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简(八)楚辞类作品对楚辞文体研究的意义探究
2019-02-22刘波刘萌
刘波 刘萌
(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 吉林长春 130022)
早在20世纪初期,中国近现代著名学者王国维先生在利用殷墟甲骨、汉晋木简、敦煌文书等新出地下资料来考证和研究历史的同时,总结并提出了将“纸之上材料”与“地下之新材料”互相证释的“二重证据法”,这一研究方法的提出对二十世纪中国学术研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也为今后的古史研究提供了重要范式。上博简第八册中《李颂》《兰赋》《有皇将起》和《鶹鹂》四篇楚辞类作品的公布,必然会给楚辞研究带来重大突破。
一、楚辞文体概述
文体,即文本的体裁和范式,是某种历史内容长期积淀的产物,是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它反映了文本从内容到形式的整体特点。对于“文体”的解释,学界众说纷纭,至今仍没有准确定义。布封曾指出:“文体就是人本身”,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人的主观思想在文体上的体现。朱岩先生综合诸种解释指出:“文体是指文章的整体,由三个层面构成:底层、中间层和表层。文体的底层指文体的交际或审美功能,中间层指文体的表现或表达手段,表层指文本的话语序列。”[1]这一说法相对比较客观、准确,接下来将结合朱岩先生关于文体三个层面结构的角度来分析和研究上博简中的四篇楚辞类文献。
上博简整理者将第八册中公布的《李颂》、《兰赋》、《有皇将起》和《鶹鹂》四篇作品归属于楚辞类文献,这对今本《楚辞》的文体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刘勰《文心雕龙·辨骚》云:“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2]这里刘勰一方面指出楚辞在文体上是上承《诗经》,下启汉赋的一种新诗体;另一方面表明楚辞这种文体与居于楚地的楚人有密切联系。因此,“一般认为,‘楚辞’是由天才诗人屈原在‘作楚声’的楚地歌辞基础上创造出的文类。”[3]上博简楚辞类文献整理者曹锦炎先生及学界相关学者都认为这四篇作品的创作时间大约在屈原之前,这说明在屈原之前就已经有了“楚辞”这种文体,那么上博简楚辞类文献对楚辞文体研究的意义尤为重大。
二、四篇楚辞类文献的语言形制
从文本的语言形制来看,《李颂》、《兰赋》、《有皇将起》和《鶹鹂》四篇作品中,除《兰赋》以外,其它三篇均以语气词“兮”或“可兮”贯穿始终,句式自由,长短不一,多四言、五言、六言、七言,无论是语言上,还是形式上都与屈原之楚辞十分相似。《李颂》虽名为“李颂”,但实际内容赞颂的是桐树,全文除了篇末争议较大的“是故圣人束此和物,以理人情,人因其情则乐其事,远其情……是故圣人束此”[4](P227)两句外,以四言为主,伴杂有五言、六言等,每下句的句末有“兮”字,再结合其咏物言志的深层功能来看,与《楚辞·九章·橘颂》完全相同。而文本篇末的“是故圣人束此和物,以理人情,人因其情则乐其事,远其情。是故圣人束此”[4](P227),句式长短不一,从内容上看像是对《李颂》全文的总结。对比屈原的楚辞作品,可发现在楚辞部分作品篇末也有“乱”“乱曰”等总结性文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二者具有共通性。此外,用韵方面二者也较为相似。《橘颂》以阴声韵为主,偶有阳声韵,《李颂》交错使用阳声韵、阴声韵和入声韵,节奏错落有致,但二者都没有出现屈赋中首尾韵、中尾韵、交叉韵等情况,用韵相对都比较单纯。由于《橘颂》形式与屈原其他作品差异较大,向有争议,有许多学者认为《橘颂》并非屈原所作,或认为是屈原晚期作品,《李颂》的发现大致可以确定《橘颂》乃屈原早期所作,且这种体式并非屈原独创,可能借鉴于当时流传于北方的诗体赋,进一步也说明了以《诗经》为代表的中原文化对楚辞创作的影响。
《兰赋》本无篇题,整理者将其视作赋体,故拟题为“兰赋”。但需要注意的是汉以前的“赋”和汉以后的“赋”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胡应麟在其著作《诗薮》中讲到:“自荀卿、宋玉,指事咏物,别为赋体。扬、马而下,大演波流。屈氏诸作,遂俱系《离骚》为名,实皆赋一体也。”[5]可见胡应麟认为屈原诸作是“赋”的一个小类别,汉以前的“赋”包括屈原诸作在内的所有赋作;而汉以后的“赋”则是指以荀卿、宋玉为代表,以指事咏物为特点的赋作。所以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作品在汉代及汉以前属于“赋”的一类,这里整理者将《兰赋》视为赋体是针对汉以前广泛意义上的“赋”而言的。《兰赋》前半部分以四言诗体为主,后半部分以五言为主,下句末用语气词“也”来表示音节停顿,没有“兮”这一独具楚地方特色的语气词贯穿始终。因此,单纯从所使用的语气词来看,《兰赋》与屈原的楚辞作品差别较大,但“兮”字并非汉以前赋所特有的特征,它只是表示音节停顿,郭沫若先生在其著作《屈原研究》中指出:“从字形上说来兮字是叫人张口发出(同考)声,八就是张口的意思,那样发出来的声音自然和阿声极相近。知道这个兮字的发音来读《楚辞》,可以知道《楚辞》就是当时的白话。兮字的所在是表示音节。”[6]所以《兰赋》中的“也”字与《楚辞》中的“兮”字实际性质是相同的,都是汉以前赋体诗表示音节停顿的语气词。由此可见,在屈原创作楚辞之前就已经有类似于楚辞的赋体诗在流行了。
《有皇将起》和《鶹鹂》在形制上较为相似,都是以六言为主,每句句末有语气词“今兮”,相较于《李颂》和《兰赋》,《有皇将起》和《鶹鹂》的形制更接近楚辞。首先,《有皇将起》和《鶹鹂》都以六言为主,在句式上完全突破了以《诗经》为代表的北方诗歌四言为主的特点,句式更加自由。《李颂》虽然形制和《楚辞·橘颂》很接近,但它们都没有完全脱离北方诗歌的影响,句式仍以四言为主,属于早期楚辞作品。《兰赋》虽然和楚辞著作同属于赋体,但它在句式上仍多四言,且无独具楚地方特色的语气词“兮”字,与楚辞诸相比,有较大差异。其次,《有皇将起》和《鶹鹂》句末都有语气词“今兮”,虽然与楚辞中的“兮”字不完全相同,但已十分接近,由此可推测楚辞作品独具特色的“兮”字可能是由此前的“今兮”演变而来。此外,《有皇将起》和《鶹鹂》中的“今兮”位于每一句的句末,这在楚辞作品中是比较少见的。《楚辞》作品中“兮”字多出现在句中、上下句中或下句末,鲜有每句句末都出现“兮”字,这可能也与屈原对“兮”等语气词的灵活运用有关,进而促进楚辞体制的发展。
三、楚辞类文献的语言表达技巧
《李颂》、《兰赋》、《有皇将起》和《鶹鹂》四篇楚辞类作品均是咏物或托物言志之作,并且运用了起兴、对比、烘托等表现手法,这在之后的屈原诸作中也多有体现。《李颂》一篇是对桐树的歌颂,作者运用了对比、烘托、拟人的修辞手法,表现了桐树卓尔不群的高洁品质。首先,作者一方面将“众木”“荆棘”“它木”等意象的平庸与桐树的与众不同作对比,侧面烘托了桐树苏世独立的精神。另一方面将凤鸟与群众鸟作对比,“凤鸟之所集,竢时而作兮”[4](P227)与“谓群众鸟,敬而勿集兮”[4](P227)形成鲜明对比,表明桐树是高贵的凤鸟所栖居之处,进而映称烘托出桐树的高贵。其次,作者还运用了拟人的修辞手法,如“刚其不贰兮”“嗟嗟君子,观乎树之容兮”“谓群众鸟,敬而勿集兮”[4](P227)等,作者以人的口吻来形容树木和鸟类,使描写更加生动和直观。此外,本篇整体上词句华美,描写细致,很多地方还用到了对仗,句式工整严明,具有较高的艺术性。其中许多用词、句式、句法等与《楚辞·橘颂》十分相似,如《李颂》中的“深利幵豆,刚其不贰兮”与《橘颂》“深固难徙,更壹志兮”、《李颂》中的“乱本曾枝”与《橘颂》的“曾枝剡棘”、《李颂》的“木异类兮”与《橘颂》的“嗟尔幼志,有以异兮”[7](P153)等等,可见屈原创作《橘颂》时在用词和句法上都对《李颂》有所借鉴。
《兰赋》全篇是对兰坚贞高洁品质地的赞颂,作者使用了对比、描写、拟人化的修辞手法,表现了幽兰超然脱俗的美好品质。首先,作者将“日月失时,荑薛茂丰”与“决去选物,宅在幽中”、“蝼蚁虺蛇,亲众秉志”与“逴远行道,不穷(?)有折,兰斯秉德”[4](P227)形成鲜明对比,分别从正、反两个方面烘托出了兰在干旱恶劣环境下仍能幽静独处的高尚秉性。其次,作者还运用了景物描写、拟人化等表现手法,体现了兰坚贞、幽独、芳洁等特征。如“容则简逸而莫之能效矣,身体动静而目耳劳矣,处(?)位怀下而比拟高矣。”[4](P227)以描写人的方式来描写幽兰,使兰的形象更加鲜明生动。此外,《兰赋》对仗讲究,用字推敲,多同义或近义字连文叠用,如“茂丰”“处宅”“行道”等都属于同义连文,还有“华攸落而犹不失厥芳,馨谧迡而达闻于四方”“年前其约俭,美后其不长”[4](p227)等,用字考究,对仗严整,具有较高的语言艺术。
《有皇将起》和《鶹鹂》虽然形制比较接近,但描写内容差异较大。《有皇将起》篇是长辈对晚辈的谆谆教导,一方面他希望晚辈能知错就改,归于仁德;另一方面希望晚辈尽快长大成人,帮助家长掌管祭祀事务。关于作者的具体身份还有待进一步考究。《鶹鹂》篇以“流离”起兴,疑似是斥责贪图富贵,不劳而获的现象。整理者认为:“‘鶹鹂’即‘枭’,或作‘流离’,见《诗·邶风·旄丘》:‘琐兮尾兮,流离之子。’诗义本以鹠鷅少美长丑比喻卫臣始有小善,终无成功(参看《说文》段玉裁注)。”[8]通过后人关于“流离”的注解可以知道,“流离”有“少美长丑”和“不孝”的特点,作者以“鶹鹂”起兴,表达了对某种现象的厌恶。此外,“鶹鹂”与“鸱鸮”相近,可见《鶹鹂》与《诗经·豳风·鸱鸮》在起兴对象和表现手法上都比较相似,再一次印证了楚辞创作对北方诗歌的借鉴。
四、楚辞类文献的语言社会功能
黑格尔曾指出:“在艺术里,这些感性的形状和声音之所以呈现出来,并不只是为着它们直接本身或是它们直接现于感官的那种模样、形状,而是为着要用那种模样去满足更高的心灵的旨趣,因为它们有力量从人的心灵深处呼唤起反应和回响。”所谓“从人的心灵深处呼唤起反应和回响”即是指文学的社会功用,文学作为一种精神产品,其社会功用主要是通过精神影响来实现的。楚辞类文献作为先秦时期的重要作品,除了语言形式上具有鲜明的特色外,在更深层次的思想层面上也有着独特意义。
首先,《李颂》和《兰赋》都是托物言志之作,作者在歌咏李树和幽兰的同时,也表达出了自己的志向和意愿。在《李颂》中,作者赞颂桐树苏世独立、卓尔不群的高洁品质,表明了作者对桐树高尚品质的认同和向往。《兰赋》同样是一首咏物小赋,作者对兰幽静独处、坚贞芳洁高雅秉性的描写,寄寓了自己崇高的道德理想。其次,《有皇将起》一篇表达的是长辈对晚辈的教诲与期冀,希望晚辈能够早日成仁,其中“由于仁”“有过而能改”“戒慎毋忤”[4]等思想与儒家以“仁”为核心的思想完全切合,一方面体现了作者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另一方面也表明作者对儒家仁德思想的赞同和认可。最后,《鶹鹂》以“鶹鹂”起兴,进而对不劳而获的行为进行斥责和揭露,表达了作者对统治阶级不劳而获行为的不满,有较强的现实意义。可见,这四篇楚辞类作品都并非单纯的咏物或叙事,其中寄寓着作者不同的精神诉求或现实诉求,也激励着人们对“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7](P153)高尚品质的追求,以及对儒家惟仁惟德思想的恪守。
总结
以上通过对上博简第八册中四篇楚辞类作品的文体研究,可发现在屈原之前已经有比较成熟的楚辞体文献流传。首先,形制上已经有了与楚辞非常接近的句式自由的赋体和独具楚地方特色的语气词“兮”字,以及楚辞部分作品篇末的“乱”“乱曰”等总结性文字在这里已有体现。其次,在语言表达技巧上已经灵活使用对比、拟人、描写等表现手法,具有较高的文学艺术性。第三,在屈原之前的楚辞类作品已经熟练掌握托物言志的艺术技巧,并通过文学作品来表达自己精神追求和现实诉求,从思想层面对他人产生了重要积极影响。与屈原的《楚辞》著作相比,上博简中的楚辞类作品鲜有个人情感的抒发,现实主义因素更强烈,而屈原于楚辞作品中融入强烈的个人情感,浪漫主义色彩浓厚。《李颂》、《兰赋》、《有皇将起》和《鶹鹂》作为早期楚辞类作品,反映了诗体赋向骚体赋的过渡,楚辞由咏物和叙事向抒情的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