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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武侠小说的奠基之作
——论《江湖奇侠传》的时代性与浪漫主义特征*

2019-02-21栾梅健

关键词:平江江湖文学

栾梅健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

1923年1月,平江不肖生的长篇武侠小说《江湖奇侠传》,在上海世界书局主办的《红杂志》第22期上开始连载,旋即引起读者的阅读热潮。茅盾在《封建的小市民文艺》一文中说:“自《江湖奇侠传》以下,摹仿因袭的武侠小说,少说也有百来种罢。同时国产影片方面,也是‘武侠片’的全盛时代;《火烧红莲寺》出足了风头以后,一时以‘火烧……’号召的影片,恐怕也有十来种。”(1)沈雁冰:《封建的小市民文艺》,《东方杂志》1933年第30卷第3号。而《火烧红莲寺》的主要情节就是改编自《江湖奇侠传》的第六十五回至八十六回。包天笑说:“那个时候,上海的所谓言情小说、恋爱小说,人家已经看得腻了,势必要换换口味,好比江南菜太甜,换换湖南的辣味也佳。以向君的多才多艺,于是《江湖奇侠传》一集、二集……层出不穷,开上海武侠小说的先河。”(2)包天笑:《 钏影楼回忆录》,香港:香港大华出版社,1971年,第284页。向君就是平江不肖生的本名向恺然。而现代通俗文学专家魏绍昌则说:“回顾鸳鸯蝴蝶派的名家名作,最杰出的是‘五虎将’和‘四大说部’:前者是徐枕亚、李涵秋、包天笑、周瘦鹃、张恨水;后者是《玉梨魂》、《广陵潮》、《江湖奇侠传》、《啼笑因缘》。”(3)魏绍昌编:《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4页。

不论是认为中国近现代武侠小说的热潮是“自《江湖奇侠传》以下”,还是将它列为“四大说部”之一,都表明了《江湖奇侠传》在近现代武侠小说发展史上无法取代的重要价值与巨大影响。然而,长期以来学界对它的评价却偏于保守。袁良骏在《武侠小说指掌图》中说:“在1911年的辛亥革命、1919年的‘五四’运动之后,再来写这种剑仙小说,则明显是一种倒退:历史的倒退,文学的倒退。何况平江不肖生本人还是一个经受过科学思潮洗礼的较早的留学生呢?”(4)袁良骏:《武侠小说指掌图》,北京:新华出版社,2003年,第126页。而范伯群则认为,《江湖奇侠传》侧重于神魔剑仙猎奇,时代精神淡漠,“《近代侠义英雄传》才真正是一部奠基作,它为民国武侠小说的开山奠下了一块磐石”(5)范伯群:《填平雅俗鸿沟——范伯群学术论著自选集》,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387页。。

作为近现代通俗文学中影响最大的武侠小说,《江湖奇侠传》是不是真的还停留在迷信的神怪的传统范畴?小说中大量的驾云御风、剑仙斗法,是荒诞不经的神魔描写,还是“五四”时期个性主义潮流下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它所开创的剑仙而非技击的叙写模式,对于其后现、当代武侠小说的发展又是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一切还是要回到文本,回到对这本曾经轰动一时的武侠小说的深入阅读与研究之中,我们才有可能获得相对准确与真实的答案。

回顾平江不肖生的生平,我们可以发现,他其实是一位崇尚科学、民主的进步人士,而非偏居乡里、愚昧迷信的守旧之人。1890年,平江不肖生出生于湖南湘潭。14岁时脱离当时乡人普遍选择的私塾而考入湖南高等实业学堂,学习土木建筑工程,试图实业救国。1906年5月,长沙举行爱国志士陈天华的公葬活动,他作为高等实业学堂的代表积极参与,被清政府当局开除学籍。1909年进入日本弘文学院法政系,学习宪政法律,1913年初毕业回国。因不满袁世凯的倒行逆施,曾随湘军北伐,后兵败逃亡日本,入东京帝国大学学习经济。1916年回国,在上海创设中华拳术研究会,大力倡导中华武术。从这段履历可知,平江不肖生接受的是现代科学知识,推崇的是现代民主政治和人权,应该不会具有天命、鬼神、妖魔等封建迷信思想。

为什么有的学者会说《江湖奇侠传》是一部倒退的鼓吹迷信的剑仙小说呢?小说中大量出现的“奇侠”武功描写,到底应不应该归入古典的神魔小说之列呢?

为了说清这个问题,有必要先将这部小说中主要的神秘莫测的武功罗列出来:

“义拾儿”杨天池的梅花针:“陡然见一个文人装束的少年,从老弱队中,一跃十多丈,到了阵前,将长袍一揭,随着左臂一扬,便见无数火星相似的东西撒开来,向浏阳人身上射去,浏阳人正奋勇追赶,一遇那些火星,顿时一个个如受了重伤。”

平江少年向乐山练就的辫子功:“这般不顾性命的蛮练了两年,那怕合抱的树,只须把辫尾往树上一绾 ,向乐山一点头,那树即连根拔了出来。辫尾结着一大绺丝线,有时和人动手,向乐山将丝线握在手中,朝着敌人颈上掼去,一绕着就将头一偏,敌人身不由己的一个跟头栽过了这边。”

广东大盗李有顺的独门绝技:“练就了一身高去高来的本领,会射一十八枝连珠袖箭,能便(使)一十八个人同时受伤倒地。上山下岭,更是矫捷如飞。”

曾是茅山末底祖师的徒弟、顺德人万清和练的是阴阳童子剑:“那剑并不是钢铁铸成的,系用桃木削成剑形。练的时候,每日子午二时,蘸着童男女的血,在剑上画符一道,咒噀一番。经过百日之后,功行圆满,这木剑便能随心所欲,飞行杀人于数十里之外。”

湖南湘潭人称周二爷的周敦秉练就的是远程气功:“那少爷拿起一根竹筷,插在饭桶里面。说也奇怪,这里竹筷才向饭桶里一插,湖中流行正急的那副大木排,便立时停住了,只在湖中打盘旋,一寸也不向下水流动。”

欧阳后成练就的是意念杀人:“后成心里气不过,指着那汉子骂道:‘像你这种没天良的恶贼,真应倒在这河里淹死。’说也奇怪,后成这话一出口,这汉子便是奉了军令也没这么服从,随着后成所指,真个向河心里一个跟斗,连包袱掉入水中。水面上只冒出两个泡,就淹死了。”(6)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栾梅健编:《海上文学百家文库·26 平江不肖生 顾明道 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52、109、181、190、222、282页。

杨宜男掌握的是雌剑神功:“宜男举手一拍后脑,即见有一线白光,从后脑飞出来,缭绕空际,如金蛇闪电一般。顿时空中寒气侵人,肌肤起栗,宜男举手向庭前枣树上一指,白光便绕树旋飞,枝叶纷纷下坠,与被狂风摧折无异。”

那位在总督衙门里当厨子的徐书元,练就的是火球功:“一个约摸是中年的男子,立在后院里,披散着头发,用木梳梳理。最使陆伟成见了惊心动魄的,就是这人头发里面,有无数火球,跟着木梳滚下来。越梳越多,这人好像并不觉着的样子。”

金罗汉吕宣良调教出来的神鹰:“谁知这一石子打上去,那鹰只将两个翅膀一亮,石子碰在翅膀上倒激转来,若不是魏壮猷眼快,将身子往旁边闪开,那石子险些儿打在头上。然石子挨着耳根擦过,已被擦得鲜血直流。魏壮猷不由得又惊又气,指着鹰骂道:‘你这孽畜,竟敢和我开玩笑吗?我要你的命,易如反掌。’口里骂着,随放出一道剑光来,长虹也似的,直向那鹰射去。哪知那鹰立在树颠上,只当没有这回事的样子。剑光绕着树颠,盘旋了几转,只是射不到鹰身上去。魏壮猷这才慌急起来。正在没法摆布的时候,那鹰两翅一展,真比闪电还快,对准魏壮猷扑来。”

清虚观笑道人的结界八阵图:“这山上毒蛇猛兽不少,你在这石穴中,穴外的一切毒物,都不能进来伤你。若一出穴口,就有性命之忧。这穴口所陈列的鹅卵石子,是我特地仿照诸葛武侯成法,布的八阵图。虽不能说如铜墙铁壁一般坚固,然不是道德高深之士,休想能从这里出入。”

盗贼薛福成学会的是五鬼搬运法:“我可略施小技,请你饱吃一顿。只看你喜欢吃什么东西,凡是在一千里以内的,你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不问价钱贵贱,我能在一个时辰之内,照你说的,用五鬼搬运法搬来,一样也不会错。”(7)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栾梅健编:《海上文学百家文库·26 平江不肖生 顾明道 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297、332、369、378、394页。

如此不可思议的奇妙武功,在《江湖奇侠传》中比比皆是,几乎每一个侠客都拥有一到两门的独门技艺。不过,归纳起来可以发现,在传统神魔小说中常见的鬼、神和妖怪都悉数隐退了,有的只是作为现代奇侠的无所不能的魔力与神功。

比如,在古典神魔小说代表作的《西游记》中,白骨精、黄袍怪、牛魔王、铁扇公主、红孩儿、蜈蚣精等妖魔鬼怪,它们驾云御风、烧鼎炼丹、呼风唤雨、倒海移山、法力无边,常常令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难以招架,每每须请玉皇大帝、西天如来才能降妖伏魔。在这里,作为世俗化的孙悟空等人并不具有战胜妖魔鬼怪的足够能力,他们对妖魔充满恐惧、敬畏和胆怯,使得唐僧西天取经之路自始至终走得小心翼翼、胆颤心惊。但细想来,这应该是古代封建迷信思想在小说中的自然表露。既然对人类社会的认识是低级的、迷信的、天命的,那么,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便自然会对鬼神、妖魔是害怕的、畏惧的。而在《江湖奇侠传》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个奇侠、超人,他们在古庙、寺院、深山、丛林,几度寒暑、若干春秋,遍访名师,持之以恒,终于炼就了梅花针、辫子功、八阵图、阴阳童子剑、五鬼搬运法等绝世武功。即使吕宣良那只威力无比的神鹰,也并不是妖魔附体,或者神门灵异奇兽,它只是主人金罗汉精心调教出来的一件武器。在整部小说中,读者看不到兴风作浪、不可一世的妖怪,也看不到群雄、奇侠与各种妖魔鬼怪的对垒、搏杀。只是在如三十六回“诛旱魃连响霹雳声 取天书合用雌雄剑”等少数章节中出现过具体的妖魔,然而这些妖魔在奇侠面前根本就蹦跶不了几回。如“碧云禅师一拍戒尺,蓦地响了一个炸雷。怪物正要腾空而上,被炸雷打了下来,一落地就吐出十丈长的火焰,向碧云禅师烧来。碧云禅师对杨宜男喝声:‘动手!’就见那白光朝怪物迎头劈下,火焰顿消。……再看那怪物时,已连头劈做两半个,原来就是一个绝大的僵尸。”(8)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栾梅健编:《海上文学百家文库·26 平江不肖生 顾明道 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301-302页。不仅“怪物”在奇侠面前不堪一击,甚至作者都没有给这个怪物起个名字。对于《江湖奇侠传》,与其说是一部神魔小说,倒不如说是“人魔小说”更为准确。它表现的是奇侠们的武功、神力和能量,是“五四”时期个性主义思潮在文学中的鲜明印记。

还有宿命论与天命思想。这也是有些论者认为《江湖奇侠传》“倒退”的主要依据。不过,细究小说中的有关描写,我们觉得封建迷信思想并不突出。小说中常有两个奇侠见面,常说“与我有缘”“人生遇合都是前缘”等语,其实只能看作小说家言的套语、开场白。奇侠遇见前来投师的少年,常说长相清奇,“一看就有来历”,似也不能认真,只是平常的江湖用语。即如那位因破戒而被逐出师门的万清和,在茅山学道时曾听得同学说:“末底祖师和智远禅师最好。智远禅师的道行极高,能乘龙出入沧海,本是豢龙使者降生。”这也只是学徒们之间的神话传说,小说中并没有具体展开智远禅师的神秘来历,更没有描写作为豢龙使者投胎的莫测魔法与超强神功。智远禅师的道行,仍然是他作为现实中人的修炼而成。常被引用的一段宿命论的例证,是“方振藻手书”:“后成吾弟:吾于三年前已知有今日之罚,只是造孽过深,不容忏悔,后事须吾弟代了。二十年后,当俟吾弟于天津。祖师垂戒极严,甚不可忽。今日之事,即是后来者之榜样。慎之,慎之。”(9)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栾梅健编:《海上文学百家文库·26 平江不肖生 顾明道 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200、272页。这是方振藻留给欧阳后成的遗书。他有明媒正娶的三房家室,又在外面拈花惹草,临死时向欧阳后成筹措一千五百两,分送给三房妻妾,于是才有了这份遗书。与其说是宿命论的描写,倒不如说是贪淫之人临终前的故弄玄虚,并不能说明小说在宣扬天命思想。

对于迷信和鬼神思想,平江不肖生在创作《江湖奇侠传》时是常怀警戒之心的。在写到几乎荒诞、远离科学时,作者往往从小说中跳出来直接加以申明。例如在写到江西抚州人常德庆绝高的法术时就说:“在现在一般人的眼中看了,说不定要骂在下所说的,全是面壁虚造,鬼话连篇。以为于今的湖南,并不曾搬到外国去,何尝听人说过这些奇奇怪怪的事迹,又何尝见过这些奇奇怪怪的人物,不都是些凭空捏造的鬼话吗?其实不然。于今的湖南,实在不是四五十年前的湖南。只要是年在六十以上的湖南人,听了在下这些话,大概都得含笑点头,不骂在下在捣鬼。”(10)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栾梅健编:《海上文学百家文库·26 平江不肖生 顾明道 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65页。作为接受过现代科学思想的新潮人士,平江不肖生从根本上对天命和鬼神表现出怀疑,他不愿意“捣鬼”,也不愿意在小说中散布封建迷信思想。他是一位现代人,是一位“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响应者。他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个个有着绝高武艺和法术的奇侠、超人、英雄,就是没有详细描写一个怪力乱神的魔鬼与妖精。少数几个“僵尸”“河边小鬼”,也被作者描写得软弱无力、虚妄滑稽,只是用来衬托“奇侠”们的高超技艺与通天法力。

《江湖奇侠传》是“五四”新文化的,是属于那个张扬个性、人性解放的新时代的。

除了强烈的个性主义色彩之外,《江湖奇侠传》还具有浓郁的自由主义和民本主义思想。

(一)《江湖奇侠传》的自由主义思想

大概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侠”作为一种具有特殊气质与性格的人,就见诸中国的古代典籍。韩非子在《五蠹》中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大致说明了“侠”不入编于行伍而具有自由身份的武士的特征。他们身手不凡,轻财、轻生,重情义,知恩图报,特立独行。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中的郭解事迹,常被研究者视为中国武侠小说的先声。至唐代,伴随着国力的空前强盛,游侠之风盛行,表现到文学中,《聂隐娘》《红线》《虬髯客传》《昆仑奴》《无双传》等作品,灵动飞逸的情致,恰如其分地为那个生机勃勃的时代与自由解放的人性留下了真实的文学记忆。至宋、明,虽然由于程朱理学的影响,文学的惩劝功能有所加强,但是,由于市井文化的发育,文学的娱乐功能受到重视,也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本质上属于浪漫主义的武侠文学的发展。到了清代,《三侠五义》《七剑十三侠》《英雄小八义》《施公案》《彭公案》等作品的出现,则断绝了武侠小说自由、独行的传统。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清朝“侠义小说中之英雄,在民间每极粗豪,大有绿林结习,而终必为一大僚隶卒,供使令奔走以为宠荣”(11)《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78-279页。。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他又说:“这等小说,大概是叙侠义之士,除盗平叛的事情,而中间每以名臣大官,总领一切。”(12)《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39页。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清朝武侠文学的堕落本质。

然而,《江湖奇侠传》将自由解放、特立独行的武侠文学传统又接续上了。那位鼻颠上有颗红痣、大家都叫他徐疙瘩的徐书元,原是民间反清团体白莲教的余党,运动失败后混入两江总督府陶文毅的衙门内伪装成厨子,苦练头顶火球功,伺机推翻政府,显示出与统治者绝不合作的侠客精神。清虚观笑道人魏壮猷,生性喜欢游历,所到之处从不肯向人道姓名,遇人有急难的事,最喜欢出力救济,然而就是对官府格格不入。当朝廷解响官押送的30万银两被他的坏徒弟戴福成劫持去后,他一方面将劣徒逐出师门,帮助解响官夺回银两;另一方面又对平日作威作福的贪官污吏加以嘲弄。他故意取出了600两银子,让解响官自己去垫上:“银子在这里,短少了六百两,我原打算替你设法弥补的,就因看你对我的行为,平日不待说是个倚仗官势欺压小民的坏蛋。这六百两银子,不得不罚你掏一掏腰包。”(13)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栾梅健编:《海上文学百家文库·26 平江不肖生 顾明道 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387页。说着,即从袍袖中摸出那600两银子,向那火铺的门角落掷去,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响声,仿佛倒塌了几间房屋,随后飘然而去。在这里,丝毫没有任何的对官府献媚、讨好的丑态,有的只是游侠的本性,那种不惧权贵、独来独往的习气。

《江湖奇侠传》中的这种自由、解放的特性,在当时的武侠小说中是极具开创性与现代性的。文史学者郑逸梅,在介绍20世纪20年代中国武侠小说的状况时说道:“当时有两大巨子,所谓‘南向北赵’,‘南向’是指平江不肖生而言,不肖生便是向恺然的笔名,那‘北赵’即玉田赵焕亭。”(14)魏绍昌编:《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上卷·史料部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580页。也是在1923年,“北派”武侠文学大师赵焕亭的《奇侠精忠传》正集128回由益新书局正式出版。赵焕亭是河北人,他的武侠文学主要受到天津、北京等地的热烈欢迎。不过,正如研究者袁良骏所言:“《江湖奇侠传》纯粹是江湖行为,而《奇侠精忠传》则是江湖与庙堂的互相渗透与结合了。”(15)袁良骏:《武侠小说指掌图》,北京:新华出版社,2003年,第153页。小说中的杨遇春、杨逢春、于益、滕氏三兄弟等“奇侠”,虽然个个都武功了得,英雄盖世。然而,他们都不过是清政府额大元帅手下的一名走卒,企盼的不外乎精忠报国的老套。因而,仍只能算是清朝侠义——公安文学的末路,完全不具有《江湖奇侠传》的现代性特征。

(二)《江湖奇侠传》的民本主义思想

在封建专制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缺乏起码的平等与尊重。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这是等级制度下所信奉的行为规范。而侠客们,一朝正义在握,就站到了道德的制高点上,不知不觉中也似乎具有了肆意报仇、任意杀戮的充分理由,表现在武侠文学中,“快意恩仇”便成了众多作家大肆渲染的重要场景。在《水浒传》中,武松出于对张都监无理陷害的愤怒,血溅鸳鸯楼,一怒之下将张都监全家19口人全数杀死,连无辜的儿童、马夫、丫鬟、厨师都不放过。临行时,用一片衣襟蘸着血在墙上留下几个大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随后扬长而去。黑旋风李逵在江州劫法场时,抡起两把板斧,不问官军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而那个花和尚鲁智深,对着那个强骗民女的镇关西,一脚将其踢倒在街上,踏住了胸脯。镇关西面对武艺高强的鲁智深,先是嘴硬,然后是讨饶,但最终制止不了鲁智深那醋钵儿大小的拳头。鲁智深左右开弓,不依不饶,在街坊邻居的欢呼声中,连续三拳就将镇关西活活打死了。

这种“快意恩仇”是那个等级森严、践踏人性的专制社会所滋生出来的。在这里,没有对个性生命的尊重,也没有善恶、是非的严格区分,有的只是愚昧的所谓英雄崇拜。表现在文学中,《水浒传》等一大批古代武侠作品便很自然地欠缺了现代文学中的人文主义与民本主义的思想。然而,到了《江湖奇侠传》,这种“快意恩仇”的局面便被彻底打破了。

你看,同样是复仇,辫子王向乐山与哥哥向曾贤同去衡阳书院读书,途中带了20箱书籍,强盗张瘌子误以为是20箱财宝,暗中将向曾贤加害。经过明查暗访,向乐山终于找到了杀害兄长的仇人:

向乐山到了这时,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张瘌子这点儿拳脚,哪有他施展的分儿。一辫尾扫过去,就把他拖翻在地。用脚踏住了胸脯。回头见帐勾上挂着一条丝腰带,顺手取下来,捆了张瘌子的手脚。张瘌子的老婆是新讨来的,不知就里,只道是强盗来劫抢,躲在被窝里,张开喉咙大喊救命。向乐山因她是妇女,又睡在被里,不肯动手去捆她,也不阻止她喊叫,自将张瘌子提到外面。(16)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栾梅健编:《海上文学百家文库·26 平江不肖生 顾明道 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142页。

向乐山与张瘌子有杀兄之仇,他的武功也远在张瘌子之上,然而,他没有一时兴起,杀得张家一口不留。即使是眼前张瘌子的新妇,他也没有萌起杀心。“向乐山就托街邻代雇了几名脚夫,抬了楼上那些书籍,向乐山亲手牵了张瘌子和那两个伙计,一同到长沙县衙里。”(17)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栾梅健编:《海上文学百家文库·26 平江不肖生 顾明道 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143页。他觉得,尽管张瘌子死有余辜,然而作为一个现代民主社会,他自己并没有处死张瘌子的权力。他将张瘌子和两个伙计,抬到县衙里,交由法律的审判。

又如,道士潘道兴施行邪法咒死了欧阳后成的母亲。为报仇,后成外出投师,练就了又灵验又厉害的“咒功”。他远远地指着潘道兴切齿道:“我今日定要取你这恶贼的性命。”“这话才说出口,手还不曾缩回,再看潘道兴,已仰面朝天倒在地下。手脚略略的动了几动,即直挺挺的竟像是死了。”在复仇后返回南京的船上,遇到了试图夺他包袱的歹徒,他不得已又将他“咒”死。这时,他内心涌出了一股难以平复的痛苦与悔恨:“我除了潘道兴是我的仇人而外,再没有仇人,即如这个驾渡船的汉子,行为自是可恶,然他是一个无知无识的人,生成了这种凶悍的性质,只知道要钱,不知道有礼仪,遇了有力量的人,看见他这种行为,也只能责骂他一番,教训他下次不可如此欺人,充其量也只能将他痛打一番,勒令他改途向善。除了地方官有惩处他的权柄,旁人断不能将他处死。我今日因一动念,送了他的性命,论情是他罪有应得,论理则我犯的法,比他夺我的包袱还重。”(18)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栾梅健编:《海上文学百家文库·26 平江不肖生 顾明道 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279、283页。

尊重法律,尊重人权,不能滥杀无辜,也不能快意恩仇,一以贯之地表现在《江湖奇侠传》众多侠客的行为之中。欧阳后成感到,如果认为拥有了正义,站到了道德的制高点上,就可以任意杀人,那么在他看来“即算国法无奈我何,天理也就不能容我”。最后,他觉得母亲的仇已报,自己的法术也没有再修炼的必要了。

《江湖奇侠传》是一本现代武侠小说的奠基之作。它以自由、解放的特质,划断了与清代侠义——公安文学的联系;它又以民本、人权的主张,从根本上区别于传统武侠小说中快意恩仇的思想。它展示的是一个个崇自由、尚独立、有法度的现代奇侠的形象。它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大潮中产生,在当时的文学界、影视界、娱乐界产生了极为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在中国武侠小说的发展史上,《江湖奇侠记》的现代性特征与转型价值,理应得到研究者的高度重视与深入挖掘。

侠客,本来就是特立独行、张扬个性,具有浪漫气质的。而在《江湖奇侠传》中,这种浪漫气质又与“五四”时代精神结合起来,形成了一种极具感染力的浪漫主义创作方法。它所倡导的消遣娱乐观念,对于后来现、当代武侠文学的发展影响深远。

与平江不肖生交游颇深的通俗文学大家包天笑认为,平江不肖生的身上天生有一种浪漫、传奇的文学禀赋。“实在向恺然的为人,可以算得一个放浪不羁之士。”在这种狂放、自由的性格之外,他的出生环境也使他更趋向于谈玄与猎奇:“向君原籍平江,地近苗族,他常和我谈苗人等的习俗迷信等事。”(19)包天笑:《平江不肖生》,魏绍昌编:《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上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585-586页。这些特性,都使得平江不肖生拿起笔进行武侠小说创作时,自然而然地偏向神魔、剑仙的一路。

而“五四”时期狂飙突进的个性解放潮流,也恰恰鼓励与助长了平江不肖生天马行空、大胆想象的文学主张。你看“五四”新文学运动主将之一的郭沫若在《女神·天狗》中的瑰丽表现:

我是一条天狗呀!

我把月来吞了,

我把日来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

我把宇宙来吞了,

我便是我了!

我是月底光,

我是日底光,

我是一切星球底光,

我是X光线底光,

我是全宇宙底Energy底总量!(20)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4页。

这是“五四”时期个性主义的最强音,是长期经受封建专制压抑后醒过来的人之子的声音。这种磅礴诗情,是“五四”一代青年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和热切向往。没有人会将郭沫若的《天狗》等诗作视为神魔体,而只是将它们归为浪漫主义诗歌的卓越篇章。

作为在国外留学多年、并自诩为维新进步人士的平江不肖生,显然会深受这种打破一切枷锁、驰骋自由想象的“五四”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他理想中的奇侠,是不再期望封侯拜将的奴才,而是具有特异能力的自由自在的甚至是与当权者有着某些矛盾的侠士。他们应该如郭沫若笔下的天狗那样,上天入地、嫉恶如仇、威力无穷。表现到《江湖奇侠传》中,鬼、神已不是传统武侠小说中恐惧、害怕的对象,而是成了被奇侠们嘲弄与讽刺的手下败将。显然,平江不肖生的这部小说明显带有“五四”时代精神的烙印。

同时,20世纪二三十年代消遣娱乐的文学观念,也是助推《江湖奇侠传》向剑仙猎奇、荒诞夸张方向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伴随着近代工商社会的发展,市民大众的文化需求日益凸现,这构成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一个重要特征。《江湖奇侠传》先是在严独鹤和赵苕狂主编的《红杂志》上连载,四十六回起改在易名后的《红玫瑰》上继续连载。这是两个重要的鸳鸯蝴蝶派的刊物。主编之一的赵苕狂在一篇《花前小语》的编者话中阐明了这两本刊物的文学追求:“一、主旨。常注意在‘趣味’二字上,以能使读者感到兴趣为标准;而切戒文字趋于恶化和腐化——轻薄和下流。二、文体。力求能切合现在潮流;惟极端欧化,也所不采。”(21)赵苕狂:《花前小语》,《红玫瑰》(第5卷)1929年第24期。在这里,“趣味”和“潮流”成了最重要的关键词。它必须迎合大众,同时又贴近时代。在当时,时代精神是科学和民主,大众趣味在于娱乐和消遣。对于平江不肖生来说,真可谓是得心应手,驾轻就熟。他与时代精神并不相忤,而对于市民大众的趣味也不陌生。因此,当世界书局老板沈知方约请他写一本谈玄弄怪、飞檐走壁、武打传奇的小说时,他毫不勉强地答应了。所以,平江不肖生的个人禀赋、“五四”时期浪漫主义文学的启示和现代通俗文学的趣味化要求这三个方面作为一股合力,共同形成了《江湖奇侠传》的文学特质和艺术风貌。这就是玄妙、神秘和飘逸的美感效果。

从市场出发,从阅读大众的趣味出发,平江不肖生在《江湖奇侠传》中将法术、剑侠、魔力描写得淋漓尽致,阴阳童子剑、太极八阵图、梅花针等奇幻神功,在他笔下被渲染得活灵活现。然而,当他觉得自己描写的法术和奇功有可能逸出人们的理性范围、滑向传统的神魔小说时,他又陡然回转过来,在小说中插上一段自我表白,以期让读者相信他并不是现代科学和民主的叛逆。例如,万清和想练传说中的阴阳童子剑。这是平江不肖生听来的民间传说,似乎不合科学,然而他认为现代人拿着极幼稚的科学头脑,去臆断他心思耳目所不及的事为荒谬,那才是真的荒诞。又如济法师教导刘景福如何能够看见鬼的那段描写,作者辩解道:“这段故事,凡是湘潭县年老的土著,十九能原原本本的说出来。那座土地庙从这时起,即改名为刘真人庙。刘真人的肉身,直到民国六年,还巍然高坐在那石供案的上面。庙宇也加大了好几倍,香火极盛。近年来湘潭屡遭兵乱,就不知道怎样的了?”对于这样的故事,平江不肖生觉得可能不符合科学,然而却又是他亲耳所闻。他觉得还是应该写进小说:“这种事实,虽是不近事理,然这部奇侠传中的事迹,十有八九是这样理之所无、事或有之的情节,因此不能以其迹近荒诞,丢了不写。”(22)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栾梅健编:《海上文学百家文库·26 平江不肖生 顾明道 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240页。

“理之所无,事或有之”,是《江湖奇侠传》在创作时的最大特点,也是它能够风靡全国、吸引读者的根本原因。凡事,皆有依据,经受得住科学的检验,表现到文学中,可能就会拘泥而失灵动之韵。不宣传迷信,不突出鬼神,然而对于人们难以理解的法术、奇功、神力直接铺排开去,便构成了《江湖奇侠传》“迹近荒诞”的奇特效果。人与神、实与虚、真与幻、侠与仙,本来就是武侠小说在现代科学社会必须艺术地处理的重要课题。《江湖奇侠传》以它的大胆尝试和探索,为中国现代武侠小说的发展开拓出了新路。

鲁迅曾惊讶于《江湖奇侠传》对青年读者的魔力——“几个店家的小伙伴,看剑侠小说入了迷,忽然要到武当山去学道”(23)鲁迅:《中华民国的新“堂·吉诃徳”们》,《鲁迅全集》(第 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79-280页。——而选取其中一部分内容改编的电影《火烧红莲寺》,更是引发青年学子成群地逃离学校,到深山古刹去弄玄学道,以致教育当局下令禁演这部电影。这在现代文学史和电影史上都是独一无二的。由此,《江湖奇侠传》在当年的接受程度可见一斑。相较而言,仅仅是比《江湖奇侠传》发表稍晚几个月的他的另一部长篇武侠小说《近代侠义英雄传》,其受欢迎程度就要逊色不少。该小说以王五和霍元甲为主要人物,歌颂了侠客们的拳拳爱国之心与高超技艺。不过,或许描写的是近代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也或许是主要着眼于英雄们的“侠义”举动而非凸现侠客们的“奇”“幻”武功,这部《近代侠义英雄传》更多的是侠客的技击表演,而缺乏了“迹近荒诞”的剑仙描写。重写实而轻想象,重科学而轻幻想,从而也就不如《江湖奇侠传》那般变幻多端、奇异莫测和想象瑰丽,自然也就不可能产生非凡的艺术效果与深远影响。

在对后来当代武侠文学的继承和接受方面,《江湖奇侠传》的作用也要高出一筹。比如当代武侠大师金庸,他在小说中所描写的诸如“降龙十八掌”“玉女素心剑”“兰花拂穴手”“北渔神功”“逍遥游掌法”等,都似真似幻,神乎其神,难以用科学理论解释。尤其是《射雕英雄传》中黑风双煞的“九阴白骨爪”能够将人的手指伸进对方的头颅,黄药师用内功吹奏出的箫声,能将对手的心性迷住,等等,都已超出了现代科学的认知范围,而与《江湖奇侠传》中的诸多奇术、神功相类同了。

从本质上看,武侠小说是属于浪漫主义的。而《江湖奇侠传》所开创出的剑仙、奇幻和神异的艺术风格,不仅与传统武侠文学中的迷信、鬼神有了根本的区别,而且为日后现当代文学中武侠小说的发展提供了有益的营养。它在我国现代武侠文学发展中的转折意义与奠基之功,值得研究者深深挖掘与充分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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