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解放区后期文学的“英模书写”*①
2019-02-22秦林芳
秦林芳
( 南京晓庄学院 文学院,江苏 南京,211171 )
自1942年5月解放区后期文学阶段开始,解放区作家就展开了对劳动英雄和模范工作者(简称“英模”)的书写。而后,陕甘宁边区两次英模大会——“劳动英雄及模范工作者代表大会”(1943年11月26日)和“劳动英雄与模范工作者大会”(1944年12月22日)的召开,更是直接引发了解放区“英模书写”的高潮。在两次大会中间,重庆《新民报》主笔赵超构作为“中外记者西北参观团”的成员于1944年六七月间访问延安。他发现:在延安,“小说虽然荒凉,报告与速写一类的作品却相当丰富。过去写小说的作家,现在多在这一方面写作。这些报告文学的内容,都是歌颂边区人民各方面的英雄人物,或者褒扬边区建设事迹的”(1)赵超构:《延安一月》,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129页。。赵超构所提到的这些“歌颂”“褒扬”的报告与速写之大量出现,是解放区作家积极追求、有意为之的结果。此前一年多,原以小说创作见长的丁玲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就曾表示:“如果有作家连续写二十篇边区农村的通讯,我们要选他做文艺界的劳动英雄。”(2)《延安作家纷纷下乡实行党的文艺政策》,《解放日报》1943年3月15日。在这里,丁玲所表露出的以“通讯”形式去书写农村新人新貌之审美崇尚,实际代表了解放区许多作家的共同倾向。“报告与速写”(或曰“通讯”“特写”“报告文学”等)是解放区后期文学作“英模书写”时最常用的文体。除此之外,用来书写英模的文体还有与“报告与速写”一样具有非虚构写作性质的秧歌剧、诗歌、歌曲、鼓词、电影剧本等。“英模书写”是解放区后期文学阶段最为突出的文学现象之一。这一文学现象的出现,有其历史的必然;同时,它也较为全面深入地揭示了英模的特质,并表现出了相当丰富的意蕴。
一
作为一种非虚构写作,解放区后期文学的“英模书写”是在解放区“劳动英雄和模范工作者运动”(简称“英模运动”)的背景下形成的,是对英模运动的直接反映。虽然陕甘宁边区政府对生产模范较早就进行了奖励与宣传,但是,英模运动作为一个运动,则是在大生产运动掀起后才得以蓬勃开展的。1941年前后,由于日寇的疯狂进攻、国民党顽固派的封锁和陕北、华北等地严重自然灾害的发生,解放区财政经济发生巨大困难。为了战胜困难,毛泽东在1940年12月所作的一个指示中要求各根据地认真地精细地组织经济建设,以达到“自给自足”和“长期支持根据地”(3)毛泽东:《论政策》,《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768页。的目的;两年后,在陕甘宁边区高级干部会议上,他代表中共中央更是明确提出了“发展经济,保障供给”这一“经济工作和财政工作的总方针”(4)毛泽东:《抗日时期的经济问题和财政问题》,《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91页。。在中共中央号召下,以陕甘宁边区为中心,各解放区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生产的发展,促进了劳动英雄的涌现;而发挥好劳动英雄的示范作用,则又能够进一步促进生产的发展。因此,英模运动在解放区得到了广泛的开展。这一运动的内容和做法是:政府把劳动英雄当作典型“在群众里宣传推广”,以此来“组织群众生产运动”;这样,英模运动就成了“发展生产和各项建设工作的一种新的组织形式和工作方法”,有力地促进了“生产的发展及其他各项工作的进步”(5)刘景范:《更加推广劳动英雄和模范工作者的运动》,《解放日报》1945年1月13日。。
解放区后期文学中“英模书写”的对象,主要就是英模运动中发现的“典型”。英模运动是一场大规模的群众性运动。在陕甘宁边区,从边区到县、乡、村以及机关,在这不同层级和序列中“发现”了众多的英模。在最高的“边区”层级上,就产生了许多英模。单是到延安来参加两次英模大会的英模代表,就各有180位和476位。再看机关,在第一次英模大会以后的一年中,“一万二千人的中直各单位,共选举了特等、甲等与乙等劳动英雄与模范工作者一千一百人,差不多达到了百分之十”(6)李富春:《关于劳动英雄模范工作者问题》,《解放日报》1945年1月9日。。由于英模辈出、数量甚巨,解放区作家自然无法对其一一作出书写,但从写成的作品来看,他们仍然顾及到了英模的涵盖面。他们发表的数以百计的“英模书写”作品,几乎涉及了英模运动中出现的各种典型,因而具有了广泛的代表性。例如,在《解放日报》发表的报告和速写中,刘漠冰的《罗专员和打盐队》(1943年10月6日)是写打盐英雄的,纪叶的《模范炊事员周良臣》(1943年11月13日)是写模范炊事员的,萧三的《警卫英雄李树槐》(1944年12月28日)是写警卫英雄的。到1945年,《解放日报》又陆续刊出了冯牧写部队拥政爱民模范的《徐怀义改造丑家川》(1月6日)、吴伯箫写植树英雄的《“火焰山”上种树》(1月9日)、陈学昭写模范护士的《记模范护士黄义生》(1月13日)、鲍侃写模范保姆的《模范保姆郭如平》(1月14日)、艾青写烧水工人的《金炉不断千年火》(1月15日)、杨朔写烧炭英雄的《张德胜》(1月16日)、张铁夫等写自卫英雄的《自卫英雄任喜招》(1月17日)和何薇写模范医生的《安泽模范中医李克让》(2月11日),等等。
解放区后期文学的“英模书写”在广泛涵盖各个领域、各个行业英模的同时,还突出重点,以更多的篇章对英模运动中出现的最有代表性的英模——工业英雄赵占魁、农业英雄吴满有和部队英雄张治国作出了极其详尽的、互文式的叙写。在英模运动的星河中,他们3人是最为夺目的明星。在1943年第一次英模大会上,他们均被评为“特等劳动英雄”。在1944年第二次英模大会上,在林伯渠、朱德等领导讲话以后,共有4人作为“劳动英雄代表”发言,“表示衷心地接受各负责同志抑制自满的号召”(7)《边区群英大会开幕,林主席致开幕词号召抑制自满力求进步》,《解放日报》1944年12月23日。,他们3人均在其中。1945年4月,毛泽东在党的“七大”上所作口头政治报告中,特别提到他们3人是边区“工农兵”的代表,对“文化人”来说,他们分别是“工人的韩荆州”“农人的韩荆州”和“军人的韩荆州”(8)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口头政治报告》,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档案文献选编》,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5年,第228页。。所有这些,都可以看出他们在英模运动中无人可以取代的地位和影响。
作为在英模运动中出现的工业、农业和军队系统最负盛名的英雄,这些各行业的英模成了许多作家的聚焦点,得到了持续的关注和书写。这里以对农业英模吴满有的书写为例略作说明。对于吴满有,解放区后期文学在前期文学书写的基础上(9)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会前的1942年4月30日和会中的5月5日,莫艾就在《解放日报》上发表了《模范英雄吴满有是怎样发现的》和《忘不了革命好处的人——记模范劳动英雄吴满有》等作品,并产生了较大影响。5月23日,朱德在延安文艺座谈会最后一次会议的发言中,盛赞莫艾对于吴满有的宣传报道之社会价值不下于20万担救国公粮,相当于1941年陕甘宁边区征收公粮的总数。见齐志文:《记者莫艾》,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0年,第198页。仍然以多种形式作了反复的书写。其中,在《解放日报》发表的作品以特写与诗歌(及歌词)为多。前者主要有柯蓝的《吴满有的故事》(1942年8月30日)、《吴满有和他的庄里人》(1943年2月10日)、莫艾的《劳动的果实——吴满有的秋庄稼》(1942年11月3日)、孔厥的《吴满有故事》(1943年9月14日—17日)、《南泥湾好风光》(1944 年4月14日)、赵文节(闻捷)的《吴满有在乡备荒大会上》(1945年6月28日)等。后者主要有艾青的《吴满有》(1943年3月9日)、《欢迎三位劳动英雄》(1943年3月17日)、安之平的《我想吴满有》(1943年4月21日)、贺敬之的《吴满有挑战》《生产大竞赛》(1943年11月5日)。此外,于光远自编自导了秧歌剧《吴满有》,陈波儿、伊明创作了电影文学剧本《吴满有翻身》,并由延安电影摄影厂开始筹拍(《解放日报》1946年7月26日还刊发过《吴满有将上银幕》的消息),在陕甘宁边区之外的其他解放区还有关于吴满有的鼓词问世。
总之,解放区后期文学的“英模书写”,作为此时出现的一种最为突出的文学现象,其发生发展有其历史的必然。可以这样说,是开展大生产运动的需要引发了大规模的英模运动;而英模运动作为一种现实生活又进而促进了作为现实生活之反映的“英模书写”的出现。纵览解放区后期文学的“英模书写”,既涵盖了英模中的各种典型,又突出了其中的重点人物,从点面结合上对英模的特质作出了较为全面也较为深入的揭示。
二
在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中蓬勃发展起来的英模运动及其所发现和推出的英模,为解放区后期文学的“英模书写”提供了背景和对象。而解放区后期文学通过对英模的书写,也为英模运动的进一步开展提供了助力。解放区后期文学的“英模书写”对英模特质的揭示,主要是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的:
首先,英模们辛勤劳作,取得突出业绩。这是英模之所以成为英模的基本条件,也是“英模书写”的基础和起点。1942 年9月7日,张铁夫、穆青发表特写,较早地对后来被视为“中国式的斯达汉诺夫”的工人劳动英雄赵占魁作出了书写。在他们的笔下,边区农具厂的赵占魁是“中国艰苦奋斗的产业工人的典型”“天下数第一的好人”,其突出特点是他的苦干和巧干。他“把工作看成第一”,在来到边区的3年多时间里,他做到了“一贯的不懈怠”。每天,他天不明就起床,晚上最后一个回家。作为翻砂股股长,他承担了最艰苦也是最难干的工作——在酷热中,他是“唯一的穿着棉衣”“站在离炉子顶近”“工作最忙而出汗最多”的人。在“实干”的同时,他还积极革新技术,通过“巧干”提高了生产的质量。在他的领导下,翻砂股的工作有了很大的进步:“才一开始时,每次只能倒成八分之四,由于他的努力,现在每次可倒成八分之七了”(10)张铁夫、穆青:《人们在谈说着赵占魁》,《解放日报》1942 年9月7 日。,效率几乎比从前提高了一倍。
在第一次英模大会上与赵占魁同被评为特等劳动英雄的中央党校生产科副科长黄立德是中直管理局推举的第一个“机关生产英雄”。他以自己过硬的种菜技术,领导种菜队种菜,满足了师生的吃菜需要,他也因此获得了“种菜的圣人”之美誉。为了歌颂他的贡献,贺敬之、张鲁合作创作了一首歌曲。歌词首先对“老黄”种菜的辛劳和不易作了如此状写:“选好地哟下好种,除去那野草好扎根,/翻地呵,灌水呵…… /老实干哟肯吃苦,不为个人享幸福,/节省呵,努力呵,他更把工作放前头;”接着,又以“洋芋肥哟白菜鲜,葫芦南瓜一大片,/萝卜呵,茄子呵,一眼望不到边”(11)贺敬之词、张鲁曲:《种菜圣人黄立德歌》,《解放日报》1943年3月7日。等词句铺陈了菜园丰收的情景,以此显现“老黄”的不凡业绩。马杏儿是1943年2月受到陕甘宁边区政府嘉奖的“边区妇女劳动英雄”,是秧歌剧《兄妹开荒》中的“妹”的原型。这年秋天,陈学昭写了一篇访问记,对马杏儿的辛勤劳作与突出成绩作出了记述:她“整个春夏都是十分忙碌的,挖地,播种,铲草,披星戴月地上地去劳动,黑夜了才回来”。辛勤的劳动结出了丰硕的成果。当年,她和家人一起不但比上年多种了20垧地,而且糜子、谷子、包谷等长势喜人、丰收在望。(12)陈学昭:《访马杏儿》,《解放日报》1943年10月5日。
其次,英模们忠诚担当,拥护党和政府。《解放日报》社论在号召开展“吴满有运动”时曾经指出:“吴满有不但是种庄稼的模范,并且还是一个模范的公民。”(13)《开展吴满有运动》(社论),《解放日报》1943年1月11日。其实,吴满有所表现出的双重“模范”性,不仅属于他个人,也属于整个英模群体。在第二次英模大会上,廖鲁言在代表“机关学校组”作“典型综合报告”时就强调:“对革命无限忠诚,不计较个人利益”,是英模们共同具有的最重要的“品质”(14)《群英会机关学校组报告机关劳动英雄品质》,《解放日报》1945年1月8日。。这也就是说,英模之为英模,不仅仅在于他们在“对己”的层面上能够精通业务、积极工作并取得突出业绩,更重要的还在于他们在“对公”的层面上能够积极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正确处理好公私关系,忠实履行好“公民”职责,为抗战、为革命贡献出自己的力量。“英模书写”的作者们正是从这样的认识出发,在写出英模们作为“劳动的模范”一面的同时,还突出地呈现了他们作为“模范的公民”的一面。申长林与赵占魁、黄立德等一样,也是在第一次英模大会上评出的特等劳动英雄。陈荒煤曾以他为主人公创作了长篇特写《模范党员申长林》。该文共有八个部分,其中第六部分的标题,即为“他和‘公家’血肉相关的分不开来”。它以主人公与“公家”的关系为核心,详细地记述了从1939年至1942年他所承担的这“四年的负担”。他个人负担的公粮和公盐分别占到全村的57%和47%。对此,他从没埋怨过“什么重咧,多咧”;相反,他倒是表示:“不怕公家要的多,只要咱生产多,能把公家、革命维持住了,也就把咱维持住了。”申长林将“咱”与“公家、革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把二者看作是一种“血肉相关”的、“很亲切的分不开”的关系,“处处为革命,为公家着想”(15)陈荒煤:《模范党员申长林》,《解放日报》1943年3月16日。。这是他“对党忠诚”的最突出的表现,同时也代表了英模们的共同品格。
与申长林一样,吴满有和在第一次英模大会上被评为“甲等劳动英雄”的郭凤英,在处理个人与“公家”的关系时同样表现出了敢于担当、乐于奉献的精神。柯蓝在《吴满有的故事》一文中以翔实的材料展现了吴满有作为“模范的公民”的一面。在认识上,吴满有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他自己能够发家致富、挣了“这份家当”、做到吃穿不愁,这一切“都是革命给我的”。在行动上,他秉持着“我有我就多交些”的信念,对于秋收后缴十四石公粮,他说“不重”;“给公家缴救国款子,他出的最多”。尤为感人的是他还表现出了克己奉公的品格。一次,他和指导员到十几里路外买完粮食后已过了午饭时间,他提出赶回去吃米饭,而指导员却买了蒸馍硬塞给他。为此,他毫不客气地批评指导员“手里一有钱就糟蹋”,说:“这年头要节省呀!老百姓省下钱来给公家!”郭凤英是柳青长篇特写《一个女英雄》中的主人公。在寡居的11年时间里,她放脚下地,以自己的辛勤劳动创业养家,拉扯大两个孩子。她不仅做到自给自足,还卖了余粮。尽管她还没有像吴满有那样富有,但这位“历年的劳动使她的背脊弯曲着”的女英雄对“公家”仍然表现出了同样可贵甚至更加感人的担当奉献精神。她自以为上一年度她应出一斗四升公粮,但“村人和公家无论如何拒绝接受”;无奈之下,她硬是“自动出了四十五斤公草”(16)柳青:《一个女英雄》,《解放日报》1943年5月8—9日。。
再次,英模们以身作则,发挥示范作用。英模们既然是“劳动的模范”或“公民的模范”,自然具有其模范带头作用。也就是说,在“对人”的层面上,他们还做到了激励和推动别人前进。例如,在地方上,吴满有和马丕恩就分别在积极生产和移民运动方面起到了这样的作用。吴满有号召“大家多生产”,希望1943年“劳动英雄愈来愈多”(17)艾青:《吴满有》,《解放日报》1943年3月9日。。他有个愿景:“全边区的老百姓都是劳动英雄,全边区的老百姓都丰衣足食,公家也不困难”;至于在“我吴满有劳动英雄的庄里”,他的“计划”则是:要带领大家积极生产,要做到“一个二流子也没有咧”(18)柯蓝:《吴满有和他的庄里人》,《解放日报》1943年2月10日。。如果说在这里柯蓝只是书写了吴满有如何带领“庄里人”劳动致富这一“心里的计划”的话,那么,一个多月后,田方同样发表在《解放日报》上的一篇特写则写出了刚刚被边区政府嘉奖为“边区劳动英雄”的马丕恩(马杏儿的父亲)在现实中产生的巨大影响。马丕恩原是米脂县人,1941年带着马杏儿等移民到延安三十里铺边区农场种地。经过一年的辛勤劳作,他们“由赤贫之难民,一跃而为自耕农,皆称为努力生产改善生活之模范”(19)《陕甘宁边区政府关于嘉奖马丕恩为边区劳动英雄马杏儿为边区妇女劳动英雄的命令》,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七辑),北京:档案出版社,1988年,第70页。。文章写道,在和风吹拂、杨柳着绿之时,马丕恩回到米脂故里,在短暂的三天时间里,他马不停蹄、广泛发动,“和乡亲们谈下南路到延安的好事情”,给他们“播下了一颗心灵上的种籽”:“到延安去过好日子!”响应他的“召唤”,村里有4人立即随他去了延安;而他走后当地政府也“在他的画像前”举行移民运动大会,他的巨幅画像还在继续召唤乡亲们“到延安、到南路去过好日子”(20)田方:《马丕恩在召唤》,《解放日报》1943年3月17日。。
在军队系统,在大生产运动中也涌现出许多劳动英雄,李位、张治国等人即是其中的代表。他们不但在大生产运动中创造了不凡的业绩、自己做了“劳动英雄”“模范军人”,而且以他们的示范作用带动了他们所在的集体。佃农出身的李位是“三营全营的模范班长”。在某团开展的开荒大竞赛中,李位曾以一天开荒3.67亩的“伟绩”夺冠。不但如此,他还“积极努力,以身作则”,在他的带领下,全班开荒取得了“平均总在一亩以上”的成绩,该班也因此“成了全连的模范班”(21)师田手:《李位和其他五个劳动英雄》,《解放日报》1943年4月19日。。张治国是“挖甘草的模范”,他第一次就挖了30斤,以后每天挖108斤。在他的带领下,挖甘草20万斤的任务只用了十几天就完成过半。他自己是这样盘算的:“用自己的模范来影响别人,推动别人”;而结果也是他“不单自己做模范,还推动别人做模范,在生产中,他创造了一个模范班,一个模范排;到了一班,他又号召大家争取模范班”。(22)分别见联防军政治部宣传队集体创作、荒草和果刚执笔:秧歌剧《张治国》,延安印工合作社,1944年;周民英:《张治国的故事》,《解放日报》1943年9月9日、10日;禾乃英(林默涵):《模范的革命军人张治国》,《解放日报》1944年2月13日。
由上述分析可见,解放区后期文学从“对己”“对公”和“对人”三个层面展开了对英模们的书写,显示了他们的英模特质。其中,“对己”层面上的“辛勤劳作、取得突出业绩”,写的是他们的实绩;“对人”层面上的“以身作则、发挥示范作用”,写的是他们的影响;而“对公”层面上的“忠诚担当、拥护党和政府”则揭示了他们的灵魂。在三者的关系上,揭示他们的灵魂是书写的核心和重点,状写他们的实绩和影响是为揭示其灵魂服务的。这种书写关系的形成,隐含着作家们对政治功利性的考量,由此使“英模书写”本身具有了比较丰富的意蕴。
三
解放区后期文学的“英模书写”对于书写者自己、对于现实生活均具有其重要的意义。首先,从“向内”维度(对于作家自己所具意义方面)来看,为了书写英模,作家们开始“走向工农兵”;在英模书写的过程中,作家们自己也“受了很好的教育”。较早从这个维度来肯定“英模书写”之意义的是毛泽东。对于丁玲1944年6月发表的书写边区特等劳动模范田保霖组织群众发展经济的特写《田保霖》,毛泽东以不同方式多次予以肯定和表扬,其着眼点就在于他从作家的创作中看到丁玲“到工农兵当中去了”(23)丁玲:《毛主席给我们的一封信》,《丁玲全集》(第10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85页。。在第二次英模大会结束后不久,萧三指出:作家当时采访、书写英模的行为,使作家自己“真正受了很好的教育,首先是接近了群众,工农兵群众中的英雄、代表,了解了他们的工作、事迹、生活”(24)萧三:《第一步——从参加边区参议会及劳模大会归来》,《解放日报》1945年2月20日。。两年多后,周扬在评述包括“英模会上文艺工作者写的英雄传”在内的“真人真事”创作时,也特别指出这是“‘文艺座谈会’以后文艺创作上的一个新现象,是文艺工作者走向工农兵,工农兵走向文艺的良好捷径”(25)周扬:《谈文艺问题》,《晋察冀日报》1947年5月10日(增刊)。。对于政治领袖和评论界的这些意见,作“英模书写”的解放区作家们也是非常认可的。以《解放日报》记者的身份在第二次英模大会上采访过多位英模并发表过多篇作品的陈学昭,在新中国成立前夕,以抑制不住的兴奋这样谈及自己在“英模书写”过程中的收获:“这是第一次——座谈会以后——我去和劳动人民的代表接触,听着他们谈他们英勇的事迹,给我兴奋,也给我教育,并且使我觉得还能拿起笔来,为他们写,为他们记录,是多么光荣的事情!”(26)陈学昭:《关于写作思想的转变——听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人民日报》1949年7月6日。在新中国成立之初,丁玲确认在写过《田保霖》等几篇“短文”(特写)后,由于走向了工农兵,她自己的思想感情得到了改造,她“对人物对生活都有了浓厚的感情”(27)丁玲:《〈陕北风光〉校后感》,《丁玲全集》(第9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2页。。陈学昭和丁玲所表现出来对“英模书写”意义的如此认知,在作“英模书写”的作家中间是很有其代表性的。
确实,在“英模书写”的过程中,作家们在行动上“走向工农兵”,在结果上也“受了很好的教育”,并且自己的思想感情也发生了变化。这是因为如果不“走向工农兵”,他们对“工农兵”中的杰出代表(英模)便无以作出书写;而一旦“走向工农兵”,必然会使他们加深对英模们卓绝才干和高尚品格的了解,也必然会使他们的内心受到触动、并进而发生某些变化。这样,对于作家们来说,“英模书写”的过程事实上就成了一种具有鲜明阶级功利色彩的“自我教育”“自我改造”的过程。这是解放区后期文学“英模书写”意蕴的一个方面。但是,必须指出的是: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而不是唯一的方面。解放区后期文学的“英模书写”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价值向度,这就是“向外”维度上(对于现实生活所具意义方面)的“教育群众”。1945年1月10日,毛泽东在第二次英模大会上发表讲话,指出英模有“三个作用”,其第一个作用便是“带头作用”,也就是“引起了大家向你们(指英模——引者)学习”(28)毛泽东:《必须学会做经济工作》,《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014页。,其中隐含的意思即为:“你们”对“大家”(群众)是具有教育引导作用的。不但如此,毛泽东在此之前还多次阐述了“组织群众和教育群众”(29)毛泽东:《报纸是指导工作教育群众的武器》,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新闻工作文选》,北京:新华出版社,1983年,第113页。的重要任务,强调要“给人民以东西”,要“提高他们的政治觉悟与文化程度”(30)毛泽东:《经济问题与财政问题(节选)》,《毛泽东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67页。。解放区后期文学的“英模书写”在热烈歌颂英模的同时,客观上也承载起了“教育群众”这一具有显著政治功利性的重要使命,并以此积极参与了现实生活。对于这一价值维度,我们通过对相关历史背景的梳理可以得到比较深入的认知。
客观地说,大生产运动与“英模运动”的掀起,是为了生产自救自足、战胜外部封锁,但就其实际效能而言,运动的掀起在一定程度上也与解决内部矛盾的迫切需要有关。1941年前后,为了缓解财政困难,陕甘宁边区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同时也使边区农民、工人的负担有所增加。在农村,边区征收“救国公粮”,1940年为9万石,1941年为20万石,与1937年的1万石相比,增幅巨大。(31)《陕甘宁边区历年公粮负担表》,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编写组、陕西省档案馆编:《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料摘编》(第六编),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52页。在农民的公粮负担迅猛增加之时,边区政府还于1941年3月发行了总额为500万元的建设救国公债。虽然政府明确了“必须坚持自愿原则”“反对带有强迫命令的任何方式”,但因数额很大,为了完成任务,许多地区大都采用了摊派的方法;而在一些“民众”看来,“公债是派款”“不相信会还”(32)《陕甘宁边区政府指示信》《关中分区公债工作总结》,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编写组、陕西省档案馆编:《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料摘编》(第六编),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416、420、421页。。负担的增加,使一些农民产生了抱怨的情绪。对此,毛泽东在党的“七大”上所作口头政治报告中也用“有些老百姓不高兴”“哇哇地叫”来形容,承认“那时确实征公粮太多”“负担很重”(33)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口头政治报告》,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档案文献选编》,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5年,第228页。。与农村情况相似,边区公营工厂在有关工时和工资标准估价方式上作了一些调整,也引起了一些工人的不满。1942年5月,边区总工会对1940年11月通过的《陕甘宁边区战时工厂集体合同暂时准则》作出修订,出台了《陕甘宁边区战时公营工厂集体合同暂时准则》。其修改的内容有:工人每天劳动时间,从8小时延长至10小时;在工人工资标准的估价上,将原来的“由工务科长及技师、工会生产委员、工会组织委员、工会主任等组织”的“估价委员会”估定改为由厂方直接决定。(34)陕西省总工会工运史研究室选编:《陕甘宁边区工人运动史料选编(上)》,北京:工人出版社,1988年,第499、596 页。新政策的出台,使一些工人和工会领导人产生了抵触情绪。
边区政府为调节供需关系、缓解财政困难在农村和工厂实行的相关政策,引发了内部矛盾。随着大生产运动的开展,原本紧张的供需关系得到了调整、已有的内部矛盾也得到了缓解。但是,要使内部矛盾得到彻底解决,还必须以有效的手段来“教育群众”、提高群众的觉悟。而当时最有效的手段之一,就是发现英模、宣传英模,以英模的模范事迹(尤其是英模“对公”的态度)来引导和教育群众。在现实层面上,以某个英模为榜样、开展以其冠名的运动,均有其“教育群众”的意义指向。例如,军队系统开展了多个“运动”,其中影响较大的是“张治国运动”。这一运动的内容虽然发生过由最初的“挖甘草”到后来的“练兵”“开荒”之演变,但其过程和方法一般都是“最先响应上级的号召,以身作则突破困难”,创造新的记录,并“不断的培养新的英雄,争取落后分子,带领着群众前进”(35)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编写组编:《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料摘编》(第8编),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53页。。与军队系统开展的这类运动相比,以“赵占魁运动”和“吴满有运动”为代表的在工厂、农村中开展的各类“运动”有其相似之处,这表现在它们也均有一般意义上的以“先进”教育“落后”、带动“落后”之意。但是,由于边区内部矛盾主要集中在工厂、农村,因而,后者与前者相比在“教育群众”问题上则附着了更为明显的政治功利色彩。以“赵占魁运动”为例,这一运动的目的就是要教育工人、提高工人的政治觉悟。1942年10月,边区总工会在一个通知中说得明白:这一运动以“学习赵占魁之勤苦劳作始终如一的精神,及其新的劳动态度”相号召,是“一个深入的思想教育工作,借以克服少数工人中经济主义、平均主义、不安心工作等现象,以达到提高工人政治觉悟”之“目的”(36)《陕甘宁边区总工会关于开展赵占魁运动的通知》,《解放日报》1942年10月12日。。次年4月,边区总工会主任高长久号召“继续开展赵占魁运动”,再次强调运动的总目的是推动生产教育工人,使工人认识到在新民主主义政权下应该有正确的劳动态度,反对经济主义、行会主义的思想。(37)高长久:《继续开展赵占魁运动》,《解放日报》1943年4月8日。
在审美层面上,与“英模运动”相伴随的解放区后期文学的“英模书写”,以非虚构写作的方式对现实生活中“英模运动”作出了真实反映,这就同样鲜明地表现出了“教育群众”的意义指向;特别是在对工厂、农村中英模人物的书写中,更突出地表达出其政治功利性的诉求。如前所述,解放区后期文学是从“对己”“对公”和“对人”三个层面展开对英模们的书写。其中,在“对公”层面上的“忠诚担当、拥护党和政府”是他们的灵魂,也是英模书写的核心和重点。为什么“英模书写”要置重于此,就是因为要在这一方面更加充分地发挥英模的示范作用,引导群众向英模学习、克服落后思想,以收到“教育群众”之效。在农村,作家对申长林、吴满有、郭凤英等英模“不忘革命好处”、积极缴纳公粮公盐公草和救国款子等事迹的书写,在意义指向上,既是对英模奉献精神的礼赞,也未尝不是对抱怨负担过重的农民的批评和教育——当然批评和教育中又饱含着期望,就是期望他们以英模为榜样、提高觉悟、乐于承担“公家”的负担。
在工厂,英模代表人物赵占魁克己奉公、大公无私的主人翁劳动态度,在《解放日报》记者张铁夫、穆青所作长篇特写中也得到了深入的揭示。赵占魁说过:“工厂是党办的,我是个党员,工厂也就是我的!”在他眼里,“整天为自己的事跟别人发生问题,那是耻辱”。他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了“党”、献给了“革命”,时时刻刻以一个共产党员的立场积极工作着,而从不“为自己的事费心”(38)张铁夫、穆青:《赵占魁同志》,《解放日报》1942年9月13、14日。。他在工作中所显现出来的这种劳动态度,是主流意识形态所倡导的“我们新民主主义地区公营工厂工人所应有的新的劳动态度”(39)《向模范工人赵占魁学习》(社论),《解放日报》1942年9月11日。,对那些有“经济主义和行会思想”的工人起到了警醒和教育的作用。与赵占魁一样,丁玲笔下的边区特等劳动英雄、难民纺织厂的袁光华也具有这种“新的劳动态度”。作为“厂内最忠实最正确的同志”,他是在边区开展的赵占魁运动中才“被全部人所了解,所肯定”的。在本质上,他与赵占魁一样都表现出了对“革命”和“党”的事业的无限忠诚。在管理难民纺织厂时,他始终能够从“工厂是革命的,是咱们党的,一定要把它办好”这一观念出发,能够做到“党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而在表现方式上,与赵占魁相比,袁光华则更显现出了其斗争的主动性。“在保卫工厂的意念坚持下”,他敢于与工人中的“只肯工作八小时,学习、开会、娱乐都要估工时”等落后的思想和行为进行“坚忍的斗争”(40)丁玲:《袁光华——陕甘宁边区特等劳动英雄》,《解放日报》1945年1月12日。。可以说,在现实生活中,袁光华就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履行了“教育群众”的职责。丁玲通过对袁光华“新的劳动态度”和“坚忍的斗争”精神的双重书写,强烈地表现出了“教育群众”的政治功利性诉求。
综上所述,解放区后期文学的“英模书写”,是在大生产运动和英模运动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在书写对象的选择上,相关作品既广泛涵盖了英模中的各种典型,又突出了其中的重点人物,因而在整体上呈现出点面结合的特点。它们对英模们的具体书写从“对己”“对公”和“对人”三个层面展开,分别呈现出了他们的“实绩”“灵魂”和“影响”。其意义在于:一方面,在“向内”的维度上,“英模书写”既促使作家在行动上“走向工农兵”,又在结果上使作家自己“受了很好的教育”、改造了自己的思想感情;另一方面,在“向外”的维度上,它客观上也承载起了“教育群众”的重要使命,并以此对现实生活作出了积极的参与。它以对英模灵魂的揭示为核心,其意就在于凸显英模在“对公”层面上的示范作用,引导群众更多地在这一方面向英模学习、克服落后思想、忠实履行好自己的“公民”之责。作为此期最为突出的文学现象之一,它所包孕的“自我教育”与“教育群众”这双重意蕴是作家们追求文学之“用”的表现和结果,显现出了解放区后期文学的功利性特征。解放区前后期文学价值观之间有着很大的关联性,它们均是以追求“功利主义”为目的的。解放区后期文学“英模书写”中所蕴含的功利性,从一个方面显现出了解放区后期文学与前期文学的关联。当然,这一时期“英模书写”所包孕的双重意蕴均具有很鲜明的阶级和政治之色彩,因而它们所表现出来的功利主义是一种“阶级的功利主义”。这也从一个方面显现出了解放区后期文学的“功利主义”置重于“为阶级”的一般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