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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抗战时期老舍的启蒙思想*

2019-02-22傅光明杨丽霞

关键词:老舍知识分子抗战

傅光明 杨丽霞

(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071002 )

“启蒙”是20世纪前半叶乃至整个20世纪都在研究的宏大课题。它既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核心理念,又是谭嗣同、严复、梁启超等近代知识分子思想的延续。在中国,“启蒙”这一概念从引进到发展都带有明显的社会革命的痕迹。自清末维新运动到抗日战争结束,在近半个世纪的历史中,启蒙思想一直都以不同的方式存在。启蒙方式的转变及其背后的社会因素规约,不仅关涉文学现象认知,更影响对作家的思想阐释。老舍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独具特色的作家,对其启蒙思想的探讨,无疑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与时代意义。

学界关于老舍启蒙思想的研究文章已有多篇。总体而言,研究者普遍认为老舍“继承了鲁迅的传统”[注]吴小美、魏韶华、古世仓:《老舍与中国新文化建设》,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2页。,在文化批判与国民性改造方面延续了“五四”启蒙精神。这些文章或是从建构现代新国民人格入手探讨“现代知识者精神突围”[注]古世仓、吴小美:《老舍与中国革命》,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106页。,或是限于文化反思层面对“普通市民的生存境遇和文化心态进行揭露和审视”[注]王本朝:《老舍研究》,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44页。,或认为在抗战中老舍试图接通中断已久的“灰色的市民社会”[注]石兴泽:《老舍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和文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00页。,却回而不归。无论哪种观点,几乎都是在 “五四”时期以“个人”为基点的启蒙框架下阐释。从“五四”到抗战,老舍的启蒙思想不曾中断,“救亡与启蒙这两束现代思想的强光,常常紧密地交织一处”[注]关纪新:《老舍抗战观扼要》,《中国文化研究》2015年第4期。。但在抗战时期老舍不再单纯地停留于个体启蒙的层面,而是延伸到群体觉醒与知识分子自我改造。知识分子自我改造与唤起民众群体觉醒,成为此时期老舍启蒙思想的重心。因此,有必要对抗战时期老舍的启蒙思想进行再梳理。

一、“五四”语境与差异化启蒙立场

“五四”思想启蒙运动对中国传统文化造成前所未有的冲击。受“打倒孔家店”、否定“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彰扬以“个人”为基点的解放、提倡新道德新文化等思想影响,从“不敢对老人老事有任何批判”的老舍,开始自称“敢于怀疑孔圣人了”[注]老舍:《“五四”给了我什么》,《老舍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36页。。在这场思想文化运动中,“老舍不是启蒙者,而是启蒙对象”[注]石兴泽:《老舍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和文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9页。。

在这一历史语境下,老舍积极吸吮“异质文化信息”[注]石兴泽、石小寒:《东西方文化影响与老舍文学世界的建构及其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3页。,尽管他身上仍保持着诸多传统文化质素,但思想已悄然发生变化。他受洗加入基督教、拒绝母命婚姻、去国外讲学等诸多行为,无一不是对传统文化的大胆反叛。从《老张的哲学》到《骆驼祥子》,这些文化反思与文化批判的文本,都让我们切身感受到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启蒙自觉。他以言行肯定“五四”启蒙思想,并由启蒙接受者成为民众启蒙者。

事实上,老舍的启蒙思想并不被“五四”一些启蒙知识分子所接受。老舍以幽默方式开启文学创作,无论他的幽默源于自身心性,还是受益于英国传统,抑或满族风俗,都无法改变同时代启蒙者对他的认知。鲁迅在给台静农的信中,批评林语堂小品文文风时称:“如此下去,恐将与老舍半农,归于一丘。”[注]鲁迅:《致台静农》,《鲁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459页。他认为老舍的作品属于闲适幽默一类,跟“五四”一代唤起民众抗争的启蒙文学相去甚远。茅盾也指出经历革命生活的作家笔下的人物“和《赵子曰》是有不少距离的”[注]茅盾:《光辉工作二十年的老舍先生》,《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史料选编》,成都: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3年,第357页。。启蒙先锋们认为,在急剧变革的时代,新文学作家理应擎起代表历史前进方向的大旗,忧国忧民、胸怀伟略、长歌当哭。与“忧愤”时代情绪相较,老舍以幽默方式诠释生活,难免会被诟病。

除艺术手法外,老舍对启蒙的价值判断也与同时代知识分子存在差异。陈思和认为,“五四”知识分子多秉持西方价值标准,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现代化’的新世界,并且用这个世界作为参照,来批判中国传统文化,也包括批判民间文化。”启蒙知识分子以俯视的姿态看待民间、关注民众,很难“切中要害”[注]陈思和:《〈骆驼祥子〉:民间视角下的启蒙悲剧》,《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3期。,民间总是处于被遮蔽的地位。

与之相反,老舍不仅是写民间的高手,更是民间一员。他出身于被侮辱被损害的底层社会,凭借一些善良人帮助才成为知识分子。老舍思想自然保有同阶层人的思维和期待。在他心中,学问和才能不是最重要的,爱、理解和同情才是人类最珍贵的东西。对弱者同情、对平庸者理解、对普通人关爱,这就是老舍的平民意识。

平民意识极为突出的新文学作家老舍,深知社会动荡对底层百姓的生活影响及战乱带给人们的精神创伤。所以,老舍极看重国家秩序。他很清楚:在市民眼里,稳定的生活比短期利益更现实、更重要;只有社会安定太平,他们才能过上顺心的好日子。

身为城市贫民,老舍始终保持与市民阶层一致的爱恨。在情感上,他天然地亲近底层民众;在心理上,他对弱小群体报以深切同情。老舍曾称:“我自幼便是个穷人。”[注]老舍:《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63页。“我的趣味是小市民的”“我的思想和他们的思想距离不大”,甚至还“气味相投”[注]老舍:《毛主席给了我新的文艺生命》,《老舍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487页。。“穷人”身份、“小市民立场”决定了老舍所属群体类别,也规定了他思想的倾向性。孔范今认为,老舍创作之所以不能为部分作家接受,特别是不被学院精英接受,真正的原因“还得到老舍与众不同的文化立场、态度和独特的对象选择中去寻找”[注]孔范今:《解读老舍:他的文化启蒙主义的特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8年第1期。。这种认识不无道理。

毫无疑问,思想会受所处阶层制约,但老舍启蒙思想的形成并非如此单纯。老舍是中国少数民族优秀知识分子的代表,在某种程度上,老舍思想可视为满族民众自身精神的折射与外化。清末民初,满族社会大动荡、大变局,对老舍思想的形成和塑造必然产生某种决定性影响。

辛亥革命作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其意义自不待言。抛开结果从头回视,辛亥革命是一次不彻底的革命,它借用种族革命的捷径来完成民主共和的政治诉求。“拙劣”的革命缘起,深深伤害了旗人老舍引以为傲的满民族自尊。满族被排除在中华民族主流族群之外,更是由清代统治阶级,一步跌落到民国时期被驱逐的“鞑虏”。这种特殊的历史境遇,让绝大多数满族同胞选择远离政治。老舍是这段历史的亲历者,也是历史的记忆者。悲惨的族群命运、自尊的民族节操,使他对政治只能保持缄默。“在相当长的生命历程上,他多少显得有些固执地选择了与本民族民众同呼吸、共进退的思维和行为路线。”[注]关纪新:《老舍与满族文化》,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40页。因此,老舍潜意识里排斥革命。古世仓、吴小美在《老舍与中国革命》一书中论断:“救亡是革命,启蒙也是革命的派生。”[注]古世仓、吴小美:《老舍与中国革命》,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2页。根据这一说法,老舍对启蒙并非全盘接受,他吸收启蒙精神,但摒弃启蒙过程的“暴力”革命,在老舍早期作品中,可窥见他对革命的态度。比起革命,老舍更倾向以改良的方式变革社会,以温和的规劝启蒙民众。

“五四”作家大多主张对传统文化进行彻底否定和猛烈批判。他们认为老舍的创作远离启蒙主流思潮。换言之,老舍被排除在启蒙作家之外。面对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现实,老舍无法再“幽默”,为向“五四”新文学作家靠拢,他由幽默转而讽刺。尽管老舍接受“五四”新文学的启蒙精神与批判思维,但他的平民立场未曾改变,这就形成老舍在政治主张和创作观念上的冲突和犹疑。作为新文学作家,老舍理应彰扬自由、独立、民主、科学之精神,倡导个性解放,批判中国传统文化,建构新文化体系;而作为平民出身的作家,他无法割舍对国家富强、社会稳定的现实期待。特别是,新文学战士以与旧传统“决裂”的姿态,以重估一切价值的气魄,批判以儒家学说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体系。而老舍深受儒家学说影响,认同个人对国家、集体及家庭的顺服,追求中庸,反对极端。相较之下,老舍的启蒙方式因太过“平淡”而失去“决绝”色彩。老舍颇具“封建”色彩的意识,在新文化战士眼中,无疑是对传统思想的延续,是对“五四”启蒙精神的一种“反拨”,当然也不会为新文学作家所接受。

二、从“个体”启蒙到“群”的回归

如果没有抗战,老舍也许会沿着自己独具特色的文化批判道路继续“温和”地走下去。抗战改变了一切。虽然此时老舍承继“五四”文化启蒙的初衷大致没有变化,但其启蒙的社会实践方式却发生重大转向:抗战前,他对暴力革命并不热衷;抗战后,却表现为对暴力革命的认同与追随。抗战前,他坚持以个体为基点的启蒙思想来改造国民性;抗战后,他把个体启蒙转向群体觉醒,希望以战争和革命来完成对国民性格的改造和重塑。这充分说明,老舍启蒙观并非单一、直线型的,而是“主体复杂的精神心理与社会环境共同影响作用的产物”[注]王本朝:《老舍研究》,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47页。。

在中国,国民性探讨始于晚清。“国民性”一词并非一个清晰而严谨的概念,它包含国民精神、国民性格、国民素质、国民品格、民族性、民族魂等诸多语义内涵。晚清以来,在探求民族、国家现代化的发展道路中,中国启蒙知识分子始终强调改造“国民性”的根本原因无外乎两点:一是落后民族可通过学习发达民族的文化,培养发达民族所具有的优良生活习惯或民族特性,以改善本民族成员素质,推动本民族文化进步;二是摒除阻碍本民族发展的消极因素,从经济、政治、宗教及其他专制体制下解放国民。[注]曹林红:《“国民性”主题的流变与中国现代文学》,博士学位论文,吉林大学,2007年。他们以西方为参照,用“国民性”理论来观照固有传统文化印刻在中国民众心理、熔铸于性格中与时代发展不相宜的糟粕,并期望通过“批判国民性”的方式达到改良目的。

事实上,对中国知识分子而言,在接受“国民性”理论之初,他们便以启蒙者的身份呼唤文化更新与民族觉醒,谋求民族独立与复兴。梁启超可视为近代知识分子的代表,他超越物质与政治层面,将“国民性”思考纳入民族复兴范畴。他认为,“‘个人’本身并不是目的,目的在于个人之国家观念的养育”[注]魏韶华、李红玲、刘红涛:《从鲁迅到老舍——兼及东亚的视野》,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95页。,并把中国落后的根源集中于“不知群之物为何物,群之义为何义”[注]梁启超:《十种特性相反相成论》,《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五》,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43-46页。。梁启超启蒙思想的重心显然在“群”。

在近代中国,时代中心内容是有关“社会政治问题的讨论”[注]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3页。。遗憾之处在于,近代知识分子倡导的一系列政治变革,并没有完成民主任务。民族、国家依旧落后衰败,民众仍然因循守旧未曾改变。在这样沉闷的黑暗世界,陈独秀喊出“伦理之觉悟为最后觉悟之觉悟”[注]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青年》1916年第1卷第6号。的最强音。而实现国人伦理之觉悟,首在摧毁以儒家为核心的伦理道德规范,把个体从数千年封建思想重负下解放出来。因此,“五四”新文化运动,矛头对准禁锢民众灵魂的旧道德旧伦理,掀起旨在以“立人”为目的的文化革命热潮。

“五四”时期,新一代知识分子秉持“个人”信仰,从根本上超越了晚清“新民”理念中以“群”为目的、以“人”为手段的思想。“五四”知识者的“个人”观念首先是建立在对个人与国家、社会之间关系的认识基础上的。陈独秀、李大钊等人力主个人自由、宣传个性、解放思想。李大钊抨击专制思想对人权的摧残,陈独秀则从个人主义的视角探讨民族国家问题,但均未超越梁启超等人的个人与国家关系中“国家至上”的思想。

陈独秀对国家本质作了具体阐释,并把政府与国家区分开来,“国家”是民众自己的国家,是没有外来势力压迫的自由实体;而政府则成为国家的对立面,是国家压迫的工具。因此,国家和政府可以分离。

抗战前,老舍的思想与陈独秀较为相似,主张把国家与政府分割开来。抗战使得国家、政府与个人紧密纽结,国家是全中国人的国家,政府是代表中国主体的组织。在“国家至上”信念引领下,老舍对政治的态度,在这一时期重新调整并完成转向——由“个体”重新到“群”的回归。他意识到个人独立的前提必须是民族独立、国家独立;若非此前提,一切个人启蒙都是空谈。“在国人的文化觉悟方面,他更为看重的不是冲决一切网罗的‘个性’解放,而是由群体的自觉所体现出来的国家观念和自尊自信的民族意识”[注]孔范今:《解读老舍:他的文化启蒙主义的特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8年第1期。。

老舍的启蒙方式由个体独立与解放转变为以依靠组织的群体觉醒。他希望个人以“国家至上”为准则突破思想樊篱,达到人人可为“卒”(指战士)的境界,全民族抗战即为全民“卒”的抗战。老舍试图建构将传统“士”的精神与“卒”的战斗精神合一的“刚性”文化观念。

在创作《小坡的生日》时,老舍就立志写“中国人的伟大”[注]老舍:《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老舍文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76页。。 这“中国人”是“群”,也是“卒”。由个体到“群”的转变,既是大时代环境裹挟,更是“士”的精神与现代知识分子历史责任使然。老舍希望以国民性改造增强民众对民族国家的认同与忧患意识的自觉。他将生命感悟、个人气节、理性精神等融入大时代的悲欢变换中,以对祖国和民族的无比热爱进行文化创作。这就决定了老舍抗战文艺创作的两大主旨:一是热情歌颂英勇的士兵和民众,揭露日寇残暴的本质,唤起全民族的觉醒,以此实践思想启蒙的创作初衷;二是关注传统文化更新,对传统文化精华给予充分彰扬。

老舍的启蒙思想主要通过文艺作品表现。宣传抗战是抗战文艺首要任务。对此,老舍毫无怨言,从他接受各类话剧创作任务可见一斑。任务确定,换言之,“道”已固定,而创作主体是独立的,老舍努力在“载道”与“启蒙”两个原本相左的思想中寻求更高层次的平衡。形式被固定在“旧套子”中,若试图在“启蒙”现代性方面有所建树,内容成为唯一突破口。因此,老舍创作话剧时,其思想的现代意识表现得极为突出。

老舍曾坚决反对文学传统的“载道”观念,却不讳言文学的社会作用。他认为,文学首先是个人的表现。在回答人们为什么创作时,他提出 “为满足个人”[注]老舍:《文学概论讲义》,《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5页。的观点。创作是个人化行为,意在把作者思想和情感抒发出来,并没有功利性目的。创作满足个人自我表现后,才有可能“以个人的表现代作那千千万万人所要表现的”[注]老舍:《文学概论讲义》,《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6页。普遍人性。

老舍由文学个人化推及到文学的社会性,“人是社会的动物,艺术家也不能离开社会”[注]老舍:《文学概论讲义》,《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7页。。任何时代,政治都是社会重要的组成部分。这样,老舍为文学服务政治留下了可行的通道,也使得他的文学创作存在两种相反路径:极度彰扬的自我表现和极端热烈的政治表达。

在寻求人生价值、探索社会正义方面,艺术家有超越一般人的关切度和敏锐度。抗战时期,老舍极力主张文学为抗战服务。他抛弃自由主义文学观,选择靠拢政治以尽到宣传抗战的职责。他感慨:“从新文艺的进展上看,我当前进;从抗战宣传上看,我当后退。”[注]老舍:《制作通俗文艺的苦痛》,《老舍全集》(第1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56页。在“前进”和“后退”的牵扯中,老舍深刻地认识到二者的矛盾,依旧“把出力与实用放在最前面”[注]老舍:《制作通俗文艺的苦痛》,《老舍全集》(第1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56页。。老舍的行为代表同时代绝大多数作家的共同选择。他既没有放弃新文学的责任,也未曾忘记文学本质,只是秉持艺术家为救国“可以牺牲艺术”的理念。

拨开看似“功利主义”的面纱,我们看到老舍一双饱含期待民众觉醒的眼睛。老舍创作目的在于抗战宣传,宣传之用在“觉醒”,进而达到民族解放,完成国家民族想象建构。此逻辑与老舍前期的启蒙现代性思想一脉相承。换言之,老舍制作通俗文艺,仅是启蒙手段和受众群体发生了目的性变化,启蒙思想不曾中断。

三、启蒙的艺术表现与知识分子再启蒙

除思想上延续“五四”启蒙精神外,在艺术形式上,特别是从话剧创作中,我们也可以洞察到老舍为“群”的觉醒所做的努力。他生命的热力、情感的勃发、想象的展开,都是新文学的特质呈现。

就剧作角度而言,老舍常被学界拿来与曹禺比较。王俊虎认为,曹禺执着于生活表象背后的人生困境探寻,努力张扬人类生存与发展的“生命原力与人文精神”;而老舍创作则是革命狂欢背景下革命激情涌动的结果。无论“革命激情”属于褒扬还是贬抑,毫无疑问,“革命激情”是老舍生命力的表现,更是作为文学特质之“感情”的一种彰显。

遗憾在于,老舍的“革命激情”往往被学界视为功利性言说。这也是他话剧成就评价不高的主要原因。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提起话剧,人们经常想到的是田汉、曹禺、夏衍等人,却忽略了老舍在话剧界(特别是抗战时期的话剧)的贡献及其对中国戏剧现代化的突出推动作用。

当然,我们不能否认老舍话剧存在个性消融和功利性的缺憾。因为艺术不能脱离时代,一时代必有一时代的文艺,老舍所处的“大时代”就必然要求“大时代的文艺”与之相适应,任何人不能超越生存时空,老舍亦然。当学者把目光聚焦于老舍话剧的政治“功利性”时,却容易无视其在“革命激情”遮蔽下的生命体验。

老舍话剧所表现出的革命激情,对国事关注,对战争胜利的迫切希望,对抗战中黑暗现象的批判,对文化立人的思考,无不渗透着作者独特的生命体验。诚如有学者对生命的论述那样:“只要生命能够经受考验,激发出生命的热力,就能够展现出生命的伟大。”[注]颜水生:《传统家国伦理与“游牧民”世界观——论席慕蓉的风景话语及意义》,《民族文学研究》2018年第5期。由此说来,老舍的创作便触摸到了文学的“真谛和本质”。

除通过艺术“激情”传达自己对群体觉醒的启蒙期待外,老舍还把启蒙的目光回视到知识分子身上。

抗战时期,知识分子的生命选择备受瞩目。自古至今,“知识分子”内涵已被规定,随着社会进步其范畴或略有差异,而“社会良知”与“历史担当”的定位没有改变。抗日战争警醒兼具“传统”与“现代”意识的老舍,迫使他在民族危亡之际,重新审视西方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在西方文明的侵略性与民族文化自尊的选择中,老舍的思想天平自然亲近孕育自己的东方文明。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塑造了多个知识分子形象。其中钱默吟这一传统知识分子形象颇具代表性。战前,钱默吟“不很关心国家大事”“谨遵圣人教诲”,是真正的“文士”;抗战后,敌人的禽兽之行让人们备受战争戕害,钱默吟“无论怎样热爱和平也只能反击”[注]老舍:《四世同堂》(第3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第1086页。。钱默吟是“独立的人”,具有知识分子特别是“士”之自由精神,但必要时“使用自己的脑子思想”,组“群”而战。钱默吟是一位有理想、有担当、有情怀、有毅力的“士”之典型,完全可视为近代以来寻求救国救亡道路的知识分子缩影。他的《忏悔书》就是老舍思想的有力佐证:战前,老舍疏离政治,反对革命,隐于书斋,倾情文字;抗战后,他的民族国家意识急剧升腾,抛妻别子追随抗战步伐,由“士”而为“卒”,即使内心有诸多纠结矛盾,他依然为民族大义奋勇前行。他希望以自我的呐喊呼号唤起民众“群”的觉醒进而为“卒”的抗争,最终完成全民“卒”的抗战。

如果视钱默吟为老舍的理想人格建构,那么,在某种意义上,瑞宣可堪称老舍自我批判与自我救赎的存在。作为传统知识分子,瑞宣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历史责任感。他崇拜文天祥、史可法等民族英雄,也不忘诗文书画的“士人”雅趣;作为现代知识分子,他对西方文艺颇有研究,也接受新文化洗礼,懂得个性解放与恋爱自由。瑞宣为人,总是保持“温雅自然”[注]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1页。的状态,不露剑拔弩张的凶相,没有狂风暴雨的猛烈;与人交往,始终维持相当距离,应酬“适可而止”[注]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2页。。战争来临,瑞宣一方面认为作为公民理应“去给国家做点什么”[注]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4页。;另一方面,一家老小全都仰仗他,他无法绝决离开。“走”与“留”、“家”与“国”,不得不承认这两难抉择是抗战前老舍自身处境的再现。

历史上“家”“国”两难事例比比皆是,但在“家”“国”矛盾中,把人的复杂心理表现如此充分的并不多见。瑞宣深知民族国家大义。国难当头,他必须冲上前去,勇于牺牲。而他又因袭传统伦理道德给“长孙”角色的规定性,很清楚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上有老,下有小,需要他尽力支撑。尽管满腹委屈,瑞宣依然勉强笑着对弟弟说:“你去尽忠,我来尽孝。”瑞宣的痛苦是双重的:身为有知识的现代公民,国难当头不能担当历史责任,令他羞愧、自责以至寝食难安;在战乱期间,无法为家人提供安全与生存保障,尚需屈膝忍辱做“亡国奴”愧为家庭成员。因此,他要保留仅有的气节——不与日本人合作,他必须守住自己的底线“不能因做孝子而向敌人屈膝”[注]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75页。。

为救赎灵魂,老舍塑造了“瑞全式”的新青年。瑞全冲破家庭牵绊,以“国家至上”的姿态投身抗战。他的觉醒不是受传统民族英雄激励,更多源于“五四”启蒙精神影响。 “他们要从家庭与社会的压迫中冲出去,成个自由的人”[注]老舍:《四世同堂》,《老舍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9页。。“五四”让现代知识分子卸下沉重的家庭负累,成为独立的个体。当国家需要时,每个国民都应尽自己的义务和责任。虽然瑞全临走前也有短暂犹豫,但他很快果断地抛弃自己的软弱,勇敢战斗。他为自己鞋上的灰土、指甲缝里的黑泥、身上的虱子而自豪,他跟乡下青年学会摔跤……瑞全的生活方式可视为知识分子走向农村、走向民间的一种形式,也是知识分子自我改造的范式。

老舍对知识分子改造关涉1940年代文坛重要的文学现象。1942年,延安开展“整风”运动。该运动的目的之一,就是改造非无产阶级家庭出身的文艺工作者的世界观。作家要深入到农民当中,探索文艺民族化大众化的形式。特别是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指导下,广大文艺工作者思想及创作发生了巨大变化。受解放区文艺思潮影响,1945年在国统区也发生相关论争。其中以胡风提出的“精神奴役的创伤”说最为突出。胡风认为,文学应该继承“五四”时期“国民性”改造主题,知识分子在正视人民群众“奴役创伤”的同时要改造自己。而早在胡风提出 “主观战斗精神”理论3年前,也就是1941年11月,老舍已开始写作《四世同堂》。老舍以敏锐的触感写出“奴役的创伤”,并在正视知识分子内心怯懦、犹疑的同时进行精神世界改造,使知识分子与人民大众融为一体,自觉居于“群”中,成为抗战“卒”之一员,从而实现新文学与大众文艺的结合。

总之,抗战中,老舍的启蒙思想未曾中断。他试图突破个人到“卒”的思想壁垒,从疏离政治到靠拢政治,坚守“国家至上”的信仰,努力完成由个体启蒙到群体觉醒的历史重任,并在唤起群体觉醒的同时,对知识分子开展了再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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