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主与解放：民主的两面——毛泽东人民民主思想新探*

黄显中，程 婉

(湘潭大学 毛泽东思想研究中心， 湖南 湘潭 411105)

毛泽东是我国人民民主的理论开创者和实践探索者，不仅创建了丰富系统的人民民主思想，而且整体实现了中国人民当家做主理想。后者是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领导人民共同奋斗的结果，但直接受制于毛泽东对人民民主的深刻把握。长期以来毛泽东人民民主思想与事业被广为梳理和探讨，然而并未深入探究其自主与解放两面。这无助于对毛泽东人民民主思想宝贵遗产的传承发展，也无助于毛泽东人民民主光辉伟业的继承发展。自主与解放是毛泽东人民民主的正反两面，两者贯穿到达共产主义道路上人民民主建设的全过程。本文立足于毛泽东生平、思想与事业，阐释人民民主的自主与解放两面，为坚持和拓展社会主义民主政治道路提供思想资鉴。

一、逻辑：人民民主的两面

“民主”一词最早源于古希腊，由“demos”与“kratos”组成，前者是指人民或群众，后者是指统治或权力，合而言之指人民的统治[1]45。但古希腊的民主政体只是一种政体，并且是僭主政体蜕变的结果；人民从其支配力量中解放出来，才可能实现自己当家做主的统治。因而“民主”的本真的完整含义，指人民从支配力量中解放出来实现自主统治。“民主”一词在中国最早出自《尚书·多方》，曰：“天惟时求民主。”[2]214其正面意义与古希腊“民主”一词相反，指上天寻求民之主；其反面意义却与古希腊“民主”一词相同，即把人民解放出来。马克思批判黑格尔君主统治思想，指出民主是“人民的自我规定”[3]41。毛泽东认为民主意味着“自己处理自己的事”[4]909，因而毕生为人民解放事业而奋斗，以实现人民民主的共同理想。

毛泽东自青年时期探索救国救民道路，转变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后毕生坚定共产主义理想信念，并为中国及世界人民解放事业奋斗终生。毛泽东早于1911年首次看到“社会主义”一词，1921年年初毛泽东正式使用“共产主义”一词。十月革命胜利给我们送来马克思列宁主义，为迷茫的先进分子指引了社会主义道路。1922年党的二大提出建设“一个共产主义的社会”[5]115，更加坚定了毛泽东的共产主义理想信念。1925年毛泽东填写《少年中国学会改组委员会调查表》时坦言：“本人信仰共产主义。”[6]140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不论遇到何种艰难险阻，毛泽东始终坚定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前途，并为向社会主义过渡积极构筑基础和条件。新中国成立前夕毛泽东总结历史并开启未来，指出：“经过人民共和国到达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7]1471，高瞻远瞩地点亮到达共产主义的前进道路。新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我们就是沿着这个道路前进的；新时代我们仍沿着这条道路，奔向共产主义理想彼岸。共产主义是人类自由解放的共同理想，在参加苏联庆祝十月革命四十周年大会上，毛泽东讲话指出：“建立一个没有人剥削人的社会，曾经是世界上的劳动人民和进步人类千百年来的梦想。”[8]312这是没有支配的自由幸福的人类新生活，消灭支配构成到达共产主义的根本前提。

毛泽东生于世纪之交备受支配的近代中国，亲身经历感受备遭压迫剥削的折磨煎熬，不懈探索从被支配中解放出来的革命道路。中国自近代以来日益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家，三座大山既是支配中国人民的主要力量，也是中国人民实现自由解放必须推翻的主要敌人。1910年夏毛泽东所读小册子开头即曰：“呜呼，中国其将亡矣！”[9]22激发了其消灭帝国主义的救国救民责任感。毛泽东青少年时期即追求不受支配的生活，因封建的旧式的统治者、家长、老师的专断干涉，曾不顾一切地逃课、离家、逃婚；为因包办婚姻而自杀的赵女士鸣屈，甚至公开组织驱除专制统治者。如果说青少年时期毛泽东还是为个人不受支配而抗争，那么参加革命之后则全力为中国人民不受支配而斗争。1925年毛泽东坦陈无产阶级社会革命的主张，1945年他在党的七大会议上指出：“革命是反对两个东西：一个叫做外国的压迫，一个叫做封建制度的压迫。”[10]288帝国主义是中国外部的最大敌人，因帝国主义的侵略、瓜分、掠夺，致使近代中国丧失民族独立；封建主义是长期以来中国内部的最大敌人，因封建主义的压迫、剥削、宰制，致使中国人民不能当家做主；官僚资本主义是近代中国经济发展的最大敌人，因官僚资本主义的垄断、特权、侵蚀，致使近代中国普遍贫穷落后。帝国主义与中国封建主义狼狈为奸，与官僚资本主义同恶相济，成为新民主主义革命必须坚决推翻的对象。

毛泽东长期领导中国人民革命和建设，不懈推进人民自由解放事业，依赖于人民民主理想的实现。人民是历史的唯一创造者，具有无穷无尽的伟力，是实现自身解放的根本力量。毛泽东早于1919年即发现这一真理，自问自答道：“什么力量最强？民众联合的力量最强。”[11]292民众的力量取决于民众的联合，民众的联合根源于民众的利益，民众的利益受制于民众的自主，民众的自主促进人民民主。民众的共同利益可以形成民众的小联合，只有民众的民主理想才能形成民众的大联合。民众恰恰最乐意、最有能力当家做主，并且自觉自主地为实现人民民主而斗争到底。但长期的封建专制统治扼杀自主，“是不准我们有思想，有组织，有练习的”[11]393，人民更缺乏自主的自由、空气、条件。因而毛泽东自参加革命开始，即全力向专制统治者争取权利，以扩大人民武装起来从事革命的空间；在领导人民武装斗争的各个时期，建立人民当家做主的民主政权，尽力保障人民当家做主的权利。中国共产党是人民民主的开创者和践行者，也是人民民主的推动者和建设者。正是由于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坚持人民民主，人民才能以磅礴力量推翻三座大山统治，建立属于最广大人民的社会主义民主，并在人民民主之中享受自由解放的普照阳光。

毛泽东长期领导中国人民革命和建设，不懈推进人民民主理想的实现，受制于人民消灭支配的解放事业。解放是消灭支配的革命事业，不得解放则无人民民主可言。解放从摆脱被支配的意识开始，到消灭支配实情结束，与支配走的是同一条道路。1920年毛泽东读了三本书，但只取“阶级斗争”四个字[12]22，便着手研究实际的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革命，也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支配的解放运动。毛泽东对“阶级斗争”四个字“一见钟情”，不是其好斗天性的自然显露，而是面向近代中国备受支配的现实国情。这展现了毛泽东追求自由解放的革命信念，坚信一切列强军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都将因其支配人民而被人民葬入坟墓。哪里有支配人民的阶级，哪里就有人民的阶级斗争；哪里有人民的阶级斗争，哪里就有人民的民主政权。毛泽东从分析敌我开始探讨中国革命问题[13]3，既是辨明可以联合以消灭敌人的朋友，又是辨明支配人民而必须消灭的敌人，更是找到了消灭支配以实现解放的着力点。正是沿着这条荆棘丛生的荒芜之路，毛泽东开创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取得了推翻三座大山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实现了人民当家做主的最深刻变革。消灭支配的解放是无止境的人类伟业，只要人类仍然遭受种种强制力量支配，毛泽东思想的光辉旗帜就将永远被高高举起。

毛泽东长期领导中国人民革命和建设，不懈推进人民解放以实现人民民主，不懈推进人民民主以实现人民解放。民主与解放的这种相互关系，充分体现了民主一词的本源意义。但这并非知识论上的恶性循环论证，而是生存论上共产主义运动的本质经验道说[14]384，展现了人民民主与人民解放相互促进的光明前景。然而人民从敌人的支配中解放出来，虽然能够把人民推上统治地位，但这还不是人民当家做主的自主。人民在一定社会中占统治地位，并不意味着自主行使民主权利。民主是人民自主在政治上的具体体现，缺少自主的人民民主不可避免丧失人民的统治。人民的自主在于从支配中获得解放，进而在人民当家做主的历练中增强。青年毛泽东强调“有独立心”，主张“不盲从他人是非”，指出：“没有批评的精神，就容易会做他人的奴隶。”[6]43这是毛泽东从大本大源对近代中国的深层诊断，在根本上为实现人民民主奠定了理论基础。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民族解放取得胜利，人民从被统治者上升为统治者，也锻炼了人民在政治生活中的自主。而人民民主的实现、巩固和发展，总是包含着自主和解放两面，两者从正反两面构成人民民主。

人民民主是毛泽东毕生为之奋斗的崇高理想，也是人民不断争取解放的现实运动。人民民主“必须推翻那些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15]10，因而是“以宣布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个理论为立足点的解放”[15]16。前者是人民摆脱支配上升为统治阶级的解放，后者是人的本性向人自身回归的自主。因而自主与解放作为人民民主的正反两面，是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解放宗旨的具体呈现和实现，体现了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民主理论的独创性贡献。

二、自主：人民民主的正面

毛泽东毕生为人民民主事业而斗争，不仅推翻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国人民民主政权，而且建立民主制度将人民民主具体化为现实的民主生活，使全体人民都能够切实行使宪法和法律规定的民主权利，“实现了中国从几千年封建专制政治向人民民主的伟大飞跃”[16]14。毛泽东开创和建立的人民民主属于全体中国人民，也由部分中国人民和个体中国人民具体行使。但不论人民民主行使在什么范围，其正面无不是当家做主的自主。

民主是近代以来中国人民关注的重要议题，但只有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才将其从理想变为现实。近代先进的中国人探寻道路屡遭失败，陈独秀因之举起“民主”“科学”大旗，却因得罪政府当局而于1919年被捕。毛泽东正是为营救陈独秀而首次使用“民主”一词，以表示其作为“人民的统治”的本源意义，指出：“群众心里没有民主的影子，不晓得民主究竟是甚么的结果。”[11]305民众因受强权和迷信的支配而缺乏自主，致使不能想象和实现自己来统治这个世界。而“各种对抗强权的根本主义”[11]293，毛泽东认为就是“平民主义”或曰“民主主义”。毛泽东早期萌生的民主思想，随着革命的开展不断深化并化为现实。1936年下半年毛泽东提出建立人民民主政权，并创造性地使用“人民民主”概念，成为新民主主义共和国和新中国建国的核心。1931年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成立，在局部范围内实现了人民的统治，其宪法大纲规定：“苏维埃全政权是属于工人，农民，红军士兵及一切劳苦民众的。”[17]772—7731949年新中国的成立彻底改变了人民的历史地位，人民从长期受三座大山压迫剥削的被统治者，转变为当家做主真正掌握自己命运的统治者。随着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不断开展，人民民主得到进一步巩固、拓展和深化，从整体、部分、个体三个层面展现着人民民主的自主要义。

人民作为整体享有的民主政权，是国际秩序中独立行使的主权民主。主权是现代民族国家在国际社会的最高权力，既表征一个国家在国际法上的独立平等地位，又表明一个国家内部事务由本国人民自己处理，任何其他国家和组织不得侵犯与干涉。这就是作为毛泽东思想活的灵魂的独立自主。然而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日益丧失国家主权，割地、赔款、开阜、通商使中国日渐沦为半殖民地社会；日本帝国主义全面侵华，则“要把全中国人民变为亡国奴，把整个中国变为殖民地”[18]360。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缺乏独立主权，主权被帝国主义国家强制剥夺或替代控制，沦为其欺凌掠夺和蹂躏践踏的对象。推翻帝国主义在中国的残酷统治，是近代中国人民面临的艰巨任务，但又是中国获得主权民主必须完成的首要任务。新中国成立前夕，毛泽东坚定地指出：“中国必须独立，中国必须解放，中国的事情必须由中国人民自己作主张，自己来处理，不容许任何帝国主义国家再有一丝一毫的干涉。”[7]1465新中国的成立使国家主权重新回归中国人民，但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仍妄图颠覆中国主权，并于新中国成立之后即发动侵朝战争。主权民主并非一国内部的政权民主，而是国与国之间的国际民主，1955年周恩来在万隆会议上对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阐述，充分表达了主权民主的深刻内涵和重要意义。新时代我国维护国家主权民主的能力显著增强，但对在国际秩序中破坏主权民主的势力仍需高度警惕和防范。

人民作为部分参与的民主生活，是国内生活中分散行使的人民民主。民主参与既是人民民主的具体体现和实现，又是人民管理国家与公共事务的渠道和保障。后者既是部分人民的民主参与，又是人民分散行使的人民民主。毛泽东领导人民不仅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使人民从被统治者转变为新中国的统治者，而且建立了人民民主的宪法法律和规章制度，使人民民主化为人民具体参与的纵向和横向民主[19]。毛泽东建立中央、地方、基层各层次民主，省、市、县地方各区域民主，选举、决策、管理、监督各环节民主，全委会、党委会、主席会各机构民主，选举、协商各类型民主，为人民民主参与体系建设奉献毕生心血。人民民主参与复合体系的建立、建设和健全，确保人民就近直接参与其共同体事务的公共治理，并且选举代表间接参与国家事务的共同治理。人民同一时间在不同参与体系行使人民民主权利，人民民主在不同参与体系同时进行，不同参与体系容纳人民在同一时间分散参与。人民作为整体的民主参与，化为部分人民的分散参与，形成各方面民主的美好政治局面。1944年毛泽东在接见中外记者西北参观团时说道：“民主必须是各方面的，是政治上的，军事上的，经济上的，文化上的，党务上的及国际关系上的，一切这些，都需要民主。”[10]169各方面的民主不是作为整体的人民的抽象的统治，而是各个部分的人民在民主体系中分散参与，从而人民意志经过民主参与上升为当家做主的国家意志。

人民作为个体行使的民主权利，是法律保障下个人行使的人民民主。民主权利是公民享有人民民主的法律资格，也是人民民主得以落实的现实基础； “离开了具体的民主权利，人民当家作主就成为一句空话。”[20]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对于民主权利的重要性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并将其视为社会主义制度下人民群众的神圣权利。1959年年底至1960年2月，毛泽东在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时指出：劳动者管理国家、管理军队、管理各种企业、管理文化教育的权利，“是社会主义制度下劳动者最大的权利，最根本的权利”[21]129。毛泽东从两种差异性视域使用民主权利概念，反映了人民对于民主权利的两种不同处境：一是争取和扩大民主权利的外在视域，即向反动政府当局要民主权利；二是保障和实现民主权利的内在视域，即人民共和国制定宪法和法律保障人民民主权利。前者强调人民当家做主的自主，只能靠人民争取而不能靠恩赐；后者保障人民自主地当家做主，必须由宪法和法律保障落实与执行。然而不论民主权利概念在哪种意义上使用，都是公民作为国家成员行使的个人权利，也是公民不可转让、放弃和非法剥夺的权利，体现着人民民主的公民个体自主。

毛泽东开创人民民主的中国形态，从整体、部分、个体三个层面，使人民民主成为最广大人民群众享有的真实民主，与西方少数人享有的虚假民主有着根本区别。1959年毛泽东指出：“西方国家的政权不可能由多数人掌握，而只由资本家统治。”[21]4毛泽东领导建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广大人民在工人阶级领导下当家做主。这是新型民主与新型专政的无产阶级国家，所有公民真正平等、真正普遍地参与一切国家事务，“比任何资产阶级民主要民主百万倍”[22]606。人民共和国实行人民民主专政，既是人民作为国家成员参加共和国建设和管理，并对一切欺凌、侵犯、破坏和干涉人民共和国的敌对势力进行专政；又是国家权力逐渐回归社会和人民的过程，让人民自主管理、约束、提高和发展。后者是人类社会主义理想的灵魂所在，社会主义之所以称为社会主义，根本在于社会自身的自主性与自治性。这既是马克思所构想和期望的巴黎公社的本性，也是马克思对康德“人是目的”理论[23]50的批判性发展。社会主义是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人类社会，人民享有最广泛、最丰富的民主，自主治理、自觉创造美好生活，这是任何西方民主都无法比拟的。

人民民主作为毛泽东创建的民主形态，人民以整体、部分和个体参与的方式同时行使，立体地展现了人民民主的自主本性，也使人民民主自由抽象理想化为现实生活。人民民主依赖于人民民主参与的自主，非自主参与不可能造就真正的人民民主。因而，人民民主的自主不仅依赖于人民民主的建设，在根本上还依赖于人民不断从支配中获得解放。

三、解放：人民民主的反面

解放不仅是近现代中国人民摆脱三座大山支配的伟大斗争，更是人类历史发展的无止境事业。毛泽东毕生领导中国人民并支持世界人民争取解放，既是坚决消灭到达共产主义道路上重重障碍的历史过程，又是政治解放、社会解放、思想解放的三位一体。正是在推翻三座大山残酷统治的解放之中，毛泽东创建了人民民主的中国形态，历史地证明解放构成人民民主的反面，所谓人民民主实质上指从被支配中解放出来当家做主。

解放不是摆脱了支配的绝对自由，而是证明支配存在的现象实情。近现代世界历史的殖民与反殖民运动，决定了解放成为近现代全球性历史主题；而近现代中国备受支配的现实国情，决定了近现代中国解放事业的艰难曲折。毛泽东自青年时期亲临备受支配的悲惨处境和命运，确立坚决摆脱支配而救国救民的解放使命。1919年青年毛泽东开始使用“解放”一词，大胆思考中华民族解放的内容和前景，指出：“思想的解放，政治的解放，经济的解放，男女的解放，教育的解放，都要从九重冤狱，求见青天。”[11]393这些方面的解放构成毛泽东毕生革命事业，也是毛泽东领导中国人民革命的根本动力。毛泽东转化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后，现实的革命更加坚定了其争取人民解放的自觉。毛泽东通过革命运动深切领会到，解放构成其参与革命的根本目的。1925年毛泽东为《政治周报》撰写发刊词，坦言其参加革命的三个原因，而第一个就是“为了使中华民族得到解放”[6]145。革命表现为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推翻三座大山对人民的残酷支配，构成中国人民解放的主要内容。但革命的实质是争取人民解放的宏伟事业，从支配中解放出来而迈向自由联合的理想彼岸。这是政治、社会、思想的全方位解放，也是人民整体、部分、个体的全员解放，通过不懈解放而造就免于支配的社会理想。

政治解放指推翻三座大山残酷统治而实现国家主权民主的解放。政治解放是政治层面的解放，而现代政治必然指向国家政权。如果说资产阶级政治解放，是从封建教权统治下解放出来，并建立了资产阶级专政的政权；那么近代中国人民的政治解放，则是从三座大山统治下解放出来，并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人民民主专政是无产阶级专政的中国形态，1949年毛泽东会见来访的苏联领导人米高扬时说：“在工农联盟基础上的人民民主专政，而究其实质就是无产阶级专政。”[24]273近现代中国政权被西方列强、土豪劣绅、官僚资本家强占，中国人民丧失作为国家主人的政权民主，中华民族丧失作为平等国家的主权民主。近现代中国人民的政治解放，其根本任务是推翻三座大山的统治，根本目标是人民重新夺回属于人民的政权，根本路径是党领导人民进行革命。青年毛泽东转变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后，即认识到夺取政权对政治解放的意义。一切革命的基本问题是政权问题，1921年年初毛泽东即指出：“非得政权则不能发动革命，不能保护革命，不能完成革命。”[18]4新民主主义革命就是推翻三座大山的暴烈革命，也是人民从三座大山压迫下重新夺取政权的政治革命。新中国的成立意味着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近现代中国人民获得完全的政治解放，不仅中国人民重新掌握国家一切权力，而且新中国作为主权国家正式屹立于世界东方。

社会解放指摆脱社会强制力量支配而实现人民生活民主的解放。社会解放是生活层面的解放，指向人民在共和国中的生活。但人民生活的性质、质量和水平，不仅是人民个体奋斗、争取和谋划的问题，在根本上取决于社会解放的进度、力度和程度。毛泽东自青年时期密切关注人民生活，并因人民被压迫剥削而探寻社会变革道路。1910年长沙饥民抢米被惨遭镇压捕杀，使毛泽东“开始有了一定的政治觉悟”[9]21。1919年毛泽东连续发表11篇杂文，批判导致赵女士自杀的封建礼教。旧中国社会解放所以如此迫切，在于人民深受社会强制力量的严重支配，致使人民在生活中处于依附性生存境况，人民生活缺乏自由而受控制和专断干涉。旧社会支配人民的强制力量主要就是封建专制，后者历经两千多年持续发展而根深蒂固，形成钳制生活和压制个性的制度铁笼与精神枷锁。1925年毛泽东调查湖南农民运动，揭示支配人民的封建专制罪行，指出：“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缚中国人民特别是农民的四条极大的绳索。”[13]31国民革命的主要对象和真正目标，就是要打翻这个宗法封建势力。封建主义与人民大众之间的矛盾，决定着社会解放的长期性、复杂性和艰巨性。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推翻封建主义的长期统治，人民实现社会生活全面的自由解放，逐步享有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活上的民主。但封建主义至今仍有极为顽强的生命力，官僚主义就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污毒”，在社会主义建设很长时期内还将是一个严重的大问题。

思想解放指摆脱固有思想观念束缚而实现个性自由民主的解放。思想解放是思想层面的解放，指向人民实践行动的思想根据。思想是一切行动的先导，一切解放都从思想解放开始。1978年邓小平指出：“解放思想，开动脑筋，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首先是解放思想。”[25]141新文化运动就是近现代中国的思想解放运动，青年毛泽东亲身参与并追求个性的自由解放，成为探求中国民族复兴道路的杰出代表。思想解放打破习惯势力和主观偏见的束缚，实际上就是回到事情本身，也就是一切从实际出发。1942年毛泽东指出：“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主义叫我们看问题不要从抽象的定义出发，而要从客观存在的事实出发，从分析这些事实中找出方针、政策、办法来。”[26]853思想解放就是实事求是，实事求是才能解放思想。中国共产党的“实事求是”思想路线，正是毛泽东提出的思想解放的根本立场，继承发展了马克思的历史现象学方法：“按照事情的本来面目及其产生情况来理解事物。”[15]76毛泽东在长期的革命和建设过程中，反对照搬共产国际指示和苏联经验，批判教条主义和经验主义等主观主义作风，就是引领党员干部从固有思想观念中解放出来，在实践的广阔舞台上实现以党性为基础的个性自由民主。实践发展永无止境，解放思想永无止境。“真理标准”大讨论开启思想解放新航程，改革开放伴随思想不断解放进行到底。

毛泽东毕生从事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从政治、社会、思想三个层面，将人民从现实生活的种种支配中解放出来，为人民自主建设自由幸福的新生活开辟道路。不能从支配中实现解放，就无法实现和推进人民民主，更奢谈自主开创新世界。1955年毛泽东指出：“自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那是不好的，每天难过日子。”[27]494在政治解放、社会解放、思想解放之间，政治解放是基础和保障，社会解放是主体和目的，思想解放是前提和根本，对于人民实现当家做主皆不可少，但三者在不同历史时期又有轻重缓急。在备受三座大山严重支配的旧中国，政治解放是中国人民解放事业的主要矛盾，1945年毛泽东在党的七大报告中谈联合政府时指出：“就是为着解开套在人民身上的绳索，使人民获得抗日、团结和民主的自由。”[26]1070新中国成立之后社会解放逐步上升为主要矛盾，目的是建立富强而伟大的社会主义共和国，不断实现人民对共和国事业的共有、共治、共享，最终经过人民共和国道路到达理想彼岸。社会解放就是要消灭权力、资本、话语的支配，使人民摆脱单纯感官占有的贫穷愚昧，在自我控制、自我管理、自我发展的真正共同体中，实现每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因此，通过社会解放迈向共产主义，必须坚持不懈推进思想解放；思想解放增进人民对人民民主的理解，社会解放促进人民民主的实现，不懈开创不受支配的自由解放新境界。

自由解放是马克思主义的根本宗旨，也是人类不懈追求的可能性生存。人类正是在坚持不懈推进解放的过程中，不断开辟自由民主的生存之境。“自由是人民争来的，不是什么人恩赐的”[26]1070，是获得解放后的当家做主。毛泽东毕生追求人民民主理想，把人民民主与人民解放相统一，以人民解放促进和保障人民民主，不仅开辟了中国特色人民民主道路，而且开创了中国气派的人民民主理论。因而只有继承发展毛泽东人民民主思想，坚持和拓展社会主义民主政治道路，坚持和推进改变现存事物的共产主义解放运动，才能不断照亮人民民主的光明前景。

四、前景：人民民主的道路

近现代中国人民民主理想的实现过程，既是人民当家做主的自主不断增强的过程，又是人民不断从支配力量中解放出来的过程。对于人民民主的建设、拓展和深化，自主和解放构成其正反两面。如果说解放不断消灭人民民主生成和发展的阻力和障碍，从反面构成人民民主实现的前提，那么自主决定着人民民主建设和发展的质量与成效，从正面构成人民民主实现的根本。毛泽东毕生追求人民民主理想，深刻把握其自主与解放两面，开创了马克思主义民主理论新境界，成为当代中国建设社会主义政治文明的宝贵财富。

解放为人民民主提供前提性基础，影响和决定着人民民主能否实现。人类历史既是一部阶级斗争的历史，又是一部人类实现自由解放的历史。人民从支配中摆脱出来获得自由解放，不仅为人民的统治扫除障碍，而且本身就是回归人民的统治。解放与民主的这种正反关系表明，人民民主的实现奠基于人民的现实解放。青年毛泽东梦想“由少数阶级专制的黑暗社会，变为全体人民自由发展的光明社会”[11]293。这既是毛泽东自青年时期追求的自由解放的理想社会，又是历史证明毛泽东实现人民民主的伟人智慧。1953年毛泽东回忆近现代中国人民争取民主的历史，先后向清朝政府、北洋军阀政府、蒋介石国民党政府要民主[27]257，在根本上就是推翻其对人民的统治，在解放的基础上实现人民当家做主。离开人民的解放来谈人民民主的实现，人民民主不可避免地蜕变为权力的争夺。这也就是近代中国“变政”失败的根源，否定了人民民主实现的解放前提。人民摆脱支配实现解放达到什么程度，人民民主就能不受支配地发展到什么程度；反之人民民主发展到什么程度，就证明人民解放事业达到什么程度。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推翻三座大山的统治，被解放了的中国人民进入人民民主的时代。新时代强调用制度体系保证人民当家做主，但人民民主的实现和进步总是依赖于人民不断获得解放。

自主为人民民主提供主体性担保，影响和决定着人民民主如何实现。毛泽东开创的人民民主是人民真正享有的新型民主，充分诠释了我国民主相对于西方民主的优越性。人民民主所以超越于人类历史以来所有民主形态，在于毛泽东准确深刻把握了人民民主的自主方面。自主是人民民主的根本要旨和灵魂所在，李大钊深刻指出：“人生而希望自主，厌恶依附于他人；生而渴望自由，厌恶剥夺自由之专制。”[28]244自主与民主的这种表里关系表明，自主决定着人民民主的实现程度；人民缺乏当家做主的自主性，必然遭受或甘受其他强制力量支配。长期封建专制统治导致人民缺乏自主性，形成逆来顺受的奴隶人格；近代中国被西方列强殖民而缺乏独立性，沦为任人欺凌宰割的非人社会。毛泽东对旧中国有着深入的体察和深刻的洞见，因而在领导中国人民革命和建设过程中，着力采取措施增强人民当家做主的自主性，并反对、批评和抵制损害人民自主的行为。1950年毛泽东批评美国对亚洲的侵略，批评中央业务机关分配给地方具体任务与工作布置太多太重，批评宣化市各界人民代表会议上“不让出席会议的代表充分发言的错误行为”[29]459，因为这些正是损害人民自主的整体、部分、个体三个维度。毛泽东相信并坚信人民当家做主的自主，自主使人人起来负责国家事务并监督政府，民主因自主而成为跳出历史周期率的新路。

自主与解放构成人民民主的正反两面，两者同向发力推进人民民主事业。人民民主贯穿毛泽东思想和事业的全过程，而自主与解放构成其正反两个方面，两者在其中同等重要、不可或缺。自主对于人民民主所以如此重要，在于人民因自主而当家做主，并成为建设新世界的一切生动力量，因而毛泽东把民主通俗地理解为“老百姓能起来说话、活动、想办法”[30]132。人民缺乏自主性必然沦为被统治的奴隶，或者被利用以实现对立面的统治。解放对于人民民主所以如此重要，在于人民因解放而摆脱支配，进而获得当家做主的统治地位，因而解放是实现“民主之路”的先决条件。人民不能当家做主实现自身的统治，就在于未摆脱支配实现自身解放。在人民民主的争取、建设和推进过程中，人民的解放构成人民民主的根本前提，人民民主伴随人民解放而不断进步；人民的自主构成人民民主的根本要旨，人民民主由于人民自主而不断深化。人民的自主增强人民自我解放的能力，人民的解放增强人民自主支配的意识，两者在人民民主过程中相互促进，相辅相成地开创人民民主的中国道路。正是因为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始终坚持人民解放与人民自主双管齐下，人民民主才成为最大多数人享有的新型民主政治。

人民民主的自主与解放正反两面，诠释了人民民主发展的基本规律。1919年爆发的五四运动高举民主旗帜，以革命行动推动“民主”从传统“为民做主”向现代“由民做主”转变。新民主主义革命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民主”革命，其目的是从整体、部分、个体三个层面，实现民族、民权、民生的人民民主，其根本任务在于推翻三座大山的残酷统治。1940毛泽东指出：“现在我们全国人民所要的东西，主要的是独立和民主，因此，我们要破坏帝国主义，要破坏封建主义。”[31]731推翻三座大山的统治并建立新中国，意味着中国人民进入人民民主时代。与早期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人压制民主相反[25]289—290，毛泽东领导人民不懈探索共和国道路，不仅以党内民主引领人民民主，而且建立了多层复合、科学先进的人民民主制度框架，为人民真正享有和行使民主权利奠定了制度基础。人民民主必须落实于各方面、各层次、各环节、各机构、各类型，但在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革过程中，却仍遭受官僚主义、专制主义，个人主义、本位主义，分散主义、自由主义等的阻挠。毛泽东警告人们“不要沾染官僚主义作风”[29]269，邓小平批评党内权力过分集中现象，都充分表明了人民民主实现的长期性和艰巨性，必须从自主与解放两个方面同时同向发力，才可能不断开辟人民民主发展的新境界。

新时代坚持和拓展人民民主道路，必须牢牢把握自主与解放两个方面。在新时代历史方位坚持人民当家做主，是已实现了的人民解放基础上的人民民主，必须“用制度体系保证人民当家做主”[16]36。人民民主制度体现人民意志、保障人民权益、激发人民创造活力，造就最广泛、最真实、最管用的人民民主。因而新时代人民民主建设，自主居于人民民主的主要方面。推进人民民主制度化、规范化、程序化，目的是在党的领导和依法治国基础上，保证人民自主管理国家事务、经济文化事业、社会事务。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并不意味着人民解放的终结，相反，社会解放构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基本主题。党的十八届六中全会揭示了党内政治生活五大突出问题，充分说明了不断推进人民解放的极端重要性[32]。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人民民主不断开创新境界，依赖于进一步推进和促进人民的解放事业，使人民不断减少权力、资本、话语的强力支配，促使国家权力不断向人民和社会回归。这是科学社会主义的根本所在，也是推进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根本任务。因此，坚持和拓展社会主义民主政治道路，必须始终坚持人民自主与人民解放相结合，通过人民解放不断增强人民当家做主的自主，又通过人民自主增强人民摆脱支配的解放能力，从而真正为实现共同理想和远大理想奠定坚实基础。

人民民主是毛泽东开创的中国特色民主形态，而自主与解放恰恰构成人民民主的中国特色，影响和决定着人民民主的发展前途。毛泽东从自主和解放两面规定人民民主，源于其对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理想信念。毛泽东将自主与解放两面贯穿人民民主的始终，既使人民民主优越于西方民主形态，又使其不断构筑通往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道路，是其留给后人的宝贵思想与实践遗产。在新中国成立并进入人民民主时代70周年之后，我们学习研究毛泽东民主思想与历史经验，不仅要不断完善其开创的人民民主制度体系，还必须永远铭记和忠实践行其民主精义，确保人民民主沿着毛泽东开创的道路行稳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