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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的本质特征及其形成

2019-02-22胡克森

关键词:血缘整体思维

胡克森

(邵阳学院 文学院, 湖南 邵阳 422000)

讨论中国文化是一个热门话题,尤其是进入21世纪以来,这一讨论更为热烈,一度吸引了众多一流学者。笔者通过“中国知网”检索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以“中国文化”“中国传统文化”特征(点)为标题的几十篇文章,尽管各自对其结论概括和归纳的角度不同,如有的文章将其概括为五点、六点,有的归纳为七点八点甚至十点,但总的来说,观点大同小异,在此就不列具体作者和篇名,只将其有代表性的观点概括如下:整体的经验型的综合的辨证的思维方式;天人合一,阴阳互补的宇宙观;家国同构的政治观;重视人际关系的伦理本位观;天下一家的和合交友观等。2015年,葛兆光先生在上海图书馆作了一个演讲,题目叫《什么才是典型的“中国”文化》,提出中国文化最具典型的特征有五:一是汉字的阅读、书写和通过汉字思维;二是“家”、家族、家国以及在这一社会结构中产生的儒家学说;三是“三教合一”的信仰世界;四是中国最有趣的阴阳五行;五是天下观念。[1]葛兆光先生这篇文章属于有关中国文化特征研究的最新成果,影响很大。但这篇文章与以前学者的文章一样,也是采用归纳法、列举法来概述中国文化特征的。笔者认为,以上有关中国文化特征的归纳毫无疑问都是正确的,但这种用列举法、归纳法总结出来的结论是否全面可靠?人们会追问:为什么说这些就是中国文化的特征?是否还有其他特征没有归纳其中?在这些文化特征中,是否还可以提炼出一些起提纲挈领作用的本质特征?如果我们从中提炼了这样一些本质特征,那么,其他一些细节性的东西,是五点还是六点,是多一点还是少一点就不是十分重要了。因此,我想换一个思路,换一个角度对这一问题进行思考。

首先,让我们回到问题的原点,即什么是文化。文化学者对文化的含义有上百种解释,但无论怎样解释,最基本的两点是无法回避的:第一,文化是人化,是人创造出来的物质的和精神的财富;第二,文化是有地域特色的。也就是说,文化是不同地域的人们创造出来的物质的和精神的财富。那么,文化既然是人创造出来的,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无非就是思维和行为的结果。人类之所以不同于其他高智能动物,是因为人类的两大特点:一是人类会思维,或者说,人类有远比其他灵长动物更为复杂的思维;二是人类会结群,即人类有其社会组织。前者叫思维方式,后者叫行为组织方式。当然,思维是第一位的,行为是第二位的,思维指挥着行为。而思维方式和行为组织方式又是受制于不同的地域环境的,即不同地域的人们有着不同的思维方式和行为组织方式,思维方式和行为组织方式决定不同地区的文化构成。张涛先生提到,“思维方式是一切文化的基础,思维方式的差异是不同文化体系的根本差异”[2]。此言极为精准,不过我想说明的是:除开思维方式外,还有行为组织方式也属于民族文化的主要特征。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创始人特别强调生产力、生产关系、生产方式对人类社会发展的基础和决定作用。因为我们所说的行为组织方式实际就是人们的生产关系、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因此,笔者以为,讨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文化的特征,从该国家、该民族群体的思维方式和行为组织方式入手,才算抓住了牛鼻子。这里,我们将思维方式与行为组织方式称为考察中国文化的两大抓手。

那么,中华民族在思维方式和行为组织方式上有着与其他民族哪些不同的特征呢?笔者认为,中国人在思维方式上(这里主要以西方民族作为主要参照物)的主要特征就是整体的综合的思维方式,在这一思维方式上构成的整体观和全局观[注]冯国瑞先生提到中国人思维方式的五大特点,即崇尚哲理性,注重整体性,强调主体性,贯彻生成论,体现创造性。见氏著《中国文化中思维的特点》,《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不过笔者认为,在这五大思维特征中,具有核心地位和起引领作用的实际还是整体性特征,其他几大特征是可以被整体性所包容的。;而在行为组织方式上的主要特征就是血缘和“泛血缘化”的结群方式,即以血缘和“泛血缘化”的方式结合为社会群体,组织生活和生产。

一、中国人的思维特征:整体的综合的思维方式

中国人喜欢站在整体和全局的角度进行综合思维,而西方人即重分解,重个体,喜欢用析分的方式来看问题。最能说明问题的是中医与西医的诊断方法,中医是将身体作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来看待的,用的是辩证法,注意相互联系,认为人生病是整个身体的阴阳失调而在某个局部表现出来的结果。因此,中医反对“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西医恰恰就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还有寄信写地址的顺序,中国人是先整体再局部,从大到小,即先写国家,再写省、市、县、乡、村;而西方人即从小到大。这很能说明中国人首先关注的是整体,是全局,然后再是个人自己;西方人首先想到的是个体,是自己,其次才是集体、国家。当然,中国人考虑问题,提出问题也有先小后大,先个人,后国家的,如《大学》就有:“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3]1这里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都属于个人修养的准备阶段,前几项是为修身服务的,说的都是修身,说明修身的重要,然后是齐家和治国,最后是平天下。这里的顺序就是先个体后国家。但这恰恰是中国人整体和综合思维方式的另一种体现:所有个体都心系国家和天下这个整体,对国家和天下的事情,都要从自我做起,即做维护国家和天下利益的表率,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必须加强个人修养,抑制个人欲望,维护整体,即天下、国家的利益。这正是中国人整体观念和全局观念强的经典文献范本。

中国人整体和综合的思维方式的具体表述,笔者认为可以用12个字概括:尊重权威,拥戴核心,兼顾边缘。中国人历来就有很强的权威意识、核心意识。整体综合思维方式的要害就是拥戴一个核心,整体是在拥戴核心的基础上形成的,有了核心,才有凝聚边缘的能力和动力,边缘是在核心的基础上慢慢凝聚扩充而来的;而如果没有核心,也就无所谓边缘,当然也就没有整体。

整体的综合的思维方式,是中国人一切思维的起点和终点,是中国文化特征的总纲,其他所有特征都只是目,都可以被其统领于下。而上文所提到的学者们所归纳的中国文化的诸多特征都是从整体的综合的思维方式中演化出来的,下面让我们一一进行分析。先说辨证的思维方式,天人合一和阴阳互补的宇宙观。所谓辩证的思维方式,是一种以发展变化的视角来认识世界的思维方式,认为事物是发展变化的,万事万物是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的。从纵向来看,事物是发展变化的,任何事物有它的成长期、兴盛期和衰落期;从横向来看,事物都是相互联系的,如学界提到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相互性价值观,即相互敬爱关系、相互和合关系、相互平等关系、相互包容关系和相互守信关系。[4]这都属于辩证思维方式的组成部分。而辩证思维恰恰是整体思维的一种表现。我们将那种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好就是绝对的好,坏就是绝对的坏的看法叫做片面的,不全面的看问题,片面看问题就是站在个体的立场,局部的角度看问题,是以小及大的思维方式所导致的结果;而所谓看问题全面就是站在全局的角度,整体的角度看问题。所以说,辨证的思维方式正是整体和综合思维方式的一种表现,整体和综合的思维方式是辩证思维的起点和最终结果。换句话说,由于具有整体的综合的思维方式,才会辩证地去思考问题,而不是相反。

至于“天人合一”和阴阳互补的宇宙观,是因为农业文明时代的人们将天、地、人作为一个相互联系的宇宙整体来看待。阴阳五行注重的是整体,是全局,阴阳两面构成平衡,而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又相生相克,互相依存,又互相制约。同样,在这里,强调的是整体,而不是个体,只要任何个体的一方出现问题,整个体系就不能运转。还有,我们需要注意的是:不管是阴阳两面,还是金、木、水、火、土五行,它们之间的地位并不是绝对平等的,而是有一个中心。如阴和阳的中心是“阳”,“阴”属于从属地位,当然处于从属地位,不是可有可无,而是整体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五行的中心是“土”,因为“五行”是由东南西北中五方的方位所决定的,木生于东方,金生于西方,火生于南方,水生于北方,土生于中央。而中华祖先的五帝就是这样拥戴出来的,黄帝是五帝之首,所以黄帝德“土”,其他依次是东帝、西帝、南帝和北帝,共同拥戴黄帝中心,这正是整体的综合的思维方式下的产物。

再看家国同构的政治观,或者说家国同体的思维方式。家国同构,或者说家国同体,同样可以归结到中国人整体和全局的思维方式中去,是中国人整体思维的结果。家国,是说国是在家、家族的基础上逐步扩大而成的。那么,家族为什么会扩充为国家,它依靠的纽带是什么?这又是与中国在原始社会末期,即黄帝时期就形成的礼制体系有关,而这一礼制传统又被孔子所继承,发展为后世的儒学体系,宗法制传统。这正是葛兆光先生所说的“家,家族,家国以及在这一社会结构中产生的儒家学说”。这是中国人整体思维,全局观念的源头。宗法体系萌发脱胎于部落联盟时代的胙土分封和原始部落宗教,完善于西周周公所主导的分封体制。关于胙土分封,《左传·隐公八年》载:“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5]60-61也就是说,古代在胙土分封的同时,也就产生了最初的姓氏,有了自己的领地和姓氏,也有了自己所祭祀的祖先神灵。这一套礼制体系是因西周完善的分封制而得以建立的,到孔子时代,终于发展为一套礼制学说。而无论是原始部落时代的胙土分封,还是西周的分封制,抑或是孔子的儒家学说,整体的综合的思维特征是十分明显的。《春秋》是孔子的史学代表作,充分表明了他尊周的正统观念,就是在“礼崩乐坏”的大背景下,希望所有的诸侯国极力维护宗周这个核心,所谓“春秋笔法”,微言大义都是在维护宗周的核心地位。所以说,儒家学说正是整体的综合的思维方式的结果。

至于中国人的天下观念更是整体和综合思维方式的集中表现。这一观念,最早应该来源于《诗经》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6]102。“天下”观念视天下为一个整体,而这个“天下”均在周天子统辖之下,所有诸侯国都是整个天下的分子,宗周是整个天下的中心,即周天子居住的京畿、京师,因此,京畿又叫“中国”,即“中心”之国,整个天下都要服从这个中心,但中心同时必须顾及四方,这就是“五服”体系。所谓“五服”,就是对五种诸侯的一些制度约束:“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训也。”[7]1但西周对诸侯推行的是文德政治,越是亲近的诸侯要求越严,而对荒服的戎狄只要他认同周天子的尊主地位,不反叛就可以了;同时如果诸侯有了越出制度约束的举动,周王首先找自己的原因:“有不祭则修意,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王则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则修刑。”[7]1-2这应该是“先德而后刑”的最早规定。所以,“中国”天下观念是一种主动服从中心的自觉行为,是“中国”所拥有的高度文明对四周边缘具有强烈吸引力的产物。

还有,葛兆光先生说的用汉字进行思维当然也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点,但与中国人的整体思维比较,有大小之分。汉字只是一种思维工具,思维与语言同步,早于文字产生。几千年来,中国人之所以使用方块字进行思维,恰恰与中国人的整体思维方式有重大关系。当然,方块汉字作为思维工具反过来有利于中国人进行整体的综合的思维,而整体的综合的思维方式又维持了汉字几千年不变的地位。汉字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形象、声音和辞义三位于一体,不比拼音文字,形象、声音和辞义三者是相互分离的,说明汉字是整体的综合思维下的产物。这一特点保证了近4000年前的文字,现在的人还能够认读,从而对中国文化能够延续几千年而不中断起到重要作用。

另外,中国人还有一个与西方人绝然有别的重要传统,就是中国人追求统一,西方人却崇尚分裂,这是因为西方人崇尚自由,强调个人主义,不愿意服从权威。与欧洲相比,中国从西周开始就是一个统一整体,发展到清王朝构成一个更大的统一体。整个中国古代的发展趋势是从统一走向统一;而欧洲的历史却是逐步走向分裂的。我国秦汉帝国与西欧罗马帝国所建立的时间大致相等,而汉帝国瓦解之后,尽管有过魏晋南北朝和辽夏宋金较长时期的分裂,同时在这块原有的土地上,不断建立起新的统一帝国,晋、隋、唐和元、明、清帝国;罗马帝国瓦解之后,到公元六世纪中叶,日尔曼民族也曾建立起一个强大的法兰克王国,到公元八、九世纪之际,国王查理曾一度基本统一了欧洲大陆,但到查理死后,子孙们为争夺政权和土地相互斗争,国家从此四分五裂,再也没有能够建立起新的统一帝国。到十六、十七世纪随着近代资本主义势力的兴起,西欧曾陆续出现了一批统一的民族国家,但这些统一国家,实际上就好比我国战国时期秦、楚、齐、赵、魏、韩等诸侯国一样,是在原有分裂的基础上形成的民族国家,与中国在清朝形成的新的中华民族统一体的国家是完全不同的。也就是说,法兰克王国瓦解以后,欧洲就再也没有重新统一的内在动力,其结果是无休止的分裂,后来在近代陆续形成的民族国家是对法兰克王国大分裂的一种民族法理的认同。而中国与欧洲大陆差不多相等的土地面积,中国是一个整体,即一个统一的民族国家,而西欧却有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尽管欧洲于1993年建立了欧盟,但也只是一个临时的松散的组织,随时有瓦解的可能,现在英国脱离欧盟就是一个证据。也就是说,中国文化与以欧洲为代表的西方文化相比,其最大不同,中国文化追求统一,而西方文化崇尚分裂。中国几千年的发展历史,追求统一是一种历史趋势,是一种人心所向。中国历史上当然有分裂,分裂伴随而来的当然是民族冲突,但冲突之后即是民族融合;分裂当然有野心家在起作用,但绝大多数的情况下,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发展的必然,是边缘受中心地域的影响不断地试图融合到中心来的表现,当边缘文化与中心文化的融合完成之后,就必然走向统一,而这正是中国人整体的综合的思维的一种最具体的表现形式,是边缘拥戴中心,中心兼顾边缘所产生的结果。

葛兆光先生提到的“三教合一”的信仰世界,实际也是整体思维的结果,“三教合一”的信仰世界是一种融合为一体的信仰体系。儒释道三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而西方人在信仰上非此即彼,一人绝不同时信仰两种宗教,中国人即能够将各种思想融会在一起,构成一个新体系,这正是整体的思维方式在思想信仰上的表现。至于学界提到的天下一家的和合交友观等属于一个文化融合问题,这还与中国人的行为组织方式有关,因此,放到下一个部分进行分析。

二、中国人的行为特征:血缘和“泛血缘化”的组织方式

下面谈一谈中国人的行为组织方式。人类生活在世界上,必须结成一定的关系才能生活下去,这就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所说的生产关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说的不同人群,以一定的纽带联系起来,不同文化的人群采取的社会组织形式和生产生活方式是不同的。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提到了中国人与西洋人不同的结团方式,说西洋的社会有些像我们在田里捆柴,几根稻草束成一把,几把束成一扎,几扎束成一捆,几捆束成一挑。每一根柴在整个挑里都属于一定的捆、扎、把。每一根柴也都可以找到同把、同扎、同捆的柴,分扎得清楚不会乱的。而中国的社会格局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他给中国人这种结团方式起了一个名,叫“差序格局”。[8]25-26费先生认为,西洋人的群团关系清清楚楚而不混乱,但中国人群团关系的界限却比较模糊且可以无限延伸。从理论上来说,中国人是可以将全地球上的人结为一个群团的。尽管越到后来,其维持这一群团的纽带越松弛,但理论上却有这种可能,而西洋文化却不具备这一点。

那么,中国人维持这种群团关系的纽带是什么呢?是血缘,中国人家庭、家族观念特别重,宗族制度贯穿整个中国历史。在中国古代,所有生产生活方式都是以宗法制的形式进行的,家庭、家族、宗族是古代基层社会的全部。再从精神生活的最高形式:宗教信仰来看,中华民族的宗教是祖先崇拜。牟钟鉴先生提出:我国古代的正宗大教是“宗法性传统宗教”,它以天神崇拜和祖先崇拜为核心,以社稷、日月、山川等自然崇拜为羽翼,以其他多种鬼神崇拜为补充,形成相对稳固的郊社制度、宗庙制度,以及其他祭祀制度。[9]245这一信仰形式可以用“敬天法祖”四个字来进行概括,其核心就是祖先崇拜,而祖先崇拜的纽带就是血缘。这种宗教也可以称为血缘宗教、祖先宗教。这种以宗族血缘为特征的正宗大教是从华夏部落宗教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带有原始文化的痕迹,《国语·楚语下》记载了观射父所述“绝地天通”故事,这一故事就提到原始社会时代的祝、宗等宗教人士就是专门负责敬天祭祖的职业人士。[7]370-371

我们再反观世界上其他宗教信仰与我国明显不同。比如基督教和佛教是明显脱离血缘和世俗生活的。基督教认为,尘世是一个罪恶的世界,要想脱离罪孽,就必须加入基督教,成为天父基督的儿子,入教必须履行一个仪式,接受洗礼,表明与尘世的彻底决裂,脱离与其生父母的关系,这在观念上当然导致血缘关系淡漠。佛教文化也一样,中国人当和尚叫出家,就是抛弃家庭,彻底脱离与父母与家庭的关系。当然,西方文化在原初时期也是重视血缘因素的,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用专章来论述罗马的血缘氏族关系,他说:“亲属关系在一切蒙昧民族和野蛮民族的社会制度中起着决定作用。”[10]25但世界其他民族的宗教文化都是在突破原始文化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如基督教起源于公元一世纪,伊斯兰教迟至公元七世纪才得以形成,佛教最早,也只是公元前六世纪诞生的。所以,尽管血缘因素也是这些民族的原始文化基因,但由于他们的文化在后来的民族冲突中出现了断裂,中断了其对原初文化的继承,因此,只有中华民族文化因其连续而未中断发展,使血缘关系作为人际交往的纽带,成为中国人最为本质的文化特征之一。

不过,自然的血缘纽带还不能完全解释中国人所有群体行为。因为从理论上来说,中国人可以将整个世界联系成一个超大群体,而血缘方式只能够解决小群体的连接纽带,不可能解决大群体之间的关系。真正能解决大群体关系的是一种“泛血缘化”的组织方式,又可以叫拟制血缘关系。所谓“泛血缘化”,就是将血缘关系的结团方式推向非血缘关系的人群,使血缘扩大化。“泛血缘化”方式更是中国人在人际交往方面区别于其他族群的主要特点,是我们祖先在生产生活实践中创造的属于中国文化中最具有本质特征的又一元文化。我们知道,学界在进行中西文化比较时,一致将西方文化称为“契约型”文化,中国文化叫“伦理型”文化。林其锬先生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中国人社会关系网络的“五缘”文化概念,所谓“五缘”,即亲缘、地缘、神缘、业缘和物缘,[11]是说中国人喜欢以这五种关系组成社会群体。而这五种社会关系结成的群团,其中亲缘是基础,是以血缘作为联系纽带的;而其他四缘即是以拟制血缘,即“泛血缘化”的方式作为连接纽带的。[12]

中国古代自东周以降遍布民间的结义兄弟,孔子3000多弟子的学缘群团,墨子门下数百徒弟的手工业行会群体组织,都是以“泛血缘化”的方式构建起来的;还有东汉末年的桃园三结义、北宋水泊梁山108头领的聚义活动,以及明清以降遍布全国各地大中小城市的各色会馆及工商行会组织,清末民初的各种帮派和会党莫不以“泛血缘化”的形式结成群团。而孔子的仁者“爱人”[13]323,“泛爱众而亲仁”[13]10,“己所不欲,勿施于人”[13]305的“推己及人”原则以及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14]86的仁政理想,以自己的亲人为起点,将仁爱依次扩及到世界所有人,其所依据的就是中国“泛血缘化”的行为组织方式。习近平主席提出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倡议已被写进联合国决议,而“人类命运共同体”正是对我国传统的“协和万邦”“和而不同”“天下一家”观念的新诠释,其价值理念即来源于中国先民“泛血缘化”的行为组织方式。

最能说明中国人具有血缘与泛血缘化行为组织方式特征的,是两大只属于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现象:一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再就是中华民族文化作为世界上唯一延续5000年发展而未曾中断的古老文化。前者说的是中华民族文化融合的特点,这在世界民族融合史上是具有独特性的,这也与学界所称的中国人具有“和而不同”的和合文化理念相一致;后者更是一个举世公认的历史文化现象。而这两大历史文化现象之所以形成,均与中国人行为组织方式的血缘和“泛血缘化”特征有重大关系。学界对中华民族融合有一个共识,就是文化标准优先于血缘标准。这不是说只重视文化标准,不重视血缘标准。当民族融合还没有完成,血缘还容易分辨的时候,血缘还是很看重的,但一旦民族融合深入发展,文化便提上日程,血缘即退居次要地位。因此,在民族血缘和民族文化二者之间,文化最终具有决定地位。重视文化,就是重视先进文化的优先价值,认同自己为先进文化民族群体的一员,进而改变自己的血缘认同;而先进文化族群一旦发现文化后进群体认同自己的文化时,也就认同后进文化族群的血缘附会,所谓“夷进于中国即中国之”就是此理。这正是一种典型的“泛血缘化”的行为组织方式,而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正是在这种行为组织方式的基础上融合而形成的。

而我们说,中华民族文化延续5000年而不中断,更准确的说法,不是不中断,而是中断之后还能够接续下来,即后世的异族王朝自觉认同前朝的文化,做前朝文化的继承者,甚至为了认同前朝文化,不惜去冒认前朝统治者的祖先为自己的祖先,而这正是“泛血缘化”行为组织方式的具体表现。王希恩说:“我们讲民族具有血缘性,除了一部分真实之外,更大部分是出于认同需要的‘血缘拟制’。”[15]如兴起于公元前3世纪的匈奴族,在族源寻找上,硬要说自己是夏后氏的后裔。[注]《史记》卷110《匈奴列传》:“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879页。十六国建立的后赵政权的刘渊说自己是刘邦之后。[注]《晋书》卷101《刘元海载纪》记载刘元海建立汉国,为坛于南郊,下令曰:“昔我太祖高皇帝以神武应期,廓开大业。”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649页。鲜卑慕容氏称自己先祖为有熊氏之苗裔。[16]2803氐族出身的前秦,即称“其先盖有扈氏之苗裔”[16]2959。后秦的姚羌政权也称其先为有虞氏之苗裔。[16]2867北魏王朝在书写自己的国史《魏书》时也冒认黄帝为自己的远祖,而其中对有关拓跋部落族源的记载贯穿着一种长期颠沛流离,最后终于返祖归宗的悲壮情怀。[17]1拓跋鲜卑这样煞费苦心编造自己族源的目的,是为了争中华正统,要争正统,又必须加速汉化改革,最后被融合为汉民族的一员,北魏汉化改革的最大成果是统一的隋唐王朝的崛起,从而将中断发展的文化延续下来。正由于后来的统治民族对前朝统治民族文化的认同,才使得中国文化能够源远流长而未中断发展。

综上,无论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还是中华民族文化几千年不中断的连续发展,都是中原的中心和熔炉地位所起的作用,是中原文化的独特魅力,而这一文化魅力之根正是华夏先祖整体和全局的思维方式和血缘和“泛血缘化”的行为组织方式所铸成。

三、中国文化本质特征的形成

那么,中国人这种整体和全局的思维方式以及血缘、泛血缘的行为组织方式的特征大约形成于何时?笔者认为:萌芽于五帝时代,形成于西周,春秋时代开始走向理论化和系统化。首先分析中国人思维方式的形成。中国人整体的全局的思维方式的源头可以追溯到黄帝占有中原。黄帝打败炎帝,占有中原,创造了当时最为先进的,远高于四周族群的礼乐文化,从而成为四周族群顶礼膜拜的中心,“中国”概念自此形成。

“中国”这一语词到底形成于何时,学界有争论。于省吾先生认为产生于武王时期,其证据就是“何尊铭文”中的一段铭文:“唯王初宅于成周……武王既克大邑商,则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或(国)。”[18]1-2杨宽在《西周史》[19]507,葛剑雄在《统一与分裂:中国历史的启示》[20]19中均遵从这一说法。胡厚宣先生则根据卜辞中有中商与东西南北并贞而认为殷商时期有了“中国”概念,[21]277-281而苏秉琦先生即认为五帝的尧舜时代已经产生了“中国”的概念。[22]329其实,这些争论没有太大的矛盾。因为于省吾、杨宽、葛剑雄与胡厚宣等先生的证据是文字资料,而苏秉琦先生所说的是指“中国”这一概念在言语上的诞生,并指出当时的“中国”是万邦时代一个不十分确定的中心。作为文字上的名称是要远落后于概念和观念的诞生的。从各种历史文献记载来看,“中国”概念诞生于黄帝至尧舜时期应该是说得通的。

但也有人认为,华夏先民将自己的居住之地称为“天下之中”没有什么奇怪的,如章太炎先生说:“中国之名别于四裔而为言。印度亦称摩伽陀,为中国;日本亦称山阳,为中国,此本非汉土所独有者。”[23]田继周先生也说:“任何民族和国家,在其初期发展阶段,由于受天文和地理知识的限制,总把自己的居地视为‘天下之中’,我国‘五帝’和夏时,当然也存在这种观念。”[24]30-31这种说法当然是正确的,但其他民族的这种现象只存在原始文化诞生的一段时期,而中华民族的“中国”概念却一直保留下来,最后成为中华民族所有成员的祖国的名称。如日本尽管原初有“山阳”的文化中心概念,但后来遭遇更为先进的中华文明之后,本土的这一概念就消失了,反尊中国为文明中心。因此说,我国最早称中原地区为“中国”不仅仅是中原人自己的称呼,更是几千年来周边文明对中原的他称,这与民族的形成一样,费孝通先生说:民族的族称,是先有他称,然后才有自称的。[25]“中国”这一名称的出现确实是因为中原诞生了远高于四周族群的文化和文明,正由于此,尽管其他民族和国家在早期文明发展中,可能有自称为文化中心的地区,但他们的这一称呼未能长期保留,而我们“中国”这一称呼却能够流传几千年而延续下来,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化标志。同时,正因为“中心”是四周族群推举的结果,因而有了“中心”,也就有了四方,有了边缘,整体的综合的思维方式逐渐萌发。也正由于“中国”最初与“中原”是同义词,所以后世有人说“中国”是一个地域概念,一个文化概念,而不是国家概念。其实,应该说古代的“中国”最初确实是一个地域概念,文化概念,但同时也是一个政治概念,因为它也是最早的京畿所在地,“中国”就是“中心之国”,“中心之都”,是一个政治中心,正是在“中心之国”和“中心之都”的基础上逐步演变为民族和国家概念的。

如果说我们可以将这一思维的文化源头追溯到五帝时期的话,那么,对这一思维的形成具有决定性的制度源头应该还是西周分封制的建立。这是因为:第一,西周是中华民族文化第一个发展周期,华夏文化的鼎盛时期,如果说黄帝所创造的礼乐文化还非常原始和粗糙的话,那么,西周时代已发展得非常完善和精致了。第二,到西周时期,“中国”的位置已经正式固定下来,并成为四方诸侯国朝贡的中心。前文提到,在五帝至殷商时期,“中国”的地理位置并不固定,或在晋南,或在殷,西周战胜殷商,尤其是周公东征,镇压武庚叛乱之后,全面推行分封制度,营建雒邑,“中国”的地理位置才正式固定下来。《史记·周本纪》:“成王在丰,使召公复营雒邑,如武王之意。周公复卜申视,卒营筑,居九鼎焉。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26]133以雒邑为中心的分封制度是一个天下制度,将地理上所有的人都看作周王的臣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礼制》规定的“五服”体系就是基于这样一种理念,依据离宗周距离的远近来决定其依附的程度,进而辨认敌友。这是一个虚拟的体系,除开知道中心是宗周,叫做“中国”外,谁也不知道“五服”的边界在哪里?没有绝对的边界,也就没有绝对的敌人,只有远近亲疏不同的朋友,但却有非常明确的中心,非常明确的拥戴对象。葛兆光先生也说:古代中国的空间虽然边缘比较模糊和移动,但中心始终相对清晰和稳定。[27]26既然有了拥戴的中心,就有了整体观念,全局观念。西周被视为天下大一统的开始,春秋战国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大分裂时期,这个分裂来自于西周的统一。“天下一家”观念就是整体和综合思维的结晶。如果说西周建立的分封从制度上确立了宗周的中心地位的话,到春秋时期,孔子在《春秋》中提出了“大一统”理论,进一步强固了宗周为天下共主的观念。所以说,中国的整体思维和全局观念从制度因素来看,至少是在西周灭殷,营建雒邑,实行全面的分封制度之后便全面形成了。到春秋时代,通过孔子学理上的阐述而得以传布于整个社会层面,随着后来儒学地位的独尊,这一思维和观念不断得到强化。

下面再来考察中国人血缘和“泛血缘化”行为组织方式的形成。西周与夏商在思想界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有了历史反思,即反复总结夏、商作为曾经不可一世,号称“天命永存”的帝国,为何后期那样不堪一击。反思的结果:认为夏商后期的君王放弃道德修养和主观努力,导致政治治理混乱,从而被上天收回成命,于是得出天命不是永恒的思想认识。因此,要想自己的统治长治久安,就必须既重视天意,又体恤下民,尊重人事,在此基础上,西周君臣提出了“敬天保民”这一思想史上的重大命题。这个“民”既可以理解为与贵族、君主相对的平民百姓,又可以理解为与天神相对的“人”。那么,“保民”就是说西周统治者既要勤政为民,加强个人修养,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又要体恤下层人民的利益,尽可能照顾更多的社会群体。后世称西周的这种政治体制为“文德”政治,西周分封制的建立就是以这一理念为基础的。那么,西周的分封制就必然是一种全面开放的制度,他要尽可能地将更多的族群团结在自己的周围。如果将大量的异姓诸侯排除在这一体系框架之外,肯定要出大问题,这是因为在灭殷的过程中,异姓诸侯是出了大力的,如姜太公吕尚就是一个大功臣。而《论语·泰伯》记载孔子赞扬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13]217就是说在周文王时代,作为西部的诸侯姬周就得到了当时三分之二的诸侯国的拥护,所以,当武王伐纣时,“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26]120。这些诸侯主要是异姓诸侯。因为这时,周还没有成为中原共主,还不可能分封大量同姓诸侯。同时,瞿同祖先生也根据马端临《文献通考》“封建考”指出:周的同姓国有54国,异姓诸侯国也有45国,而姓氏不详者有34国,那么,所有诸侯国加起来,春秋时代还有132国。[28]45可知异姓诸侯人数可能还多于同姓诸侯。也有古书上说周武王初分封诸侯国有1733个。[29]67皇甫谧《帝王世纪》也说:“武王伐纣之年夏四月乙卯,祀于周庙,将率之士皆封诸侯国四百人,兄弟之国十五人,同姓之国四十人。”[30]30-31这一切都说明为周打天下的异姓诸侯是相当多的。过去,在谈到西周的分封制时,过分强调其同姓诸侯数量,忽视了异姓诸侯的数量。这主要是受到《荀子·儒效》说周“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31]114的影响。也许,实际情况可能并不如荀子所说。当然,我们不否认西周分封的核心是同姓诸侯,但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异姓诸侯的分量。

因此,西周的分封制度就必须是一种能够将同姓和异姓诸侯都维系其中的制度体系,于是周公在分封制中创立了宗盟体制,在血缘宗法制的基础上创造性地提出了拟制血缘,即“泛血缘化”的人际关系网络。[32]王震中在分析商周时期的思想变革时说到:“从周初开始,周人(特别是周公)在把对天的崇敬纳入礼制框架时,提出敬天保民的理念,并由此导致从商代注重‘人神关系之礼’发展为周代注重‘人际关系之礼’……以周公为首的周初统治者,在把商代“人神关系之礼”改造为周代“人际关系之礼”的过程中,最重要途径即抓手是引入“德”的理念和规范,形成天命与德治、天命与民意相结合的辩证统一。”[33]这应该就是中国文化重视人际关系的最初源头,而这种人际关系主要就是用来协调周天子、周王室与分封诸侯之间的关系,同姓诸侯适用于血缘网络,而非同姓诸侯即适用拟制血缘关系,即“泛血缘化”网络。血缘关系是一种自然关系,是天道;而拟制血缘关系是一种人为的关系,是人道。这又与“敬天保民”的价值观念相吻合。

宗盟体系的建立,有效地将所有族群笼络在西周政权之下。如果说滥觞于西周分封建藩的宗盟制度是将“泛血缘化”的人际关系推行于上层贵族社会,是一种政治实践的话,那么,孔子即完成了两大创建,一是将“泛血缘化”的行为组织方式上升到理论层面,这就是“仁学”的“泛血缘化”理论的形成[26];再就是将“泛血缘化”这一人际关系网络向平民社会推广。而其理论提升和实践推广的平台首先就是他的私学学生群体。我们知道,孔门弟子有3000多人,来自于各个诸侯国,为了调整这一复杂群体之间的关系,他将血缘关系模式推广到师生和师兄弟之间,建立起拟制的血缘关系,“四海之内皆兄弟”就是拟制血缘关系在孔门弟子之间运用的最好说明。孔门师徒将血缘关系向拟制血缘关系转化,其坚持的原则是“仁爱”理论。仁义礼节首先运用于自己亲属内部,然后逐步向外扩展,及于天下之人。但如果血缘亲属中有人违背了“仁爱”准则,就会被驱除出血缘关系网络;而非血缘关系的成员之间也可以血亲兄弟视之,建立起拟制的血缘关系。《论语·颜渊》章所记载的关于孔子、子夏对司马牛因亲兄弟桓魋背叛有恩于自己的君主而产生的烦恼所做的思想调解工作的三段语录就是其师徒对仁学泛血缘化理论最为具体的实证讨论。首先是司马牛三番五次地向孔子讨教“仁”和“君子”问题,而孔子分别以“其言也讱”和“君子不忧不惧”来回答,并向司马牛直承,对于桓魋这样不仁不义的兄弟,没有又何妨,意思就是要其断绝与桓魋的兄弟关系。而当司马牛发出“人皆有兄弟,我独无”的感慨时,子夏即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进行劝慰,其意是我们都可以是你的兄弟,你还怕没有兄弟吗?从而全面完成了“仁”学由正式血缘向拟制血缘即“泛血缘化”的理论转化。[10]从此以后,整个中国古代,如果说,被皇权认可的乡村治理主要依赖于具有血缘性质的宗族、宗法组织的话;那么,盛行于江湖社会的便是带有浓厚“泛血缘化”特征的各种非正式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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