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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 迹(散文三题)

2019-02-22沈苇

绿洲 2019年1期
关键词:磁器武隆

沈苇

泰伯与二胡

读者看到这个标题,大概会问:泰伯与二胡有关系么?难道二胡是泰伯发明的?没有必然联系,二胡也不是泰伯发明的,两者之间几乎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他们之间有一个共性:都是江南的“外来者”。没有这两个“外来者”,我们今天特征鲜明的江南文化和吴越文化,会出现族源和艺术上的两个黑洞。人群的迁徙,民族的融合,文化的混血,艺术上的“拿来主义”……早在泰伯时代和胡琴时代已经开始了。

在无锡梅村(梅里)的泰伯庙,泰伯开凿的水井还在,亭子石柱上有一幅楹联“井邑依然旧山水,荆蛮乃是新天地”。泰伯开凿的江南第一条人工河伯渎河,缓缓流过庙前,流过叶落似黄金舞蹈的银杏树下。不远的鸿山(《史记》中的“平墟”)上,有泰伯墓。梅村一带,还有荆村、蛮巷等古老地名。这些历史遗存,替我们记住了泰伯。每年农历正月初九是泰伯生日,要在庙里举行祭祀活动,前来赶庙会的民众来自太湖流域的四面八方,最多时达数十万人。“岁时致祭奉祀,历代不废”。3000多年过去了,句吴后裔没有忘记自己的先祖。

我的老家浙江湖州在太湖南岸,与无锡一水之隔,旧称吴兴,属东吴故地。小时候,常听太奶奶说,不要忘记泰伯,泰伯是我们的老祖宗。到了爷爷奶奶一辈,也是这么说的。村里死了人,子女和后代要披麻戴孝、腰间束麻绳,据说源自泰伯去世时人们哀悼他的方式,慢慢演化为一种丧葬礼俗。据说泰伯生前最喜种麻,将中原先进的桑麻技术带到江南,加以发扬光大。

《史记》《吴越春秋》《越绝书》等对“泰伯奔吴”都有记载。泰伯是周部落首领古公亶父(周太王)的长子,仲雍和季历是其二弟、三弟。季历和他的儿子昌(姬昌,即后来的周文王)是贤明圣瑞之人,古公亶父有意立季历为王,以便传位给姬昌。泰伯深知父亲的心意,携二弟仲雍南下,同避荆蛮,定居梅里,建立了江南第一个国家——句吴。《吴越春秋》如斯记载这段史实:“泰伯、仲雍……知古公欲以国及昌。古公病,二人托名采药于衡山,遂之荆蛮,断发文身,为夷狄之服,示不可用。”

孔子从“泰伯奔吴”这一行动中看到了一种美德——“让”。“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论语·泰伯》)这一一锤定音的评价刻在梅村泰伯庙仿古青铜器上。大道无痕,至德无名。泰伯庙也叫做至德殿,梅村被誉为“至德名邦”,可谓实至名归、恰切妥当。

泰伯奔吴,是避让,也是逃离。与其内心纠结痛苦,还不如远走他乡。作为南迁先祖,泰伯和仲雍完成了夏商覆灭之后中国历史上中原人第一次南迁的壮举,一次史诗般的远行。动物的迁徙是为了生存,而人类的迁徙,既为了生存,又包含了超越生存的意义。从3000多年前的现实去看,中原北方已拥有成熟发达的农耕文明,而南方处于渔猎社会。海水退去,土著先民在滩涂上讨生活。因此北方人称南方是荆蛮,南方人是南蛮、夷狄。泰伯奔吴,是从“发达地区”向“落后地区”的一次迁徙,从“文化中心”向“边疆地带”的一次人才输送。“江南文明梅里始”,北方向南方贡献了伟大的泰伯,引发了外来文明与土著文明的接触和交融,诞生了璀璨的东吴文明。

泰伯到了吴越之地“断发文身”,这是当时南方民族的一种风俗。“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象龙子,故不见伤害。”(《史记·吴太伯世家》)这说明泰伯很懂得尊重土著民族的生活习俗,便于自己尽快融入其中。他带来北方先进的农耕技术,凿井开河,兴修水利,养蚕桑,种稻谷,以北方礼俗教化乡民,“以石为纸,以炭为笔,以歌为交,以礼为教”(泰伯庙文物管理处主任毛剑平语),受到土著民族的热爱和拥戴,很快就有近千户土著家庭归顺他。这是句吴国的雏形。

泰伯奔吴,不是一次久远的“族群迁徙”可以概述,他带来的文化的交融、混血和新生,是一个影响深远的开端,从而实现了蛮荒江南的首次文明飞跃,一次质的飞跃。他初到江南时,听不懂当地民族的语言,就用歌声与他们交流、沟通。战国史料中的“吴吟”,楚辞中的“吴歈”,大概就是“吴歌”的远祖了。今天的“吴侬软语”中,也一定包含了泰伯时代的发音和口吻。据说《诗经》中《七月》《公刘》等都是泰伯的作品,他也一定把这些北方的“风雅”带进了吴歌,融入进吴侬软语。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

爰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

二胡作为“外来者”传入江南,时隔“泰伯奔吴”两千年之后,已是唐宋时候的事情了。在近代之前,二胡一直叫胡琴,也即奚琴、嵇琴。是无锡的刘天华,这位现代音乐天才,《良宵》《病中吟》《光明行》的作者,借鉴西方乐器的演奏技法,将二胡定位为五个把位,发明了二胡揉弦,扩展了二胡的音域范围和表现力。二胡由此从民间伴奏中脱颖而出,成为现代独奏乐器,也脱离了它的古称——胡琴。

但凡中华文化中带“胡”字的,都是“外来者”,如胡笳、胡姬、胡腾舞、胡旋舞等。植物也一样,胡瓜(黄瓜)、胡椒等,都是“植物移民”。西瓜西来,榴花西来,丝绸之路三大名果葡萄、石榴、无花果,都是从异域、从中亚西亚而来的。二胡的前身胡琴,最早的文字出现是在唐代边塞诗中,“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宋人诗词中写到胡琴的,渐渐多了起来,如欧阳修《试院闻胡琴》中有这样的句子:“胡琴本出胡人乐,奚奴弹之双泪落。”说明胡琴是一种善于表达离愁别绪和思乡之情的乐器。

欧阳修诗中写到的“奚奴”即为北方奴隶,胡琴也叫奚琴,“奚琴本胡乐也,出于弦而形亦类焉,奚部所好之乐,善其制,以竹扎之,至今民间用焉,非用夏变夷之意焉。”(宋·陈旸《乐书》)非夏变夷,即夷变夏,这是陈旸没有说出的。由此可以推断胡琴起源于北方少数民族“奚部”。但是,暂慢,这只是二胡起源说之一。宋代陈元靓所著《事林广记》中说:“嵇琴本嵇康所制,故名嵇琴。二弦,以竹片轧之,其声清亮。”并明确地记载嵇琴是拉弦乐器。这样就有了二胡起源说之二:嵇康的发明专利。多年前,我曾在上海地铁站观赏过一家民乐乐团的二胡与艾捷克合奏,十分精彩,维吾尔男乐手演奏艾捷克,汉族女乐手演奏二胡,两人配合默契,琴与琴之间像是深情的对话和倾诉,路人纷纷停下脚步,被打动了。从形制、音色和拉弦方法上看,新疆少数民族使用的艾捷克和江南二胡十分接近,像是一对不折不扣的孪生乐器。艾捷克起源于波斯,由此我们是否有了第三个大胆的起源说——二胡起源于西域和波斯?

在梅村,我们参观了已有近百年历史的古月琴坊。这里的二胡制作沿袭古老的传统工艺,每一道都是手工精制,工序繁多,十分考究。做出一把二胡需要一个多月时间,每把琴的售价少则数百元,上好的要一二十万元。古月琴坊的产品远销海外,尤受东南亚华人喜爱。琴筒所需木料大多是东南亚的紫檀木或红木,琴弓采用内蒙、新疆的马鬃和马尾毛。一位正在给琴筒前口蒙皮的师傅告诉我们,琴皮以蟒皮为佳,一般蛇皮就次等了。蟒皮又以肛门附近的最好,这个部位的蟒皮稳定性好,发音浑厚圆润。蟒皮的鳞片越大,音色就越好。越南、缅甸的蟒皮最理想,海南和云南的要差一些……原来,制作一把好琴,同样需要这么多“外来品”!

现代二胡到了刘天华、华彦钧(阿炳)、赵寒阳等这批大师那里,制作工艺和演奏技法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多有经典曲目留世。被叫做“南琴”的二胡,从此与南方气质、南方风格联系在了一起。它柔美、温婉、凄切、悲凉……一根敏感的颤栗的南方神经!2004年,我第一次到无锡,去参观阿炳纪念馆,其时纪念馆正在改扩建,只看到一个机声隆隆的工地。此次到无锡,返程时雨中赶火车,又错过了拜谒阿炳的机会。找出2004年写的《无锡吟》,以为纪念吧。

从锡山和惠山深处流出的二泉映月

从呜咽的二泉流出的二泉映月

从破败的道观流出的二泉映月

从如墨的无锡之夜流出的二泉映月

从刑具般的月亮流出的二泉映月

从一只瞎眼流出的二泉映月

从酒精、鸦片、梅毒流出的二泉映月

从两根难兄难弟的琴弦流出的二泉映月

——这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南方神经上流出的二泉映月……

泰伯奔吴,开创江南文明之始;二胡外来,书写江南艺术华彩乐章。每一种文明,包括地域文化,都不是封闭的、单一的,唯有开放、接纳、融汇,新文明的诞生才有可能。我们今天赞美唐朝,希望梦回盛唐,因为唐朝有一种海纳百川的胸襟和气度,是一个融合型、国际化的黄金时代。这与它的高度开放有关。唐代胡风盛行,是一个胡服、胡食、胡乐备受青睐的时期,长安有多个胡人社区,仅丝绸之路中介民族粟特人就有5万之多。对“舶来品”的接受和热爱是唐代生活的一大特征。美国汉学家谢弗的《撒马尔罕的金桃》一书,是专门研究唐代“舶来品”的,写到了18类、近200种“舶来品”。“舶来品”是唐朝高度开放的精彩缩影和象征。泰伯和二胡,貌似风马牛不相及,但作为“外来者”,二者为蛮荒江南、蒙昧江南注入了新的血液、新的活力、新的光。因此,泰伯的故事,二胡的流变,具有人类学和文化史的意义。改革开放40年,我们讲中国梦、民族复兴,追溯泰伯奔吴、二胡演变,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任何一种文化和文明,封闭起来,就是死路一条,唯有更加开放,打开大门去拥抱广大的世界,才是坦途和正道!

浙江四记

渡口

河姆村。我在司机的指点下下了车。正午的热浪猛地包围我,有几秒钟我站立不稳,有点踉跄。我背着沉重的行囊穿过村庄。满目的零乱萧条散发着一种特别贫穷的味道。有几家人家在盖新房子,引来一群孩子在沙坑里玩耍。高大的玉兰树,显出雍容华贵的样子。洁白的花朵落在地上,太阳一晒,很快就蔫了。

四明山下的这个村庄是从前外来的逃难者、拾荒者聚居而成的。200多户人家,光姓氏就有80多个。众姓杂居,口音也是南腔北调。这里的土地没有平原富饶,但足以为他们提供食物和庇护。

我在毒日下等渡船,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了。渡口冷清,很少有人摆渡,船还在对岸等人,不愿空着过来。我和要去的对岸隔着一条姚江,浮萍、渔网和水生植物占据了大部分江面,使流水更加犹豫、缓慢。正午的江面,显得空旷、寂寞而荒凉。

渡口原来叫黄墓渡,与一位名叫夏黄公的汉代隐士有关。他逃避宫廷争斗,来到浙东,隐居并终老于附近的山中。司马迁在《史记》中将他和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称为隐士中的“四皓”,因为见过他们的人说他们鹤发童颜,如同仙人。对岸的凉亭里,还保留了一块清代立的“黄墓渡茶亭碑”。

我和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学生一起上了船。船是铁皮船,一上去就感到进了烤箱。幸亏只有几十米的路,如果再远一点,非把人烤熟了不可。但孩子们显得十分开心,刚刚结束了期末考试,放假了,可以去对岸玩了。

“小丽这次没考好,估计爸爸又要打她了。”

“她说再打的话,就逃到外地去,宁可要饭也不回家了。”

“我爸爸妈妈倒从没打过我……”

……船很快就靠岸了。上了岸,我和孩子们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河姆渡遗址公园——复原了的湖泊、沼泽、山地、古植被,还有河姆渡人的生产、生活场景。7000年前,河姆渡人告别刀耕火种,开始人工种植水稻。他们打鱼狩猎,采集酸枣、橡子、菱角,饲养猪、狗、水牛,将它们从野兽变成伙伴和朋友。他们挖掘水井,建造干栏式的悬空房子,烧制陶器,编织苇席,雕刻象牙、兽骨、玉石,从他们的木筒(鼓)、陶埙和五孔骨哨中,流淌出单纯快乐的音乐……在对生活的朦胧憧憬中,一缕文明的曙光已悄然降临。……紫楠、香桂、苦楝、山桃,这些葱茏的树木,是否就是河姆渡古植物的后裔?那么它们不仅仅是树木,而是一群站立着的传递远古信息的精神符号。来自对岸的孩子们回到大自然中,像出笼的小鸟,很快就跑到我前面去,消失在大片的森林中。

7000年,只是一个小小的渡口,渡过去,就进入一个清凉世界,进入一本无字的“地书”。7000年的遗存是一种需要我们搜寻的地舆。7000年前的河姆渡孩子是值得现在孩子羡慕的,他们不用考试,天天放假,因为大自然就是他们的老师,是他们的考场和试卷。

良渚的曙光

米歇尔·拉贡在研究墓葬与幽冥国度的《地下幽深处》一书中说,地上和地下是一个双面镜。消失在地下的人无处不在,他们纠缠不休,回应着地面运动的看得见的人。

良渚,杭州北郊这个乱糟糟的小镇,博物馆是最幽静的去处。相对于地下幽冥王国和无处不在的死人(难道不是人数最多的亲人?),我们在地面的栖居是孤单、浅薄而暂时的。而博物馆是一个例外,它位于阴阳两界之间,同时占有一个双面镜中的两个维度。——博物馆是一双来自时光深处的眼睛,同时看见地上和地下的世界。

博物馆一千倍地放大了“神徽像”:良渚狰狞的图腾。一千倍的饕餮,放大了一千倍的神人兽面、羽冠鸟爪,还有一千倍的眼睛。良渚人对世界的好奇和惊讶就写在它上面。

在良渚文明浸润的南方新月地带,我们拥有一个多么庞大的地下幽深处。在时间的淤泥、泥炭和沼泽层里,良渚人建起干栏式的“悬空房子”,以躲避毒蛇野兽的侵扰。他们种植水稻,剩余的谷子用来酿酒,用丝和麻编织衣服,换下身上破烂不堪的树皮和草裙。在丛林里,他们追逐麋、鹿、野猪、四不象。他们用酒和血祭献祖先、神灵,高台上巫师的舞蹈通宵达旦。出神的时刻,他们觉得自己化身为飞鸟、羽人、游鱼、青蛙、乌龟、知了,并将它们的形象刻在玉器上。有时,他们学习野兽的样子吼叫几声,为的是将自己与野兽区分开来,为的是使自己的直立行走更加生机勃勃……

面对一种原始的生活,他们蒙昧的孩子气的智慧似乎已够了。然而他们感受到了一种更高智慧的召唤。他们为了找到它,花了整整一千年时间,一代又一代的男人女人化为地下的淤泥和灰烬。

只有当他们学会雕琢精美绝伦的玉器,良渚人的心灵才变得细腻和高贵起来;只有当他们学会烧制黑色陶器,良渚人对黑暗和光明才有了更深的认识。

传说良渚人看见了龙。“见龙在田,天下文明。”(《易经·文言》)

……文字,那些文字的胚芽在黑陶和玉器上潦草而羞怯地显现。地下幽深处,一种文明的曙光终于悄然绽放。

——五千年过去了,它早已成为我们血脉的一部分。

水之路

水来到下游不是心甘情愿的,而是被上游、被自己的源头抛弃了。就像一个人的晚年被早年抛弃了一样,他再也不重返自己的起源。河流是真正的浪子,它呜咽,一波三折,浪花四溅,都是徒劳的,最后不是流入了大海、湖泊,就是消失在沙漠里。大海、湖泊和沙漠,就是河的墓园。

富春江经过富阳县城已到下游,再往前走是钱塘江,就能闻到大海上吹来的阵阵腥风了。

河面开阔了,流水缓慢了,水也由清澈的碧蓝变成了沉郁的苍蓝,仿佛农夫山泉汇入了一行老年混浊的泪水。在雨天,江面濛濛一片,给人惆怅之美,过往的船只,对面的景物,淡得像隐隐约约的影子,淡得快要消失了。

富春江的上游是新安江,再往上是千岛湖。而千岛湖的源流则是屯溪,它囤积了皖南群山中的泉源、小溪和雨水,形成一条源远流长的水之路。

这是一条绘画之路。它的风光就是一幅最美的卷轴画,在山水间徐徐展开。新安画派善于请教大自然,是向大自然学习的典范。

这是一条徽商之路。徽州的商人们正是沿着这条水路走向外面的世界的,将药材、茶叶、木料、山货运往各地,又把财富源源不断地运回家乡。

这是一条血脉之路。人们已在两岸找到了刘备、孙权、诸葛亮后裔聚居的古村落,将它叫做“新三国之路”。

对于严子陵这样的高士来说,它是一条隐士之路;在上个世纪的战乱中,它又是一条逃亡之路。

花了整整二十年时间,我终于走通了这条水之路。

二十多年前,我还是浙江师范大学中文系的一名学生。有一年暑假,我用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三十多元钱,走了一趟新安江和富春江。从学校所在地的金华出发,经兰溪、建德、桐庐到富阳。

最难忘的是富春江的水,那种非人间的蓝,蓝得能把人的身心融化,蓝得使人想入非非——会使人产生自杀冲动。与富春江有关的记忆常在我脑海里浮现,有时抽象,有时具体而微。许多朋友像我一样喜欢富春江——这处水与风景的杰作。他们当中有人愿意成为富春江的一棵树,有人则希望做富春江的一条鱼、一只虫子。而我,更愿意成为它的一滴水,回到水奔涌的蓝色中去——那非人间的蓝,归宿性的蓝!

那时的三十多元,居然够我一星期的盘缠了。到了旅行的终点站富阳,我花五毛钱买了一盘猪头肉犒劳自己。一个人在路上,在后来的回想中,能留下最深刻记忆的也许不是山水风光,而是食物。一盘富阳猪头肉的美味,至今令我难以忘怀。我读过丰子恺的散文,日军入侵杭嘉湖平原后,他经富春江逃亡西南,对富阳的记忆是“一碗热辣辣的素面”。

在富阳,我住在两元一晚的小旅店里,我遇到一位与我年龄相当的少年,他是安徽歙县人,回老家为母亲奔丧。母亲才四十出头就病逝了。他坐在蚊帐里不停地哭泣,而我,因为找不到恰当的安慰他的话而不知所措。面对他人的悲伤,我失语了。

二十多年后,我听到一个民间说法:“生在扬州,活在杭州,死在徽州。”如果是二十年前,我就能把这句话送给那位悲伤的少年了,就能告诉他:一个人死在徽州是一种归宿,死在一条河的源头是一种有福。

二十多年后,我在安徽黟县参加完一个诗会,从屯溪(现在叫黄山市)的深渡上船,去浙江的淳安。江南一带的渡船很像货船,人与货物混装在一起。然而,混迹在鱼干、整筐的桔子、被捕获的野猪之间,我心里却是踏实而满足的,感到渡船就像一个家那样亲切。船票便宜得惊人:十二元,却是五个多小时的旅行,穿过整个千岛湖的旅行,不,是农夫山泉之上的如诗如画的旅行。在船上,我花三元吃了一碗香干笋尖肉丝面,它的味道,终于可以与二十年前的富阳猪头肉相媲美了。

用二十多年时间走通一条河,我认为并不为晚,也不算是慢。走通一条河跟走通一个人的血脉一样,是需要耐心的,还有耐心带来的机会。从前的人们,特别是古人,是深深懂得慢的乐趣的,所以从前的世界比现在要广大。郁达夫几次坐小火轮离开家乡,觉得杭州像新疆伊犁一样遥远。而现在,富阳就在城外,就是杭州的一部分。从杭州到徽州,已很少有人坐船了,走高速公路,两个多小时就到了。

我并非是现代交通的反对者,只是觉得在世界的加速度中,慢的乐趣正在渐渐丧失。

缘缘堂的故事

1938年1月,两架日军飞机前来轰炸江南小镇石门,一枚炸弹落在离缘缘堂书房不远的地方。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缘缘堂几乎被夷为平地,只剩下一个烧焦的烟囱孤零零立在废墟上。数千卷珍贵的藏书,四十扇长窗,一百二十五只抽屉,书画和家具,大风琴和打字机,孩子们的玩具……统统被大火烧成了灰烬。被炸毁的是一位作家的“安息之所”和“归宿之处”,是“灵肉完全调和的一件艺术品”!

此时,缘缘堂主人丰子恺正避难在江西萍乡。两个月前,他率亲族老幼十余人,逃出火线,浮家泛宅,迤逦西行,已转辗漂泊数地。情急之中,从缘缘堂带出的只有两网篮书和两担铺盖。获悉缘缘堂被炸的消息,逃难路上,丰子恺一口气写下了三篇“祭文”:《还我缘缘堂》《告缘缘堂在天之灵》和《辞缘缘堂》。

丰子恺愤怒了。他写道:“料想它(缘缘堂)被焚时,一定发出喑呜叱咤之声:‘我这里是圣迹所在,麟凤所居。尔等狗彘豺狼胆敢肆行焚毁!亵渎之罪,不容于诛!应着尔等赶速重建,还我旧观,再来伏法!’……在最后胜利之日,我定要日本还我缘缘堂来!东战场,西战场,北战场,无数同胞因暴敌侵略所受的损失,大家先估计一下,将来我们一起同他算账!”

他称缘缘堂是“灵的存在”。一次,他和弘一法师做文字游戏,将写了字的许多小纸团撒在释迦牟尼画像前的供桌上,抓两次阄,拿起来的都是“缘”字,几年后建新居时就叫它“缘缘堂”了。“我给你赋形,非常注意你全体的调和,因为你处在石门湾这个古风的小市镇中,所以我不给你穿洋装,而给你穿最合理的中国装,使你与环境调和。……故你是灵肉完全调和的一件艺术品!”

“我曾和我的父亲永诀,我曾和我的母亲永诀,也曾和我的姐弟及亲戚朋友永诀,如今和房子永诀,实在值不得感伤悲哀。”语气中已是超然,一位艺术家的超然——生死都在度外,财产(财富)更是身外之物。

缘缘堂建成于1933年春,在梅纱弄8号,大运河拐弯处的一条支流旁。丰子恺亲自担任建筑设计师,其认真投入不亚于写诗作画。连家具也是亲手绘图,再交由木匠定做。他的建筑要求是:高大,轩敞,明爽,具有深沉朴素之美。构造用中国式,取其坚固坦白,形式又是近代的,取其单纯明快。他认为只有这样全体正直、光明正大的环境,才适合他的胸怀,涵养孩子们好真、乐善、爱美的天性。

建筑就是心灵。缘缘堂是丰子恺个人情趣和美学理想的一次物化,是生活艺术化的一个具体呈现。高高的包墙,三开间二层楼的主屋,屋前一个大天井,扇形和半月形的两个花坛,种着芭蕉、樱桃和蔷薇。后堂三间小屋,窗子临着院落,院内有秋千架、葡萄棚、冬青和桂树。……丰子恺对自己的“作品”是满意的,在“安乐之乡”的石门,在温润灵秀的江南,他的生活和艺术从此拥有了一座坚固可靠的“城堡”。他说:“我只费了六千金的建筑费,但倘秦始皇要拿阿房宫来同我交换,石季伦愿把金谷园来和我对调,我决不同意。”

春、夏、秋、冬,丰子恺一家在这里度过了多少其乐融融的好日子啊。冬天也是温暖的,屋子里一天到晚晒着太阳,炭炉上时闻普洱茶的香味。坐在太阳旁边吃冬舂米饭,吃到后来都要出汗解衣裳。廊下晒着一堆芋头,屋角里藏着两瓮新米酒,菜橱里还有自制的臭豆腐干和霉千张。星期六的晚上,孩子们伴着坐到深夜,大家在火炉上烘年糕,煨白果,直到北斗星转向……在流亡的日子里,丰子恺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无处不是魂牵梦绕的缘缘堂。

缘缘堂的五年,是他创作的丰产期。随笔和漫画就像是一对孪生兄弟,一条并肩齐发的双桅船。在看似随意散漫的艺术样式中,是他对艺术的严谨态度和赤诚情怀——随笔不是“随便”,漫画更不是“漫然”。它们始终贯穿了“率真”二字,贯穿了对世间万物的悲悯、爱惜和赞美。

他写家乡风物,写节气变化,写宗教沉思,写人性之美,写给孩子们看的故事,写自己的“理想国”。再卑微琐碎的事物,一经他的表达,就拥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风韵和气骨。

他画农民、小贩、村妇,画酒鬼、赌徒、乞丐,然而画的最多的还是孩子——将新鞋穿在凳脚上的孩子,将两把蒲扇当自行车骑的孩子,哭嚷着嫌花生米不够的孩子……他们是那样生动可爱,令人一眼难忘。“我的作画不是作画,而是作文,不过不用言语而用形象罢了。”他乐意将画作送人,因此当时的石门镇上,从理发店到缝纫铺,甚至是小小的浆粽铺子,常有他的漫画出现。

“子恺从顶至踵,浑身都是个艺术家。”(朱光潜语)而我们在这位艺术家身上读到了智慧和天真。一种中国式的智慧,一种“将诅咒变成葡萄园”的智慧,一种哀而不伤的智慧,他的以小见大的参悟方式,他的佛教信仰,以及身体力行的修行——30岁后,他成了一个素食主义者。与高僧大德的交往。历时半个世纪完成的《护生画集》,它源于李叔同的嘱托:“以优美柔和之情调,令阅者生起凄凉悲悯之感想。”弘一法师对他影响最大,是他的恩师,也是精神标尺。“他做教师,有人格作背景,好比佛菩萨的有‘后光’。”“他不是‘走投无路,遁入空门’的,是为了人生根本问题而做和尚的。他是真正做和尚……是‘行大丈夫事’。”

而他的天真是因为他有一颗孩子的心!他是彻头彻尾的儿童崇拜者,认为孩子能撤去世间的因果关系网,洞悉事物本身的真相。孩子是“灵”的化身,是“出肝肺相示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人”。他把八指头陀“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的诗句刻在烟嘴上,把儿童当镜子,以此对照、自勉。过了60岁,他还说:“我的身体老大起来,而我的心同儿童时代差不多。我情愿做‘老儿童’,让人家奇怪去吧!”我称他是“中国的婴儿”——在现代作家中,丰子恺,也只有丰子恺,才真正称得上是“中国的婴儿”。

重庆二题

磁器口札记

1.瓷器口与磁器口。瓷与磁。前者像瓦片一样易碎,后者多了一份石头的坚固。一座有磁性的古镇,在山(歌乐山)与水(嘉陵江)之间落座,汇聚千年传闻、细节、声音、气息,并在绵延不绝的时日里,将它们徐徐释放……

2.小重庆、白岩场、白崖镇、龙隐镇……它的别称。有人说它诞生于一座江湖水码头,有人说它诞生于宝轮寺的一块白石头,还有人说它诞生于江氏兄弟的瓷窑,而我觉得,它也可能诞生于救了明朝皇帝的一泡童子尿。

3.城中之镇,大隐隐于市。相对于江南古镇的小桥流水、婉约精致,磁器口是中国古镇中的大隐之士;相对于平原上的水乡集镇,山峦半抱的磁器口是一座“立体的镇”。

4.歌乐山曾是一首诗,是歌和乐的祖地。“大禹会诸侯于涂山,召众宾歌乐于此。”于是,山灵载歌,草吟岩鸣,碧落声送,乐无所在。歌乐山曾是一片纯风景,当人气渐渐聚集,一座名叫“磁器口”的古镇背靠它,歌乐山就变成了一篇市井散文。“……岁月已满足于跟从一段段宁静的散文。”(《R.S.托马斯诗选:1945—1990》,重庆大学出版社)

5.这是游历的诗人们写下的:“古镇唤醒了人的过去/就连空气也变得温柔而有力”,“她像一个/隐形的摄影师//在我们眷恋的地方/她不着一字/用镜头收藏你我”,“站在石板路上/古建筑的力量群集而来/我不禁收紧了身子”……诗人们穿过喧嚣的白昼,寻找被黄昏隐藏起来的另一个磁器口——“一段段宁静的散文”。

6.从歌乐山上下来的风,从江面升起的雾,在高石坎相遇。只需数十个台阶,不多的几米,磁器口景象已在脚下,绿荫婆娑之中,板墙黑瓦,层层叠叠,鳞次栉比。不远处,川流不息的嘉陵江微微隆起闪烁的脊背,提醒我们: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7.渣滓洞的矿渣,铺就下山的蜿蜒路。一个伪装的疯子,沿着它逃生。而稀缺的煤,依旧是地狱的烈士,在洞穴般的牢房里受难、燃烧、呐喊。他们的遗骨,团结成一块屹立至今的“红岩”。

8.水码头。青年旅社。啤酒园。江湖菜馆。江面熄灭了渔火,代之以暧昧飘忽的灯光,以及一幢幢高层建筑的朦胧倒影。“咂酒”(一种高粱醪酒)温好了,却不见棒棒、袍哥、胭香姊妹。只有悬崖上的水观音,日复一日注视片刻不息的滔滔江水。她用瞪大的眼睛、仁慈的目光,排除江中的礁石、漩涡和险情。她身穿今年的新衣,头顶一个年代不详的破凉棚。

9.凤凰网图片:一对年轻情侣,在水码头亲吻、自拍。三天前,我在那里独坐、抽烟。

10.钟家院的老照片:慈禧太后。民国婚礼。小脚女人。山路上的挑夫。一匹被钉上铁掌的矮马。卖香烟、花生瓜子的小店。烧酒摊。江湖郎中。剃头匠……“昔日”被“此刻”收入囊中,却无声无息。——一间昏暗老屋正好上演黑白“穿越剧”。

11.三峡广场有一株听了半个世纪故事而生长的黄桷树,而翰林院里则有一株饱读诗书百年而穿天入云的黄桷树。

12.第一片银杏叶落在磁器口石板路上,第二片银杏叶随嘉陵江水漂走,第三片银杏叶被我夹在《沙坪坝文化地图》中,银杏叶是书签、药方、情人礼物。数亿元银杏树曾听从城市最高指示,向着重庆狂奔,银杏树变成了移民、难民、背井离乡者。乡愁从移植的银杏树上流泻……

13.留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悠闲、迟缓或局促,被磨光的一块块条石收藏。一个街巷迂回、游人交织的回音壁,一个立体迷宫里的回音壁。

14.川东民居。四合院与小天井,板墙黑瓦,砖木混合,出挑与吊脚,悬山、硬山、歇山的屋顶……木头和竹子的骨架,不比钢筋水泥长久,却比钢筋水泥深远。

15.千张皮、毛血旺、椒盐花生、陈记麻花、豆瓣鱼、鸡杂汤锅、叫花鸡、酸辣粉、伤心凉粉、滑肉汤、抄手、麻辣串、担担面、菜豆花、手工桃酥、竹筒粽子、麻辣豆干、烤玉米、方竹笋、苦荞茶、鲜花椒、张飞牛肉、怪味胡豆、城口腊肉、香飘土豆、烧仙草、烤山鸡、臭豆腐、兔子腿、大刀扣肉……一张磁器口的美食地图琳琅满目、活色生香,使饕餮之徒垂涎欲滴,非美食的磁器口被挡在美食磁器口之后。

16.土特产、旅游纪念品、舌尖上的中国……我们的传承变得越来越可怜,仿佛最后只剩下一个舌尖。如果我们丧失了舌尖,是否就丧失了对一个地方的记忆,丧失了自己的起源?——我们有我们的哲学:用嗅觉寻找失去的世界;用舌尖品尝酸甜苦辣、生老病死。

17.大包小包的土特产搬回了家,与亲人、同事分享。在变质期之前,证明我们去过某个地方,短暂地维系过我们与“远方”的某种关联。

18.穿过筒骨汤、糍粑海椒,穿过那么多猪心、猪舌、猪肺、大肠和蔬菜,一个舌尖终于找到了滑嫩爽口的血旺……一个舌尖在惊叫、欢呼。

19.一对夫妇用古法制作桃酥。石臼中的糯米加入花生、冰糖、桂花、花粉,夫妇俩抡起木锤,默契互配合,有节奏地反复捶打,直到它变成美味可口的食品。所谓功夫就是耐心,就是千锤百炼。而他们反复捶打的动作,来自上一辈、上一辈的上一辈……来自勤勉与耐心。

20.伤心凉粉。——何言“伤心”?七十岁的少年派诗人华万里解释有三:太好吃了,吃了一碗又一碗,以至于把身上的钱花光了;十分美味,麻得过瘾,辣得流泪;伤心凉粉原本是川西人的发明,当他们移民川东,它就变成了故土难离的思乡小吃,品尝它就是一种伤心的仪式。

21.磁器口,一个时光的休止符,一种真品与赝品的同在,一只古老瓷器的缺口、裂痕与碎片。向内的器口,适宜于向内的凝望——对一个混沌内胎的“窥视”。磁器口是向内的,就像我们穿越幽深小巷,进入更加幽暗的院落、天井、厢房,世袭的时日囤积成一种浓得化不开的静谧,附着在水槽、墙壁、房梁和生活器物上。过去的人物、故事、剧情散场了,没有说完的话再也不能说出了,所有的喜悦、苦痛、叹息、念想、压抑都静寂了,却默默弥散在四周空气里。一个被这种空气包裹的闯入者也是向内的、倾心自我的,像一只易碎的还在呼吸的瓷器(磁器)。一个移动的瓷器(磁器),一种向内的漫游。

22.春、夏、秋、冬的磁器口。日落日升的磁器口。躲过洪水劫难的磁器口。“白天里千人拱手,入夜后万盏厨灯”的磁器口。陪都时期的磁器口。秦宣夫画笔下的磁器口。革命者、土匪、兵士、棒棒们的磁器口。码头上迎来送往的磁器口。老人与孩子的磁器口。在自己的地方活腻了来这里玩乐的人的磁器口。一部老电影里的磁器口。一部冗长电视剧里的磁器口。一只雨燕、一条流浪狗眼中的磁器口……“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磁器口。

23.早晨醒来的磁器口,像一个无底的口袋,能够装入足够多的人流和喧闹、显现和秘闻;到暮晚,安静下来的磁器口,就像川剧的一次变脸。

24.“咣!咣!咣!关好门窗,小心火烛!”“咣!咣!咣!早睡早起,锻炼身体!”打更人走过空无一人的街巷,走过漫长的石板路,想导演一座古镇的时间表,却孤单地戏剧化了自己。

25.挂满啤酒瓶的“从前酒吧”,一位白发老妇与一只瓦房上的老猫相互注视着、注视着,旁若无人,面无表情,仿佛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自己、秘密和流逝的光阴。

26.老院子。一只积水的石槽,水清无比,几朵静卧的睡莲花期已过。当雨滴又一次惊扰水面,磁器口变成倒影,在一只水槽的微澜中晃荡、破碎,又迅速愈合、还原……

武隆散章

隧洞是武隆的欢迎词。

从重庆到武隆,要穿越十四个隧洞——十四句或长或短、忽明忽暗的欢迎词。

人工的:舌尖上滚动的欢迎词;穿山而过的一连串隧洞。

秋天了,山峦明净,阳光盈满山谷,渝东南仍是连绵的绿色,偶尔点缀着红叶和黄叶。当我们穿越隧洞,瞬息的黑暗带来瞬息的迷失,空间突然时间化了,变成了一种忽明忽暗的隧洞里的时间,头脑里延长的时间。迅疾而过的隧洞灯和泛光灯:线性的向导,闪烁的时间链条……

有人说,旅行是从自己活腻的地方到别人活腻的地方去。在我看来,旅行是与时间结盟,进入另一个空间,去体验远方,体验他人的体验。这正是旅行的魅力和要义。

隧洞是一种便捷需要,符合现代生活对长途跋涉的厌倦,对迂回抵达的不耐烦,以及对难度的抛弃。现在,隧洞就是一个向导,将一伙参加“世界自然遗产笔会”的作家导向远方,导向自然的武隆。

如果隧洞是人工的,远方是自然的,穿越隧洞奔向武隆的人们,究竟是自然的还是人工的?抑或是自然与人工的一体化样本?

隧洞:现代愚公们的杰作。如果它不是现在的造诣,那么还需多久才能成为自然遗产的一部分?

大多数县城都有一个平庸的相貌。

半个多世纪的破坏和发展,已大体消灭了中国县城的个性与特点。破损的街道,蓬勃生长但严重缺乏美感的建筑群,粗糙的水泥栏杆,肯德基,大型超市,电信广告,音像店里传来的刺耳音乐,萎靡而匆忙的生存……这些,构成了我们常见的县城景观。正如一种平庸可以被另一种平庸替换,在大江南北,特别是在同一个区域,县城A可以被县城B或县城C替换,反之亦然。

方言、饮食和土特产,如今已是许多地方仅存的一点地方性了。作为县城的武隆,也完全可以用另一座县城来替换,因为趋同化已是时代洪流。与当地领导层和知识分子接触,感到了他们的忧心。所以在一次座谈会上,我提出:武隆守着一大笔上苍给予的自然遗产,首先要打造好县城,使之有个性、有特点,使人愿意逗留、不忍离去。

大都市好啊,却是繁华与冷漠的一个怪胎。小县城尽管偏远,却是一种依偎,一种温暖,是历史、文化、人情的基本单元。小城镇就像一个离自家不远的亲戚,而大都市里住满了与己无关的陌生人。

其实,每一个地方都是无法被别的地方替换的,哪怕是再小、再偏僻的地方。就像在武隆,依山傍水的地理位置无法被替换,清澈的乌江水无法被替换,街头的小蜜橘、冬枣和猕猴桃无法替换,餐桌上“农转非”的乌江鲶鱼和小卖部里好吃的羊角豆干无法被替换……一个由溶洞、天坑、地缝组成的地下武隆,更是无法被替换的。

地平线却被山脊线替换了。在黄昏柔和的光线里,山梁上展开了流畅、起伏的线条和简洁的美感,有时会出现一两棵小树,就像一幅写意画,随着视角的变化而变化。“远山无石,隐隐如眉。”(王维)而居住在县城里的人们,他们依山傍水的梦境,是无法被替换的。

可替换的与不可替换的,构成了武隆的唯一性。

江面上飘过苗族民歌。

江是芙蓉江,也叫盘古河。前者有美感,但没有历史感。而后者,大概与远古神话和记忆有关。当一切的人和事烟消云散,只有几个地名挽留了失去的时光,如同遥远记忆的残余物。

三位小巧玲珑的苗族姑娘,唱起了不古老也不现代的民歌。游船逆流而上,又顺江而下,穿行在喀斯特峡谷,两岸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在歌声转调的地方,游船也在微微摇晃、默默拐弯。

画郎画在纺车上,

纱锭上头画情郎。

锭动见郎来身旁,

车响听见郎歌唱。

民歌是旅游项目之一,就像姑娘们身上的服饰和手中的斗笠,只是符号和道具,是可以辨认的一道旅游风景。歌声中有那么多的“郎”,我们就是男女老少满满一船的“郎”了。来到了古夜郎国的边界,或许才真正称得上是“郎”了。但我们只是观看与被观看的“郎”,与某种深刻的内心交流无关,更与原住民的生存状况风马牛不相及。

——过客般的“郎”,蜻蜓点水的“郎”。

山顶上出现了一棵高大的黄葛树,一副孤傲的样子。密林中闪现一座灰瓦石基的苗寨,一副孤零零与世隔绝的样子,看不出有人烟,大概是一座遗弃的寨子。而几叶停泊江面的小舟上,没有渔翁,只有几只鸬鹚在打盹,仿佛厌倦了看与被看。

我们中的“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作家,被请上前台与姑娘们互动。黄梅戏之后是流行歌曲,仿佛民歌之后的一次嬉戏。欢声笑语中,一种看不见的距离横亘在游客与景观之间。

像一位拙劣的游客,我在芙蓉江上学会了两句苗语:啊喔不必be——一二三四五,喂佳梦——我爱你。

悬崖电梯是一项伟大的发明。

确切地说,是“悬崖”与“电梯”的组合,诞生了词的神奇和魔力。

它只是城市观光电梯的一次移植,却足以构成对那些飞崖走壁身怀绝技的古代侠客们的致命反讽。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悬崖电梯杀死了《满城尽带黄金甲》中的蒙面刺客,只在天坑中留下驿站遗址。。

与树木的生长正好相反,悬崖电梯迷上了垂直的飞翔,带着钢铁、玻璃、一些肉身、几颗惊悸的灵魂,飞向深渊。它爱好这种游戏,并乐此不疲。

惊险的,刺激的,晕眩的……不断地下降:十米,三十米,五十米,八十米……有几十秒钟,对面的悬崖变成了上升的瀑布,而远处的群山被挪移,侧身搬进了更高的天空。

坠落,再坠落,几乎是去一个无底的深渊,几乎要放弃了自己……但悬崖电梯突然停住了,被不是地面的地面托住了。我们来到了天坑,并稳稳地站在了另一个地面上。

抬头望去,天空又上升了八十米。

回过神来,不禁要问:如果悬崖电梯无限下降,我们到达的将是地心,还是阴曹和地狱?

天坑和地缝,一个地理的负数。

存在两个武隆:地面之上和地面之下的。地面之上是连绵的群山,茂密的森林,川流不息的江河,点缀其间的城镇和村落。地面之下则是天坑和地缝。地质学上说,这是岩溶地貌塌陷后,经雨水常年冲蚀、切割造成的。因此天坑也叫岩溶漏斗或喀斯特漏斗。

负喀斯特地貌:大自然的负建筑和前现代作品。武隆有它的负金字塔、负马丘比丘、负长城。北纬三十度被称为是一道魔幻线,贯穿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印度和黄河四大文明区域,附近有百慕大、金字塔、珠穆朗玛峰、马里亚纳海沟等。而武隆,正处于北纬三十度附近。

晋代张华在《博物志》中说:“地以名山为之辅佐,石为之骨,川为之脉,草木为之毛,土为之肉。三尺以上为粪,三尺以下为地,重阴之性也。”天坑、地缝具备真正的“重阴之性”,女性于此回归本源,男性从中获得阴阳平衡。

我们有着登高望远的古老传统,那么多险峻的高峰都被人类攀登过,征服过了。而现在,人类或许已到了进天坑、钻地缝的时代。如此说来,武隆是一个好去处,是未来的时尚之地。

登高可以祭祀,望远,可以一览众山小,产生豪情壮志。那么进天坑、钻地缝呢?如果不是出于普遍的羞愧,便是对大自然的一次深度请教。当一个人摆脱了地面的乱象和喧嚣,来到地面之下,进入大自然的内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幽静和清凉将其笼罩,他终于发现了自己,回到了自己,那些碎片化了的迷失的灵魂又回来了,回到了一个凝聚的核心……

一个地理的负数,是大自然对心灵的减法与减负。

同样道理,人往低处去也并不比往高处走要愚蠢,要灰心丧气。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本是同一条路啊。

大雾中看不见仙女山草原。

一夜有雨,早晨起来雾气更浓了。草原躲在大雾深处,跟我们玩起了大面积的捉迷藏。花红(一种灌木)不红,如漆如墨,影影绰绰。含露的虫鸣、鸟鸣,分外悦耳动听。

看不见的草原。看不见的仙女峰。看不见的南国第一牧场。看不见的牛羊和南方矮种马。看不见的人们描述的“东方瑞士”和“落在凡间的伊甸园”。

沿木栈道走了一大圈,我放弃了欣赏草原美景。大雾是唯一的风景。模模糊糊闯进一家土特产专卖店,撇开那些野鸡、野兔、野猪肉什么的,花六十元买了一斤松茸蘑菇。

上得车来,有人察看松茸的成色后说:“可能是真的。”

另有人闻了闻蘑菇的味道曰:“也许是假的。”

冉冉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即使是假的,也当它是真的吧。”

冉冉说得对,她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这一斤松茸蘑菇,可是大雾的礼物啊,是我向仙女山草原的大雾采购而来的。是真还是假,显然不重要了。

路上带着阿尔巴尼亚作家卡莱达的《梦幻宫殿》(高兴译),读到这么一句:“……恰如牡鹿奔跑着穿过雾霭,无视时空的法则!”

空间正把自己关闭,渐渐石化。

在溶洞中,石化了的空间是一个绝对的空间。一个关闭的、隐藏起来的空间,天长日久,秘而不宣。直到有一天被人偶尔发现并闯入,他们短暂的探索和逗留,由勇气陪伴,并模拟了祖先们的穴居。

而时间呢,在幽暗的地下溶洞中没有边界,也无始无终。一种空间化了的时间,一种停滞的、凝固的时间,却又是弥散的、虚无的时间。人的主体性在丧失,年岁、经验、身份、性别、荣誉等等,都被溶洞取缔了,只剩下了头脑和心跳——他是在经历了长久的住居后为重返穴居而心跳吧?

如果把溶洞比作山的内心,一个人的内心此刻可与之融为一体了。那些光怪陆离、千姿百态、非导游们的象形描述能表达的石笋、石花、石瀑、石幕,此刻也长到一个人的内心去了,比古老还要古老:一种幽闭的古老。

徐霞客没有到过武隆,《徐霞客游记》也没有任何关于芙蓉洞的记载。徐氏一生独游三十年,纵横数万里,最后一次出游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湘、桂、黔、滇的岩溶地区度过的,总计考察了一百多个南方溶洞。他晚年对溶洞的兴趣到了痴迷的程度,这位独行的侠客、地理学的巨子,大概厌倦了地面上的行走,而要一意孤行地回到洞穴的隐秘幽闭中去。这是一种伟大的自闭症。

芙蓉洞是1994年由六位农民发现的,此后中外洞穴专家陆续进行了探险考察,探明长度十公里,目前开放两公里。但专家们认为,这个溶洞的长度是难于预测的,它与芙蓉江并行延伸,很可能通向贵州。也许当年徐霞客在贵州考察时,说不定进入过芙蓉洞的另一端呢。

与徐霞客的“洞穴迷恋”相对位的是柏拉图的“洞穴隐喻”。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借苏格拉底之口说:在一个想象的洞穴里有一群囚徒,他们面朝洞壁,后面有一群人举着火把和道具来回走动。时间久了,囚徒们就认为洞壁上的影子就是实物,哪怕一个过路人发出声音,他们也会认为是他在对面洞壁上移动的影子发出的。柏拉图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洞穴,是奇特的囚徒、自我的囚徒;而在囚徒们的自由之日,实物就是影子,世界则变成了虚幻的影像。

洞穴迷恋,重返母腹,重新发现石化之前的自我……唯有洞穴了解并能治愈人类多样性的分裂与痛苦。在溶洞中闭上眼睛,是自然的提醒,是一种向内的发现——

你闭着眼睛

从内部照亮自己

你是不透明的宝石

——帕斯:《闭着眼睛》

再见,武隆。

再见,武隆的山水美景,武隆的奇幻之旅。这里的方言有一种麻辣感和歌咏性,这里的人情是山与水的刚柔并济。在武隆的天坑、地缝,我体验了亲近大自然的一种崭新的方式;在乌江畔我散步,清澈的江水流过异乡的梦境;在芙蓉江上,我想象盘古开天的传说和古夜郎国的风土人情;在仙女山草原的大雾之夜,我与亚宁、有法、吴沛诸兄一起喝麻(醉)过……

离开的路正是去时的隧洞,不多不少,恰好十四个。在重庆机场,飞机延误了六小时,而我一点儿也不着急。这是航空公司的一番好意,为了让我离开武隆慢一些、再慢一些。

再见了,武隆。即使此生不能故地重游,我也会在内心与你一次次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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