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翻译学视角下文学翻译中的移情研究——以《飞鸟集》的两个译本为例
2019-02-22何善秀王瑞琼
何善秀, 王瑞琼
(华东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 江西 南昌 330013)
很多作家曾描述过,创作时犹如有一只上帝之手在控制着,而对于文学作品的翻译,更是一次再创作,并且翻译时需要在尊重原文的基础上与原作者进行情感上的某种交流,这就是我们说的移情。
移情是指在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读者和原作者所描述的人或事情能够产生共鸣,理解并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原作者所要表达的情感、动机时所产生的一种情感。[1]62在19世纪后期,欧洲盛行的心理学中移情这个词语开始出现,弗列德里希·费肖尔(Friedrich Theodor Vischer)把移情作用称为“审美的象征作用”,其子劳伯特·费肖尔(Robert Vischer)把“审美的象征作用”改称为“移情作用”。[2]在语言学中,移情这一概念被定义为一种视角化的方式。[3]说到“移情”,会让人想到另一个心理学概念——“共情”,虽然两个概念都和人的情绪有关,但两者在概念上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移情所对应的英文单词是empathy,是指和对方的情绪表达产生共鸣之后的换位思考,在这样的理解基础之上所产生的一种情绪。而共情所对应的英文单词是sympathy,是指会因对方的悲伤而悲伤,会因对方的痛苦而痛苦,也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说的“同理心”,是一种感受对方的感受之后所产生的同情等情绪。移情从某种角度来说,是指一个人完全进入到另一个人的情绪及所描述的情景中去。而共情是指由于外部因素的影响所产生的同情,是一种情绪,一种感觉,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人类的本能反应。[4]冯唐在《飞鸟集》译本的最后附上了他在翻译过程中的一些思考,这其实就是移情作用最直接的体现。在这二十七个刹那的描述中,他完整地记录下了自己在整个翻译过程中与原作者以及原作品之间的移情连接。
一、何为认知翻译学?
在现代高速发展的背景下,很多学科已经开始慢慢交叉,翻译学与认知科学的结合促使了翻译认知研究,或称认知翻译学(congnitive translatology),这一交叉学科的诞生。[5]认知翻译学是翻译学和认知科学的结合,所以它是在认知科学的基础上对翻译过程进行研究,尤其是运用认知心理学和认知语言学的理论来研究并解释翻译想象。[6]由此可见,认知是翻译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译者的认知水平决定着翻译的水平,而译者对心理学和语言学的掌握水平也直接影响到翻译的质量,都说一个作家一定是一个优秀的语言学家和心理学家,他需要用最贴切的语言表达出所要表达的意思和情感,并且需要很强大的洞察人心的技能,才能写好文学作品中大量的心理描写。而作为译者,不光需要这两种强大的技能,还需要不断去感受作者所描述的一切,去体会作者当时的心境,去挖掘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如果说认知水平是决定翻译质量的因素之一,那么翻译是一种认知能力的说法也是非常有道理的。翻译过程其实充分体现了译者的认知水平及方式,译者对原作者以及原文本的理解是开启翻译大门的唯一钥匙。[7]从认知翻译学的角度来研究翻译,可以看作是跨学科研究的开始,那么口笔译过程的研究就与认知科学有很大的联系,与认知相关的研究方法、研究概念和研究模式有着密切的关系。[8]由此可见,认知不只对翻译的质量有很大的影响,对跨学科研究也是一种很大的挑战,跨学科研究已经成为主流研究。
早在南朝时期,我国著名的文学理论家刘勰就已经提出“移情”这一概念,那时翻译就已经不只是一件把一种语言转化成另一种语言的事情了。[9]223移情在翻译中体现为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让译者“生不如死”的体验,这需要译者在翻译的过程中反复内观自己的过往,他对每一个字的使用都需要长时间的推敲和揣测。虽然移情的研究现在看上去有点玄而又玄,但是译者主体性的研究早已在国内翻译界流行,移情也是属于这个范畴。译者在翻译的过程中需要充分调动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如果译者有丰富的思想感情,有着对文学、对生活深刻的感悟,有比较好的审美鉴别能力,他就能完全忘我地进入到原作者所描写的角色中去,深刻地体会原文所要表达的情感信息,这就是一次完美的移情体验。[10]尤其是在翻译诗歌时,需要符合诗歌的行文特点,这都不是瞬间就能完成的事情,但是译者在完成翻译之后的喜悦一定是无人能体会的。由此可见,从认知翻译学的视角来研究文学作品翻译过程中的移情是最合适不过了。
二、《飞鸟集》的两个译本
(一)《飞鸟集》和两个译者
《飞鸟集》全篇共有325篇简短的小诗,由印度著名诗人泰戈尔创作。每首小诗都非常精炼,都没有标题,诗中的素材也是在我们平时的生活中常见且容易被忽略的美好事物。泰戈尔一生都很坎坷,幼年时失去了母亲,壮年时失去了妻子,一直以来身边也没有孩子的陪伴,是一个孤独的人。写下《飞鸟集》的时候他已五十有余,那时的他已尝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能写下如此美妙的诗篇,他的内心一定是充盈的。他是热爱生活的,所以美好的旋律才能在他心中流淌,通过他的笔,洋溢在字里行间。他传递给我们更多的是爱和赞美,是对世界美好的向往和对丑恶的不屈服。正是如此,《飞鸟集》已翻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流传。
郑振铎是我国现代著名的学者、文学评论家、翻译家等,他在1922年出版的《飞鸟集》译本被公认为是国内多个译本中水平最高的译本,一些富有哲理的诗句一直被广为传颂。本文围绕认知翻译学来分析文学翻译中的移情,不得不考虑郑振铎在翻译《飞鸟集》时的时代背景以及译者的认知水平。郑先生的文学功底及文学素养是不容置疑的。二十多岁翻译《飞鸟集》时,他已经很有名气,所以对诗歌本身的把握是没有问题的,虽然他在序言中曾经描述过翻译诗歌的纠结与难处。其时代背景正是五四青年运动时期,那时的人们,尤其是青年,需要精神上的指引,这也是影响译作最关键的因素之一。
冯唐是生活在当代社会的一位诗人,从他译本的后序中得知,其翻译《飞鸟集》也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很多个偶然使得这件事情成为了必然。冯唐是中文超简诗派创始人,他的诗长度通常比我们印象中的诗句还要短一些,而《飞鸟集》也正是一些简短精炼的小诗。他表示为了顺应原诗的特点,要求自己在一万个汉字内翻译完《飞鸟集》,最后他做到了,整个译文一共八千零二个汉字。翻译的过程一定是纠结的,那么多过往一件一件穿心而过,但译完之后的喜悦却是别人难以体会的,正如他自己所说开心得“完全忘了翻译之前心里纠结的那几十件江湖恩怨和繁琐世事”。[13]349所译的《飞鸟集》出版之后,冯唐也经历了几场地震般的非议,他在最新出版的个人杂文集《无所畏》的短篇《你对我微笑不语》中专门说到了这件事情,最后他只是说“我想着在天上的泰戈尔,你对我微笑不语”。[11]185只能说,冯唐用自己的理解去翻译《飞鸟集》,不需要别人的理解。
(二)《飞鸟集》的两个译本
文学翻译和科技翻译有很大的区别,其本质区别就是文学翻译需要译者进入到角色中去,所以一直以来,很多人都知道文学翻译是一件艰难的事情。文学作品的类别有很多,其中诗歌的翻译对于译者来说更是一场“生不如死”的挑战。郑振铎先生曾在《飞鸟集》译本的序言中提到过,翻译诗歌是一件不容易的工作,翻译诗歌时不仅需要保留原诗的音节韵律,而且最关键的是不能改变诗句所要表达的意思,要两者兼顾是非常困难的。[12]1诗句中关键字词的推敲和揣摩或许就要花上译者几天的时间。冯唐曾描述过,在翻译《飞鸟集》时,自己对于整个诗歌押韵的节奏把握非常严格,这也正是他自己对诗歌的理解,那就是必须押韵。他在后序中说“在寻找韵脚的过程中,我越来越相信,押韵是诗人最厉害的武器”[13]335。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诗歌的形式都有相似的特点,只有押韵才能让人觉得读起来顺畅。而不移情就无诗句,就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昔人论诗,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14]67
两个译者都是有功底的“玩家”,两人翻译风格的不同主要与其各自所处的时代背景有关,与其对世界、美好以及苦痛的认知紧密联系,移情是他们译作产生的动力,或者说决定性因素。下面对比分析一下两个不同时代的译者对《飞鸟集》的翻译,或者说对泰戈尔诗集的理解。
例1:
原文:“What language is thine, O sea?”
“The language of eternal question.”
“What language is thy answer, O sky?”
“The language of eternal silence.”
郑译:海水呀,你说的是什么?
是永恒的疑问。
天空呀,你回答的是什么?
是永恒的沉默。
冯译:“沧海,你用的是哪种语言?”
“永不止息的探问。”
“苍天,你用的是哪种语言?”
“永不止息的沉默。”
这一小节的翻译,郑先生和冯唐一定都有自己的主张,虽然看上去没有多大的区别,但是表达上给人的感觉还是不同的。郑先生在翻译“海水”“天空”时都加了一个语气助词“呀”,这非常符合五四时期诗歌的创作风格。而冯唐的翻译就很简练,第一句和第三句的反复非常符合现代诗歌的特点。有时人对情感的反应和自己过往的感情经历有很大的关系,也许一首别人觉得很普通的诗却能让你泪流满面,这就是移情的强大作用。冯唐在后序中谈到,在译这首诗的时候想到过曾经的女友,不断地探问自己的内心,得到的却是无尽的沉默,参透这首诗的那一刻,他释然了。或许泰戈尔所要表达的就是一种孤独感,一种沉默后毫无回应的回应。
例2:
原文:You smiled and talked to me of nothing and I felt that for this I had been waiting long.
郑译: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久了。
冯译:你对我微笑不语
为这句我等了几个世纪
这一小节的翻译,郑先生采用的几乎是直译的方式,用最朴实的中文把整句表达出来。那个时期正是解放思想的时期,泰戈尔这句诗中的这个你,或许是郑先生自己的灵魂,或许真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微笑,或许是他想象中的某个人。在心理学中有一个概念是内观,即反观自己,反观自己的情绪、自己的需要,这句尤其符合这一心理。而冯唐在译作中充分表达了这样的意思,非常传神,尤其符合当下社会人们对诗歌的审美。
例3:
原文:My wishes are fools, they shout across thy songs, my Master.
Let me but listen.
郑译:神呀,我的那些愿望真是愚傻呀,它们杂在你的歌声中喧叫着呢。
让我只是静听着吧。
冯译:神啊
我的欲念如此纷纷扰扰呆痴憨傻
好吧
我只是听听吧
这一小节的翻译,“wishes”的翻译显得尤为关键。郑先生直译为愿望,在译文中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冯唐却翻译成“欲念”,这个词语比“愿望”更有深意。活在红尘中的人都有欲念,有时可能是以愿望的形式出现,披着华丽的外衣,而愿望几乎指代的都是美好的念想。冯唐在译本后序中说到了翻译这句时对于此句的理解:“如果你有一个期望,这个期望长期挥之不去,而且需要别人来满足,这个期望就是妄念。”[13]342欲念来了并不代表就要实现它,有时静静地看着它,其实也是内观的一种方式。
例4:
原文:He has made his weapons his gods.
When his weapons win he is defeated himself.
郑译:他把他的刀剑当做他的上帝。
当他的刀剑胜利时他自己却失败了。
冯译:他尊他的剑为神
剑胜了
他输了
这一小节的翻译,郑先生仍然保守翻译字面意思,而其实泰戈尔要表达的有比字面意思更深层的含义,比如人的执念,这也是在翻译的过程中需要考虑与心理学学科交叉涉及的原因所在。冯唐此段翻译得非常简洁,寥寥几个字,把那种对于执念的坚定和无奈翻译得很传神。正如他自己所描述的,后来经历的事儿多了些,隐约觉得这种执着中有非常不对的东西,锋利不该是全部,一个人能左右的东西其实也不多。[11]343
例5:
原文:The noise of the moment scoffs at the music of the Eternal.
郑译:瞬刻的喧声,讥笑着永恒的音乐。
冯译:此时的噪音
嘲笑永恒的乐音
这一小节诗中所表达的寓意同样可以指向此诗,亦或指向这个世界。郑先生的翻译和冯唐的翻译很像,都是既有字面意思又有深层含义,把泰戈尔所要表达的寓意传神地表达出来了。这是不是说明在任何时代的人其实都有对社会的无奈和迷茫呢?这句的翻译或许是移情在翻译诗歌中最完美的体现了。
两位译者的译作中可以列举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郑先生的翻译朴实,忠于原文,而冯唐却通过反观自己的过往,深入体会作者在原作品中所要表达的某些情感。两位译者的译作各有千秋,都非常符合当时的时代背景以及人们的审美。
三、结语
在文学翻译中,译者是“戴着镣铐跳舞”的比喻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译者不止要理解原作本身的意思,还需要去理解作者要表达的意思,也就是所说的深层涵义。要体会深层涵义不是光从文字理解就够了,这与译者本身的社会经历、成长经历、认识水平等方面都有着很大的关系,而这些都是移情作用的先决条件。只有满足了这些条件,移情才会在翻译的过程中自然出现,译者才能很自然地把自己带入原作角色中去,这样译者才会译出首先让自己都觉得心动的译文,只有这样才能有打动读者的译作出现。[15]人们常说“由我及物”和“由物及我”,当译者达到“无我”的境界时,其实就是已经把自己完全和原作的角色融合在一起了,自己就仿佛是故事中的那个人。译者要达到这样的境界,首先自己要有很高的审美能力,要能够理解原作所要表达的真正涵义,其次就是了解原作以及作者喜欢使用的写作手法,只有这样才能做到真正的移情。[16]由此可见,移情是文学作品翻译过程中非常重要的因素之一。移情不仅体现了译者主体性的重要性,更体现了译者本身存在的价值,译者在整个翻译的过程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存在。
虽然冯唐《飞鸟集》的译本到现在还受到很多的非议,但还是有一部分人认可他的理解和翻译。他的译本中或许有不羁,充斥着荷尔蒙的味道,但是那也是人类的味道,所以,如果读者在阅读的时候也能有一丝丝的移情,大概就更能理解译者对于原文本的理解了。
随着对认知翻译学的深入研究及跨学科研究的逐渐成熟,翻译的过程不再是一件主观的事情,未来对于译者水平鉴定或许会有一定的评估公式,比如认知水平所占的百分比,中文能力以及英文能力所占的百分比,跨学科知识所占的百分比等等,翻译在未来可能也会成为一门有科学数据支撑的学科。而移情却一直会是文学翻译的重点,这是一部优秀的译作产生的必备因素之一。因为译者若能在翻译过程中综合运用多种移情识解方式,将有助于译文获得具有整体性的表情效果。[17]移情已不再只是心理学中的概念,而是将被广泛地应用于其他领域的研究,因为主导研究的永远都是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