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逃离·生态
——论雷平阳诗歌的三个主题
2019-02-21鲁守广
鲁守广
(云南大学旅游文化学院 文学院,云南 丽江 674199)
雷平阳的诗歌之路在很长的一个时期内是布满荆棘的。在获得人生中第一个具有一定重量的奖项——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之前,他有一个长时间的沉寂期,默默无闻,甚至还曾经一度转向散文和小说领域。而最终他还是从似路非路中硬闯出一片天地,在当下诗坛有了一席之地,成为一线诗人。雷平阳的诗歌近年来风生水起,而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影响,首先是其诗歌艺术上的独到之处,比如“地域性”“戏剧性”“叙事性”等等。“戏剧性”是其诗歌的一个重要特点,可以说,他的很多诗歌都是以“戏剧性”场景打动人心的。雷平阳很多诗歌还有文体杂糅的特点,表面上是分行的诗的样子,但实际上与戏剧、散文及小说等无异。这是雷平阳对诗歌表现范畴的一个拓展。其次便是“写什么”的问题。当下的文学界,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就注重“怎么写”即文学创作的形式问题,像先锋小说、第三代诗歌运动以及先锋戏剧等等。而从根本上讲,“写什么”的问题才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常道”。雷平阳的诗歌受众如此广泛的最主要原因便是他的诗歌主题大都是大乘性的普世性的诗歌主题,对现实发声,为当下的时代命名。笔者在此文中重点谈其三个较为重要的诗歌主题。
一、底层主题
乡野不出人才便罢,若出,便是大才,雷平阳便是出身于乡野。他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昭通农村,是苦寒之地。从《背着母亲上高山》《祭父帖》与《我为什么要歌唱故乡和亲人》等诗文中可以看出他的成长过程中种种不堪回首的心酸往事。苦难毁掉了多数人,造就了少数人。在命运多舛的大半生中,尤其是在云南建工集团到处跑工地写报道的十余年间,他较为广泛的接触了现实社会,对底层各式身份的人有直观的深入了解。对人世间生命的体察与感悟是雷平阳诗歌写作的根基与核心。他用沉重和压抑的语词,以悲悯情怀为民工、上访者、乞讨者、偷渡客、毒贩、土匪、逃犯、牧羊人、卖麻雀肉的人和妓女等没有话语权的弱势群体发声,写出了这些人用命、血和骨头扑腾在死亡线上,对抗着无力对抗的命运。
雷平阳的诗集就是一部底层悲歌录,聚焦于民间生活中的苦命人。如《当代妓女》,通过对妓女的六样涉案工具的细微描写,概述了妓女的生活现状。特别是对秋秋的描写,一个毕业于美院的女孩,懂得解风情,而且会画画,画出的作品比画家的还接近人性,读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些心酸。特别是“更像人的手艺”一句,更是透视着人性的关怀。我们对秋秋不再是鄙视,更是一种同情,甚至会去反思,秋秋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一滴水可以映射出太阳的光芒,而秋秋更是一个弱势群体的符号缩影。这些原本不属于风尘中的人,由于一些社会和个人原因,不得不沦落在风月场所去取悦他人。社会和舆论道德会让这些原本就抬不起头的弱势群体连最后的自尊心都不复存在。她们只是为了生活,出卖肉体只是为了能够生存,她们的行为是卑贱的。但是追本溯源后,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心都会痛。雷平阳在同情这些妓女的悲惨遭遇的同时,也对这个社会进行了思考。
《贫穷记》中的叙述更是震颤人心,一个丈夫生生地剁掉了遗失了两毛钱的妻子的两根手指,一根手指在家庭中的市场价是一毛钱。而妻子对于这样的惩罚竟然也是认同的,根本没有不满,竟然是用更加辛苦的劳作来忏悔自己的“罪过”。雷平阳在这些诗中所塑造的底层妇女形象和鲁迅笔下的妇女形象有了精神谱系上的衔接。这个被剁掉两根手指的妇人以及上文中谈到的数钱的女工和祥林嫂、单四嫂、爱姑等人都带有深重的精神奴役创伤。所以说,雷平阳的许多诗作接续了鲁迅“改造国民性”的精神向度。如《杀狗的过程》写的是在嗜血看客的围观下,一条狗毙命于它所忠诚的主人的刀下。具体的时间与地点,详细的狗和狗主人的动作与情态,狗中刀的次数和死亡的过程等等都使这首诗极具感染力,对人心的触动是极为深刻的。
在《母亲》一诗中,雷平阳写出了底层农村妇女的悲苦:那些年,母亲,你背着我下地/你每弯一次腰,你的脊骨就把我的心抵痛/让我满眼的泪,三十年后才流了出来/母亲,三岁时我不知道你已没有/一滴多余的乳汁;七岁时不知道/你已用光了汗水;十八岁那年/母亲,你送我到车站,我也不知道/你之所以没哭,是因为你泪水全无。[1]104这位形容枯槁的母亲已然到了没有乳汁没有汗水没有泪水的境地。雷平阳在《蟋蟀》中这样写道:一只蟋蟀/在黑暗的山中/用叫声制造炸药[2]4这首短诗是雷平阳诗中最短的一首了,一只孤独的蟋蟀,只能用叫声去制作炸药来炸毁笼罩自己的黑暗。这只蟋蟀可以说是雷平阳自己,作为大地悲歌的哀号者,他孤独的战斗在有着诸多苦难的民间。雷平阳的啼血苦吟以艺术之气韵将生命灌注于诗歌之中,用艺术之境提升了人生之境,使不可避免的苦难和难以逃脱的悲剧命运在诗歌中得以升华,给人一种荡涤灵魂的审美体验。
二、厌离主题
中国的文人自古以来都是积极入世的,都是想要指点江山的,都是想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3]4的。真正的“岩穴之士”,或者说终极隐士,人们是见不到的。就连庄子也说:“隐,故不自隐。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4]435意即隐士都是不得已而隐,所谓君子藏器,待时而动。钱穆曾这样批评:“即如庄周、老聃,最称隐沦人物,但他们著书讲学,亦对政治报甚大注意。即算是在消极性的抨击政治,亦证明他们抛不掉政治意念。”[5]136在《天上的日子》中,雷平阳一反传统的思凡叙事,以仙人的视角,用“反思凡叙事”的方式写出了人间的苦和天上的乐,发誓一万万年不动凡心,体现出他对人世间的厌离。
或许是因为出身于底层,雷平阳对于人世间的种种苦难了然于心,承受着不能承受的苦难之重。雷平阳的《献诗》一诗中有这样一句,很好的阐明了其压抑沮丧的心情:我们都厌倦了,人多事多的生活/那里面埋藏着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虚伪和背叛还是次要的,有的甚至是罪恶[6]19。这样的心情久而久之,便产生了一种无法排遣的厌离感。于是乎,诗人便想要成为一个“作茧自缚”的人,如其在《寺庙》中写道:我一旦住在那儿,手机就将永恒地/关闭,谁都找不到我了/自由、不安全感、焦虑,文坛上的是非/一律交给朋友。也许,他们会扼腕叹息/一个情绪激越的人、内心矛盾的人/苦大仇深的人,从生活中走开/是多么的吊诡!可我再不关心这些/也绝不会在某个深夜/踏着月光,摸下山来……[7]49这首诗写出了雷平阳想要逃脱尘世而寄身于寺庙之中的梦幻想法。笔者怀疑诗人是否有自闭的倾向,因为在他的诗中出现过多次生活在黑暗中的地鼠,以此自比。雷平阳很长一个时期都是处在王国维所叙述的“钟表之摆”中,循环往复于痛苦和倦厌之间,从而认为自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是一个不知道自己下落以及归宿的空心人。诗人在《白色的羽毛》中写道:“因为什么/我们来到了五祖寺/因为什么/我们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里/来,只是来一次,住了一夜,没有留下/回去,又是盲鱼归于沧海/自己找不到自己,也无岸可寻/……我是一根白色的羽毛/被风吹上山来/又被风吹下山去”[8]106安宁是灵魂深处隐秘的欲望得到满足的状态,而诗人游离于世间,与这种状态无缘。漂泊的诗人,找不到止泊之处,找不到一个可以使他心安的地方,无处皈依。《归去来兮辞》中有这样一段:东方不可留,冷风萧瑟/南方不可留,遍地霜迹/西方不可留,天降大雪/北方不可留,雷霆赶着暴雨[6]21东方不可留,南方不可留,西方不可留,北方不可留,那么诗人只好彷徨于无地了。《大江东去帖》:风尘模仿了流水,自由失去了边际/在排天的巨浪上也能熟睡的人/骨头很轻,血肉极软,怀里/常常挤满了,前往大海朝圣的鱼/谁都想做一个隐士,划着小舟,趁潮来访友/趁潮去念经。精舍藏于竹林,隔江三米/诗曰:“河山天眼里,世界法身中”/那时候,一个国家都是他的庙宇[1]32在这首诗中,雷平阳接续了中国文人自古以来的隐逸传统,想要驾一叶扁舟,幻想在山川江海之上度过余生。
整体而言,雷平阳的此类主题诗歌的格调是颓废低沉的,但同时也写出了日常生活中一般人面对无法抗拒的苦难时所产生的普遍心境。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像西西弗斯和桑提亚哥那样永不言败,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像王阳明和约翰·克里斯多夫那样有一颗强大的内心,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拥有超脱于苦难之上的觉悟者的智慧和悟性。有很多人,甚至可以说芸芸众生中的大多数人,是吕纬甫和魏连殳这样被世界打败的人。实际上,雷平阳诗歌“厌离”之后的方向,在某种向度上,又可以说是庄子式的对于自然生命以及自在生命的关注,这就引出了其诗歌的下一个主题,即生态主题。
三、生态主题
在当下全球化现代化的进程中,“人类中心主义”的弊端已经被关注到,生态写作的兴起正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拨。生态写作有两个主要特征:一是倡导生态环境保护,认为自然不是人类达到欲望和需求的工具,不能盲目的竭泽而渔式的掠夺自然。人既不是万物的尺度,也不是自然的立法者。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是社会进步发展的必要条件,而当前人类与自然之间是一种失衡状态。二是注重现实批判,也就是自然生态危机之外,还有社会生态危机和精神生态危机。雷平阳的很大一部分诗歌可以说是典型的“生态写作”,主张返璞归真,使人性回复到自然本真的精神生态。
雷平阳以诗人的良知和道德意识,用诗歌的方式担负起生态责任,对现代性危机及其负面效应做出了回应,如《底线》:我一生也不会歌唱的东西/主要有以下这些:高大的拦河坝/把天空变黑的烟囱;说两句汉语/就要夹上一句外语的人/三个月就出栏、肝脏里充满激素的猪/乌鸦和杀人狂;铜块中紧锁的自由/毒品和毒药;喝文学之血的败类/蔑视大地和记忆的城邦/至亲至爱者的死亡;姐姐痛不欲生的爱情/……我想,这是诗人的底线,我不会突破它[6]37。雷平阳批判了“取之无度”的物质欲望。在诗人的故乡昭通,修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水电站:溪洛渡、白鹤滩、向家坝……这些水电站就像修建在诗人的血管之中,使诗人感到窒息。雷平阳是知行合一的人,说出了一个有担当的诗人所应该说出的话。其诗歌不但是“及物”的,而且是有担当的,对现实发声,对时代发声,喊出了这个时代大地之上江河山川和芸芸众生的疼痛。在《大江东去帖》中,雷平阳这样写道:
庄稼被软禁于大棚;天空之下/山高人为峰,人工降雨的炮管,笔直地/插进了云朵,抵到了雨神客厅的天花板……/我置身在巨人国,欲望和暴力/果断地将我隔离,关押在荒废的图书馆里/看着一条条高速公路,比江水更孔武百倍/更能迅速掠走仅有的血滴,请允许我战栗[1]40。现代化为人们带来庞大的物质财富和美好生活的同时,也带来诸多生态上的问题。尤其是颠覆了传统文明,摧毁了生命世界的丰富性和诸多细节,使社会趋向于同质化。敏感的诗人发现这个世界空虚了,人们的精神失落,心态失衡。雷平阳之所以“战栗”与金斯堡之所以“嚎叫”可以说是相通的,都是源于精神上对现代化负面效应的一种抗拒。还有《在安边镇,一愣》:一愣:山神的宫殿,那块巨石/被汽车运走了,安置在银行或衙门/一愣:缅寺塌陷了,挖矿的人/掏空了这座古老的山岭/一颗佛头掉下,砸死了孤独的老佛爷/一愣:雨林遭受灭顶之灾/替代的橡胶林或桉树,样子与规模/都像一支嗜血如命的军队[1]154。这首诗体现出雷平阳文化上的守成。“礼失而求诸野”,云南本身就和大地、自然以及多民族的文化有种血肉的、天然的联系。五千年的文明在这个高原上的影响比较稀薄,云南依然存在着狂欢的诸神和无法言说的东西,有着大地之“魅”和旷野之“惑”。然而这些也开始渐行渐远,作为边地的云南最终难免受到现代工业文明的侵袭。
雷平阳喜欢游走于云南的山山水水之间,与花鸟虫鱼作伴,保持着自然的天心天性。敬畏山水,着力于山水,是其写作方向,也是其写作的基础性资源。荒野体验是雷平阳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荒野“做田野”的实践中,他找到了最具生命力的东西,不再心慌的无枝可依。雷平阳通过诗歌将这大地之“魅”和旷野之“惑”复现于书纸之上,形成一片纸上的旷野,聊以无望的反抗暴力般的现代工业文明的负面效应。
在雷平阳的诗歌中,底层主题、逃离主题和生态主题是比较重要的三类内容。这三类内容实际上正对应着三个问题:诗歌与他人,诗歌与自身,诗歌与自然。这说明雷平阳的诗歌是及物的,写出了这个时代的芸芸众生,写出了这些芸芸众生的心态,并且关注当下的种种现实问题。当下的诗坛鱼龙混杂,野怪黑乱,很多所谓的“诗人”放下了责任与担当,遗弃了“兴观群怨”,未能为时代命名,最终他们也会被时代湮没。时间是永恒的上帝,大浪淘沙,历史会留下真正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