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小说中生存困境的呈现与流变
——以《一地鸡毛》《一句顶一万句》为例
2019-02-21范君竹
范君竹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刘震云是中国当代的重要作家,从1989年发表《塔铺》开始,至2017年《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为止,刘震云已经发表了九部长篇小说和十多部中短篇小说集,其作品中的“官场系列”“故乡系列”“延津系列”等始终以鲜明的风格走在文坛前列,并将写作目光锁定在人物的命运遭际上。1990年,刘震云发表了反映小人物生存境况的《一地鸡毛》[1],名声大噪;2011年,《一句顶一万句》[2]荣获茅盾文学奖,再次引发多方关注。从《一地鸡毛》到《一句顶一万句》,刘震云细致描述了小人物的生活命运和生存困境。
《一地鸡毛》中,小林夫妻在琐屑的日常生活和“权力”的重压下,渐渐放弃飞黄腾达的愿望,向苦涩的现实无奈妥协。在“家国”的宏大意义溃败后,小人物小林夫妇的人生意义渐渐缺失。小说纪录片式地选取了他们生活中的一帧帧片段进行描绘,如小林夫妇对三餐饮食的精打细算,与自私的保姆斗智斗勇,老家来亲友时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招待,在孩子入学找不到“关系”时的寸步难行……这些都是压在小林夫妇心头的沉重大山。《一句顶一万句》则勾描了杨百顺和牛爱国在命运的吊诡摆动下,分别走出延津和走向延津的故事,传达的是中国式的孤独观和友情观,体现了小人物寻找自我、寻求尊重与信任、渴望与他人沟通的精神需求。可以说,刘震云的小说始终围绕着对人的生存困境的思索与探寻。
一、《一地鸡毛》:转型期平民在琐碎日常夹缝中的生存危机
《一地鸡毛》以“小林家一斤豆腐变嗖了”[1]177为开头,展现了小林夫妇沉闷琐碎又夹有侥幸和满足的日常生活。在短短七个章节中,刘震云描绘了小林排队买豆腐、用水桶偷水、与保姆斗智斗勇、招待老家亲戚、孩子生病、给领导送礼、卖板鸭挣外快、单位评奖、孩子入学等事件,生活在不停地给小林夫妇以冲击与挑战。在一桩桩风波面前,小林夫妇没有显露出被击垮的崩溃之态,只是在知识分子的清高与平民的无奈两方裹挟的尴尬下,陷入无尽的繁杂漩涡中。小林夫妇曾经都是身怀理想的大学生,但在脱离象牙塔的庇护进入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后,小李从一个“文静的,眉目清秀的姑娘”[1]183变成了“一个爱唠叨、不梳头、还学会夜里滴水偷水的良家妇女”[1]183,曾经“奋斗过,发愤过,挑灯夜读过”[1]183的两人“很快淹没到黑鸦鸦的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人群之中”[1]184。两人对生活的美好想象在日常中被搅得稀碎,这也显露出知识分子向现实生活的无奈妥协。耐人寻味的是,虽然一开始的生活并不如人意,但他们都“等”来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小李的单位开通了班车,孩子因做邻居孩子的“陪读”成功入园,甚至最后也得到了一直想要的房子、彩电和音响。在青春和时间的消耗中,在理想的幻灭中,小林夫妇平淡麻木地开启了每一天。
首先,作品在呈现社会历史转型期丧失理想追求的人物时,必然连接着关乎现实生活的各种具体要素。就《一地鸡毛》来说,可口可乐、哈密瓜、“燕京”啤酒、长乐烟……这些物品名称在文本中时常出现。一方面,作家对这些物品明码标价,用价格来衡量日常生活——四十多块钱一箱的可口可乐,八块钱一斤的香油,一块五一碗的炒肝等。其中,可口可乐是送礼佳品,是一般不会消费的“高级商品”;而炒肝虽然只是路边摊上的廉价小吃,但入口即可激发内心的满足感。另一方面,这些物品已远远超出被购买本身的意义,而是被赋予了在精打细算的生活中的特定使命。小李想换单位,夫妇二人找“关系”却没有门路时,小李没有沮丧,而是认为“主要是功夫下的不够”[1]190,在“礼太小了送不出去,礼太大了又心疼钱”[1]191的纠结中,最终决定送一箱打折的名牌饮料——可口可乐,但被领导拒收,带着“哪能关起门没事喝‘可口可乐’的自觉”[1]193,让孩子带着饮料去大院里喝,“也起一个正面宣传的作用”[1]193。一箱打折的可口可乐最终成了伪装孩子生活优越的虚幻面具。
其次,作家从多个方面反思了人物的生存困境。第一,小说反思了人在物欲横流的商品社会里的渺小和可怜。因物质条件的贫乏而卑微地活着的小林夫妇,在柴米油盐的庸常生活中,尊严受到挑战,“过去从来没买过饮料,也没买过带鱼,孩子穿得破烂,在院子里穷出了名”[1]193。还有小林夫妇对自己的厌弃和鄙夷。小林嫌弃自己没本事,甚至半夜抽自己耳光。而小李反省自己的人生:“我坐班车是沾了人家小姨子的光,没想到孩子进幼儿园,也是为了给人家陪读。”[1]216小林的好友“小李白”曾是诗歌爱好者,再次相遇却干起了卖板鸭的杂活,感叹起“诗是什么?诗是搔首弄姿瞎扯蛋!”[1]220第二,沉重的现实一定程度上打击了人与人之间的真情。曾经对自己很好的小学老师来北京看病,小林无法好好招待老师,为了压住老婆对自己老家人的嫌弃,小林得“先掏出单位发的五十块钱,作为晋见礼”[1]197,并在心里指责小李,“去你妈的,谁还没有老师”[1]198;孩子生病时,小李埋怨孩子是被有肺气肿的老师传染,遭小林责骂是“反攻倒算”[1]200,这些琐碎的小事把夫妻二人猜忌、埋怨、责骂的状态描摹得淋漓尽致。第三,是小人物流露出的市井气和攀比之心,他们见不得别人的舒适生活,也时常带着“阿Q”式的自我安慰。小李最初在得知单位班车只是老板为小姨子开通的时,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后来转念一想别人和她一样的处境,心里也就平衡了。看到对门的印度女人的孩子上了好的幼儿园,小李说“她家的孩子上那个,咱孩子就得上那个”[1]210,甚至认为如果在居委会办的幼儿园里上学,“跟修车的女儿在一起,长大不修车才怪”[1]212。由此可见,小林夫妇在并不富足的物质生活条件和理想愿望屡屡受挫的双重打击下,只能一步步走向苦心经营掩盖下的无奈妥协,是物质与精神的全面溃败,也是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小人物不可避免的生存现实。
最后,作家试图透过繁琐沉闷的日常生活来展示平民的生存困境。“生存”二字像一个牢固的铁圈,扼住了挣扎的小人物们的咽喉。这在小林反复挣扎的心理状态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在送走老师后,“小林一个人往回走,这时感到身上沉重极了,像有座山在身上背着,走不了几步,随时都有被压垮的危险”[1]199;当小林去卖板鸭收账时,“感到就好像当娼妓,头一次接客总是害怕,害臊,时间一长,态度就大方了,接谁都一样”[1]222,甚至诞生了呼应小说题目的讽刺梦境:“上边盖着一堆鸡毛,下边铺着许多人掉下的皮屑,柔软舒服,度年如日。又梦见黑鸦鸦无边无际人群向前涌动,又变成一队队祈雨的蚂蚁。”[1]233柔软舒服是小林的梦境心态,也是他现实中的生活状态。在小说结尾,小林收到老师儿子来信说老师已经去世,回想自己对待老师的冷淡,心生愧疚,但“死的已经死了,再想也没有用,活着的还是先考虑大白菜为好,如果再来点烤鸡啤酒,就没什么不满足的了”[1]233。可以预想,小林的生活依然会这么平淡无波地继续下去。
二、《一句顶一万句》:在“说不说得着”中精神孤独地茫然四顾
相较于《一地鸡毛》对转型期的平民在琐碎日常中挣扎和妥协的呈现,《一句顶一万句》书写了小人物的精神困境,视角更为独特。小说以杨百顺和牛爱国的命运遭际为主线,在时间的推移中,来参透人生的吊诡与巧合之处,并对在寻找他人与寻找自我的茫然四顾中进行深层思索。在剥离了人性的虚假外壳之后,“说得着”与“说不着”成了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交际信条,也成为人们寻求被尊重被信任、渴望与他人沟通的精神倚仗。
在《一句顶一万句》中,说话是小说的核心内容:“这个我们每天实践、亲历和不断延续的最平常的行为,被刘震云演绎成惊心动魄的将近百年的难解之谜。百年在刘震云这里,只是一个关于人的内心秘密的历史延宕,只是一个关于人和人说话的体认。”[3]在“水咸、水苦、水人喝了摇头,牲口也摇头”[2]36的延津土地上,作者以精妙的文笔勾勒了以杨百顺和牛爱国为中心的一众小人物的命运遭际。这里有卖豆腐也卖凉粉的杨百顺的爹老杨、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剃头的老孙、卖驴肉火烧的老孔、杀猪的老曾、牧师老詹、卖胡辣汤也卖烟丝的老窦,还有杨百顺一生最羡慕的罗家庄喊丧的罗长礼……这些“老字辈”的人甚至没有完整的名字,只有那些谋生的手艺在前耀武扬威。这些三教九流的手艺人们,大多孤独地游荡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找寻着一个可以和自己说得着话的人。
《一句顶一万句》中描述了说话的多种方式和表现形态。说真说假,说实说虚,说好说坏,是胡言乱语还是有条有理等都有具体的指认。罗长礼的喊丧、吴香香卖馒头时的叫卖、杨百顺杀猪时的大喊以及夫妻间的沟通障碍,无不体现说话的哲学。说话是老曹选择牛书道作为良婿的标准,“因为不爱说话,所以说起话来,句句过脑”[2]256;说话是县长小韩招老师的标准,“选闷嘴葫芦,怕他们像自己一样,说话说乱”[2]38。说话是表达观点的方式,而说什么、如何说也成了人与人交际的重要准则。杨百利和牛国兴的“喷空”,明明是打乱逻辑与条理的说话行为,却能使二人获得精神上的满足;县长老史和男旦苏小宝之间见不得人的夜半“手谈”,也能看到扭曲的真情。除此之外,还有跨越年龄的交好,如牛爱国的姐夫宋解放与牛爱国的女儿百慧“说得着”。老曾给年迈的母亲最大的惩罚,不是不给她提供吃穿用度,而是在母亲说话时不理睬她。人与人之间理解和信任的多元情感诉求被呈现得淋漓尽致,每个人都在努力地冲出精神牢笼,试图获得真正的自由。
这种说话的哲学还体现在两位主人公的出走和寻找上。吴摩西本名为杨百顺,经过两次改名后才变为吴摩西。他的一生经历了两次出走:第一次是得知自己的爹设计自己去不成“延津新学”,于是决定出走,“他终于找到了脱离老杨和豆腐的另一个理由”[2]200。第二次是为了寻找继女巧玲。巧玲是老婆吴香香带来的女儿,虽然吴香香已经出轨离家,但因为和继女巧玲“说得着”,巧玲的走丢给吴摩西带来了极大的痛苦,“从做豆腐起,到杀猪,到染布,到信主破竹子,到沿街挑水,再到县政府种菜,到‘嫁’给吴香香,到吴香香和老高出事,加起来,比不上巧玲丢了”[2]47。60年后,牛爱国也踏上了寻找之路,他寻找的是与他“说得着”的章楚红。在寻找他人的表层缘由掩盖下,主人公踏上真正的寻找之旅,表面上找的是和别人有私情的配偶,实际上寻找的是这个世界上和自己心灵相通的“说得着”的人。可以看出,这些没有精神倚仗的小人物们,在经历了小半生浑浑噩噩不知心之所踪之后,依然努力打破精神孤独的桎梏,走向真正的寻找自我之旅。
三、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困境——尴尬与孤独的生存图景
萨特认为:“人是绝对自由的,那么,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每个人必须对自己的选择、行动和价值负全部责任,在现实世界中人的存在不是孤立的、纯粹的,而总是处于某种境况之中。”[4]从《一地鸡毛》和《一句顶一万句》来看,刘震云呈现的不仅是对人物生活命运的表层刻画,还有对小人物生存困境的深层撞击,最大程度地展现了小人物尴尬又孤独的生存图景——放逐的人性、波谲云诡的命运,以及在物欲社会下无法把控的人生。《一地鸡毛》中,就小林夫妇来说,“现代婚姻开头是一见倾心,接着是如胶似漆,一到结了婚,碰着真正现实的试验,发现了婚姻的痛苦,心理上既无准备,感情又好像受了欺骗,结果反而不在力求和洽上用功夫了”[5]。从象牙塔里走出的知识分子,一旦踏入家庭生活,就要学会面对沉闷琐碎的现实。老家的亲戚仿佛永远是累赘,搞物资、化肥、汽车、打官司、买火车票等琐碎之事都要交给小林,若是办不成又徒增尴尬,“老家如同一个大尾巴,时不时要掀开让人看看羞处,让人不忘记你仍是一个农村人”[1]195;从农村来的保姆不吃主人家的剩菜,给自己下面条时也不忘放个鸡蛋,反倒是小林夫妇省吃俭用,连炒肝也舍不得吃。小说中着墨不多的对门的印度女人,不经意就默默控制了一切,得到了一切,反而是挣扎生存的小林夫妇,在日常生活中求得一点侥幸,就是可以反复咀嚼的欣喜与满足了。
《一句顶一万句》中,就杨百顺的多次改名来看,他在失去自我的路途中越走越远。杨百顺第一次改名为杨摩西是听了牧师老詹的话,第二次改姓是因为“嫁”给吴香香,因此改姓吴,叫吴摩西。最终在丢了继女之后,猛然发觉这一路的漂泊皆与罗长礼有关,因此改名为罗长礼。他一生最爱罗长礼的“喊丧”,因为“虚”,能让人脱离眼前。喊丧“一方面借用死者的权威和恐惧,利用鬼魂的超自然超现实的力量,来规划和建构亲属的共同体;但另一方面,喊丧的人却有一种他者的地位,他几乎灵魂出窍,他成为一个旁观者,他指使别人来到死者面前,而他超然于死者的权威之外”[6]。杨百顺终其一生,始终无法获得自我认同,一直在寻找自我的过程中。从小林到杨百顺,这尴尬与孤独的图景仿佛从未断裂过,而是处在有机联结的状态,作者的精妙构思与良苦用心由此可见一斑。
除此之外,在小说展开对小人物生存困境的呈现与流变之时,也设计了一些引人深思的情节。首先体现在庸常生活中的杀人幻想。如在杨百顺被老曾辞退时,在得知父亲算计自己时,在看到吴香香与老高你侬我侬时,他都会设想种种杀人的场景与方式,以此得到自我满足。其次体现在小说中的真情悖论中,夫妻间没话说,偷情者与私奔者却能畅聊。吴摩西与吴香香“两人说不到一起”[2]160;牛爱国与庞丽娜“不是不爱说话,而是没话说”[2]219;曹青娥和牛书道“两人说不到一块儿”[2]266。当吴香香和老高私奔在外,共食一只白薯时,“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为吃一个白薯,相互依偎在一起……老高说了一句什么,吴香香笑着打了一下老高的脸,接着又笑弯了腰,把吃到嘴里的白薯又喷了出去”[2]205,这温情的场面将这种扭曲的婚姻与私情体现得淋漓尽致。最后体现在摆脱困境的依托——延津土地——上。作为曹青娥的理想圣地,梦里的延津和继父吴摩西和养父老曹一起,在梦里多次出现,给她以精神上的慰藉,而到最后梦境越来越模糊,“两个爹面目全非,头也没了”[2]270,暗示着跟她“说得着”的人越来越少,直至消失,个体最终依然是走向孤独和绝望。每个人都在短暂的与人“说得着”,之后决裂又奔向绝望的境地,这也体现出作者的匠心构思。
从《一地鸡毛》到《一句顶一万句》,刘震云精心呈现了小人物生存困境的多种样态,以平实精练又富含深意的语言呈现出小人物的命运遭际和真实心态。反观现实,无论是在鸡毛蒜皮里挣扎存活的年轻夫妻,还是只为了寻找一个“说得着”的真心朋友的平凡人,尴尬与孤独似乎都成了共同的心灵困境,这个问题也同样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