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锷未回国参加唐才常自立军“勤王”起义吗?
——与曾业英先生商榷
2019-02-22邓江祁
邓江祁
(湖南省教育厅, 湖南 长沙 410016)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曾业英在2017年第9期《史学月刊》上发表《蔡锷未回国参加唐才常自立军“勤王”起义》(以下简称“曾文”)一文,认为:长期以来,学术界形成的蔡锷1900年回国参加唐才常自立军“勤王”起义这一共识,纯粹来源于梁启超的《蔡松坡遗事》一文,并不符合历史事实。梁启超不过是在当时人们对“护国英雄”蔡锷的尊崇和景仰的社会大环境下,为给蔡的早期生平增添一个不大不小的亮点,并借此展现一下自己在自立军“勤王”起义中的英雄气概和大无畏精神,以博得更多的“点赞”,而有意编造的一个“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的美丽故事而已。然而,笔者经过认真查考后认为,曾文诸多论述并不符合史实,其所谓蔡锷未回国参加唐才常自立军“勤王”起义的结论不能成立。为了对历史负责,对蔡锷负责,对广大读者负责,笔者不揣浅陋,特作此文,以与曾先生商榷,并求教于方家。
一、《蔡松坡遗事》并非“首开了这一说法的记录”
曾文认为:蔡锷逝世后,国内众多报刊虽然发表了各地一大批悼念文电、纪念会演说词,但却没有一人以任何形式言及他当年回国参加过唐才常自立军“勤王”起义。“迄今所见,梁启超这篇纪念蔡锷逝世10周年的演说词,可以说是首开了这一说法的记录。”[注]曾业英:《蔡锷未回国参加唐才常自立军“勤王”起义》,《史学月刊》,2017年第9期,第64-73页。以下引用此文,不另标注。曾文所谓梁启超这篇演说词,就是其“1926年11月4日在北京清华学校蔡锷‘十年周忌纪念会’上的演说词,即由梁启超弟子周传儒笔记,发表于1926年11月8日北京《晨报》的《蔡公松坡十年周忌纪念特刊》上的《蔡松坡遗事》一文”。
但据笔者查考,曾文上述结论与史实严重不符。姑举以下数例说明之:
1916年12月16日,梁启超在蔡锷母校交通部上海工业专门学校(其前身为南洋公学)发表演说,其中就提及蔡锷参加1900年自立军起义之事:“公(指蔡锷——引者)在汉口谋革命,同事者五人,唐才常其一也。后事败,公得脱,即东走日本。”[1]
1916年12月20日,梁启超又在《大中华杂志》刊发《祭蔡松坡文》一文,再次点明蔡锷参加自立军起义一事:“庚子汉口之难,君之先辈与所亲爱之友,聚而歼焉,君去死盖间不容发。君自发愤而治军,死国之心已决于彼日。”[2]梁氏此文问世之后,一时洛阳纸贵,并于20世纪30年代被夏丐尊先生和叶圣陶先生编入初中国文教材,使之妇孺皆知、家喻户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此文被蔡端先生收入其1982年所编之《蔡锷集》,又被毛注青收入其1983年所编之《蔡锷集》,并被各种版本的梁氏文集所收录,因而流传甚广。由上可见,梁启超明确提及蔡锷回国参加自立军起义之事,比曾文所断言的“首开了这一说法的记录”的1926年梁启超《蔡松坡遗事》一文整整早了10年。
1916年至1926年之间的十年中,梁启超又曾多次提及蔡锷回国参加自立军起义之事。1920年,梁启超在其《清代学术概论》之二十五节中说:“黄遵宪、熊希龄等设时务学堂于长沙,聘启超主讲席,唐才常等为助教。启超至,以《公羊》《孟子》教,课以札记,学生仅四十人,而李炳寰、林圭、蔡锷称高才生焉。……启超既亡居日本,其弟子李、林、蔡等弃家从之者十有一人,才常亦数数往来,共图革命。积年余,举事于汉口,十一人者先后归,从才常死者六人焉。启超亦自美洲驰归,及上海而事已败。”[3]71这里,梁启超虽然说追随他到日本的时务学堂学生,“十一人者先后归”,但这十一个人,除了林锡圭、李炳寰、蔡锷三人外,其他人的名字没有一一点明,但时务学堂头班学生唐才质在《唐才常烈士年谱》中则说得很完整:“(1899年)秋七月,公(指唐才常——引者)资送范源廉、蔡艮寅(后改名锷)、唐才质赴日本留学。戊戌政变以后,时务学堂学生感于当时社会黑暗势力之压迫,分别冒危险经上海而到日本者,有林锡圭(官书称林圭)、李炳寰、田邦璿、蔡钟浩、周宏业、陈为鐄、朱茂芸、李渭贤等,合计共为十一人。”[4]688
1922年12月25日,为纪念云南护国起义6周年,梁启超为南京学界全体公开讲演时说:“(在日本)我们又一块儿做学问,做了差不多一年,我们那时候天天磨拳擦掌要革命,唐先生便带着他们去实行。可怜赤手空拳的一群文弱书生,那里会不失败,我的学生就跟着唐先生死去大半。那时蔡公正替唐先生带信到湖南,幸免于难。此外还有近年在教育界很尽些力的范源廉君,也是那十几个学生里头漏网的一个。蔡公旧名本是艮寅两个字,自从那回跑脱之后,改名蔡锷,投身去学陆军。”[5]235此文后来题名为《护国之役回顾谈》,为梁氏的各种文集和有关蔡锷的纪念集子所收录(1996年岳麓书社出版的《忆蔡锷》一书中收录此文),流传甚广。
值得一提的是,除梁启超本人之外,知道蔡锷曾参加自立军起义之事者还有其他人。自立军起义的发起者之一康有为在1923年所撰《唐烈士才常墓志铭》中写道:“才常遂尽鄂、湘之士众,欲以力胁武昌。令林圭立之,蔡锷、范源廉咸从焉。其奔走疏附,皆梁启超时务学堂高才生也。”[6]221其弟子张篁溪(名伯桢,1877—1946)1904年赴日留学后,广泛地接触革命党人,直接参与革命活动,并通过亲见、亲闻而大量记录我国早期民主革命史实,留下了《记自立会》《自立会始末记》《同盟会革命史料》《华兴会革命史料》《兴中会革命史料》《宗社党史料》《“苏报案”史料》等具有很高史学价值的史料。其中《自立会始末记》明确记载:“光绪二十五年己亥(应为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引者)夏秋之间,唐才常与梁启超、林圭、秦鼎彝(力山)、吴禄贞等会于日本东京,共商拟于长江沿岸利用会党举义,借以夺取武汉以为基地;乃推林圭为首,回国与各会党联系,因林圭与哥老会中人多所素习,易于结纳故也。同行者有秦鼎彝、蔡艮寅(松坡)、田邦璇、傅慈祥、黎科、郑保晟、蔡承煜等人。”[6]8
以上史实充分证明,曾文所谓梁启超1926年《蔡松坡遗事》一文“首开”蔡锷参加1900年自立军起义“这一说法的记录”的结论,完全不符合历史事实,因而不能成立。
二、蔡锷略史并非未言及蔡锷参加自立军起义
曾文还断定:蔡锷逝世后,国内众多报刊虽然发表了各地一大批介绍他的光辉业迹的生平略史,“但却没有一人以任何形式言及他当年回国参加过唐才常自立军‘勤王’起义”。曾文这一说法与史实同样严重不相符!
据笔者查考,1917年1月出版的《中华童子界》上有《蔡锷小史》一文,其中第一句就说:“蔡君松坡,原名艮寅,庚子岁汉口革命,君与其事,更名锷。”文中还进一步说:“及庚子夏,唐才常谋在汉口起义,君及同学诸人,多归国参与其事。事败之日,君及范源廉,以先时他出,得免于难。此一役也,十九人中,死者十一人,君与其余,相偕返东”[7]12。
《蔡锷小史》还不是蔡锷逝世后“言及他当年回国参加过唐才常自立军‘勤王’起义”的最早和唯一之作,因为笔者还发现,云南《义声报》自1916年12月6日起就连载了《蔡松波先生事略》的长篇报道,其中第一句也写道:“蔡君松坡,原名艮寅,以庚子与汉口革命,更名锷。”文中还说到,“及庚子夏,唐才常谋在汉口起义,君及同学诸人,多归国参与其事。事败之日,君及范源廉,以先时他出,得免于难。此一役也,十九人者,牺牲其十一,余则相偕返东”[8]。这比笔者发现的梁启超1916年12月16日在南洋公学发表的演说中提及蔡锷回国参加自立军起义之事也早了十天,而且它还与《蔡锷小史》一样,所述比梁启超所说更为具体,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需要指出的是,《蔡松波先生事略》一文也不能算是最早提及蔡锷参加自立军起义之事的文章,因为编者在该文的引言中特别说明,其中内容为“采辑所及”而来。这就说明,《蔡松波先生事略》中所提及蔡锷参加自立军起义之事只是“采辑”他人更早的文章,而这些早于它的文章或出自蔡锷刚逝世时,或出自蔡锷生前。
除《蔡松波先生事略》《蔡锷小史》之外,蔡锷的部下庾恩旸于1916年12月14日在云南《义声报》上发表的长篇文章《云南首义伟人邵阳蔡公松波传略》中明确指出:“及庚子夏,唐才常诸先生谋在汉口起事,公(指蔡锷,下同——引者)及同学诸人,多归国参与其事。公以先时因故他出,得免于难。是役也,同志十九人中,牺牲者十人,其余仍相偕返东。”[9]2该文又于次年3月改名为《护国军神蔡公传略》由云南图书馆印行,同年4月,庾恩旸又在其由云南图书馆印行之《中华护国三杰传》的《蔡锷传》中再次提及蔡锷1900年回国参加自立军起义之事:“浏阳唐才常先生谋发难汉口,邵阳(即蔡锷,邵阳人)归国与其事,同人罹难者十人,邵阳幸获免,复东渡入东京成城学校。”[10]61925年12月,蒋介石侍从室主任陈布雷之弟陈训慈为纪念云南起义十周年,以叔谅的笔名在宁波《爱国青年》发表《爱国伟人蔡松坡》一文,简要介绍了蔡锷的一生,其第二部分“从新学研究到光复云南”中说:“后来唐才常回国起义,不幸失败而死,那时蔡公为唐先生带信到湖南,听到失败的消息,便设法返回到日本。于是,他立了决心,便是救国必须革命,革命必须武力,所以,他就改名叫做‘锷’,投身陆军学堂。”[11]
还值得一提的是,蔡锷逝世后,不仅国内有关其生平介绍中记载了他1900年回国参加自立军起义之事,而且当时国外一些刊物上介绍蔡锷革命略史的文章中也明确记述了蔡锷的这一活动。例如,1916年12月20日新加坡的《振南报》上《蔡元勋前半生之略史》的第一部分“修养时代”说:“蔡君松坡,原名艮寅,以庚子与汉口革命,更名锷。……及庚子夏,唐才常谋在汉口起义,君及同学诸人,多归国参与其事。事败之日,君及范源廉,以先时他出,得免于难。此一役也,十九人者,牺牲其十一,余则相偕返东。”
所有这一切都充分证明,除了梁启超之外,当时知道蔡锷回国参加自立军起义之事的还大有人在,而且还早于梁启超说出了这一“秘密”!由此可见,蔡锷1900年回国参加唐才常“勤王”起义的故事在当时也并不“新鲜”。
以上大量史实再次充分证明,曾文所谓蔡锷逝世后“国内众多报刊为纪念这位反袁称帝的护国英雄,虽然发表了各地一大批悼念文电、纪念会演说词以及介绍他的光辉业迹的生平略史,但却没有一人以任何形式言及他当年回国参加过唐才常自立军‘勤王’起义”的结论,又完全不符合历史事实,因而也是不能成立的。
三、形成历史共识的史料源头并非《蔡松坡遗事》
曾文分别考察李文汉所编《蔡公松坡年谱》、刘达武所编《蔡松坡先生年谱》和唐才质《自立会庚子革命记》《追忆蔡松坡先生》等回忆文章中有关1900年蔡锷回国参加唐才常自立军“勤王”起义的说法之后,又断言:“他们的记载,犹如‘长江滚滚东逝水’,也只是流而不是源,并不是以上共识的真正源头。真正的源头,实际是梁启超1926年11月4日在北京清华学校蔡锷‘十年周忌纪念会’上的演说词……《蔡松坡遗事》一文。”但事实并非如此。
首先,经笔者查考,除李文汉所编《蔡公松坡年谱》中有关这方面的记载中,确有与梁启超所谓起义前唐才常派蔡锷回湘给黄忠浩送信,黄忠浩坚留蔡锷不让回去,幸而得免于难的说法相同之外,唐才质和刘达武的有关说法与梁启超《蔡松坡遗事》的说法并不完全相同。唐才质在《自立会庚子革命记》《追忆蔡松坡先生》的有关回忆,虽然在唐才常派蔡锷回湘给黄忠浩送信,黄忠浩坚留蔡锷不让回去,幸而得免于难等处与梁启超《蔡松坡遗事》的相关说法基本相同,但仍有两处明显不相同。其一,蔡锷并不是如梁启超笼统说蔡锷与其他同学一道“全都回去参加”,而是“同学既行之后,松坡心不自安,旋亦毅然变计,只身回沪转汉,参与武汉起义”[12]97-98;其二,虽然也有唐才常派蔡锷回湘给黄忠浩送信的记述,但唐才质却说黄忠浩“原在湖南训练新军,亦为同志,此时已奉令移鄂”[6]92或“黄原在湘训练新军,此时正奉令移鄂”[12]97-98。唐才质和梁启超虽然都先后参加了起义,但他们参加的时间和所处的地点与蔡锷并不相同。梁启超是得知起义发动后“自美洲驰归,及上海而事已败”。他抵沪后试图营救唐才常等被捕人士,但为时已晚,只好重返日本。唐才质虽然回国后未去汉口,但留在上海负责处理后方机要及海外联系事宜,对于蔡锷“只身回沪转汉,参与武汉起义”和黄忠浩调动之事当然是亲见、亲闻。所以,唐才质回忆中与梁启超在《蔡松坡遗事》所说的不相同的这两点,不仅弥补了梁启超所说的缺失,而且比梁启超相关说法更详细,可信度也更高。而刘达武《蔡松坡先生年谱》说“四月,偕唐才常十九人回国谋起事汉口,失败,死者十人,公以任务他出,得免,仍返横滨,改今名(原名艮寅)”[13]3-4,其中,“十九人”“公以任务他出”和“仍返横滨,改今名”等说法,显然不是源于梁启超的《蔡松坡遗事》,而是源于笔者前述之《蔡松波先生事略》和《蔡锷小史》或庾恩旸所撰之《护国军神蔡公传略》《中华护国三杰传》。但十分遗憾的是,曾先生虽然明知唐才质和刘达武的有关记述与梁启超的有着重大的不同之处,却未加仔细分析,仍然主观地做出了“刘达武和唐才质两次为文所说蔡锷1900年由日回国参加唐才常自立军‘勤王’起义的经过,虽详略不一,刘达武仅以‘蔡锷以任务他出,得免,仍返横滨’一语带过,但仍可清楚看出,他们的记载,全参考过梁启超的《蔡松坡遗事》一文,实际上均来源于此”的判断,显然过于牵强。
其次,如前所述,有关蔡锷参加自立军起义的记述,并非只有李文汉、刘达武和唐才质的著作有所记载,云南《义声报》上的《蔡松波先生事略》、《中华童子界》上的《蔡锷小史》,以及庾恩旸的《护国军神蔡公传略》、康有为的《唐烈士才常墓志铭》、陈训慈的《爱国伟人蔡松坡》和张篁溪《自立会始末记》等文中也都有明确的记载,其中前三篇文章不仅均比梁启超的《蔡松坡遗事》整整早了近十年,而且《蔡松波先生事略》比笔者迄今发现梁启超最早提及蔡锷回国参加自立军起义之事的南洋公学演说也早了十天,且所述也比梁启超所说更为具体和完整。而梁启超1922年12月25日的演讲中所谓蔡锷返日后改名为“锷”之说,从时间上看,也比《蔡松波先生事略》《蔡锷小史》两文中的相关记述整整晚了6年,应当是引用了上述两文的相关说法。这就充分证明,《蔡松波先生事略》《蔡锷小史》以及庾恩旸、刘达武、唐才质等对有关蔡锷参加自立军起义之事的记载,绝非源于梁启超1926年(包括1916年)的有关记载。梁启超有关蔡锷参加自立军起义的记载和说法也只是“支流”,绝非“源头”。因此,有关蔡锷参加自立军起义的记载绝非梁启超“一源”,而是“多源”。在这种情况之下,曾先生仅仅考察了梁启超、李文汉、刘达武和唐才质的有关说法就断定“形成历史共识的史料源头”是梁启超的《蔡松坡遗事》一文,显然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
综上可证,曾文所谓人们“形成蔡锷1900年回国参加过唐才常自立军‘勤王’起义这一共识的真正源头,的确是梁启超的《蔡松坡遗事》”的结论,的确不能服人。
四、“《蔡松坡先生事略》”并非经蔡锷“亲自审阅过”
为了证明蔡锷未回国参加自立军起义,曾文还指称,“蔡锷生前曾四次委婉谈及唐才常自立军‘勤王’起义一事,以及他对此事的真实感受”。曾文所列举的四次中,前三次明显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在此不再讨论。但“第四次”显然是其中最重要、最能说明问题的要点,所以,曾文将其放在最后,以显示其分量之重。对于这“第四次”,曾文是这样表述的:“第四次比较特殊,不出之于蔡锷自署之文,而出之于1913年2月由云南军都督府专设的云南光复史编纂局聘任的专职人员赵式铭、郭燮熙、刘润畴三人编撰的《蔡松坡先生事略》[注]经查,此文原标题不是曾文所谓《蔡松坡先生事略》,而是《蔡松波先生事略》。“坡”“波”谐音,故时人常将“坡”写成“波”。蔡锷自己也常这样写,可见之于其致妻潘蕙英信中的署名。此与前二、三部分所提《蔡松波先生事略》非同一文,故以下简称《事略》以示区别。。由于此文是蔡锷提供素材,并亲自审阅过的,因此文中所述也可认为是蔡锷本人的意思。他在此文中全面回忆了自己在这次起义中的心路历程,说梁启超、唐才常‘借勤王为名,结合同志,谋举革命’之时,他‘就梁于日’。但梁启超‘以其年幼’,认为‘宜储学为异日用’,他‘遂入东京大同高等学校研究政治哲学并补习普通科学’,后来‘汉口事发,师友多遇害’,‘旋联军入京,海内鼎沸’,他‘外瞩祖国之危亡,内伤僚友之惨祸,忧虑成疾,形容枯槁,医药鲜效。然以体质素强,治事为学,尚如恒也’。这年‘冬间’,他得知‘日本某巨公将游历长江’,曾请允充‘译员,藉为复仇之举’,因其‘不纳而止’。”很明显,曾文不惜大量引用《事略》中有关内容,就是要说明蔡锷本人“亲自审阅过”的此文中并未明确提到蔡锷回国参加起义之事,以达到其否定蔡锷曾回国参加起义之目的。
经笔者查考,曾先生所谓蔡锷亲自审阅过《事略》之说,其实早在其发表于1987年第6期《近代史研究》上的《蔡锷的同盟会会籍问题》一文就已经定案。曾先生当时是这样说的:“这次编纂云南光复史时,除正式编成《光复起源篇》等9篇10册外,赵式铭、郭燮熙、刘润畴三人还编成《蔡松坡先生事略》一篇。综观《事略》全文,内容显然系传主提供。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该稿原件现尚存云南省图书馆,封面上批有‘蔡阅,交刘编修’六字。此六字证明了一个事实,即蔡锷曾亲自审阅过《事略》全文。”从此,在有关蔡锷的研究中,曾先生便常以此经蔡锷“亲自审阅过”,“内容显然系传主提供”的《事略》作为其判断蔡锷经历真伪的重要依据。2017年,为了证明蔡锷未回国参加唐才常自立军“勤王”起义,曾先生又以《事略》作为重要证据。然而,其所谓“蔡阅,交刘编修”之说本身有四错:
第一,顺序不对。众所周知,领导批示不会先署名,再写批文内容,而是相反。如,《政府公报》刊登的袁世凯1913年12月27日批蔡锷所呈辞职文,就是批文在前,署名(盖印)在后。又如,毛泽东《对〈毛主席诗词十九首〉的批注》,也是批文在前,署名在后。[14]459
第二,方式不对。领导批文、阅文,一般是批“此批”,“阅”或“已阅”,再署名或盖印,不会署“某阅”或“某批”,如前述袁世凯批蔡锷呈文,先批再盖印。又如,毛泽东《对〈毛主席诗词十九首〉的批注》,批示后署“毛泽东”全名。众所周知,“某阅”只是机关里下级干部之间在一般性传阅文件上签字,表示自己已看过了的意思,再传给别人阅读,以利事后检查谁看了,谁没看。而最高首长阅文后的批示是重要文件传递的最后环节,不需要再传给别人阅读了,因此只会批“阅”或“已阅”,而不会署“某阅”。
第三,事实不对。从笔者所见蔡锷的批文及其习惯看,蔡锷阅文后,均批“阅”,再盖上“蔡锷之印”,从未有署“蔡阅”一说。例如,蔡锷审阅五月十一日政务会议议案后批道:“阅。五月十一号夜半。”然后盖上“蔡锷之印”。又如,蔡锷审阅六月初一日政务会议议案后批道:“六月三号阅。”然后盖上“蔡锷之印”。这些,在曾业英所编《蔡锷集》中屡见不鲜。
第四,署名不对。经笔者查证原件,曾文所谓“封面上批有”的“六字”不是“蔡阅,交刘编修。”而是“交刘编修。景阅。”[15]97那么,“景阅”靠谱吗?经笔者查考,完全靠谱。此“景”即为当时正与赵式铭、郭燮熙等人纂《云南光复纪要》的大理张景中。郭燮熙在《分纂云南光复纪要小引》中说:“往民国二年癸丑岁,燮熙奉蔡松波都督委状,与剑川赵星澥式铭、大理张景中肇兴分纂《云南光复纪要》,而滇中道尹周惺庵为总纂。”[16]224由此可见,《事略》是赵式铭、郭燮熙、刘润畴起草的,张景中未参与其事,所以赵式铭等人请同一写作班子的张景中看看,张景中看完后就署上“景阅”。据笔者查考,“景阅”的字样还与其他“某阅”一道常常出现在云南都督府编纂的其他文稿上。还需要指出的是,张景中在云南光复史编纂局参与编纂《云南光复纪要》的同时,还常以“景中”为笔名,在当时的《南针》杂志上发表文章。
综上可证,曾先生所谓蔡锷“亲自审阅过”《事略》不能成立。因此,曾文根本不能以《事略》来否定蔡锷曾回国参加起义。
五、梁启超所说并非全部不符合历史事实
曾文否定蔡锷1900年回国参加过唐才常自立军“勤王”起义的基本思路其实并不复杂,只有两步:第一步(即曾文的第一部分),试图将天下有关记载和说法归于梁启超的《蔡松坡遗事》这一所谓的“源头”;第二步(即曾文的第二部分),试图证明梁启超在《蔡松坡遗事》这个“源头”中“所说并不符合历史事实”。只要这两步都达到了预期的目标,曾文否定蔡锷1900年回国参加过唐才常自立军“勤王”起义的“大事”也就可“大功告成”了。但是,如笔者前文所证,曾文的第一步并不成功,而是失败了。那么,曾文的第二步是否能成功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通观曾文的第二部分,曾业英主要是以梁启超“暮年”时的学生吴其昌于1942年,在梁启超逝世13年之后“濡笔追录”的《先师梁任公别录拾遗》中有关蔡锷1900年回国参加唐才常自立军“勤王”起义的一段话语,通过三个“关键问题”,来检验梁启超所说是否属实。需要指出的是,曾文用以检验梁启超所说是否属实的三个“关键问题”中,第一和第三个“关键问题”,不值一驳,故为节省篇幅起见,本文从略。
曾文在第二部分中的所谓第二个“关键问题”就是“查明梁启超抵沪时黄忠浩是否驻军湖南”。曾业英在文章中通过引用张之洞调黄忠浩率军赴鄂的电文和当时的《申报》《中外日报》有关黄忠浩率军抵鄂的报道,认为:“黄忠浩6月底或7月上旬的确已应张之洞之调离开湖南率部移驻湖北武汉了。”这样,“梁启超所说‘松坡那时年龄最小,唐先生看他还不能担任什么重要的职务,临起事的前半月,叫他带封信回湖南找黄泽生先生(宗[忠]浩)’……等等情节,毫无利(曾业英原文如此,应为“例”)外,都是根本不存在的事”。并最后得出了“梁启超所说蔡锷1900年回国参加唐才常‘勤王’起义的故事,固然绘声绘色,十分可爱,却被事实证明是不可信的”结论,从而从根本上否定蔡锷1900年回国参加过唐才常自立军‘勤王’起义。
对于曾文以上论证和推论,笔者认为,其利用相关史料并经过论证后,认为梁启超所说唐才常叫蔡锷带封信回湖南找黄忠浩并不符合历史事实,其论证是严谨的,其结论固然可信。但是,曾文进而以此推导的“梁启超所说的故事,固然绘声绘色,十分可爱,却被事实证明是不可信的”结论,就未必也正确了。
列宁曾经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真理)只要再多走一小步,仿佛是向同一方向的一小步,真理便会变成错误。”[17]257那么,曾文“向同一方向的一小步”为什么又“变成错误”了呢?这是因为:
第一,如前所述,梁启超是得知起义发动后才“自美洲驰归,及上海而事已败”。因此,对于发生在国内的这场起义,他并非亲历,所以,他在演讲中所演绎的那段唐才常派蔡锷给黄忠浩送信的细节,如果有,也肯定是辗转从别处听来的,难免在传说中有所失真或存在梁启超听错的情况。再说,梁启超1898年在长沙主讲时务学堂时,与唐才常跟具有维新思想的黄忠浩有过往来,当时黄忠浩的确在长沙金盆岭练军。唐才常要在汉口发动起义,联络好友黄忠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蔡松波先生事略》所说“事败之日,君及范源廉,以先时他出,得免于难”,庾恩旸《护国军神蔡公传略》所言“先时因故他出”和刘达武《蔡松坡先生年谱》所说“公以任务他出,得免”,也就证明蔡锷当时已在汉口而且与唐才常在一起,只是8月21日晚唐才常等人在李慎德堂的自立军总部被捕之时,蔡锷恰好正在外面执行任务。那么蔡锷外出担任什么任务呢?梁启超说是唐才常派他前去联络黄忠浩,也是极有可能的。但梁启超刚“自美洲驰归”,不可能知道黄忠浩此时“已奉令移鄂”,而按以前记忆认为黄忠浩当时还在湖南长沙,进而以为唐才常派蔡锷前去湖南联络黄忠浩,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所以,关于蔡锷参加自立军起义及脱险的经历,限于史料,我们目前尚难以对其中的全部细节准确掌握,只能通过当年与蔡锷共同参加过此次起义的幸存者的回忆来证实此事。尽管他们事隔多年之后对此事的回忆中,有个别细节经不起推敲,但仍不足以构成否定蔡锷回国参加自立军起义这整个事件的理由。且莫说梁启超对于唐才常在汉口发动起义之事并非亲历,其所述蔡锷给黄忠浩送信的细节可能有些经不起推敲,就是某些历史事件的亲历者对于自己亲历之事往往也有说错的时候。
例如,居正在其《辛亥札记》之《选举大总统》一文中,记述了自己参加1911年12月29日十七省代表选举大总统的情况,尽管这200多字的记述中错误连篇,不仅把湖北代表谭人凤说成为湖南代表,把谭人凤12月26日的参会时间说成12月29日,而且把会议时间为上午九时说成是午后一时。我们能以此而断言,居正未参加这次选举会吗?[18]
又如,石陶钧在其自传《六十年的我》中说:“一八九八年三月,长沙时务学堂开学,其组织与所倡学说,倾于民主政治及一般科学常识,并主张废科举、兴学堂,梁启超为其主要导师。仁铸推荐我与子善及蔡锷加入梁门,为学堂学生。”但据笔者查考,石陶钧这80多字记述中也是错误百出:时务学堂开学的时间是一八九七年十一月初六(公历11月29日),梁启超一八九八年三月已离开长沙,徐仁铸一八九七年底才到任湖南学政之职,时务学堂录取学生一律经过考试、择优录取,学堂所录内课、外课、附课诸生名单中均无石陶钧的名字。尽管如此,我们能轻率地肯定或否定石陶钧是时务学堂学生吗?当然也不能。笔者认真查考后得出的正确结论是,石陶钧是经叶德辉推荐跟梁启超学习的,属跟班学习或寄读的性质,并非时务学堂正式学生。[19]
因此,对于历史当事人的记述,作为历史研究者绝不能仅仅因为其记述中个别细节有些错误,就轻率地否定其所记述的整个事情,而应当在认真考查和分析后给出实事求是的结论。用曾先生自己的话说就是:“历史当事人的记述,不论是当时留存的档案,还是事后的追忆,都可能因为主、客观的种种原因,出现这样那样的真与伪或者真伪并存的现象。因而只有对其所记述的人和事,进行全面的考察,逐一辨明其真伪之后,才能对所涉全部人和事做出能否成立的判断。绝不能仅仅依据辩明其中个别人和事的真伪,轻率否定或肯定其所涉的其他人和事。既不能因其中某人某事被证明是不真实的,便以此为据判定其所涉的其他人或事也是不真实的。也不能因其中某人某事被证明是真实的,便以此为据判定其所涉的其他人或事也是真实的。惟有如此,才不致陷入顾此失彼、按下葫芦起来瓢的窘境。”[20]141就这个意义而言,梁启超所说蔡锷1900年回国参加唐才常‘勤王’起义的故事,虽然由于历史的原因,难免略有瑕疵,但仍然是一个“绘声绘色,十分可爱”,而且总体上真实可信的故事。
第二,曾文所引梁启超关于唐才常派蔡锷去湖南联络黄忠浩的说法,均出自于由第三方的记录或事隔多年后“追录”的梁启超的演说。既然是演说,有时为了吸引听众,梁启超偶尔即兴在其中添加甚至虚构一些细节,使之听起来更加“绘声绘色,十分可爱”,也在情理之中。但征之于梁启超《祭蔡松坡文》和《清代学术概论》这样严肃的文章,却未见有这样的“发挥”。而况同样是演说,在1916年12月在上海工业专门学校演说中,梁启超并没有唐才常派蔡锷去湖南联络黄忠浩的“发挥”。所以,对于梁启超在某次演讲中偶尔加点“佐料”,使之更生动之所为,似无须过于计较,更无拿来“说事”的必要。因此,曾文以梁启超偶尔在演说中谈及唐才常派蔡锷联络黄忠浩的细节有些错误,就认定梁启超之前所有关于蔡锷回国参加自立军起义的记载都不符合历史事实,显然是武断和片面的。
第三,如前所证,关于蔡锷回国参加自立军起义之事,并非只有梁启超知道并说起,早于梁启超所说的,异于梁启超所说的,均不乏其例。可见,关于蔡锷回国参加自立军起义之说,梁启超所说只是“支流”,而非“源头”。因此,曾文仅以梁启超一人偶尔说过唐才常叫蔡锷带封信回湖南找黄忠浩之事有误,就否定梁启超之外的其他所有人有关蔡锷回国参加自立军起义的记载和回忆,显然也是片面的,且过于草率,更难以服人。
总之,大量史实证明,曾文关于蔡锷未回国参加唐才常自立军“勤王”起义的诸多论述并不符合史实,其所谓蔡锷未回国参加唐才常自立军“勤王”起义的结论完全不能成立。蔡锷1900年回国参加唐才常自立军“勤王”起义的历史事实清楚、真实可信,绝不可轻率予以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