,这使他们山林魏阙两无著,进而偃仰园林,悠然出处,从容进退。处在这样的状态中,他们当然不愿意像陶渊明那样过着艰难卓绝的躬耕生活了。清人吴楚材、吴调侯曾说:“公罢彭泽令,归赋此辞,高风逸调,晋宋罕有其比。盖心无一累,万象俱空,田园足乐,真有实地受用处,非深于道者不能。”[27]二吴之论亦道出了问题的症结——“非深于道”,即未达到道家哲学所谓齐一万物、游于无穷的逍遥游境界。
明、清时期园林主人们学取陶渊明,隐居在自己的园林中,我们姑且把这种隐居方式称为“园隐”。这种“既居尘,又出尘”的“园隐”当依前代故事。中唐大历诗人在“窃占青山白云、春风芳草以为己有”[28]的同时,纷纷学陶,鼓吹隐逸,并以陶渊明标榜自我。这种浮泛化、程式化的学陶不过是文化学上的表层移取,并无实质性内涵。“大历诗人在大唱隐逸高调的背后有着多么现实的功利主义态度和价值上的物质取向。在更多的时候,隐逸只能作令人神往的理想存在,谁也不乐意它成为现实。”[29]蒋寅先生一语中的,大历诗人功利和庸俗的价值观致使他们难以在灵魂深处彻底理解并融化陶渊明。元和时期的白居易用生命解读、接受、融化陶渊明,学陶最为努力,自谓“异世陶元亮”[30]837,他开创了“中隐”生存方式,并在这种人生方式中学陶。“大隐隐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惟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30]490这种“中隐”的生存方式与“朝隐”“吏隐”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即对世俗名利的执著,所谓“行骸黾勉班行内,骨肉勾留俸禄中”[30]562。宋人蔡启评道:“乐天既退闲,放浪物外,若真能脱屣轩冕者,然荣辱得失之际,铢铢较量,而自矜其达,每诗未尝不着此意,是岂真能忘之者哉?亦力胜之耳,惟渊明则不然。”[31]心怀着声色犬马,同时又要学取陶渊明,南辕北辙,呜呼哀哉!
陶公身后,学陶者众矣,无不为皮相,所成者百不能一。根源在于学陶者未具备学陶的前提条件。梁启超先生说:“(陶渊明)不过庐山底下一位赤贫的农民,耕田便是他唯一的事业。”[32]梁任公所言才是问题的关键,即学取陶渊明的前提条件是——躬耕。从这个意义上看,不管陶渊明身后有多少追随者,不论后人学陶学得如何热闹,有多少花样翻新的方式或姿态,陶渊明的境界是不可企及的,陶渊明只能有一,不会有二。陶渊明永远让后人高山仰止。
必须肯定的是,苏州园林浓厚的“归来意”,客观上增强了园林的艺术氛围,丰富了园林的艺术内涵,提升了苏州园林的美学品格。这既是陶渊明的文化精神的勃发,也是一代代园林主人们所建立的文化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